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左右為難
彭鵬有些痴迷的看著前面的身影走路，和平日放學不同，今天姜瑜走起路來俏皮的很，雙手左右的甩著，而腳在相反的地方踮一下，有點像跳舞。
姜瑜當然高興，因為要去幫丁滿複習功課。一開始她是拒絕的，請人幫忙哪有不親自上門的道理？可彭鵬說，丁滿不好意思來，姜瑜瞬間就興奮起來，她還從沒見過一個扭捏的胖子。回屋收拾了一下書包，利索的就出門了，邊走還邊想，一會兒到了，是先羞臊他一下呢？還是裝一本正經的開始上課，就如學校那個戴著厚厚瓶底般的眼鏡的老師？想來想去沒有個好辦法，於是轉頭問彭鵬，卻看見那小孩又有些痴呆樣的看自己，不由的有些羞怒，扭住彭鵬的耳朵叫道：「整天傻乎乎的看，有什麼好看？」
和剛來學校時相比，姜瑜的變化大了許多，下巴尖了些，顯得臉不是那麼圓，如此一來眼睛就更大了，如同櫥窗里的大號洋娃娃。再加上直且微微上翹的眉毛，頗有些英氣。此刻帶著微嗔的問話，讓彭鵬有些手足無措，忽然感到自己的舉動實際是不大禮貌的，趕緊低頭，自己倒是害羞起來，一絲粉紅悄悄的順著脖梗鑽到耳尖。看的姜瑜好笑，她從來不曾真正的生彭鵬的氣，自從知道對方比自己小，她更喜歡把他當成自己另一個弟弟。親弟弟少年老成，被她欺負的時候沒啥反應，偶爾看她也是寵溺的眼神，仿佛說你還小，我讓著你，令人很是不爽。眼前這人卻容易害羞，稍一動作就像鵪鶉一樣，縮著不吭氣。只有那丁滿，不僅胖乎乎的身材像，就連言語行動也如刺蝟，不對，更像豪豬，刺蝟只是你動它才會被扎，豪豬不然，就是不理它，也容易被它射來的刺傷到。
可自從知道那個胖子其實是個孤兒，姜瑜就將更多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而胖子的行為在她眼裡，就成了受傷卻又怕別人碰到傷口的本能自衛，讓人可憐、無奈，但又忍不住接近，想告訴他，不要害怕。
丁滿是極不願姜瑜來補習功課的，憑白的落個把柄在她手裡，將來免不了被譏笑。彭鵬傻乎乎的，很多事都不往心裡去，也不知道丁滿此時的心情。就像自己剛搬來沒多久，被彭鵬帶著去河邊玩，不小心嗆到幾口水，於是打了他幾巴掌，彭鵬也不知道那時丁滿是真的生氣，仍和自己嘻嘻哈哈，只在第二天說，你手太重了，現在還有些疼，下次打輕些。
這兄弟真是傻乎乎的，對旁人好就掏心掏肺，絲毫不知人心險惡。姜瑜其實也差不多，看上去有幾分膽色，可內心純潔的白紙一般，在丁滿眼裡，即使用上自己在村里學來的十八般武藝的一半，分分鐘也能滅了她，可彭鵬在意，自己就只能不疼不癢的應付一下。如今可好，叫她來給補習，算是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耳朵里聽著姜瑜講著英文的語法，屁股在那裡擰來擰去，一方面是覺得那女孩語氣里有些幸災樂禍，另一方面是，丁叔下手實在太重了。
那晚丁滿回屋，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也沒見彭鵬來陪自己，更覺得是被冷落了。可他不會傷心，即使有也不過如那青煙，稍一擾動就散了。現在他想的是怎麼能有個法子救丁叔，琢磨半天還是覺得去找親爹去才對，首先能央求他派些人來救丁叔，其次能跟著走南闖北的打仗。最好是行刑的那一刻，自己帶著一隊人從天而降，殺散官兵，最後凱旋而歸。丁滿本來就是想到就要做到的性子，這個念頭出來就有些剎不住，心裡稍稍計劃一下，就起身收拾些東西，半夜裡悄悄的就跑了。
彭家父母發現丁滿不在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如往常一樣彭鵬媽來叫他吃飯，喊兩聲不見答應還以為孩子賴床，誰知進門一看空蕩蕩的房子，腦袋瞬間就炸了，趕緊發動家裡人和街坊鄰居四處尋找。丁典回來時，正碰上大家都去找孩子，只有幾個腿腳不便的在家傳遞消息。
