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所謂伊人
姜瑜的母親其實也挺犯愁，畢竟那兩個孩子自己只知道個模樣，秉性啥的一無所知，有時候和姜瑜閒聊，故意把話題往這裡引，也是不得要領，最近竟提也不讓提了，一說就打岔，多問幾句還被嫌棄，弄得婦人有些頭疼，只好偷偷問兒子，結果小兒子兩眼一翻：「你是給自己找還是給我姐找？」一句話頂的婦人悻悻而歸，直到後來從康敏口中才了解到，丁滿參軍走了，只剩彭鵬要考大學，還是留在南京本地，這才算心裡落了停。年輕人嘛！相處的時間長，自然就在一起了，只怪丁滿沒福氣！
彭鵬如願以償的進了金陵大學，拿到通知書那天，興沖沖的就去找姜瑜。前段時間姜瑜活動頻繁，兩人見面就少了許多，他有些擔心對方選了其他學校，著急的跑過來問。
門開了，開門的是姜瑜的母親，不僅讓進堂屋坐著，還拿來了茶水和水果，熱情的有些出乎預料，這讓彭鵬感到侷促，只能僵硬的坐著應付。姜瑜從自己的屋子出來，見到彭鵬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垂下眼瞼坐在母親身邊，間或的瞟一眼，看著青年如坐針氈的樣子，忽然心情大好，截住母親的話頭，說要和彭鵬出去走走。母親醒悟，樂呵呵的送出門來。
順著秦淮河，兩人一直走到夫子廟都沒有言語。彭鵬喜歡這種陪在姜瑜身邊的感覺，喜歡看著她歡快地笑，喜歡看她認真的糾正胖子，更喜歡看對方在自己的目光下，紅暈慢慢爬上臉龐，然而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這樣了。
而姜瑜，則心裡一直存著問題想問，可又不知如何開口。她惦念離開的那人，也不知說的讓他寫信，他聽到了沒有，知不知道是讓寫給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上了戰場，有沒有受傷？一切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又怕問了出來，會傷了身邊這個一直帶著暖暖笑意的人。偷眼看去，他的臉龐依然和小時候相似，白皙、消瘦，只是稜角分明了些，若不是他，自己也不會認識丁滿吧！誰知道這個人跟了半天竟只為送半塊糖？真傻，傻的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丁滿；傻的多少次被自己躲開，卻依然願意等；傻的願意拋棄喜歡的機械，跟著自己上金陵大學。這麼傻的人，自己怎麼忍心再去傷害？
彭鵬看到一處好地方，河邊的垂柳恰好遮出一片陰涼，便招呼姜瑜，一起過去歇歇。等站在這裡打量一下才發現，從這裡過去兩條巷子，就是那晚和季少爺他們相遇的地方，幸好丁滿先一步趕到，若是自己，肯定是打不過他們的。想起那個胖乎乎的身影，彭鵬忽然笑了。
姜瑜看著彭鵬毫無來由的笑，便跟著也笑起來。不管怎麼樣，眼前這人總是對自己好的，或許將來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但總不該是現在。正想跟他說些社團活動的趣事，忽聽彭鵬道：「丁滿來信了！說他一切都好，讓咱們放心！」還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他給你的信，幹嘛給我看？」姜瑜嘴裡說著，手已經將紙接了過來，只有薄薄一頁。
鳥弟你好！
你胖哥在部隊很好，勿念！原以為能立刻上戰場，誰知還要學習。不過你胖哥也不怕學習，照樣名列前茅，因為這還混了個代理班長。早晚將這個代理拿下去！這可不是你的功勞，是我自己天賦異稟。
其實學習也很好的，知道了打仗是為了保家衛國。所以你就安心學業，孝順父母，順便把那條魚照顧好就行，其他交給我！
代問你父母好！順便給我叔請個安！
兄：丁滿
僅僅幾行字，只一下就看完了。姜瑜見裡面提到自己，心裡便安慰了許多，只是為什麼要彭鵬來照顧？有些氣哼哼的將紙還給彭鵬，轉頭面向河面道：「誰要你們照顧？」心裡卻想，為什麼不是你來照顧？
彭鵬將紙折好，塞回衣兜，然後雙手扶著石欄解釋：「丁滿擔心你。畢竟女孩子容易被欺負，尤其漂亮的女孩子。」
聽到人夸自己漂亮，姜瑜也十分高興，不過她不想再繼續說這個，於是轉過話頭問：「丁叔怎麼樣？一個人孤單吧！」
「丁叔也要走了，說是去北平做事！」彭鵬答到。
丁典的確要走了，這是思考了很長時間才拿定的主意。如果當初沒有下山，他或許會堅守那個小道觀終老，可跟著部隊轉戰四方，見到了那麼多的人間慘事，他再也無法安心修道。師傅說過，跟著自己的心走，那就為百姓們做些事，即使做得不好，起碼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能安心許多。抱著對師傅的歉疚，丁典再一次來到楊老道這裡，誰知進門就看到小師弟也在。
丁典的小師弟之前在軍統任職，就是給季連成施加壓力的小文書，雖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位置敏感，輕易不亂走動。而丁典因為要照顧丁滿，加上老道叮囑，所以兩兄弟同在一城卻難得見面，追溯起來最近的一次，就是深夜造訪丁典，然後丁典千里送信了。
這次國民黨撤退，小師弟沒走，顯然是身份已經洗白。丁典滿心期望這師弟能回山，替師傅守住山門，可兄弟倆以說話才知道，竟是和自己一樣選擇了出來做事，這次來也是和師傅辭行的。此刻兄弟倆坐在師傅面前，都有些臊眉耷眼，但楊老道倒沒什麼不開心，安慰他們幾句就安排起另外一件事。
「丁典啊！你要去北平，那住的房子打算怎麼處理？」
