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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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空中俯瞰向下,四川盆地的東邊陡然凸起一座又一座不過百米的小山包,它們相互環抱、連綿不絕。單個看去,有的像是圓形的饅頭,有的像是形狀各異的動物——金蟬山、牛頭山、雞公山就是因此得名;一齊看去,它像極了一顆躺在大地上的巨型松樹,蜿蜒曲折的河流是它的枝幹,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山包是它的松葉。而松葉與松葉間、枝幹與枝幹間的鏤空處就是人們世代居住的平壩。一塊塊平壩組成一層層階梯,青年人往返在階梯間,它托著他們或上或下,他們卻又厭惡它,或多或少。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在偉人的號召下大興水利,他們用鑿子一錘一錘的在山間鑿出一條又一條用來引水的溝渠,將它們與河水相連。又用鋤頭鐵鍬一下一下的在平地挖出一口又一口用來儲水的堰塘,自此貧瘠乾旱的土地才變得肥沃富饒。與田地相伴的是大差不差的泥瓦房,它們或在山腳,或在山間,或在地勢相對平緩處,多數都連成一片,組成村院,極少數是獨棟存在,單享安逸。

  李高飛常跟著院子裡的大孩子順著山裡的溝渠到處游耍,未引水時他們常常下到溝渠里,手上拿著點燃的蠟燭在漆黑的隧洞裡探險,有時一幫大孩子還會故意吹滅手中的蠟燭躲在黑暗裡不作聲來捉弄他,直到他放聲大哭他們才會嬉笑著從黑暗中走出來牽住他的手;引水時他們常常不顧大人的呵斥,成群結隊拿著自製的漁網四處在溝渠里撈魚。撈到魚了就近找到一處空地,挖洞生火開始烤魚。沒撈到也沒關係,他們會就近在地里摘一些時令蔬菜,用撿來的河蚌殼當鍋,煮著吃,偶爾運氣好還能吃上幾顆鳥蛋。他們在山間追逐野雞,玩打鬼子遊戲;在水邊朝野鴨和白鷺丟石子,拽著自製的紙風箏跟老鷹比高。李高飛依稀記得,春天的時候——他們會鑽進金黃的油菜叢里躲迷藏;夏天的時候——他們會爬上櫻桃樹去摘那最高最紅的果子,會滿山遍野的找尋地瓜和筍子蟲,李高飛不太敢抓筍子蟲,同行的哥哥抓住他的手非要讓他抓住筍子蟲,筍子蟲筆直的觸角在他手心四處拱,嚇得他張開手連連甩。不過他卻絲毫不怕屎殼郎,他看見牛糞就兩眼放光;秋天的時候——他們會拿著竹竿站在核桃樹下打核桃,李高飛拽著衣服興高采烈的四處去撿落下的青皮核桃,起先他的身上手上沾滿了核桃的青汁,回到家後就變成了墨汁。王冬菊罵罵咧咧的揪著他的耳朵,用醋給他擦洗身子。他們還會跑到堰塘里掏藕,李高飛站在岸邊看著他們掏,有時有人會把無意間摸到的黃鱔丟到岸上,他又怕又喜,撅著屁股跟其他小孩一起去逮,黃鱔從他手中滑落,被他人捏住,又從他人手中滑落,被他捏住;冬天的時候——他們會站在高處俯瞰腳下掛滿白霜的綠油油的青菜,遠方山後暖陽照紅了遠方的天,天空中瀰漫著陣陣白霧。趁著這個時候,稍大點的孩子會率先摘下刺天茄那猶如西瓜的果實,把它插入樹枝前端,然後用力朝周圍孩子揮去,「小西瓜」猶如炮彈般砸在李高飛身上。他也不知反擊,只知捂頭躲避,他們一邊追一邊躲,在田野追逐,嬉笑的聲音在薄霧裡迴蕩。