彭鵬只是對人情世故不大明白，並不是真的傻，大人們分了隊四個方向的走了，彭鵬則去尋找陳偉，雖說兩人不是很熟，可也知道對方有個哥哥在軍隊，要是能讓他哥哥幫忙，尋起來就方便了許多，何況陳偉對丁滿一直很不錯，這個忙肯定能幫。果然，到了晚上，丁滿被陳偉兄弟送回家。
丁典回來，根本不管彭家人勸阻，幾巴掌就讓丁滿的屁股腫了起來，所以姜瑜來給他上課時，更多的是坐不住。女孩哪知道這些？學著老師的樣子開始教訓：「怎麼？那裡長釘子了？」
一句話戳到丁滿痛處，齜牙咧嘴的道：「臭鱖魚，講你的就是，管我怎麼坐？這是在家裡，又不是課堂！」
姜瑜只對「猴屁股」敏感，其他如「臭鱖魚」「小生薑」等外號，高興了就跟著理論一番，不高興理也不理，這會兒有些興致，就擺起老師的架子來教訓：「只要別人能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老師，就要尊重。你看你，不尊重老師，扭來扭去的不說，還出口成髒。」
丁滿就要反唇相譏，卻看見丁典從裡屋出來，嚇得立馬脖子一縮，老老實實的學習，心裡憋屈的很，而且沒想到這一憋屈就是好幾年。
因為「逃跑未遂」事件，丁滿在家被叔叔逼著學習不說，在學校還被姜瑜嘲笑學習，總讓人拿著自己的短處比較，終究是極不爽的事，所以到了南京城解放就再也不肯忍耐，死活要去部隊，嘴裡振振有詞：「全國都要解放了，我再不參軍，可就沒機會打仗了。而且這種順風仗又沒什麼危險！」
丁典被他鬧得沒辦法，只好答應跑一趟去求丁滿父親，一來人家孩子要參軍，這等決定還是要家長做主。二來他還有一點私心，就是如果丁滿參了軍，自己也可以順便告辭，回山守著道觀傳師傅衣缽，那裡沒個人終究不行。
說起解放南京城，有件事頗為有趣，因為頭一個衝進來的正是陳鋒所在部隊。
之前陳鋒一干人順著丁典的關係，尋到老孫這些地下工作者，然後就起義被收編成了解放軍。而後又因為對南京城熟悉，這解放南京城的任務他們當仁不讓，就又成了解放南京的排頭兵。
而追擊國民黨殘餘，還是嫡系部隊比較能打，所以「和尚將軍」的部隊擦著南京就南下了，速度很快，以丁典的腳力，也用了好幾天才追上。對丁滿的要求，將軍倒沒說什麼，不過對這個孩子，他還是有些歉疚，原本想天下太平，讓孩子回老家伺候他奶奶去，如今存了這份愧疚，便只好同意，不過也有個要求，就是依然用丁滿這個名字，從小兵做起，將來不可透露半句和自家的關係，原是為了公正無私，沒想到後來也因此免去了丁滿不少麻煩。
丁典將主要的事情問清楚就準備打道回府，可回去之前他的老上司，原來的警衛班長找他，讓他去做一個什麼特殊事物處理辦公室的角色，理由也很充分：「我們共產黨是無神論的，可老百姓很多不是，他們遇到事就神啊鬼啊的，你就處理這些，正好你原本是道士，這些東西你也明白！」因為存著回去守山門的心思，丁典沒有立即答應，可心裡也有些活泛起來，守著死山門，終究是不如守著活的百姓，這個道理這是他下山以來最大的收穫了。
丁典回來，丁滿入伍的事就算板上釘釘了，可姜瑜卻有點高興不起來，她老早就知道丁滿一門心思要當兵，當時還跟著他一起憧憬躍馬疆場的快意來著，如今得了確切的消息，不知怎的忽然擔心起來，怕丁滿在戰場上受了傷，和她在街上見到的其他傷兵一樣生活無著；怕他被炮火熏瞎了眼睛，再也看不見自己；震聾了耳朵，聽不到她的說話，也不能和她吵架；更是擔心丁滿就此一去不回。看著教室那邊空著的課桌，姜瑜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
彭鵬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只會想著法逗姜瑜開心，卻不知對方心裡想的什麼，反倒康敏心細，多少明白些，恰好要慶祝南京解放，慶祝將來的全國解放等等活動，文藝表演也就多了起來，所以就攛掇著姜瑜去參加，果然事情多了，姜瑜也就有些沒空想那個胖子了。彭鵬幾次等不到姜瑜，心情也有些失落，抽空拉著康敏問，卻被一句「難道她還得綁在你身上不成？」給堵了回來。