丁典還真沒想過，原本也不是他買的，聽到問起，以為老道要住，於是道：「這是當時組織里給安排的，您要住的話，我去跟他們說說！」
老道一揮手：「不是我住。還記得那留望村的李寡婦嗎？她快帶著孩子來了，打算讓她們娘倆過去，你去問問吧！」
聽師傅這麼，丁典老老實實的答應下來，小師弟卻擠眉弄眼的沖他打眼色，結果被老道敲了一記。
「你們想出來做事，我之所以不反對，除了你們性子不合適外，還有就是李寡婦的孩子李虎，是個能坐得住的，也夠聰明，將來能學我七八成本事，用心的話超過我也可能。你們也就不必愧疚了，安安生生的做好自己要做的。」
聽到師傅已經安排好，兄弟倆這才算真正放心，心中那點愧疚也就此消散。不過臨近出門，老道再次問及丁滿，而且交待讓他除非萬不得已，不要管那三個孩子的事。交待的人鄭重，聽的人也用心，小師弟看的奇怪，也暗暗的記住了這三個名字，總要回去看看有什麼特別之處。
小師弟是後來沒事翻看了一些案卷，才明白師兄為何那麼看重丁滿。
丁滿在新兵期間的確出色，因為有中學的底子，政治理論和軍事理論學習都名列前茅，後勤物資計算儲備也都能拿的出手，最重要的是對抗訓練，他帶的班無一敗績，哪怕是和上過戰場的老兵對抗也一樣，這邊埋伏好，他就好像事先知曉一樣，不是躲開，就是利用地形反包圍；如果這邊突襲，他也如未卜先知一般，早早撤離，甚至還會將計就計的打伏擊。成績如此出色，轟動了新兵營，訓練還沒結束就有好幾個主力團長蹲在門口要人。
這個成績讓丁滿十分得意，趁著休息，鋪開紙筆就要寫信回去吹噓一番。其他幾個班長戰場上拿他沒辦法，平時生活可有的是招。參軍入伍的那天，姜瑜前來送行的事被傳遍了整個營地，只要他贏了，對方的人就開始陰陽怪氣的說，有愛情滋潤的人果然不一樣。一開始丁滿還得意洋洋的吹噓一番，時間長了心裡就不得勁了，好像自己不是憑本事贏的一樣。而且姜瑜真的愛上自己了？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每次這個念頭出來就被他掐掉。那是自己兄弟彭鵬喜歡的女人，且不說因為彭鵬自己才能認識姜瑜，就看後來彭鵬為姜瑜神魂顛倒，半塊糖捨不得吃也要給對方的樣子，丁滿就沒辦法讓自己去喜歡姜瑜。儘管他真的有些心動，或許是姜瑜進校門時的驚鴻一蹩，或許是給他補課時的側臉，或許是平時一起的鬥嘴，丁滿都能感覺自己是喜歡的，可仍舊不行。彭鵬這個兄弟他再了解不過了，研究奇門遁甲是為了丁滿，琢磨機械是因為他父親，努力學習考大學是為了母親，好像這個世界除了姜瑜，不在乎其他任何事。丁滿不敢想，如果自己將他唯一在意的還奪走彭鵬將變會成什麼樣子？
「哎呀！我們的英雄班長要給媳婦寫信啦！嫌贏我們不夠狠，還要更多愛情力量？」調侃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扯淡！那是我兄弟的女人！再胡咧咧，老子打掉他滿嘴牙！」丁滿憤怒的拍案而起。
「嘁！玩笑也開不起了！去了代理倆字果然脾氣見張！」聲音的主人並不怕他，丁滿這才看清，是陳偉晃著進來，趕緊換了一副麵皮，只是笑的要多假有多假。
陳偉靠近桌子，瞟了一眼紙，見上面剛寫了抬頭：彭鵬吾弟。於是笑道：「你這兄弟喜歡姜瑜啊！不行啊，到現在也沒能上手？要我說，乾脆你就笑納了，回去再跟兄弟道個歉。」
「你懂個屁！」丁滿將假笑扯去，頹喪的靠著桌子。「再胡說別怪我不認你這個朋友。」
說彭鵬時是兄弟，說到自己就變成了朋友。陳偉對這個分寸拿捏的還是很好的，當下不再調侃，正色道：「你打算去哪個部隊？可是有好幾個團長點名要你。」
說起正事，丁滿也收攏了情緒，認真的道：「我去XX團吧！」
陳偉驚訝：「為啥不跟著我哥？他還指望我來遊說你呢！」
丁滿不屑的看著陳偉：「他那裡將來沒啥仗可打。那蔣某人去了台灣，要打台灣從福州去最近，你哥現在去福建，看著是撈了便宜，可咱們海戰不行，到時肯定是個對峙局面，到時候打又打不起來，撤也撤不得，那才難熬呢！」嘴上分析的頭頭是道，心底里怕水的原因卻是肯定不能說的。
「有道理！」陳偉點點頭：「要不我勸我哥也別去福建了，打西南去。」
「別想美事了，已經吐出去的唾沫還能咽回來？」丁滿懷疑這位朋友有些智障。「倒是你，打算跟我去打西南？」
陳偉苦著臉：「我去後勤！我哥跟人打了招呼，而且部隊上也有這一條，兄弟兩人，一個上戰場的話，另一個就得回家，我能賴著去後勤已經很滿意了。」
送走遊說不成功的陳偉，丁滿看著剛寫了幾筆的信，忽然一把揉掉，他決定不再跟家裡聯繫，好讓那姜瑜斷了念想。無望之下和彭鵬走到一起是最好，倘若還是不能幫兄弟圓了心愿，那也只能怪他沒福氣，至於自己？活著回來再說吧！
丁滿想的沒錯，彭鵬的確只在意姜瑜一人，只要能與姜瑜在一起，彭鵬便是快樂的，尤其姜瑜得了丁滿的消息，知道那胖子不僅過的滋潤，表現還十分的優秀，簡直比自己得了誇獎還高興，於是心情也如那夏日和風，暖起來了，嘴裡嘰嘰咯咯地問起胖子少年的糗事。
青春少女本就魅力十足，何況姜瑜？看著如同鳥兒一樣歡快的女子，彭鵬心都快化了，他笑吟吟地回答著姜瑜的各種問題，不再有年少時的拘謹和青澀。放飛了的彭鵬，與年少時大不相同，雖然話語仍然不多，可羞澀和拘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自信、沉穩且不乏朝氣。姜瑜忽然覺得這彭鵬其實也是極出色的，如果能與康敏走在一起，一定能相敬如賓。於是道：「康敏可是要考中央大學的機械，將來你要好好幫助她哦！」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不過將來要她教我才對，因為我並沒有學機械。」彭鵬也為這個夥伴高興，能考上中央大學本就不容易，何況學機械？不說分數，單說這份勇氣便值得稱讚。