  李高飛七歲前的童年就是在這連綿不絕的山包里度過的,他的年齡是李家下院常年在院的孩子中第二小的,最小的是麼爺爺的孫子李成,最大的是麼爺爺的小兒子李向中,他們之間相差十三歲。李成的父親,李向中的哥哥在去年夏天的時候拉著牛去地里幹活,走到一座橋上,牛突然跳進河裡,牽繩牢牢纏在他的手上——淹死了。第三小的是李高飛的二堂哥李浩,他是二叔的兒子,大他四歲;第四小的是二爺爺的孫子李博,第五小的是三爺爺的孫子李川,第二大的是李高飛的堂姐李芳,但她幾乎不跟他們一起玩,第三大的是李高飛的大堂哥李建,他跟李芳都是大爺的孩子。他們七個男孩幾乎形影不離,由年齡與輩分雙大的李向中帶領,一會上山一會下溝。在李高飛四歲那年,李向軍買了一台彩色電視機,這是李家院子裡的第一台彩電。同時,他還帶回了一台時下最流行的小霸王學習機。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們八個孩子,連帶著上院子的十來個孩子只要有空就擠在李向軍那間昏暗的臥室,他們難得安分的聚在同一個房間裡,不吵不鬧,眼睛齊勾勾的盯著電視裡的《西遊記》,哪怕到了飯點也不願意離開,常常是非等到各自大人揪著耳朵才願意回家。時間稍長,上院子的大人都不約而同地禁止自家孩子再到李向軍家看電視。他們或許是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應該是虛榮心作祟,總之上院的孩子後來的確是很少再來了。這段時間,每當西遊記播完,李芳就會用學習機在電視上學英語,其他的七個男孩就會跑到屋外玩起西遊版的躲貓貓,他們叫它「捉妖怪」——四人扮演唐僧師徒,也就是他們口中的神仙隊,另外三人則是妖怪隊。神仙隊為攻方,妖怪隊為守方,守方可躲可逃,被觸碰到即算捉到,直到攻方把守方所有人捉到自家老窩遊戲才算結束,但是被捉進老窩的人也不算真正死亡,只要己方有人前來解救,被觸碰到的瞬間即可立馬復活。最矬的就是李高飛和李成,他倆屬於即捉不到人又常被人捉的角色。他們不會身處同一個陣營,但是攻方老窩經常有他們的身影:一個被捉,一個看守。不久後的一個下午,當李高飛吵鬧著要李向中帶他玩捉妖怪的時候,李建吩咐李高飛和李成兩人站在大門口守著,李高飛又讓李成守著,自己偷摸著走回去,他小心翼翼的趴在窗邊透過窗紙的縫隙往裡看:只見李向中和李建幾人正在搗鼓著學習機。他們把一張李高飛從未見過的黃色卡帶插進卡槽,下一秒電視機里就傳出一陣急促又動感的嘟嘟聲,李建趕忙把聲音調小,屏幕里從天而降兩個手拿機槍的外國小人,它們在李向中和李建的操縱下蹦蹦跳跳發射子彈。這一幕把李高飛看得入迷,他渾然不知大大已經來到他的身邊。大大悄無聲息的邁過門檻,走入屋裡,這時李高飛才發現大大,他立馬朝屋外逃去,順帶責怪守在門口的李成:「大大來了你也不說。」


  李成咕噥著說:「大大不讓我說話。」說到這裡,李高飛只聽到大大的怒吼聲從屋裡傳來:「老子喊你學習,你給老子打遊戲……」李高飛不敢再聽,拉著李成就跑。他也沒跑遠,跑到離大爺家幾米遠的三爺爺家停了下來,他在牆角伸出頭朝大爺家看,只見李向中幾人灰溜溜的走出來,唯獨不見李建和李浩,李向中一見到李高飛就一臉埋怨:「喊你守在門口你怎麼守的!」李高飛心虛得不敢講話。沒多久李浩也哭喪著臉走了出來,李高飛問他:「浩哥,建哥怎麼了?」