是啊！人和人總是要分開的，可那一天能晚到一些也是好的，如果可以，彭鵬願意看著姜瑜挑中自己的如意郎君，幸福的出嫁，然後自己就能放心離開，至於為啥會有這樣的念頭，彭鵬不願去想。
姜瑜想去的是金陵大學，那裡的國文是很好的，而彭鵬家裡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彭鵬應該去學機械，這個卻是中央大學好些，雖然兩校離得不遠，但此時的彭鵬覺得要更近些才好，所以心裡也開始糾結，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丁滿以為彭鵬是擔心自己，嘴上安慰著，心裡感動的一塌糊塗，於是專門跑去找陳偉，好在自己離開的日子裡有人看顧這個小兄弟，去了才發現對方也興高采烈的收拾行囊，沒想到對方也要當兵了，丁滿登時有些傻眼，只好怏怏的回家，一路上安慰自己，已經是新中國，新社會了，沒人會欺負彭鵬的。
既然是新社會，原來的工廠、商行都要變樣，彭鵬父親所在的廠也開始停業整改，趁男人悠閒在家，彭鵬的母親開始絮叨些家常，尤其是自家彭鵬，她覺得兒子是喜歡那個叫姜瑜的孩子了，彭父卻不表態，被問得急了才說「孩子還小，急啥？」這當然是託詞，他當年和彭鵬一般大的時候，他父親已經開始四處托人說媒了。見婦人用白眼看自己，只好訕訕的笑，然後才認真的道：「咱家彭鵬高攀不上啊！」婦人不滿意了：「都什麼時候了？現在人人平等！有啥高攀不高攀的？我看那女娃不錯。只是咱家彭鵬柔弱了些，會被她欺負是真的。」說著也開始發愁。
姜家說起這個事要早一些。那會兒姜瑜正因為擔心丁滿，有些心神不寧的，原以為是女孩子大了，生理問題導致，可後來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姜瑜母親便揪心起來，怎麼琢磨都跟每天送她回來的兩個男娃有關，於是趁孩子不在跟前，就拉著自家男人品評：「你說那兩個孩子，哪個好些？」姜瑜的父親一時反應不過來，迷茫的抬頭：「哪兩個孩子？」等搞清楚是說彭鵬和丁滿，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還早吧！再說，這事兒也得瑜兒自己拿主意不是？你瞎操什麼心！」
姜瑜母親不滿的拍打丈夫：「姑娘也不小了，早些時候的話，已經嫁人了吧！你這當爹的也不操心？」
男人卻只是寵溺的看著自己的妻子，笑著道：「你不是一直崇尚西學，新女性嗎？怎麼這會兒卻搬出封建思想來！」
婦人被揪住了小辮子，臉上掛不住，開始使些非常手段：「我不管。你每天研究這些破古董，自封什麼『周易理學大家』，今天必須得算算，這倆孩子哪個才是咱女兒的良配。」
姜瑜父親擰著眉頭：「我研究易理，對象和數只能說個大概，配錯了姻緣怎麼行？而且還是自家姑娘！」
女人不言語，只是看著男人，嘴角上揚。男人明白，這時要說不行，那可不是自己低一頭的問題，而是代表國學比不上西學，上升到這個層次，男人就不能低頭了，咬牙道：「成，高低我給你算出來！」女人施施然正要離開，忽然又被叫住，「你倒是給我那倆孩子的生辰八字啊？」
姜瑜父親不是自己逞能，而是忽然想起在學校認識的一個人來，那人只是一個普通校工，可偶然之下他發現，那人對易學的數和象研究部極為精深，幾次交流之後就覺遇到知己。這會兒被妻子拿話將住，不由的想起他來，而這個人正是下山後躲在這裡的楊老道，本行就是幹這個的。