「啊！？」姜瑜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她揣測過彭鵬是想繼續跟她去同一個學校的，可隨即便否定了，因為在她印象里，彭鵬始終是膽小、沉悶、沒什麼主見的，不大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那你考到哪裡了？」
「你呢？」彭鵬目光灼灼的盯著姜瑜。
彭鵬灼熱的目光，竟比那日頭還厲害，姜瑜想將頭撇開，這樣才能不被灼傷，可又覺得這樣有些示弱，索性一閉眼，仰頭道：「你猜！」
少女的嬌嗔讓彭鵬有些迷糊，他這才發現印象里的女孩已經長大，挺直的腰身，飽滿的胸脯，還有嬌兮俏兮的臉龐。一股想將這個身體摟進懷裡，然後在她嘴上印下一吻的衝動油然而生，然而下一刻，就被理智喚醒，或許姜瑜不會埋怨什麼，但眼前讓她有一絲不快，那也是不行的。
姜瑜沒聽到彭鵬的回答，偷眼去看那白皙青年，才發現那人臉色潮紅，目光呆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更像是撒嬌，於是趕忙跑開，剛跑兩步，又擔心傷了那青年的心，於是轉過身去道：「出來時間有些久，該回去啦！」
「好！我送你！」身後溫和的聲音響起，沒有半點不痛快。
回去的路上，姜瑜說：「我還是去了金陵大學。」
「嗯！我也去金陵大學。」
儘管已經猜到這個結果，姜瑜仍有些驚訝：「你去學什麼？金陵大學可沒有機械系，不學機械的話，你父母會失望吧！」
「失望多少會有的，不過他們沒有反對。而且，我去學農也很好。以前跟著父親學了不少機械，擺弄的也多，可將來要做什麼卻沒什麼概念。如今學農倒是有個目標，希望人人都能吃飽飯。」
姜瑜停住腳步，再一次打量身邊的青年。幾年來相伴回家，一起玩耍，從來都是丁滿說自己要如何如何，從沒聽彭鵬如此說過，只道這人僅僅是沒有什麼理想抱負的跟屁蟲，可今天才發現，每天混日子的竟是自己。
見姜瑜盯著自己看，彭鵬覺得奇怪，想了想問：「學農不好？」
姜瑜搖了搖頭，她沒有任何瞧不起學農的意思，但明白學農的辛苦，無法想像一個白皙儒雅的青年，整天蹲在田間地頭任雨打風吹的樣子。之前聽丁滿說起過，彭鵬曾差點死掉的事，也不止一次的聽丁滿嘲笑彭鵬身子孱弱，她擔心彭鵬的身體可能撐不住那日曬雨淋，帶著些勸慰的語氣道：「學農很辛苦的。」
彭鵬不大在意辛苦，卻在意姜瑜，聽對方關心自己，心裡便暖暖的，笑著道：「身體辛苦，總好過腦子渾渾噩噩。我怕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就混過這一生。」
彭鵬不止一次的這麼想，但說出來還是頭一遭，話出口就覺得腦海里一道閃電划過，似乎想到了什麼。等送了姜瑜，匆匆的回家應付母親盤問，然後才坐在自己房裡才認真的思索。
是的，他是真怕這一生過的渾渾噩噩。
遇見姜瑜，彭鵬才覺得生活有了色彩，有了願意去做的事。可到底愛慕對方，還是只希望陪在她身旁？卻是從沒弄明白的，如果說是愛情，心裡怎麼從來沒有過要娶姜瑜為妻的想法？如果說是友情，相處之間又不能和丁滿一樣，肆意灑脫。看起來清清爽爽的事，實際上仍是一本爛帳。這個問題已經苦惱了有些日子，可今天好像有了靈光一現，只是靜下來細細琢磨，又了無痕跡。
彭鵬媽看兒子有些心不在焉，就不敢繼續打擾，只是忙著自己做飯，等丈夫回來才著急的拉進屋裡講著自己的擔心。彭鵬父親有些著惱，一個姜瑜就讓彭鵬魂不守舍的，這將來可如何是好？有心去訓斥一番，可轉念一想，孩子總有這麼個過程，總得讓他自己想明白才行。一來一去的反倒讓這個大男人沒了主意，蹲在院子裡抽起煙來。
彭鵬仍坐在屋裡發呆。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薄薄的雲像輕紗一樣蕩來蕩去，一會兒遮住月亮，一會兒遮住星星，忽然看見院子裡青煙飄起，想跟著那雲一起遮著月亮玩，才飄起來就呼的散了，彭鵬忽然明白，有些事是急不來的，就像那雲，等一會兒它自己就散了，於是哈哈一笑走出屋子叫：「媽！飯好了沒？」
姜瑜回到家也有些心神不寧，她忽然覺得這些日子以來真是有些迷糊了。原來鬧著也要去一個普通的學校，就是為了追求新思想，可學來學去，什麼民主、共和，建設一個沒有階級壓迫的新社會的思想還沒搞明白，反倒整天的琢磨女兒家的那點心思。姜瑜母親看著女兒這副樣子，不由浮想聯翩起來，緊著追問：「明明中午出門還挺好，怎麼回來就成這副樣子？是不是彭鵬欺負你了？」結果被姜瑜一句「別理我，煩著呢！」就打發了。
婦人不甘心，跑到丈夫書房開始訴苦，滿想著能從這裡討些安慰，沒曾想男人連頭都沒抬，只是說：「女兒家外向，有些心思不說就不說，過些日子就好了。」婦人聽得大怒，過去拎住耳朵道：「什么女兒家外向，封建思想。她要是被欺負了，我饒不了你！」說完氣沖沖的回自己屋裡，只留下一臉懵逼的男人兀自納悶，怎麼帳又算到自己頭上了？
姜瑜回到臥室，毫無形象的趴在床上琢磨，都是那個死胖子，若不是他，自己何至於現在這樣？昏頭昏腦的跟著社團亂跑，到處演出，還演的亂七八糟，讓人笑話。還有就是彭鵬，沒事兒整天跟著我做什麼？要不是他，也不至於認識那個胖子。唉！說什麼都晚了！要是當初自己不去那個學校才好，安安生生的待在原來的女子學校，哪裡會有男生來惹自己心煩？看來還是自己太任性，想到這裡，她從床上爬起身子，再想想剛才跟母親那樣說話，決定去跟她聊聊。
姜瑜的母親從來不曾真正氣自家男人，剛才的怒氣，不過是夫妻間習慣的交流。此時她正坐在梳妝檯前胡思亂想，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平時看著還算穩重，實際卻沒啥心機，很容易輕信別人，真要是被人欺負，自己這個當娘的怎麼受得了？正要再去問問，卻看見姜瑜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