  「能怎麼,挨打啊。我還被罵了嘞,都怪你。等建哥出來肯定要收拾你。」聽到李浩這樣講,李高飛的心裡也就更難受了,心虛和愧疚籠罩在心頭令他面紅耳赤。接下來的幾天裡所有的人都有意疏遠李高飛,他們把東窗事發的原由歸咎到李高飛的身上,李高飛也覺得是自己守門不力,進而害得李建挨打。他只好獨自呆在自家屋裡看黑白電視,一邊看一邊流淚。這時李獻書從外面回來,聽到裡屋的電視聲,他尋聲進屋,看見李高飛默不作聲的哭,他緩緩走過去,俯下身輕聲細語的問:「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李高飛癟著嘴搖了搖頭。

  「你麼伯?你建哥?還是你浩哥?」李高飛持續搖頭,淚水甩飛到李獻書的臉上。

  「走,爺爺帶你出去耍,」李獻書牽著他,邊走邊說,「回頭我去問他們,真的是不像話,做哥哥的沒哥哥的樣子。」

  「爺爺,你莫問。是我做錯了。」李高飛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爺爺。李獻書聽完哈哈一笑,說:「你們都沒錯,耍啥子不是耍,哪怕有錯也不是你的錯。」

  李高飛睜大眼睛,滿心歡喜,仰著小腦袋天真的問:「爺爺,我真的沒錯嗎?」

  李獻書肯定的回答:「你真的沒錯。」

  聽到爺爺這麼說,李高飛一下就恢復了活潑。他甩開爺爺的手,跑在前面又蹦又跳,他指著地里還未結果的茄子花問:「爺爺,這是什麼?」

  李獻書答:「這是茄子。」

  李高飛邊說邊比劃:「這不是茄子,茄子很大。這是花。」

  「它是茄子花,大了就是……」還沒等李獻書把話說完,李高飛又指著坡下地里的西紅柿問:「爺爺,為什麼它們不一樣?」

  爺孫倆漫步在田間,陽光傾撒在大地上,微風掠過,塘面上泛起陣陣漣漪帶著耀眼的白芒。李高飛抬起手四處亂指,指著堰塘問爺爺水有多深魚有多少,指著天問爺爺雲有多高天有多長,指著山問爺爺樹有多大山有多寬……

  李獻書背著手,身子略微前傾,一臉平和的跟在李高飛身後,不急不緩的回答李高飛漫無天際的種種提問。當他還在回答上一個問題的時候,李高飛下一個問題就脫口而出,他也不惱,微微一笑後繼續耐心地回答新的問題。

  「這口堰塘六七米深吧,爺爺以前就在裡面挖土,你婆婆就挑著撮箕運土。雲我也不知道有多高,但是烏雲來了一般就會下雨。那些樹跟你爸差不多大,那時候山上可沒這麼多樹……」

  李高飛跳累了,爬上堰梗邊一顆低矮的桑樹上坐。李獻書站在下面繼續講:「現在可是大變樣咯,以前哪有這麼多的田。」

  李高飛搖擺著腿,弄得桑樹一晃一晃的。他問:「爺爺,為什麼地里長的東西都不一樣?」

  「就像你一樣啊,」李獻書把手背放在額頭擋陽光,張眼眺望遠方,「每個人都不一樣。你現在就跟地里的茄子一樣,還是花兒。」

  「爺爺,那我長大會是什麼樣?」

  「像其他人一樣,結婚生子報效國家。」

  「爺爺,那我要怎麼報效國家?」

  「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報效國家。」

  「爺爺,那你做好自己的事了嗎?」

  「應該有,但是應該還不夠。我的二叔和三叔都死在了外頭。」李獻書有些晃神,他的思緒飄到了幾年前。那是個陰鬱的下午,李向峰吵著鬧著要跟人去外地賺大錢,他不允,因為他聽說那人是在外面干傳銷,他不太懂傳銷,但他知道那是歪門邪道。李向峰顯得很惱火,他在屋內趨來趨去,每一步都卯足了勁往下踏,像是摔泥一樣發出沉悶尖銳的咚咚聲。