楊老道躲在這大學校園裡十分愜意，每天將衛生打掃完，擺弄擺弄花草，然後就在圖書館裡蹭書看。一開始對西學有些嗤之以鼻，總覺得不過如此，後來見學生們擺弄的機械頗為有趣，便有事沒事的蹭著問，慢慢地摸到一些基礎，再回頭看西學時就不一樣了，這裡面的確有不少可取之處，尤其計算、機械，極為精巧，和傳統國學恰好互補。如此一來就有些痴迷，不僅揪著學生問，後來學生解答不了就開始找老師，找教授。這一舉動讓學校老師頗為訝異，沒見過這麼大年紀，還是清潔工，卻如此痴迷學問的人。後來學校為鼓勵鑽研的學風，還專門將他調至圖書館做些清淨的工作，同時還方便學習。丁典知道師傅鑽到這裡也是大吃一驚，專門跑來看他，見這老頭樂在其中，便也放下心來。
今天丁典又跑到師傅這裡來了，只為自己領導的那一番安排。他自己是很想去的，若不是這副心腸，當年也不會熱血下山，可如今老道的傳人死的死，傷的傷，熱鬧的道觀竟無人主持，丁典心裡十分愧疚，於是來求個主意。老道倒看的很開，不過也知道這弟子如果心結不打開，無論做什麼將來都不免鬱郁，所以破天荒的細細跟丁典講道理。
「儒釋道本是同源，即對世界本源的認識是相同的，不過在如何對待上有了分歧。上山清修，自證自身是一個法子，下山做事，為民謀福也是一個法子，可要是不明白為什麼做，那一輩子都是渾渾噩噩。為了我這道門一脈？只是外物而已！為了蒼生百姓？百姓榮辱，只在自己一念之間，你也左右不了。所以好好想想，你到底要做什麼吧！」
一番話說的丁典雲裡霧裡，不知道老頭到底什麼意思，正坐著發呆，就聽外面有人喊老道名字，老頭屁顛屁顛出去了。
姜瑜父親頗守古禮，見裡面坐著人便不肯進，就拉著老道在外面說話：「我這兒有兩個八字，你給看看哪個適合做我女婿吧！」說著遞過一張紙。
老道眼睛一瞟，掐動手指算了片刻，神色古怪的道：「這兩人怎麼是金蘭之交？和你姑娘拜把子啦！」
姜教授滿頭大汗：「廢話！那兩個是男孩，我家姑娘八字是…」老道這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心念一動再看紙上，其中一個八字很熟，好像看過，忽然就想到了彭鵬，於是道：「這才像話！我給你仔細算算，明天找你。」說罷回屋。
丁典在屋裡還在咀嚼師傅的話。老頭卻明白這個弟子，一時半刻肯定明白不了，於是打斷了漢子的思考；「回去再琢磨吧！先看看這三個八字。」
丁典面露難色：「師傅！這批八字的事，我不大會啊！」
老頭將紙放在一旁道：「這是你那便宜侄兒，借屍還魂的人，姜教授家姑娘三人。當年我來就問過那孩子…，彭鵬是吧？他的八字。如今總算知道他所為何來。」
丁典不明白師傅為什麼跟他說這個，只能閉口等著。
老頭解釋：「告訴你是因為你和丁滿淵源糾葛頗深，將來遇事不免要伸手管管。但我告訴你，彭鵬此來只為解開心結，如果被你攪亂，解不開這個結，再遇這個機會就難了，不知要恩恩怨怨的糾纏幾世。」
丁典低頭，有些難受。旁人不管可以，但丁滿可是自己帶了許多日子的，要他冷眼旁觀實在有些難，糾結了一會兒才感慨：「這心結，竟有這麼大的力？」忽然又抬頭：「那滿兒若有事求到我這裡，還能不管嗎？」
「順勢而為吧！」老頭也有些蕭索。恩恩怨怨上千年，竟只為人群中看了那人一眼？
老道總算明白了彭鵬為何而來，可這當事人自己還迷迷糊糊，甚至連去哪所大學也糾結許久，終於這天他下定決心來到父親跟前道：「爸！我想來想去，還是想考金陵大學！」父親沉吟著問：「因為姜瑜？」彭鵬的臉霎時紅成一片，嚅囁半晌，終究沒有說話。父親嘆了口氣：「有合適的專業嗎？」
「我學農！」這次彭鵬回答很快。
彭鵬的父親知道自家孩子已經考慮清楚了，就不再阻攔，只說了句：「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彭鵬母親則驚訝道：「你不是一直喜歡機械嘛！怎麼忽然改主意了？」彭鵬不吭氣，看著自家孩子，白皙的臉開始稜角分明，略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一旦做了決定就很難再做更改，只好嘆口氣，由他去了。