「娘！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姜瑜沒頭沒腦的問，話里還透著點心虛。
姜瑜的母親不知這話從哪兒說起，只好等著。
姜瑜見母親不言語，卻也不生氣，就接著道：「當初不離開女校就好了，那樣也…不會認識那些男生。」
話說得有些費勁，但母親一下就明白了，這是自己女兒在糾結，不是被人欺負。放寬了心的她頭腦立馬清楚起來，問道：「你喜歡哪一個？」這麼單刀直入，讓姜瑜一下子漲紅了麵皮，吭哧吭哧的說不下去了。
母親看的有趣，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問的太突兀，於是轉換話題：「那你留在女校的話，就沒這個煩惱了？」
姜瑜終於鬆了口氣，點點頭：「我覺得是，那裡沒有男生嘛！」
這個邏輯讓母親有些啼笑皆非：「那你就不嫁人了？」
姜瑜忽然覺得自己跟母親談這個，有點自討苦吃，可跟父親談？開玩笑！扭捏了一會兒，才不得已道：「也不是！」
母親認定女兒是在兩個人中糾結，於是端正起身子，正色道：「這個決定媽可幫不了你。要知道選擇可是人最重要的權利，媽可不能奪了。舊社會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連個選擇自己伴侶的資格都沒有，你現在有了，可得珍惜。而且，人總是要選擇的，必須面對的事兒，我情願它早點來。要是你一直在女校，等見到男人都成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選？」
姜瑜聽得目瞪口呆，這才反應過來，媽媽這是會錯了意，兩人壓根說的不是一回事，乾脆一跺腳：「什麼跟什麼嘛！不跟你說了。」扭頭走了，留下婦人一臉錯愕，我說錯了？還是我理解錯了？
跟母親說不清楚，跟父親沒法說，姜瑜可是苦惱了好幾天，忽然就想到了康敏。康敏家庭條件，比起姜瑜要差了許多，所以從不讓別人送到家門口，加上前段時間，姜瑜總躲著彭鵬也讓她有些不滿，所以放假就一直沒有出去，忽然見到姜瑜問著尋了過來有些吃驚，不過反應也挺快，趕緊把手裡的事交待給弟弟，然後告訴屋裡忙活的母親一聲，拉著剛進來的姜瑜又出來了。
康敏平時就說話不多，正碰上姜瑜滿腹牢騷，於是路上一個嘰嘰咕咕的說，一個「嗯嗯」地點頭，好一陣姜瑜才覺得不大對勁，問道：「是不是家裡有事啊？有事我可以去幫忙的，以後有事也可以叫我。」康敏看姜瑜一臉認真，心裡有些感動，再一次點頭，「嗯」了一聲，倒讓姜瑜有些氣餒。康敏也意識到氣氛有些尷尬，終於問了出門的第一個問題：「彭鵬錄取到哪裡了？」
終於說到自己鬱悶的事，姜瑜小臉有些垮：「他也來金陵大學，去農學院。」看著姜瑜的表情，康敏忽然有些替彭鵬不平，不過口吻並不如何尖銳：「你還打算躲著他？所以想不上學？還是去別的學校！」
姜瑜沒聽出康敏的不滿，或者說根本沒有將康敏的問話聽進去，只是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他說要讓人人都能吃飽飯所以才學農。我卻從來沒想過學文要做什麼，是不是很沒出息啊？每天糊裡糊塗的！」
康敏這才明白姜瑜的煩惱，只要不讓她做那為難的事，康敏還是願意和姜瑜來往的，不在意她家巷弄雜亂的人並不多。於是認真的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你不必煩惱。『為中華崛起而讀書』這句話，說的人不少，做到的沒幾個。還有很多人是沒什麼理想，僅僅為生活所迫，也能成就一番事業的。你只要努力去學，去做就好。」這話有些老氣橫秋。姜瑜雖明白意思，可心裡有些不以為然，於是歪頭打岔道：「你去中央大學考試，結果出來了沒有？」
康敏見姜瑜沒有接自己的話，就知道對方不是很認可，生活的壓力讓她很小就明白，站的地方不一樣，看待問題其實也是不一樣的，姜瑜就是站的高，所以總喜歡看的遠，自己這盯著眼前一畝三分地的方式，並不能引起她的共鳴，所以也不糾結，順著問題答道：「我可沒有彭鵬的雄心壯志。家裡只能供一個讀書的，我只想讀出個樣來，至於將來，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聽了半天，也不知道康敏到底去了哪個學校，學的什麼，姜瑜瞪大了眼睛叫：「別繞彎子，趕緊說，考上了沒有？」
康敏嘴角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中央大學，學工科機械！」
這是她們家近些年最露臉的一件事了，巷弄里的街坊都來祝賀，她自己也是十分高興。姜瑜更是樂的摟著康敏不撒手，跳著腳的祝賀，忽然想到什麼，促狹著問：「你是不是覺得彭鵬會考機械，所以跟著考的啊！」康敏一下羞紅了臉，推開纏在自己身上的姜瑜道：「我才不像你…。只是覺得學這個將來能進工廠，工人的工資高嘛！」
「是啊！要成立新中國了，工人階級是老大哥，你呀！就是我的老大姐！哈哈！」姜瑜打趣道。
「叫大姐就行，幹嘛加個老字？我很老嗎？」康敏故意板著臉做佯怒狀。她只是家境不好所以顯得瘦弱，並不是年齡就小。
「說你是元老！新中國成立時進大學，能跟著一起成長，可不就是元老嗎？」姜瑜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那咱們都是元老。」康敏也笑了，她喜歡姜瑜這樣通透的性格。
新中國成立了！彭鵬、姜瑜、康敏，還有那個不知去了哪裡的胖子又開始了新的人生！
