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搬到鎮上去的那天，李高飛趴在爺爺的懷裡緊緊抱住他的大腿不肯走。他滿臉淚痕，雙眼紅腫，淚腺已經超負荷工作，無法再淌下新淚。李獻書用他那乾枯黝黑的手替孫子抹眼淚，並不斷安慰他。李高飛很害怕，李向前很興奮，他害怕離開爺爺，離開一起玩耍的同族兄弟；他興奮自己將要展開的新的生活，興奮自己即將擺脫農村的貧瘠，去過自己夢想中的幸福生活。去到鎮上只是他憧憬中的第一步，他目前最大的嚮往是能夠在縣城安家。與李高飛同樣傷心的還有李成，只不過他的傷心是藏在身體裡的，他不敢哭，婆婆對他說，男娃兒有淚都得憋著，不能讓人家看笑話。李高飛坐在后座上，兩隻手死死拽住父親的衣服，他一路上都在不停回頭看，伴著嗚咽。李向前沒理他，兩隻腿歡快有力的蹬著踏板。他們一路向前，穿梭在山間小路，掠過泥瓦房，爬上坡又下坡，越過靜謐清澈的小河，當他們一路顛簸著騎到土路與柏油路的交匯處，李向前忍不住雙手鬆開把手，張開雙臂去擁抱虛無縹緲的空氣。李高飛一邊默默流淚一邊好奇的看著來往的車輛，卡車掠過的風帶著河沙撲到他的臉上，他竟覺得興奮。
當離新家只有十來米遠的時候，自行車陡然剎車，李向前差點跌倒，緊跟著身後便傳來李高飛的哭喊聲。李向前回頭一看，心中頓時一緊，嘴裡大聲責備：「哎呀，哭！哭！就曉得哭！一點記性都不長，都跟你說了，坐車的時候腳不要亂動。」李向前小心翼翼的把兒子卡在車輪里的腳取出來，愉悅的心情蕩然無存。所幸傷口並不嚴重，他拿高度白酒淋在兒子破皮流血的地方，李高飛又猛的大叫一聲，哭著哭著就睡過去了。他把兒子抱到床上，輕輕地為他蓋好被子，身旁的妻子一臉兇狠的小聲怪罪他：「騎不來車就莫騎，每次都把兒子絞到。」
李向前反駁道：「什麼每次。這才第三次。」
「他攏共才坐幾次？」妻子說。李向前不再糾纏，自顧自的收拾房間。
李高飛對這個平整的水泥地板，牆上刷著白漆的新家是即陌生又好奇，唯一讓他感到心安的是房子後面那二三十畝農田和不遠處的山包。他常常站在窗邊向下眺望，隔壁開飯館的林叔叔還在那裡圈了一個雞圈，有時有雞飛到圈外啄食地里的菜，林叔叔的老婆周阿姨就會拿著掃把去地里趕雞，並大聲叫罵。這讓李高飛覺著親切。附近的孩童普遍比他大，沒有血脈相連的親近感，這讓他遲遲無法融入新的環境。他本就膽小敏感，此時更顯得侷促孤零，要一個七歲小孩能夠在短時間主動融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顯然是極苛刻的，莫說是小孩，哪怕是自詡為父母的大人也不能做到。
「倒……倒，往左來點。」李向前正指揮著貨車倒車，周圍的男鄰居都聚攏過來幫忙。車上裝著幾節嶄新的貨櫃，他們齊力把柜子卸下車，按照李向前的命令把柜子擺好，幾人有說有笑，就像是老友相見那般自然。
忙完這些後再順理成章的宴請各位，在飯桌上他們彼此間的關係迅速升溫，唯有李高飛格格不入，悶悶不樂。
「這娃兒怎麼不動筷子。」覃天的老婆羅英關心的問。
李向前笑著解釋：「剛搬過來，還不適應。過段時間就好了。」
王冬菊接過話，對著兒子說：「這是羅嬢嬢，喊羅嬢。」
李高飛木訥的喊：「羅嬢嬢。」羅英和藹的誒了一聲，她仿佛想起了什麼，緊接著說：「我屋貓下崽子了，你們要不要逮兩隻？」
李高飛聽到這話兩眼放光，還未等父母回話，他就連聲說：「要要。」
羅英立即起身回家，沒一會兒就端來一個紙箱。李高飛興高采烈的接過箱子，迫不及待的鑽進屋內。一黑一白兩隻小貓望著他咿咿的叫，李高飛溫柔的撫摸它們的頭，認真的說：「你就叫小黑，你就叫小白。我叫李高飛，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兩隻貓咪叫了兩聲，仿佛是在說同意。