深藍的天空掛著彎月，一掛銀河將牛郎和織女分開，辛苦一天的大人已經準備熄燈睡覺，只有些睡不著的老人，一面哄著小孫孫，一面講述這悽美的故事。
彭鵬的母親躺在床上，眼睛也看著窗外，只有零散的幾顆星，就是月亮也看不到。姜瑜這孩子她是很喜歡的，不過孩子他爹說的也對，人家怎麼也能算個小家碧玉，不是他們這普通工人家能高攀的上的，祖上輝煌那是祖上的事，與現在無關。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氣悶，這雖說是新社會了，可觀念一時半會兒的怎麼好改過來？婦人賭氣將身子翻到另一邊，不再看外面，省的心煩。
「睡不著？」男人也沒睡。
「嗯！」本想應一聲就算了，可心裡憋著話，不說出來總有些難受，忽然轉過身子面對男人開始絮叨：「你說這鵬兒怎麼就認準姜瑜了呢！連喜歡的事也能放下？要是將來真能走到一起也好，要是不行，那不白瞎了孩子的一番心思？」
聽著女人自說自話，男人忽然心就安下來，她若不說出來，幾天過後就得出毛病，不是上火就是肚子痛。其實男人年青時也有過激情，「九一八事變」的那會兒，他們一干青年湧上街頭遊行抗議，與很多有志之士一起商議，想去參軍，抗日救國。可回家看著懷孕的妻子，他無論如何都邁不出那一步。有人笑話他，有人鄙視他，可那又怎樣？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彭鵬的決定，就像年青時的自己，或許將來也會被人恥笑，尤其那個小胖子牙尖嘴利，說起話來能氣死人。只願彭鵬這孩子將來能直面自己的選擇，努力的承擔起來吧！
姜瑜的父親興沖沖的回家，翻出楊老道給批的八字給妻子看，姜瑜母親翻來翻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乾脆丟到一邊道：「你就說哪個合適！跟我這兒顯擺什麼？」
「合適！都合適！咱家姑娘嫁了誰都不吃虧。」姜瑜父親的臉笑的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姜瑜母親的嘴則張成一個「O」型：「這叫什麼話？都合適就是都不合適，沒道理要許兩家的吧！」
姜瑜的父親這才猛醒似的：「有道理哦！還是得咱傷腦筋，這個老楊，純粹是滑頭，連個實在話都沒有。」
姜瑜母親沒好氣的瞪了眼丈夫：「到頭來還得我操心，你們男人就是靠不住！」說完回屋開始傷腦筋。
外面的男人抹抹臉上的汗心道：我即使說出一個結果，決定權還是在你，何必費這道手續？況且一旦不合心意，你還得跟我撕扯，麻煩的很。現在多好，你得了風頭，我偷了懶，大家滿意。搞定！腦子裡想著，腳已經踅回書房，重新取下《周易》開始翻看，老楊頭真有兩把刷子，八個字而已，能搞出這許多名堂，自己還得再讀啊！
姜瑜一開始不知道母親問丁滿和彭鵬的生日做什麼，直到弟弟偷偷告訴她，是要給她合八字，當時固然羞的面紅耳赤，但也是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心意，或許是那年元宵節後的巷弄里，高大微胖的身影便種進女兒家的心田。越是這麼想，就越難以面對彭鵬，那個消瘦白皙，文質彬彬的青年。她有些感激康敏，給她找了社團活動這麼好的地方，能躲開彭鵬的每日跟隨，可離了彭鵬，又沒辦法知道丁滿何時離開，這可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只好委託康敏打探。
四人踩踏無數遍的路，時至今日仍無半點痕跡留下，可每個人的心裡，都刻上了無數的坑坑窪窪。康敏不知道姜瑜在彭鵬心裡留下多深的印記，留下了多少傷痕，只知道那溫潤的男子仍一如往常的溫言細語。如果他有一絲情緒變化也是好的，自己也可以借著安慰，或借著憤怒的告訴他，姜瑜其實不喜歡你，她喜歡的是丁滿。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康敏不敢想，假如自己說明這一切，這個瑩白的青年會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像櫥窗里的瓷娃娃，被人打碎成一片一片。良久，她終於鼓起勇氣，用微弱的聲音問：「丁滿什麼時候走？」說話的時候仍然不敢抬頭，她怕看到彭鵬的表情。
