第四章
李向前穿著一身綠色的郵政制服，騎著一輛噴著綠漆的二八大槓，肩背一個綠色挎包，帽子被他捆在后座上，頭上的二八分短髮迎風飄動。他從右平鎮一路騎車回村，路上買了一斤水果糖、一斤瓜子、兩斤五花肉還有兩根烤好的澱粉腸。進村的路上他腰板挺得筆直，逢人便咧嘴笑，眼睛眯成一條縫，說話鏗鏘有力。
「周嬸還在地里忙啊。」
一個婦女從蔬菜叢里直起腰回應道：「向前回來了啊。」
「鄧三叔吃了沒得？」
坐在院壩里編背簍的男人回應道：「吃了，你吃了沒得？」
李高飛跟李成正在屋前玩瓦片，他們把瓦片摔碎，然後挑出中意的碎片，拿著碎片在石板上磨，直到磨成一個個光滑的圓片。李向前騎車拐進院前特意打了幾聲車鈴，李高飛一聽到車鈴響就知道是爸爸回來了。他立馬站起身，走到院壩中央等候，眼中透著歡快。而李成則是站在原地，眼神黯淡。李向前踏著車進入院內，李高飛立即迎了上去。
「高飛，看爸爸給你帶了啥子。」李向前架好車，提著挎包在兒子面前晃了晃，隨即從裡面掏出用油皮紙包好的澱粉腸。李高飛接過腸，立馬轉身遞了一根給李成，然後又把后座上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哼哼唱唱的在院裡蹦躂。
李向前從院壩前的小竹林里抓了一隻大公雞，這裡被王冬菊用竹柵欄圍了起來當做雞圈。他自從當上郵差就很少有時間回家，每次回家他必然會殺一隻雞來犒勞家人。王冬菊對此頗有微詞，她不止一次的對丈夫說：「你憑什麼殺我的雞來犒勞我們娘倆，我們是不會殺雞嗎？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吃。」李向前則笑笑不說話。他準備好開水，磨好刀，一手捉住雞頭，一手拔掉雞脖子上的幾撮毛，然後拿起菜刀朝雞脖子上用力一抹，上一秒還撲哧個不停的公雞瞬間就軟了下來。李高飛全程捂著眼不敢看，還是李成拽了一下他的衣領告訴他雞死了。他這才放下手，只見李向前提著雞扯著脖子，快速的在屋裡走了一遍，雞血滴在屋裡到處都是。李高飛不解的問：「爸爸，為什麼要把雞血滴到到處都是。」
李向前不耐煩的答：「你大了就知道了。去，去抱捆穀草回來。」李高飛帶著李成跑到屋後的穀草垛，那附近拴著一頭老黃牛正在嚼草，它的身上爬滿了牛蜱蟲，它的尾巴柔軟的搭在屁股上，時不時舞動幾下試圖驅趕自己身上的牛蜱蟲。李高飛曾經挨過一下它的尾巴，他不敢上前。李成倒是不懼，他只是對著牛吆喝了兩聲，那牛就垂下頭縮到一邊。李高飛覺得神奇極了，他不管再怎麼吆喝，那牛也不理他。兩人各自扯下一把穀草，然後抱著穀草開心的跑了回去。李向前把雞沁在開水裡幾秒，緊跟著提出來拔毛，水把他燙得齜牙咧嘴。雞身上的粗毛拔掉後他就燃起了穀草，把雞提著在火上烤，直到那些細毛被烤成焦炭。之後他一手提著脫了毛的雞，一手拿著菜刀去到堰塘邊，李高飛跟李成各拿了一個筲箕跟在後面。他們在筲箕兩側栓上繩子，把李向前清理出來的雞腸子放在筲箕里，然後再把筲箕緩慢地放入水中，等它自由沉底。約莫十來分鐘，再把筲箕提起來，密密麻麻的鮮活的野生小河蝦就跟著筲箕帶出水面。
灶屋裡，李高飛跟李成坐在灶口前往里餵柴，李向前站在灶台前剁雞，王冬菊手裡拿著剛從地里摘下來的各式蔬菜走進屋，嘴裡絮叨道：「下次再敢殺我的雞，你就莫回來老。簡直是個雞神，雞一看到你就莫命。」
李向前邊在案板前忙活邊賠笑道：「屋裡有瓜子。對了，喊爹跟大哥沒得？」
王冬菊接了一盆水洗菜，說：「爹跟大哥都吃了。」
「那浩娃子喃？我怎麼沒看到他。」李向前接著問。
王冬菊說：「浩娃子前兩天回他外公屋頭了，估計要耍幾天才得回來。」
李向前又問：「那芳娃子跟建娃子喃？」