睡覺時李高飛親密的抱著小黑小白一起入眠，小白不安分的在床上跳來跳去。他模仿大人的口氣命令道：「小白，你不聽話我以後就不跟你耍了。我就只跟小黑耍了。」小白仿佛能聽懂他的話，迅速趴在他的身上舔舐他的臉蛋。對此睡在隔壁房間的李向前很生氣，可王冬菊不以為然。
王冬菊對丈夫說：「兒子現在多高興。」
李向前憂心忡忡的說：「你不知道貓身上有很多細菌嗎？」
「這有啥？我小的時候還跟貓睡過嘞。」
「嗐，」李向前嘆了聲氣，說：「那你明天去獸醫那買些除蟲的藥，還有，給貓洗澡洗勤點。」
就這樣，在小黑小白的陪伴下，李高飛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盡。每天去幼兒園前他都會不舍的與兩隻小貓吻別，放學後他總是丟開母親的手，飛奔回家。一回到家他就鑽進自己房間，召喚小黑小白來到身邊。他會向它們分享自己今天在幼兒園的趣事，他會把老師給的小紅花別在它們頭上，他有說不完的話……後來有一次他偷偷把小黑小白裝進書包帶到幼兒園，其他孩子一窩蜂的圍在他身邊，爭先恐後的去摸小貓。它們也不懼，乖巧地趴在書包上任由孩子們撫摸。老師瞧見後擔心小貓抓傷孩子，就擠進人群去捉。小黑小白立馬警覺，弓起身子四處逃竄，幾個老師好不容易合力把它們抓住，卻也被它們抓傷。李向前趕忙跑到幼兒園向幾位老師道歉，還賠了打狂犬疫苗的錢。
一怒之下，李向前把兩隻貓送還給了羅英，可羅英又被李高飛撕心裂肺的哭聲動容，讓他把貓又抱了回去。
李高飛用身體護著小黑小白，它們在他的身下悽厲的叫著。李向前手裡拿著一根修長細小的琵琶樹枝，對著兒子厲聲喊：「你起開。你聽不到是不是？起開！」
「爸爸，我再也不把小黑小白帶出去了。」李高飛哭著說。王冬菊也過來勸丈夫，可丈夫兇狠的眼光又將她逼退。
她只好上前安慰兒子，勸說道：「高飛啊，媽媽給你保證。等你再大一點，媽媽再給你找兩隻更好看的貓貓。」
李高飛不依，哭喊著：「我就要小黑小白。」
「你要個錘子！」李向前揮起樹枝朝兒子背上打去，「你還要不要啥子！」站在門外的覃天夫妻二人見狀立馬上前攔住他。覃天把李向前拉走，羅英跟王冬菊一齊寬慰李高飛。
當晚，趁著李高飛熟睡，李向前偷偷把兩隻貓裝進黑色塑膠袋，他怕貓掙脫還特意用了幾隻袋子。他把它們像垃圾一樣丟在門前的馬路邊，希望清晨的時候能被環衛工收走。兩隻小貓絕望的嘶叫，可誰又會去管夜晚亂叫的貓呢？它們拼命的抓破了一層塑膠袋，可袋子後面還是袋子。無法想像它們當時有多絕望，也不知道它們努力了多久，當它們的朋友從床上驚醒，焦急的四下呼喚它們的時候，它們的身體早已僵硬。很不幸，也很幸運，李高飛趕在了環衛工收走垃圾袋之前找到了塑膠袋。他惴惴不安的打開袋子，小黑小白依偎在一起，嘴巴微張，嘴角流出白沫，八隻爪子微曲，四隻眼睛毫無生氣的張著。
李向前責怪妻子沒有看住兒子，更責怪環衛工沒能早點前來收走垃圾。
經此事，李高飛再次變得陰鬱，還多了孤僻。在幼兒園裡他一言不發，什麼遊戲也無法激起他的興趣；回到家，他不敢直視父母，徑直鑽進自己的房間，小聲的哭泣，自言自語，依舊在跟小黑小白講話。
李向前把這些簡單的歸納於內向害羞，於是他每次出門喝酒都會把兒子帶在身邊。在他的想法裡，只要多跟人交流，就能使內向的人變得外向，就能讓懦弱的人變得勇敢。他暗自慶幸，還好他早就發現這個問題，要是自己繼續不在兒子身邊，不知道兒子會變得多娘。同時他也在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給兒子用了女孩名字才會如此，不過只是一絲懷疑。高飛二字寓意多好啊。