「後天。他們會在城門那邊集合！可惜咱們考試，沒辦法送他了。」彭鵬的言語與往常沒什麼不同，回答別人的問題也是十分詳盡。
「你不去送，丁滿會不會埋怨你？缺一次考試沒啥的，可以補考。」康敏盼著彭鵬能去，如果那樣，姜瑜或許怕碰見了難堪，便不會去。只是這話說完，康敏就覺得自己有些背叛了姜瑜的信任，可彭鵬也是自己的朋友啊！瞞著他是不是也算背叛？這種左右為難，令康敏想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忘掉以前的種種。
「不會的。我若去了才會被他罵矯情！」彭鵬呵呵的樂，一點也不為好友擔心。
康敏不再言語，剛才那句話已經耗費了她渾身的力氣，而此時彭鵬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像一座山，重重的壓在身上。遠遠的看到家門，就飛快的說道：「謝謝你送我！」然後跑回家裡，關上門，靠著大口喘息，像極了溺水的人剛爬上岸。
終於到了丁滿出發的日子了嗎？沒想到姜瑜還是去了。康敏看著本應坐著大眼女孩的地方現在空空一片，自己的腦子也和那課桌一樣，空白起來。她不再關心卷面的題目，只是挖空心思的想，一會兒出門看見彭鵬等在門外的話，自己該怎麼作答？還說她去社團活動了嗎？
城門口處的隊伍整裝待發，兩邊的紅旗獵獵作響。丁滿站在隊伍里頗有些顧盼自雄，周圍那麼多來送行的人，有叨叨的叮囑，有哇哇的抹淚，一片兒女情長，哪裡能體現軍人的氣概？只有自己，無牽無掛，一副萬里江山我獨行的氣概，這才是軍人應該有的。正在得意，一聲「丁滿」瞬間讓他破了功。姜瑜擠著來到他近前，臉頰通紅一片，和那紅旗一個顏色。
「丁滿！上了戰場不要逞能，一定要回來。還要記著…寫信！」姜瑜生怕胖子聽不見，拼命的喊，幾顆淚珠混著汗水「噼啪」的掉在地上，打出一個個圓圈。
「這臭鱖魚怎麼跑來了？彭鵬不是說今天考試麼？」丁滿嘴裡嘀嘀咕咕，有些不滿意。裝了半天的英雄氣概，還嘲笑旁邊的人兒女情長，現在可好，人家那是家裡的人來送行，自己呢？姜瑜算自己的什麼？只是心底最深處，忽然就溫情起來，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可能叫她「臭鱖魚」了。
「這姑娘是來送你的吧！不是說英雄斬斷兒女情，上得疆場勢如雷嘛！」左邊的士兵目不斜視，嘴裡的話卻有些扎心。
「就是！況且，我們是家裡人來送，那理所應當，你這是家裡哪位？表姐還是表妹？」右邊的更狠些，估計剛才被丁滿刺激的夠嗆。
「是同學！參加歡送活動的！」丁滿信口編著瞎話。
「哦！同學啊！」左邊的陰陽怪氣。
「嗯！現在流行說同學，說表妹有些土。」右邊的火上澆油。
丁滿閉口不言，根據多年經驗，這時候說的越多，麻煩就越多。不過跟著隊伍走出城門的時候，他還是回頭望了一眼，嬌俏的身影仍在那裡揮手，依稀還看得到臉上的紅雲，和第一次進學校時一模一樣。
康敏暈暈乎乎的走出教室，果然看見那瑩白的青年站在門口，眼睛搜尋著裡面，嘴裡已經問了出來：「又去參加社團活動了？真是的，連考試也不參加。」
康敏「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趕緊又接道：「我也得趕緊去，你自己回吧！」自始至終不敢抬頭。