伴隨著這一刻進入大學的姜瑜上著《詩經》賞析課，讀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禁想，換成個胖子站在水裡是什麼樣呢？想到那畫面就要笑，可眼淚卻「噗簌簌」的掉了下來。
彭鵬跟著老師第一次認真的查看田地，跟地道的農民一樣赤腳踏在水裡，再出來腿上已經趴著幾條螞蟥。
而很遠處的雲貴山林里，丁滿趴在樹上盯梢遠處的土匪寨子，隔著一條河的這邊，幾個婦女正在洗衣服，洗到高興還唱起歌來。丁滿握槍的手緊了緊，總要讓她們一直快樂著才好。
彭鵬如願以償的進了金陵大學，拿到通知書那天，興沖沖的就去找姜瑜。前段時間姜瑜活動頻繁，兩人見面就少了許多，他有些擔心對方選了其他學校，著急的跑過來問。
門開了，開門的是姜瑜的母親，不僅讓進堂屋坐著，還拿來了茶水和水果，熱情的有些出乎預料，這讓彭鵬感到侷促，只能僵硬的坐著應付。姜瑜從自己的屋子出來，見到彭鵬先是眼睛一亮，然後垂下眼瞼坐在母親身邊，間或的瞟一眼，看著青年如坐針氈的樣子，忽然心情大好，截住母親的話頭，說要和彭鵬出去走走。母親醒悟，樂呵呵的送出門來。
順著秦淮河，兩人一直走到夫子廟都沒有言語。彭鵬喜歡這種陪在姜瑜身邊的感覺，喜歡看著她歡快地笑，喜歡看她認真的糾正胖子，更喜歡看對方在自己的目光下，紅暈慢慢爬上臉龐，然而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這樣了。
而姜瑜，則心裡一直存著問題想問，可又不知如何開口。她惦念離開的那人，也不知說的讓他寫信，他聽到了沒有，知不知道是讓寫給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上了戰場，有沒有受傷？一切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又怕問了出來，會傷了身邊這個一直帶著暖暖笑意的人。偷眼看去，他的臉龐依然和小時候相似，白皙、消瘦，只是稜角分明了些，若不是他，自己也不會認識丁滿吧！誰知道這個人跟了半天竟只為送半塊糖？真傻，傻的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丁滿；傻的多少次被自己躲開，卻依然願意等；傻的願意拋棄喜歡的機械，跟著自己上金陵大學。這麼傻的人，自己怎麼忍心再去傷害？
彭鵬看到一處好地方，河邊的垂柳恰好遮出一片陰涼，便招呼姜瑜，一起過去歇歇。等站在這裡打量一下才發現，從這裡過去兩條巷子，就是那晚和季少爺他們相遇的地方，幸好丁滿先一步趕到，若是自己，肯定是打不過他們的。想起那個胖乎乎的身影，彭鵬忽然笑了。
姜瑜看著彭鵬毫無來由的笑，便跟著也笑起來。不管怎麼樣，眼前這人總是對自己好的，或許將來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但總不該是現在。正想跟他說些社團活動的趣事，忽聽彭鵬道：「丁滿來信了！說他一切都好，讓咱們放心！」還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了過來。
「他給你的信，幹嘛給我看？」姜瑜嘴裡說著，手已經將紙接了過來，只有薄薄一頁。
鳥弟你好！
你胖哥在部隊很好，勿念！原以為能立刻上戰場，誰知還要學習。不過你胖哥也不怕學習，照樣名列前茅，因為這還混了個代理班長。早晚將這個代理拿下去！這可不是你的功勞，是我自己天賦異稟。
其實學習也很好的，知道了打仗是為了保家衛國。所以你就安心學業，孝順父母，順便把那條魚照顧好就行，其他交給我！
代問你父母好！順便給我叔請個安！
兄：丁滿
僅僅幾行字，只一下就看完了。姜瑜見裡面提到自己，心裡便安慰了許多，只是為什麼要彭鵬來照顧？有些氣哼哼的將紙還給彭鵬，轉頭面向河面道：「誰要你們照顧？」心裡卻想，為什麼不是你來照顧？
彭鵬將紙折好，塞回衣兜，然後雙手扶著石欄解釋：「丁滿擔心你。畢竟女孩子容易被欺負，尤其漂亮的女孩子。」
聽到人夸自己漂亮，姜瑜也十分高興，不過她不想再繼續說這個，於是轉過話頭問：「丁叔怎麼樣？一個人孤單吧！」
「丁叔也要走了，說是去北平做事！」彭鵬答到。
丁典的確要走了，這是思考了很長時間才拿定的主意。如果當初沒有下山，他或許會堅守那個小道觀終老，可跟著部隊轉戰四方，見到了那麼多的人間慘事，他再也無法安心修道。師傅說過，跟著自己的心走，那就為百姓們做些事，即使做得不好，起碼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能安心許多。抱著對師傅的歉疚，丁典再一次來到楊老道這裡，誰知進門就看到小師弟也在。
丁典的小師弟之前在軍統任職，就是給季連成施加壓力的小文書，雖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但位置敏感，輕易不亂走動。而丁典因為要照顧丁滿，加上老道叮囑，所以兩兄弟同在一城卻難得見面，追溯起來最近的一次，就是深夜造訪丁典，然後丁典千里送信了。
這次國民黨撤退，小師弟沒走，顯然是身份已經洗白。丁典滿心期望這師弟能回山，替師傅守住山門，可兄弟倆以說話才知道，竟是和自己一樣選擇了出來做事，這次來也是和師傅辭行的。此刻兄弟倆坐在師傅面前，都有些臊眉耷眼，但楊老道倒沒什麼不開心，安慰他們幾句就安排起另外一件事。
「丁典啊！你要去北平，那住的房子打算怎麼處理？」
丁典還真沒想過，原本也不是他買的，聽到問起，以為老道要住，於是道：「這是當時組織里給安排的，您要住的話，我去跟他們說說！」
老道一揮手：「不是我住。還記得那留望村的李寡婦嗎？她快帶著孩子來了，打算讓她們娘倆過去，你去問問吧！」