王冬菊不耐煩道：「都跟你說了大哥吃了吃了，難不成大哥一個人吃蠻。」
李向前想了想，對著李高飛吩咐道：「高飛，去喊爺爺跟大爺。吃了也可以再吃點嘛，特別是要喊你芳姐跟建哥哈。小娃兒吃得快餓得也快，再說他們都愛吃我燒的雞。」
王冬菊掠過一抹白眼，滿臉鄙夷道：「真以為自己手藝有多好啊，芳娃子跟建娃子明明是喜歡我炒的回鍋肉。」
「都好都好，都吃都吃。」李向前說。一股洋溢著幸福的美味的煙火氣順著煙囪飄散在屋頂，近處的木柴噼啪作響，遠方的蟬也在熱烈高歌。
當天夜裡李高飛是跟爺爺一起睡的，他像白天一樣向爺爺問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爺爺也像往常一樣耐心的回答。他知道孫子聽不懂，但他盼望孫子能從他的經驗里繼承一些東西，將來或許能夠用到。次日天還沒亮，李向前就騎著自行車上班去了，蹬快些一個小時作業就能到達目的地。王冬菊目送丈夫離開，輕聲囑咐：「騎慢點。」隨後就進屋準備早飯。她左手托著削好的紅薯，右手拿著菜刀，一刀砍下去再輕輕扭動刀柄，一塊紅薯就應聲落到鍋里。她熟練地把紅薯砍塊，把淘好的米倒進鍋里，再從水缸舀幾瓢清水倒進去，蓋上鍋蓋開始燒火。她拿起一把捆好的干松枝，用火柴點燃放進灶內，再夾一捆稍大的木柴進去，趁著燒火的間隙把吃剩下的菜葉切碎餵雞。她習慣這樣的日子，樂在其中。
下午，在忙完一天的活計後，王冬菊帶著兒子到上院子串門。她跟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婦女坐在院壩里聊著家常，李高飛跟幾個女孩玩著紅薯藤：他們把紅薯藤一節節的折過，但不折斷，莖杆掛在皮上，弄出項鍊模樣。他們把「項鍊」掛在耳朵和脖子上，嬉戲著。
「王嬸，我越看你家飛娃越像姑娘。看，那臉多白，比我屋姑娘還白。」
王冬菊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嬉鬧的孩子，說：「依李向前，他本來就白。」
「哎喲，飛娃眼睛好大。」
王冬菊咯咯笑出聲，說：「眼睛依我，我就眼睛好看。還好嘴巴像李向前，他嘴巴比我好看多了。」
旁邊的婦女一齊鬨笑著，一人說：「你是大嘴巴，前叔是小嘴巴，而且還是個小白臉。」
王冬菊把這話當做誇獎，笑得更厲害了。她在心裡默默感嘆基因的奇妙，兒子的模樣繼承了他們夫妻最好的一面，如果真是女兒身，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會踏過門檻。待到丈夫回家，她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丈夫。李向前先是一笑，隨即便皺起眉頭，嚴肅的說：「不得行，一個男娃怎麼能那麼陰柔。以後莫帶他去上院子了，那裡女娃多，莫變了樣。」王冬菊默默點頭。李向前繼續沉思，他覺得光是這樣不夠，老是跟妻子呆在一起，兒子遲早會越來越像女人……可是，要怎麼做呢？他一拍腦袋，心裡有了辭職回家做生意的想法。可是，又做什麼生意呢？
工作一得空，李向前就站在郵局門口暗自打量周邊商販：水果攤的生意倒是不錯，又不需要動腦子，一進一出就能賺錢，可惜不入流，不符合他國企員工的身份。不然開餐館吧，有面又賺錢，他望向遠處裝修大氣的右平飯店，那得投多少錢啊，算了算了。誒，弄個小超市吧，小本生意，錢景也不錯。他如此想，意氣風發的撫平制服上的褶皺，轉身進門。他沒有聲張他的構想，但他又希望可以聽到他人的建議，最好是認同。他幾次想要開口詢問他認為跟他關係最好的同事，可話到了嘴邊又一次次被他咽了回去，他擔心萬一事情不成又傳出消息因此丟掉工作。他只好頻繁光顧鎮上幾家超市，他每次都會買上一包紅梅，然後生硬的跟老闆搭話。他的菸癮就是在這個時間得以灌溉。