姜瑜當然高興，因為要去幫丁滿複習功課。一開始她是拒絕的，請人幫忙哪有不親自上門的道理？可彭鵬說，丁滿不好意思來，姜瑜瞬間就興奮起來，她還從沒見過一個扭捏的胖子。回屋收拾了一下書包，利索的就出門了，邊走還邊想，一會兒到了，是先羞臊他一下呢？還是裝一本正經的開始上課，就如學校那個戴著厚厚瓶底般的眼鏡的老師？想來想去沒有個好辦法，於是轉頭問彭鵬，卻看見那小孩又有些痴呆樣的看自己，不由的有些羞怒，扭住彭鵬的耳朵叫道：「整天傻乎乎的看，有什麼好看？」
和剛來學校時相比，姜瑜的變化大了許多，下巴尖了些，顯得臉不是那麼圓，如此一來眼睛就更大了，如同櫥窗里的大號洋娃娃。再加上直且微微上翹的眉毛，頗有些英氣。此刻帶著微嗔的問話，讓彭鵬有些手足無措，忽然感到自己的舉動實際是不大禮貌的，趕緊低頭，自己倒是害羞起來，一絲粉紅悄悄的順著脖梗鑽到耳尖。看的姜瑜好笑，她從來不曾真正的生彭鵬的氣，自從知道對方比自己小，她更喜歡把他當成自己另一個弟弟。親弟弟少年老成，被她欺負的時候沒啥反應，偶爾看她也是寵溺的眼神，仿佛說你還小，我讓著你，令人很是不爽。眼前這人卻容易害羞，稍一動作就像鵪鶉一樣，縮著不吭氣。只有那丁滿，不僅胖乎乎的身材像，就連言語行動也如刺蝟，不對，更像豪豬，刺蝟只是你動它才會被扎，豪豬不然，就是不理它，也容易被它射來的刺傷到。
可自從知道那個胖子其實是個孤兒，姜瑜就將更多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而胖子的行為在她眼裡，就成了受傷卻又怕別人碰到傷口的本能自衛，讓人可憐、無奈，但又忍不住接近，想告訴他，不要害怕。
丁滿是極不願姜瑜來補習功課的，憑白的落個把柄在她手裡，將來免不了被譏笑。彭鵬傻乎乎的，很多事都不往心裡去，也不知道丁滿此時的心情。就像自己剛搬來沒多久，被彭鵬帶著去河邊玩，不小心嗆到幾口水，於是打了他幾巴掌，彭鵬也不知道那時丁滿是真的生氣，仍和自己嘻嘻哈哈，只在第二天說，你手太重了，現在還有些疼，下次打輕些。
這兄弟真是傻乎乎的，對旁人好就掏心掏肺，絲毫不知人心險惡。姜瑜其實也差不多，看上去有幾分膽色，可內心純潔的白紙一般，在丁滿眼裡，即使用上自己在村里學來的十八般武藝的一半，分分鐘也能滅了她，可彭鵬在意，自己就只能不疼不癢的應付一下。如今可好，叫她來給補習，算是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耳朵里聽著姜瑜講著英文的語法，屁股在那裡擰來擰去，一方面是覺得那女孩語氣里有些幸災樂禍，另一方面是，丁叔下手實在太重了。
那晚丁滿回屋，躺在床上發了會兒呆也沒見彭鵬來陪自己，更覺得是被冷落了。可他不會傷心，即使有也不過如那青煙，稍一擾動就散了。現在他想的是怎麼能有個法子救丁叔，琢磨半天還是覺得去找親爹去才對，首先能央求他派些人來救丁叔，其次能跟著走南闖北的打仗。最好是行刑的那一刻，自己帶著一隊人從天而降，殺散官兵，最後凱旋而歸。丁滿本來就是想到就要做到的性子，這個念頭出來就有些剎不住，心裡稍稍計劃一下，就起身收拾些東西，半夜裡悄悄的就跑了。
彭家父母發現丁滿不在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如往常一樣彭鵬媽來叫他吃飯，喊兩聲不見答應還以為孩子賴床，誰知進門一看空蕩蕩的房子，腦袋瞬間就炸了，趕緊發動家裡人和街坊鄰居四處尋找。丁典回來時，正碰上大家都去找孩子，只有幾個腿腳不便的在家傳遞消息。
彭鵬只是對人情世故不大明白，並不是真的傻，大人們分了隊四個方向的走了，彭鵬則去尋找陳偉，雖說兩人不是很熟，可也知道對方有個哥哥在軍隊，要是能讓他哥哥幫忙，尋起來就方便了許多，何況陳偉對丁滿一直很不錯，這個忙肯定能幫。果然，到了晚上，丁滿被陳偉兄弟送回家。
丁典回來，根本不管彭家人勸阻，幾巴掌就讓丁滿的屁股腫了起來，所以姜瑜來給他上課時，更多的是坐不住。女孩哪知道這些？學著老師的樣子開始教訓：「怎麼？那裡長釘子了？」
一句話戳到丁滿痛處，齜牙咧嘴的道：「臭鱖魚，講你的就是，管我怎麼坐？這是在家裡，又不是課堂！」