聽師傅這麼，丁典老老實實的答應下來，小師弟卻擠眉弄眼的沖他打眼色，結果被老道敲了一記。
「你們想出來做事，我之所以不反對，除了你們性子不合適外，還有就是李寡婦的孩子李虎，是個能坐得住的，也夠聰明，將來能學我七八成本事，用心的話超過我也可能。你們也就不必愧疚了，安安生生的做好自己要做的。」
聽到師傅已經安排好，兄弟倆這才算真正放心，心中那點愧疚也就此消散。不過臨近出門，老道再次問及丁滿，而且交待讓他除非萬不得已，不要管那三個孩子的事。交待的人鄭重，聽的人也用心，小師弟看的奇怪，也暗暗的記住了這三個名字，總要回去看看有什麼特別之處。
小師弟是後來沒事翻看了一些案卷，才明白師兄為何那麼看重丁滿。
丁滿在新兵期間的確出色，因為有中學的底子，政治理論和軍事理論學習都名列前茅，後勤物資計算儲備也都能拿的出手，最重要的是對抗訓練，他帶的班無一敗績，哪怕是和上過戰場的老兵對抗也一樣，這邊埋伏好，他就好像事先知曉一樣，不是躲開，就是利用地形反包圍；如果這邊突襲，他也如未卜先知一般，早早撤離，甚至還會將計就計的打伏擊。成績如此出色，轟動了新兵營，訓練還沒結束就有好幾個主力團長蹲在門口要人。
這個成績讓丁滿十分得意，趁著休息，鋪開紙筆就要寫信回去吹噓一番。其他幾個班長戰場上拿他沒辦法，平時生活可有的是招。參軍入伍的那天，姜瑜前來送行的事被傳遍了整個營地，只要他贏了，對方的人就開始陰陽怪氣的說，有愛情滋潤的人果然不一樣。一開始丁滿還得意洋洋的吹噓一番，時間長了心裡就不得勁了，好像自己不是憑本事贏的一樣。而且姜瑜真的愛上自己了？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每次這個念頭出來就被他掐掉。那是自己兄弟彭鵬喜歡的女人，且不說因為彭鵬自己才能認識姜瑜，就看後來彭鵬為姜瑜神魂顛倒，半塊糖捨不得吃也要給對方的樣子，丁滿就沒辦法讓自己去喜歡姜瑜。儘管他真的有些心動，或許是姜瑜進校門時的驚鴻一蹩，或許是給他補課時的側臉，或許是平時一起的鬥嘴，丁滿都能感覺自己是喜歡的，可仍舊不行。彭鵬這個兄弟他再了解不過了，研究奇門遁甲是為了丁滿，琢磨機械是因為他父親，努力學習考大學是為了母親，好像這個世界除了姜瑜，不在乎其他任何事。丁滿不敢想，如果自己將他唯一在意的還奪走彭鵬將變會成什麼樣子？
「哎呀！我們的英雄班長要給媳婦寫信啦！嫌贏我們不夠狠，還要更多愛情力量？」調侃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扯淡！那是我兄弟的女人！再胡咧咧，老子打掉他滿嘴牙！」丁滿憤怒的拍案而起。
「嘁！玩笑也開不起了！去了代理倆字果然脾氣見張！」聲音的主人並不怕他，丁滿這才看清，是陳偉晃著進來，趕緊換了一副麵皮，只是笑的要多假有多假。
陳偉靠近桌子，瞟了一眼紙，見上面剛寫了抬頭：彭鵬吾弟。於是笑道：「你這兄弟喜歡姜瑜啊！不行啊，到現在也沒能上手？要我說，乾脆你就笑納了，回去再跟兄弟道個歉。」
「你懂個屁！」丁滿將假笑扯去，頹喪的靠著桌子。「再胡說別怪我不認你這個朋友。」
說彭鵬時是兄弟，說到自己就變成了朋友。陳偉對這個分寸拿捏的還是很好的，當下不再調侃，正色道：「你打算去哪個部隊？可是有好幾個團長點名要你。」
說起正事，丁滿也收攏了情緒，認真的道：「我去XX團吧！」
陳偉驚訝：「為啥不跟著我哥？他還指望我來遊說你呢！」
丁滿不屑的看著陳偉：「他那裡將來沒啥仗可打。那蔣某人去了台灣，要打台灣從福州去最近，你哥現在去福建，看著是撈了便宜，可咱們海戰不行，到時肯定是個對峙局面，到時候打又打不起來，撤也撤不得，那才難熬呢！」嘴上分析的頭頭是道，心底里怕水的原因卻是肯定不能說的。
「有道理！」陳偉點點頭：「要不我勸我哥也別去福建了，打西南去。」
「別想美事了，已經吐出去的唾沫還能咽回來？」丁滿懷疑這位朋友有些智障。「倒是你，打算跟我去打西南？」
陳偉苦著臉：「我去後勤！我哥跟人打了招呼，而且部隊上也有這一條，兄弟兩人，一個上戰場的話，另一個就得回家，我能賴著去後勤已經很滿意了。」
送走遊說不成功的陳偉，丁滿看著剛寫了幾筆的信，忽然一把揉掉，他決定不再跟家裡聯繫，好讓那姜瑜斷了念想。無望之下和彭鵬走到一起是最好，倘若還是不能幫兄弟圓了心愿，那也只能怪他沒福氣，至於自己？活著回來再說吧！
丁滿想的沒錯，彭鵬的確只在意姜瑜一人，只要能與姜瑜在一起，彭鵬便是快樂的，尤其姜瑜得了丁滿的消息，知道那胖子不僅過的滋潤，表現還十分的優秀，簡直比自己得了誇獎還高興，於是心情也如那夏日和風，暖起來了，嘴裡嘰嘰咯咯地問起胖子少年的糗事。
青春少女本就魅力十足，何況姜瑜？看著如同鳥兒一樣歡快的女子，彭鵬心都快化了，他笑吟吟地回答著姜瑜的各種問題，不再有年少時的拘謹和青澀。放飛了的彭鵬，與年少時大不相同，雖然話語仍然不多，可羞澀和拘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自信、沉穩且不乏朝氣。姜瑜忽然覺得這彭鵬其實也是極出色的，如果能與康敏走在一起，一定能相敬如賓。於是道：「康敏可是要考中央大學的機械，將來你要好好幫助她哦！」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不過將來要她教我才對，因為我並沒有學機械。」彭鵬也為這個夥伴高興，能考上中央大學本就不容易，何況學機械？不說分數，單說這份勇氣便值得稱讚。
「啊！？」姜瑜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她揣測過彭鵬是想繼續跟她去同一個學校的，可隨即便否定了，因為在她印象里，彭鵬始終是膽小、沉悶、沒什麼主見的，不大可能做出這樣的決定。「那你考到哪裡了？」