李高飛並不情願跟著父親去吃飯，他的內向極度抗拒，雖然他還不明白什麼是抗拒。父親為他介紹在座的各位叔叔阿姨，他像個木偶一樣依次叫著「叔叔」「嬢嬢」。
李向前笑了，他覺得療效顯著。總之在他看來，早點讓兒子接觸酒桌文化不僅僅能讓他變得外向開朗，還能潛移默化培養他的社會觀。人家城裡人都時興胎教，他這都算晚了。
李高飛恐懼的看著仰頭喝酒的大人們，他們都伸長著脖子，嘴裡吐出白色的煙霧，臉紅得像太陽，聽著他們講他聽不懂也不該聽的話。聞著滿屋子讓他作嘔的酒氣，他坐立難安。他們就像西遊記里的妖怪，李高飛心裡想。而李向前覺得他是在讓兒子見世面，是在鍛鍊他的膽識。
當離新家只有十來米遠的時候，自行車陡然剎車，李向前差點跌倒，緊跟著身後便傳來李高飛的哭喊聲。李向前回頭一看，心中頓時一緊，嘴裡大聲責備：「哎呀，哭！哭！就曉得哭！一點記性都不長，都跟你說了，坐車的時候腳不要亂動。」李向前小心翼翼的把兒子卡在車輪里的腳取出來，愉悅的心情蕩然無存。所幸傷口並不嚴重，他拿高度白酒淋在兒子破皮流血的地方，李高飛又猛的大叫一聲，哭著哭著就睡過去了。他把兒子抱到床上，輕輕地為他蓋好被子，身旁的妻子一臉兇狠的小聲怪罪他：「騎不來車就莫騎，每次都把兒子絞到。」
李向前反駁道：「什麼每次。這才第三次。」
「他攏共才坐幾次？」妻子說。李向前不再糾纏，自顧自的收拾房間。
李高飛對這個平整的水泥地板，牆上刷著白漆的新家是即陌生又好奇，唯一讓他感到心安的是房子後面那二三十畝農田和不遠處的山包。他常常站在窗邊向下眺望，隔壁開飯館的林叔叔還在那裡圈了一個雞圈，有時有雞飛到圈外啄食地里的菜，林叔叔的老婆周阿姨就會拿著掃把去地里趕雞，並大聲叫罵。這讓李高飛覺著親切。附近的孩童普遍比他大，沒有血脈相連的親近感，這讓他遲遲無法融入新的環境。他本就膽小敏感，此時更顯得侷促孤零，要一個七歲小孩能夠在短時間主動融進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顯然是極苛刻的，莫說是小孩，哪怕是自詡為父母的大人也不能做到。
「倒……倒，往左來點。」李向前正指揮著貨車倒車，周圍的男鄰居都聚攏過來幫忙。車上裝著幾節嶄新的貨櫃，他們齊力把柜子卸下車，按照李向前的命令把柜子擺好，幾人有說有笑，就像是老友相見那般自然。
忙完這些後再順理成章的宴請各位，在飯桌上他們彼此間的關係迅速升溫，唯有李高飛格格不入，悶悶不樂。
「這娃兒怎麼不動筷子。」覃天的老婆羅英關心的問。
李向前笑著解釋：「剛搬過來，還不適應。過段時間就好了。」
王冬菊接過話，對著兒子說：「這是羅嬢嬢，喊羅嬢。」
李高飛木訥的喊：「羅嬢嬢。」羅英和藹的誒了一聲，她仿佛想起了什麼，緊接著說：「我屋貓下崽子了，你們要不要逮兩隻？」
李高飛聽到這話兩眼放光，還未等父母回話，他就連聲說：「要要。」
羅英立即起身回家，沒一會兒就端來一個紙箱。李高飛興高采烈的接過箱子，迫不及待的鑽進屋內。一黑一白兩隻小貓望著他咿咿的叫，李高飛溫柔的撫摸它們的頭，認真的說：「你就叫小黑，你就叫小白。我叫李高飛，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兩隻貓咪叫了兩聲，仿佛是在說同意。
睡覺時李高飛親密的抱著小黑小白一起入眠，小白不安分的在床上跳來跳去。他模仿大人的口氣命令道：「小白，你不聽話我以後就不跟你耍了。我就只跟小黑耍了。」小白仿佛能聽懂他的話，迅速趴在他的身上舔舐他的臉蛋。對此睡在隔壁房間的李向前很生氣，可王冬菊不以為然。
王冬菊對丈夫說：「兒子現在多高興。」
李向前憂心忡忡的說：「你不知道貓身上有很多細菌嗎？」
「這有啥？我小的時候還跟貓睡過嘞。」