「老闆娘，來一支。」李向前拆開煙盒，抽出一支朝坐在煙櫃裡的女人遞去。
「我不抽菸。」女人擺了擺手。
「來一支嘛。」李向前遞煙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女人面露難色，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李向前察覺到女人異樣的眼光，隨即尷尬的乾笑了兩聲，略顯慌亂的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接著說：「生意好哇？」
「還行吧。」
「這個……你們拿貨是去城頭拿還是人家給你送過來？」
女人有些警惕：「都有。」
李向前哦了一聲，接著問：「菸酒的利潤挺高的吧？」
「你到底想說啥？」女人很不耐煩的說，「我還要去收拾貨，就不陪你聊了。」李向前只能尷尬離開，雙臉滾燙。
晚上飯局，沾四姐夫的光，郵局領導經常帶他出入各種飯局。也因此，李向前得以認識了一些右平鎮其他單位的人。今天是衛生院的人組的局，桌上的都是些老面孔。李向前對自己的位置理得很清，他不斷地替局長擋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局長誇他好酒量，這讓他有被重視的感覺，喝得更加猛了。直到眾人散去，他才敢跑進廁所。幾位領導約了牌局，就剩他一人蹲在坑邊嘔吐。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踉蹌著朝外走。
「喝那麼多。」一個年輕女人蹲在李向前腳邊拿著紙巾為他擦拭鞋面上的嘔吐物。
李向前的頭又暈又沉，他瞥了一眼腳邊的女人，喃喃說：「張菲菲？」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幾秒後他猛的抽回腳。
「張老師，哪能讓你……」李向前連聲道歉，昏沉的腦袋清醒了不少，「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張菲菲是右平鎮衛生院的一名醫生，家境富裕，膚白貌美，與李向前同年。身後的追求者少說也得有十來個，不過她至今保持單身。
難道傳言是真的？李向前不禁在想。郵局裡都在傳他艷福不淺，說有位美人醫生喜歡他，他置若罔聞。怎麼可能有人會喜歡一個農村的矮小子，何況自己孩子都有幾歲了，哪怕是真的又能怎樣。
張菲菲遞給他一杯水，說：「葡萄糖。喝完我送你回去。」
李向前喝完後百般推辭，不讓她送。可張菲菲拉著他手的瞬間，他就敗下陣來，任由她拉著。他跟著她鑽進了她的小轎車，他坐在后座，她沒急著開車。車內的香水味讓李向前局促不安，他怕自己的酒味污染到原本的香味。
「真的不好意思，我還是自己走回去吧。也不遠。」說著李向前就要打開車門。這時她轉過頭，露出像白玉一般晶瑩剔透的臉，問：「你結婚了吧？」
李向前支支吾吾的答：「結……結婚了。」
她回過頭，眼裡掠過一抹遺憾，笑嘻嘻的說：「你要是離婚就好了。」
「啊！？」李向前嚇了一跳。
「開玩笑的。」她扭動鑰匙發動汽車，「坐好了，我送你回郵局。」
李向前的心臟像打鼓一樣跳得厲害，他不敢看她，但又忍不住瞥眼悄悄看。他的心裡一陣翻湧，他厲聲問自己何德何能，他與她不過也就幾面之緣。轉念他又懊悔的責怪自己，為什麼自己要那麼著急結婚。