「你呢？」彭鵬目光灼灼的盯著姜瑜。
彭鵬灼熱的目光，竟比那日頭還厲害，姜瑜想將頭撇開，這樣才能不被灼傷，可又覺得這樣有些示弱，索性一閉眼，仰頭道：「你猜！」
少女的嬌嗔讓彭鵬有些迷糊，他這才發現印象里的女孩已經長大，挺直的腰身，飽滿的胸脯，還有嬌兮俏兮的臉龐。一股想將這個身體摟進懷裡，然後在她嘴上印下一吻的衝動油然而生，然而下一刻，就被理智喚醒，或許姜瑜不會埋怨什麼，但眼前讓她有一絲不快，那也是不行的。
姜瑜沒聽到彭鵬的回答，偷眼去看那白皙青年，才發現那人臉色潮紅，目光呆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更像是撒嬌，於是趕忙跑開，剛跑兩步，又擔心傷了那青年的心，於是轉過身去道：「出來時間有些久，該回去啦！」
「好！我送你！」身後溫和的聲音響起，沒有半點不痛快。
回去的路上，姜瑜說：「我還是去了金陵大學。」
「嗯！我也去金陵大學。」
儘管已經猜到這個結果，姜瑜仍有些驚訝：「你去學什麼？金陵大學可沒有機械系，不學機械的話，你父母會失望吧！」
「失望多少會有的，不過他們沒有反對。而且，我去學農也很好。以前跟著父親學了不少機械，擺弄的也多，可將來要做什麼卻沒什麼概念。如今學農倒是有個目標，希望人人都能吃飽飯。」
姜瑜停住腳步，再一次打量身邊的青年。幾年來相伴回家，一起玩耍，從來都是丁滿說自己要如何如何，從沒聽彭鵬如此說過，只道這人僅僅是沒有什麼理想抱負的跟屁蟲，可今天才發現，每天混日子的竟是自己。
見姜瑜盯著自己看，彭鵬覺得奇怪，想了想問：「學農不好？」
姜瑜搖了搖頭，她沒有任何瞧不起學農的意思，但明白學農的辛苦，無法想像一個白皙儒雅的青年，整天蹲在田間地頭任雨打風吹的樣子。之前聽丁滿說起過，彭鵬曾差點死掉的事，也不止一次的聽丁滿嘲笑彭鵬身子孱弱，她擔心彭鵬的身體可能撐不住那日曬雨淋，帶著些勸慰的語氣道：「學農很辛苦的。」
彭鵬不大在意辛苦，卻在意姜瑜，聽對方關心自己，心裡便暖暖的，笑著道：「身體辛苦，總好過腦子渾渾噩噩。我怕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就混過這一生。」
彭鵬不止一次的這麼想，但說出來還是頭一遭，話出口就覺得腦海里一道閃電划過，似乎想到了什麼。等送了姜瑜，匆匆的回家應付母親盤問，然後才坐在自己房裡才認真的思索。
是的，他是真怕這一生過的渾渾噩噩。
遇見姜瑜，彭鵬才覺得生活有了色彩，有了願意去做的事。可到底愛慕對方，還是只希望陪在她身旁？卻是從沒弄明白的，如果說是愛情，心裡怎麼從來沒有過要娶姜瑜為妻的想法？如果說是友情，相處之間又不能和丁滿一樣，肆意灑脫。看起來清清爽爽的事，實際上仍是一本爛帳。這個問題已經苦惱了有些日子，可今天好像有了靈光一現，只是靜下來細細琢磨，又了無痕跡。
彭鵬媽看兒子有些心不在焉，就不敢繼續打擾，只是忙著自己做飯，等丈夫回來才著急的拉進屋裡講著自己的擔心。彭鵬父親有些著惱，一個姜瑜就讓彭鵬魂不守舍的，這將來可如何是好？有心去訓斥一番，可轉念一想，孩子總有這麼個過程，總得讓他自己想明白才行。一來一去的反倒讓這個大男人沒了主意，蹲在院子裡抽起煙來。
彭鵬仍坐在屋裡發呆。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薄薄的雲像輕紗一樣蕩來蕩去，一會兒遮住月亮，一會兒遮住星星，忽然看見院子裡青煙飄起，想跟著那雲一起遮著月亮玩，才飄起來就呼的散了，彭鵬忽然明白，有些事是急不來的，就像那雲，等一會兒它自己就散了，於是哈哈一笑走出屋子叫：「媽！飯好了沒？」
姜瑜回到家也有些心神不寧，她忽然覺得這些日子以來真是有些迷糊了。原來鬧著也要去一個普通的學校，就是為了追求新思想，可學來學去，什麼民主、共和，建設一個沒有階級壓迫的新社會的思想還沒搞明白，反倒整天的琢磨女兒家的那點心思。姜瑜母親看著女兒這副樣子，不由浮想聯翩起來，緊著追問：「明明中午出門還挺好，怎麼回來就成這副樣子？是不是彭鵬欺負你了？」結果被姜瑜一句「別理我，煩著呢！」就打發了。
婦人不甘心，跑到丈夫書房開始訴苦，滿想著能從這裡討些安慰，沒曾想男人連頭都沒抬，只是說：「女兒家外向，有些心思不說就不說，過些日子就好了。」婦人聽得大怒，過去拎住耳朵道：「什么女兒家外向，封建思想。她要是被欺負了，我饒不了你！」說完氣沖沖的回自己屋裡，只留下一臉懵逼的男人兀自納悶，怎麼帳又算到自己頭上了？
姜瑜回到臥室，毫無形象的趴在床上琢磨，都是那個死胖子，若不是他，自己何至於現在這樣？昏頭昏腦的跟著社團亂跑，到處演出，還演的亂七八糟，讓人笑話。還有就是彭鵬，沒事兒整天跟著我做什麼？要不是他，也不至於認識那個胖子。唉！說什麼都晚了！要是當初自己不去那個學校才好，安安生生的待在原來的女子學校，哪裡會有男生來惹自己心煩？看來還是自己太任性，想到這裡，她從床上爬起身子，再想想剛才跟母親那樣說話，決定去跟她聊聊。
姜瑜的母親從來不曾真正氣自家男人，剛才的怒氣，不過是夫妻間習慣的交流。此時她正坐在梳妝檯前胡思亂想，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平時看著還算穩重，實際卻沒啥心機，很容易輕信別人，真要是被人欺負，自己這個當娘的怎麼受得了？正要再去問問，卻看見姜瑜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
「娘！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姜瑜沒頭沒腦的問，話里還透著點心虛。