「嗐，」李向前嘆了聲氣，說：「那你明天去獸醫那買些除蟲的藥，還有，給貓洗澡洗勤點。」
就這樣，在小黑小白的陪伴下，李高飛心裡的陰霾一掃而盡。每天去幼兒園前他都會不舍的與兩隻小貓吻別，放學後他總是丟開母親的手，飛奔回家。一回到家他就鑽進自己房間，召喚小黑小白來到身邊。他會向它們分享自己今天在幼兒園的趣事，他會把老師給的小紅花別在它們頭上，他有說不完的話……後來有一次他偷偷把小黑小白裝進書包帶到幼兒園，其他孩子一窩蜂的圍在他身邊，爭先恐後的去摸小貓。它們也不懼，乖巧地趴在書包上任由孩子們撫摸。老師瞧見後擔心小貓抓傷孩子，就擠進人群去捉。小黑小白立馬警覺，弓起身子四處逃竄，幾個老師好不容易合力把它們抓住，卻也被它們抓傷。李向前趕忙跑到幼兒園向幾位老師道歉，還賠了打狂犬疫苗的錢。
一怒之下，李向前把兩隻貓送還給了羅英，可羅英又被李高飛撕心裂肺的哭聲動容，讓他把貓又抱了回去。
李高飛用身體護著小黑小白，它們在他的身下悽厲的叫著。李向前手裡拿著一根修長細小的琵琶樹枝，對著兒子厲聲喊：「你起開。你聽不到是不是？起開！」
「爸爸，我再也不把小黑小白帶出去了。」李高飛哭著說。王冬菊也過來勸丈夫，可丈夫兇狠的眼光又將她逼退。
她只好上前安慰兒子，勸說道：「高飛啊，媽媽給你保證。等你再大一點，媽媽再給你找兩隻更好看的貓貓。」
李高飛不依，哭喊著：「我就要小黑小白。」
「你要個錘子！」李向前揮起樹枝朝兒子背上打去，「你還要不要啥子！」站在門外的覃天夫妻二人見狀立馬上前攔住他。覃天把李向前拉走，羅英跟王冬菊一齊寬慰李高飛。
當晚，趁著李高飛熟睡，李向前偷偷把兩隻貓裝進黑色塑膠袋，他怕貓掙脫還特意用了幾隻袋子。他把它們像垃圾一樣丟在門前的馬路邊，希望清晨的時候能被環衛工收走。兩隻小貓絕望的嘶叫，可誰又會去管夜晚亂叫的貓呢？它們拼命的抓破了一層塑膠袋，可袋子後面還是袋子。無法想像它們當時有多絕望，也不知道它們努力了多久，當它們的朋友從床上驚醒，焦急的四下呼喚它們的時候，它們的身體早已僵硬。很不幸，也很幸運，李高飛趕在了環衛工收走垃圾袋之前找到了塑膠袋。他惴惴不安的打開袋子，小黑小白依偎在一起，嘴巴微張，嘴角流出白沫，八隻爪子微曲，四隻眼睛毫無生氣的張著。
李向前責怪妻子沒有看住兒子，更責怪環衛工沒能早點前來收走垃圾。
經此事，李高飛再次變得陰鬱，還多了孤僻。在幼兒園裡他一言不發，什麼遊戲也無法激起他的興趣；回到家，他不敢直視父母，徑直鑽進自己的房間，小聲的哭泣，自言自語，依舊在跟小黑小白講話。
李向前把這些簡單的歸納於內向害羞，於是他每次出門喝酒都會把兒子帶在身邊。在他的想法裡，只要多跟人交流，就能使內向的人變得外向，就能讓懦弱的人變得勇敢。他暗自慶幸，還好他早就發現這個問題，要是自己繼續不在兒子身邊，不知道兒子會變得多娘。同時他也在懷疑，會不會是自己給兒子用了女孩名字才會如此，不過只是一絲懷疑。高飛二字寓意多好啊。
李高飛並不情願跟著父親去吃飯，他的內向極度抗拒，雖然他還不明白什麼是抗拒。父親為他介紹在座的各位叔叔阿姨，他像個木偶一樣依次叫著「叔叔」「嬢嬢」。
李向前笑了，他覺得療效顯著。總之在他看來，早點讓兒子接觸酒桌文化不僅僅能讓他變得外向開朗，還能潛移默化培養他的社會觀。人家城裡人都時興胎教，他這都算晚了。
李高飛恐懼的看著仰頭喝酒的大人們，他們都伸長著脖子，嘴裡吐出白色的煙霧，臉紅得像太陽，聽著他們講他聽不懂也不該聽的話。聞著滿屋子讓他作嘔的酒氣，他坐立難安。他們就像西遊記里的妖怪，李高飛心裡想。而李向前覺得他是在讓兒子見世面，是在鍛鍊他的膽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