不行，我怎麼能有這麼齷齪的想法！他在心裡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很快，汽車就停靠在郵局門口。李向前還在心中與自己對話，絲毫沒有察覺到已經到達目的地。
「到了。」
她的聲音是那麼的動聽，柔聲細語，不知道比王冬菊好了多少倍。李向前下意識的啊了一聲，沒有開車門，就那樣呆呆的坐著。
「希望不會影響到你。我馬上就要調走了，所以……所以我很想告訴你。」
李向前說：「哦。我也打算辭職了。」
「辭職幹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想回家陪我兒子，不過，我還沒想好回去幹什麼。」
張菲菲小聲喃喃道：「真好。」
「什麼？」李向前沒聽清，他忽然想到也許張菲菲能做自己的參謀，「我想回去開一家小超市，你覺得怎麼樣？」
「挺好啊，」她說，「可是我覺得你也許該做另外的生意。」
「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我覺得你該去電信，剛好之前跟郵局是一家。」
李向前垂下頭，自嘲道：「我哪能去電信，我什麼都不會。」
「你不知道電信公司現在在到處招加盟店嗎？這又不難，你不會就學啊。先去學習半年，然後再回你老家開店。我個人覺得這行比你開超市更有前景。」
李向前有些心動，可轉念又想，自己沒路子啊。張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開口道：「只要你想，我剛好有電信的朋友。」
李向前面露難色，道：「算了，麻煩你朋友不好。」
「你想什麼呢？你以為是走後門啊。他們現在到處招安裝師傅，你可以先進去學啊。說不定我介紹你過去他還得請我吃飯呢。」她侃侃而談，輕鬆又幽默。
眼見李向前還在猶豫，她立馬接著說：「這樣吧，你有空了自己去縣裡。你直接去電信公司門口，那裡貼滿了招聘GG。」
「好。」李向前點了點頭，「那……我就下車了，麻煩你了。」
「有緣再見吧，李向前。」
他看著她開車走遠，直至消失在視線里。李向前心裡五味雜陳，那滋味說不清道不明。
「周嬸還在地里忙啊。」
一個婦女從蔬菜叢里直起腰回應道：「向前回來了啊。」
「鄧三叔吃了沒得？」
坐在院壩里編背簍的男人回應道：「吃了，你吃了沒得？」
李高飛跟李成正在屋前玩瓦片，他們把瓦片摔碎，然後挑出中意的碎片，拿著碎片在石板上磨，直到磨成一個個光滑的圓片。李向前騎車拐進院前特意打了幾聲車鈴，李高飛一聽到車鈴響就知道是爸爸回來了。他立馬站起身，走到院壩中央等候，眼中透著歡快。而李成則是站在原地，眼神黯淡。李向前踏著車進入院內，李高飛立即迎了上去。
「高飛，看爸爸給你帶了啥子。」李向前架好車，提著挎包在兒子面前晃了晃，隨即從裡面掏出用油皮紙包好的澱粉腸。李高飛接過腸，立馬轉身遞了一根給李成，然後又把后座上的帽子戴在自己頭上，哼哼唱唱的在院裡蹦躂。
李向前從院壩前的小竹林里抓了一隻大公雞，這裡被王冬菊用竹柵欄圍了起來當做雞圈。他自從當上郵差就很少有時間回家，每次回家他必然會殺一隻雞來犒勞家人。王冬菊對此頗有微詞，她不止一次的對丈夫說：「你憑什麼殺我的雞來犒勞我們娘倆，我們是不會殺雞嗎？明明就是你自己想吃。」李向前則笑笑不說話。他準備好開水，磨好刀，一手捉住雞頭，一手拔掉雞脖子上的幾撮毛，然後拿起菜刀朝雞脖子上用力一抹，上一秒還撲哧個不停的公雞瞬間就軟了下來。李高飛全程捂著眼不敢看，還是李成拽了一下他的衣領告訴他雞死了。他這才放下手，只見李向前提著雞扯著脖子，快速的在屋裡走了一遍，雞血滴在屋裡到處都是。李高飛不解的問：「爸爸，為什麼要把雞血滴到到處都是。」