姜瑜的母親不知這話從哪兒說起，只好等著。
姜瑜見母親不言語，卻也不生氣，就接著道：「當初不離開女校就好了，那樣也…不會認識那些男生。」
話說得有些費勁，但母親一下就明白了，這是自己女兒在糾結，不是被人欺負。放寬了心的她頭腦立馬清楚起來，問道：「你喜歡哪一個？」這麼單刀直入，讓姜瑜一下子漲紅了麵皮，吭哧吭哧的說不下去了。
母親看的有趣，想了想也覺得自己問的太突兀，於是轉換話題：「那你留在女校的話，就沒這個煩惱了？」
姜瑜終於鬆了口氣，點點頭：「我覺得是，那裡沒有男生嘛！」
這個邏輯讓母親有些啼笑皆非：「那你就不嫁人了？」
姜瑜忽然覺得自己跟母親談這個，有點自討苦吃，可跟父親談？開玩笑！扭捏了一會兒，才不得已道：「也不是！」
母親認定女兒是在兩個人中糾結，於是端正起身子，正色道：「這個決定媽可幫不了你。要知道選擇可是人最重要的權利，媽可不能奪了。舊社會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連個選擇自己伴侶的資格都沒有，你現在有了，可得珍惜。而且，人總是要選擇的，必須面對的事兒，我情願它早點來。要是你一直在女校，等見到男人都成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選？」
姜瑜聽得目瞪口呆，這才反應過來，媽媽這是會錯了意，兩人壓根說的不是一回事，乾脆一跺腳：「什麼跟什麼嘛！不跟你說了。」扭頭走了，留下婦人一臉錯愕，我說錯了？還是我理解錯了？
跟母親說不清楚，跟父親沒法說，姜瑜可是苦惱了好幾天，忽然就想到了康敏。康敏家庭條件，比起姜瑜要差了許多，所以從不讓別人送到家門口，加上前段時間，姜瑜總躲著彭鵬也讓她有些不滿，所以放假就一直沒有出去，忽然見到姜瑜問著尋了過來有些吃驚，不過反應也挺快，趕緊把手裡的事交待給弟弟，然後告訴屋裡忙活的母親一聲，拉著剛進來的姜瑜又出來了。
康敏平時就說話不多，正碰上姜瑜滿腹牢騷，於是路上一個嘰嘰咕咕的說，一個「嗯嗯」地點頭，好一陣姜瑜才覺得不大對勁，問道：「是不是家裡有事啊？有事我可以去幫忙的，以後有事也可以叫我。」康敏看姜瑜一臉認真，心裡有些感動，再一次點頭，「嗯」了一聲，倒讓姜瑜有些氣餒。康敏也意識到氣氛有些尷尬，終於問了出門的第一個問題：「彭鵬錄取到哪裡了？」
終於說到自己鬱悶的事，姜瑜小臉有些垮：「他也來金陵大學，去農學院。」看著姜瑜的表情，康敏忽然有些替彭鵬不平，不過口吻並不如何尖銳：「你還打算躲著他？所以想不上學？還是去別的學校！」
姜瑜沒聽出康敏的不滿，或者說根本沒有將康敏的問話聽進去，只是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他說要讓人人都能吃飽飯所以才學農。我卻從來沒想過學文要做什麼，是不是很沒出息啊？每天糊裡糊塗的！」
康敏這才明白姜瑜的煩惱，只要不讓她做那為難的事，康敏還是願意和姜瑜來往的，不在意她家巷弄雜亂的人並不多。於是認真的考慮了一會兒才道：「你不必煩惱。『為中華崛起而讀書』這句話，說的人不少，做到的沒幾個。還有很多人是沒什麼理想，僅僅為生活所迫，也能成就一番事業的。你只要努力去學，去做就好。」這話有些老氣橫秋。姜瑜雖明白意思，可心裡有些不以為然，於是歪頭打岔道：「你去中央大學考試，結果出來了沒有？」
康敏見姜瑜沒有接自己的話，就知道對方不是很認可，生活的壓力讓她很小就明白，站的地方不一樣，看待問題其實也是不一樣的，姜瑜就是站的高，所以總喜歡看的遠，自己這盯著眼前一畝三分地的方式，並不能引起她的共鳴，所以也不糾結，順著問題答道：「我可沒有彭鵬的雄心壯志。家裡只能供一個讀書的，我只想讀出個樣來，至於將來，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聽了半天，也不知道康敏到底去了哪個學校，學的什麼，姜瑜瞪大了眼睛叫：「別繞彎子，趕緊說，考上了沒有？」
康敏嘴角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中央大學，學工科機械！」
這是她們家近些年最露臉的一件事了，巷弄里的街坊都來祝賀，她自己也是十分高興。姜瑜更是樂的摟著康敏不撒手，跳著腳的祝賀，忽然想到什麼，促狹著問：「你是不是覺得彭鵬會考機械，所以跟著考的啊！」康敏一下羞紅了臉，推開纏在自己身上的姜瑜道：「我才不像你…。只是覺得學這個將來能進工廠，工人的工資高嘛！」
「是啊！要成立新中國了，工人階級是老大哥，你呀！就是我的老大姐！哈哈！」姜瑜打趣道。
「叫大姐就行，幹嘛加個老字？我很老嗎？」康敏故意板著臉做佯怒狀。她只是家境不好所以顯得瘦弱，並不是年齡就小。
「說你是元老！新中國成立時進大學，能跟著一起成長，可不就是元老嗎？」姜瑜給自己找了個理由。
「那咱們都是元老。」康敏也笑了，她喜歡姜瑜這樣通透的性格。
新中國成立了！彭鵬、姜瑜、康敏，還有那個不知去了哪裡的胖子又開始了新的人生！
伴隨著這一刻進入大學的姜瑜上著《詩經》賞析課，讀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不禁想，換成個胖子站在水裡是什麼樣呢？想到那畫面就要笑，可眼淚卻「噗簌簌」的掉了下來。
彭鵬跟著老師第一次認真的查看田地，跟地道的農民一樣赤腳踏在水裡，再出來腿上已經趴著幾條螞蟥。
而很遠處的雲貴山林里，丁滿趴在樹上盯梢遠處的土匪寨子，隔著一條河的這邊，幾個婦女正在洗衣服，洗到高興還唱起歌來。丁滿握槍的手緊了緊，總要讓她們一直快樂著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