  「我要賺錢,我賺錢也是為了這個家!你怎麼就不懂呢!爹!」李向峰邊走邊咆哮,「你曉得外頭發展成啥子樣了嗎!我不要一輩子窩在這個山溝溝頭當一輩子農民!」

  「我只曉得啥子都要靠勞動!你要是有一技之長,你想去哪去哪。」李獻書坐在凳子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爹!改革開放了!你懂啥子是商業模式嗎!你懂啥子是腦力勞動嗎!現實點吧爹,有錢才是王道。」

  李獻書氣急敗壞,拍案而起,指著兒子的頭怒斥道:「你給我跪到!」強大的威壓迫使李向峰膝蓋彎曲跪在地上。李獻書重重的喘了幾口氣,接著說:「我不懂啥子商業模式,但我曉得你,算個帳都算不清楚。反正這事沒戲,你實在想出去也得行,先學門手藝再出去。」

  李向峰的心裡猶如刀絞,他的心裡原本充滿了熱情與信心之火,他堅信自己一定能在外面闖出一番名堂,可自己的父親卻要硬生生的掐滅這團象徵著無限美好的火焰。他專制、愚昧、落後,自絕於先進的時代,可自己是追尋先進的啊!憑什麼自己的光明未來要被他死死拴住。李向峰很不甘,卻又很無力,他恨他,卻又敬他。他無奈的,聲淚俱下的發出控訴:「我可以學啊!

  「公平?」李獻書大聲的回答他,「你二爺爺三爺爺死在朝鮮,連後代也沒留下。」

  李獻書反手就是一個響亮的巴掌,說:「沒有你二爺爺三爺爺,能有我?能有你?將軍?大官?那都是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是要拿東西換的!你只看到人家享福,看到人家受苦了嗎!」

  「那你倒是苦了一輩子,你享什麼福了!」

  「不知足的東西,不知足的東西!貪心不足蛇吞象,我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還覺得不夠!硬要把天上的星星揣兜里你才滿意才知足!我一再跟你說,要講實際,做好自己的事,一步一個印。俗話說得好,半罐水響叮噹。我不去挖溝挖塘種地收穀子,你喝啥子吃啥子?你這下倒安逸了,

  李向峰昂起頭咬著牙,十分不服氣的說:「吃撐了也不至於當兵的時候被刷下來啊。」李獻書聽到這話心臟像是遭到了猛的一錘,他重新坐回板凳,連聲嘆氣。

  李獻書深深的呼出一口濁氣,努力地壓抑那顆急切想要揍人的躁動的心,淡淡講:「你起來吧。虧你還讀過書,哪個輕哪個重,大是大非都分不清了。不交糧,你二爺爺三爺爺吃啥子?那些搞建設的科學家吃啥子?喊你二爺爺三爺爺餓到肚子打仗蠻?科學家沒得吃還怎麼搞建設?沒有他們又怎麼可能有我們。我一個農民都曉得的道理,你不曉得。你走吧,我管不了你,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爺爺,你二叔和三叔怎麼死的?」李高飛稚嫩的聲音把李獻書拉回現實。

  「他們打美國人死的。我到現在都不曉得他們哪天死的,死在哪。」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死了,爺爺。」

  李獻書皮笑心不笑,說:「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李高飛哦了一聲,他坐在樹上望著遠方的山。他的心裡還有很多疑惑:為什麼唐僧要去取經?吃了唐僧肉真的會長生不老嗎?他一直在向爺爺提問,但是很顯然他的很多問題李獻書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在他的心裡埋下了種子,而隨著他一天比一天大,又有許多新問題的種子在他心裡埋下,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這些種子才逐漸生根發芽,每當他探尋到了自以為的正確答案,他的心裡對應的枝幹上就會結出果實,這些果實令他感到滿足,也讓他膨脹,更讓他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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