李向前不耐煩的答：「你大了就知道了。去，去抱捆穀草回來。」李高飛帶著李成跑到屋後的穀草垛，那附近拴著一頭老黃牛正在嚼草，它的身上爬滿了牛蜱蟲，它的尾巴柔軟的搭在屁股上，時不時舞動幾下試圖驅趕自己身上的牛蜱蟲。李高飛曾經挨過一下它的尾巴，他不敢上前。李成倒是不懼，他只是對著牛吆喝了兩聲，那牛就垂下頭縮到一邊。李高飛覺得神奇極了，他不管再怎麼吆喝，那牛也不理他。兩人各自扯下一把穀草，然後抱著穀草開心的跑了回去。李向前把雞沁在開水裡幾秒，緊跟著提出來拔毛，水把他燙得齜牙咧嘴。雞身上的粗毛拔掉後他就燃起了穀草，把雞提著在火上烤，直到那些細毛被烤成焦炭。之後他一手提著脫了毛的雞，一手拿著菜刀去到堰塘邊，李高飛跟李成各拿了一個筲箕跟在後面。他們在筲箕兩側栓上繩子，把李向前清理出來的雞腸子放在筲箕里，然後再把筲箕緩慢地放入水中，等它自由沉底。約莫十來分鐘，再把筲箕提起來，密密麻麻的鮮活的野生小河蝦就跟著筲箕帶出水面。
灶屋裡，李高飛跟李成坐在灶口前往里餵柴，李向前站在灶台前剁雞，王冬菊手裡拿著剛從地里摘下來的各式蔬菜走進屋，嘴裡絮叨道：「下次再敢殺我的雞，你就莫回來老。簡直是個雞神，雞一看到你就莫命。」
李向前邊在案板前忙活邊賠笑道：「屋裡有瓜子。對了，喊爹跟大哥沒得？」
王冬菊接了一盆水洗菜，說：「爹跟大哥都吃了。」
「那浩娃子喃？我怎麼沒看到他。」李向前接著問。
王冬菊說：「浩娃子前兩天回他外公屋頭了，估計要耍幾天才得回來。」
李向前又問：「那芳娃子跟建娃子喃？」
王冬菊不耐煩道：「都跟你說了大哥吃了吃了，難不成大哥一個人吃蠻。」
李向前想了想，對著李高飛吩咐道：「高飛，去喊爺爺跟大爺。吃了也可以再吃點嘛，特別是要喊你芳姐跟建哥哈。小娃兒吃得快餓得也快，再說他們都愛吃我燒的雞。」
王冬菊掠過一抹白眼，滿臉鄙夷道：「真以為自己手藝有多好啊，芳娃子跟建娃子明明是喜歡我炒的回鍋肉。」
「都好都好，都吃都吃。」李向前說。一股洋溢著幸福的美味的煙火氣順著煙囪飄散在屋頂，近處的木柴噼啪作響，遠方的蟬也在熱烈高歌。
當天夜裡李高飛是跟爺爺一起睡的，他像白天一樣向爺爺問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爺爺也像往常一樣耐心的回答。他知道孫子聽不懂，但他盼望孫子能從他的經驗里繼承一些東西，將來或許能夠用到。次日天還沒亮，李向前就騎著自行車上班去了，蹬快些一個小時作業就能到達目的地。王冬菊目送丈夫離開，輕聲囑咐：「騎慢點。」隨後就進屋準備早飯。她左手托著削好的紅薯，右手拿著菜刀，一刀砍下去再輕輕扭動刀柄，一塊紅薯就應聲落到鍋里。她熟練地把紅薯砍塊，把淘好的米倒進鍋里，再從水缸舀幾瓢清水倒進去，蓋上鍋蓋開始燒火。她拿起一把捆好的干松枝，用火柴點燃放進灶內，再夾一捆稍大的木柴進去，趁著燒火的間隙把吃剩下的菜葉切碎餵雞。她習慣這樣的日子，樂在其中。
下午，在忙完一天的活計後，王冬菊帶著兒子到上院子串門。她跟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婦女坐在院壩里聊著家常，李高飛跟幾個女孩玩著紅薯藤：他們把紅薯藤一節節的折過，但不折斷，莖杆掛在皮上，弄出項鍊模樣。他們把「項鍊」掛在耳朵和脖子上，嬉戲著。
「王嬸，我越看你家飛娃越像姑娘。看，那臉多白，比我屋姑娘還白。」
王冬菊笑眯眯地看著不遠處嬉鬧的孩子，說：「依李向前，他本來就白。」
「哎喲，飛娃眼睛好大。」
王冬菊咯咯笑出聲，說：「眼睛依我，我就眼睛好看。還好嘴巴像李向前，他嘴巴比我好看多了。」
旁邊的婦女一齊鬨笑著，一人說：「你是大嘴巴，前叔是小嘴巴，而且還是個小白臉。」
王冬菊把這話當做誇獎，笑得更厲害了。她在心裡默默感嘆基因的奇妙，兒子的模樣繼承了他們夫妻最好的一面，如果真是女兒身，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會踏過門檻。待到丈夫回家，她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了丈夫。李向前先是一笑，隨即便皺起眉頭，嚴肅的說：「不得行，一個男娃怎麼能那麼陰柔。以後莫帶他去上院子了，那裡女娃多，莫變了樣。」王冬菊默默點頭。李向前繼續沉思，他覺得光是這樣不夠，老是跟妻子呆在一起，兒子遲早會越來越像女人……可是，要怎麼做呢？他一拍腦袋，心裡有了辭職回家做生意的想法。可是，又做什麼生意呢？
工作一得空，李向前就站在郵局門口暗自打量周邊商販：水果攤的生意倒是不錯，又不需要動腦子，一進一出就能賺錢，可惜不入流，不符合他國企員工的身份。不然開餐館吧，有面又賺錢，他望向遠處裝修大氣的右平飯店，那得投多少錢啊，算了算了。誒，弄個小超市吧，小本生意，錢景也不錯。他如此想，意氣風發的撫平制服上的褶皺，轉身進門。他沒有聲張他的構想，但他又希望可以聽到他人的建議，最好是認同。他幾次想要開口詢問他認為跟他關係最好的同事，可話到了嘴邊又一次次被他咽了回去，他擔心萬一事情不成又傳出消息因此丟掉工作。他只好頻繁光顧鎮上幾家超市，他每次都會買上一包紅梅，然後生硬的跟老闆搭話。他的菸癮就是在這個時間得以灌溉。
「老闆娘，來一支。」李向前拆開煙盒，抽出一支朝坐在煙櫃裡的女人遞去。
「我不抽菸。」女人擺了擺手。
「來一支嘛。」李向前遞煙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女人面露難色，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李向前察覺到女人異樣的眼光，隨即尷尬的乾笑了兩聲，略顯慌亂的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接著說：「生意好哇？」
「還行吧。」
「這個……你們拿貨是去城頭拿還是人家給你送過來？」
女人有些警惕：「都有。」
李向前哦了一聲，接著問：「菸酒的利潤挺高的吧？」
「你到底想說啥？」女人很不耐煩的說，「我還要去收拾貨，就不陪你聊了。」李向前只能尷尬離開，雙臉滾燙。
晚上飯局，沾四姐夫的光，郵局領導經常帶他出入各種飯局。也因此，李向前得以認識了一些右平鎮其他單位的人。今天是衛生院的人組的局，桌上的都是些老面孔。李向前對自己的位置理得很清，他不斷地替局長擋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局長誇他好酒量，這讓他有被重視的感覺，喝得更加猛了。直到眾人散去，他才敢跑進廁所。幾位領導約了牌局，就剩他一人蹲在坑邊嘔吐。他緩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踉蹌著朝外走。
「喝那麼多。」一個年輕女人蹲在李向前腳邊拿著紙巾為他擦拭鞋面上的嘔吐物。
李向前的頭又暈又沉，他瞥了一眼腳邊的女人，喃喃說：「張菲菲？」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幾秒後他猛的抽回腳。
「張老師，哪能讓你……」李向前連聲道歉，昏沉的腦袋清醒了不少，「實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張菲菲是右平鎮衛生院的一名醫生，家境富裕，膚白貌美，與李向前同年。身後的追求者少說也得有十來個，不過她至今保持單身。
難道傳言是真的？李向前不禁在想。郵局裡都在傳他艷福不淺，說有位美人醫生喜歡他，他置若罔聞。怎麼可能有人會喜歡一個農村的矮小子，何況自己孩子都有幾歲了，哪怕是真的又能怎樣。
張菲菲遞給他一杯水，說：「葡萄糖。喝完我送你回去。」
李向前喝完後百般推辭，不讓她送。可張菲菲拉著他手的瞬間，他就敗下陣來，任由她拉著。他跟著她鑽進了她的小轎車，他坐在后座，她沒急著開車。車內的香水味讓李向前局促不安，他怕自己的酒味污染到原本的香味。
「真的不好意思，我還是自己走回去吧。也不遠。」說著李向前就要打開車門。這時她轉過頭，露出像白玉一般晶瑩剔透的臉，問：「你結婚了吧？」
李向前支支吾吾的答：「結……結婚了。」
她回過頭，眼裡掠過一抹遺憾，笑嘻嘻的說：「你要是離婚就好了。」
「啊！？」李向前嚇了一跳。
「開玩笑的。」她扭動鑰匙發動汽車，「坐好了，我送你回郵局。」
李向前的心臟像打鼓一樣跳得厲害，他不敢看她，但又忍不住瞥眼悄悄看。他的心裡一陣翻湧，他厲聲問自己何德何能，他與她不過也就幾面之緣。轉念他又懊悔的責怪自己，為什麼自己要那麼著急結婚。
不行，我怎麼能有這麼齷齪的想法！他在心裡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很快，汽車就停靠在郵局門口。李向前還在心中與自己對話，絲毫沒有察覺到已經到達目的地。
「到了。」
她的聲音是那麼的動聽，柔聲細語，不知道比王冬菊好了多少倍。李向前下意識的啊了一聲，沒有開車門，就那樣呆呆的坐著。
「希望不會影響到你。我馬上就要調走了，所以……所以我很想告訴你。」
李向前說：「哦。我也打算辭職了。」
「辭職幹什麼？」她好奇的問。
「我想回家陪我兒子，不過，我還沒想好回去幹什麼。」
張菲菲小聲喃喃道：「真好。」
「什麼？」李向前沒聽清，他忽然想到也許張菲菲能做自己的參謀，「我想回去開一家小超市，你覺得怎麼樣？」
「挺好啊，」她說，「可是我覺得你也許該做另外的生意。」
「你有什麼好建議嗎？」
「我覺得你該去電信，剛好之前跟郵局是一家。」
李向前垂下頭，自嘲道：「我哪能去電信，我什麼都不會。」
「你不知道電信公司現在在到處招加盟店嗎？這又不難，你不會就學啊。先去學習半年，然後再回你老家開店。我個人覺得這行比你開超市更有前景。」
李向前有些心動，可轉念又想，自己沒路子啊。張菲菲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開口道：「只要你想，我剛好有電信的朋友。」
李向前面露難色，道：「算了，麻煩你朋友不好。」
「你想什麼呢？你以為是走後門啊。他們現在到處招安裝師傅，你可以先進去學啊。說不定我介紹你過去他還得請我吃飯呢。」她侃侃而談，輕鬆又幽默。
眼見李向前還在猶豫，她立馬接著說：「這樣吧，你有空了自己去縣裡。你直接去電信公司門口，那裡貼滿了招聘GG。」
「好。」李向前點了點頭，「那……我就下車了，麻煩你了。」
「有緣再見吧，李向前。」
他看著她開車走遠，直至消失在視線里。李向前心裡五味雜陳，那滋味說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