姜瑜只對「猴屁股」敏感，其他如「臭鱖魚」「小生薑」等外號，高興了就跟著理論一番，不高興理也不理，這會兒有些興致，就擺起老師的架子來教訓：「只要別人能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老師，就要尊重。你看你，不尊重老師，扭來扭去的不說，還出口成髒。」
丁滿就要反唇相譏，卻看見丁典從裡屋出來，嚇得立馬脖子一縮，老老實實的學習，心裡憋屈的很，而且沒想到這一憋屈就是好幾年。
因為「逃跑未遂」事件，丁滿在家被叔叔逼著學習不說，在學校還被姜瑜嘲笑學習，總讓人拿著自己的短處比較，終究是極不爽的事，所以到了南京城解放就再也不肯忍耐，死活要去部隊，嘴裡振振有詞：「全國都要解放了，我再不參軍，可就沒機會打仗了。而且這種順風仗又沒什麼危險！」
丁典被他鬧得沒辦法，只好答應跑一趟去求丁滿父親，一來人家孩子要參軍，這等決定還是要家長做主。二來他還有一點私心，就是如果丁滿參了軍，自己也可以順便告辭，回山守著道觀傳師傅衣缽，那裡沒個人終究不行。
說起解放南京城，有件事頗為有趣，因為頭一個衝進來的正是陳鋒所在部隊。
之前陳鋒一干人順著丁典的關係，尋到老孫這些地下工作者，然後就起義被收編成了解放軍。而後又因為對南京城熟悉，這解放南京城的任務他們當仁不讓，就又成了解放南京的排頭兵。
而追擊國民黨殘餘，還是嫡系部隊比較能打，所以「和尚將軍」的部隊擦著南京就南下了，速度很快，以丁典的腳力，也用了好幾天才追上。對丁滿的要求，將軍倒沒說什麼，不過對這個孩子，他還是有些歉疚，原本想天下太平，讓孩子回老家伺候他奶奶去，如今存了這份愧疚，便只好同意，不過也有個要求，就是依然用丁滿這個名字，從小兵做起，將來不可透露半句和自家的關係，原是為了公正無私，沒想到後來也因此免去了丁滿不少麻煩。
丁典將主要的事情問清楚就準備打道回府，可回去之前他的老上司，原來的警衛班長找他，讓他去做一個什麼特殊事物處理辦公室的角色，理由也很充分：「我們共產黨是無神論的，可老百姓很多不是，他們遇到事就神啊鬼啊的，你就處理這些，正好你原本是道士，這些東西你也明白！」因為存著回去守山門的心思，丁典沒有立即答應，可心裡也有些活泛起來，守著死山門，終究是不如守著活的百姓，這個道理這是他下山以來最大的收穫了。
丁典回來，丁滿入伍的事就算板上釘釘了，可姜瑜卻有點高興不起來，她老早就知道丁滿一門心思要當兵，當時還跟著他一起憧憬躍馬疆場的快意來著，如今得了確切的消息，不知怎的忽然擔心起來，怕丁滿在戰場上受了傷，和她在街上見到的其他傷兵一樣生活無著；怕他被炮火熏瞎了眼睛，再也看不見自己；震聾了耳朵，聽不到她的說話，也不能和她吵架；更是擔心丁滿就此一去不回。看著教室那邊空著的課桌，姜瑜做什麼事都打不起精神。
彭鵬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只會想著法逗姜瑜開心，卻不知對方心裡想的什麼，反倒康敏心細，多少明白些，恰好要慶祝南京解放，慶祝將來的全國解放等等活動，文藝表演也就多了起來，所以就攛掇著姜瑜去參加，果然事情多了，姜瑜也就有些沒空想那個胖子了。彭鵬幾次等不到姜瑜，心情也有些失落，抽空拉著康敏問，卻被一句「難道她還得綁在你身上不成？」給堵了回來。
是啊！人和人總是要分開的，可那一天能晚到一些也是好的，如果可以，彭鵬願意看著姜瑜挑中自己的如意郎君，幸福的出嫁，然後自己就能放心離開，至於為啥會有這樣的念頭，彭鵬不願去想。
姜瑜想去的是金陵大學，那裡的國文是很好的，而彭鵬家裡都理所當然的認為彭鵬應該去學機械，這個卻是中央大學好些，雖然兩校離得不遠，但此時的彭鵬覺得要更近些才好，所以心裡也開始糾結，一連好幾天悶悶不樂。
丁滿以為彭鵬是擔心自己，嘴上安慰著，心裡感動的一塌糊塗，於是專門跑去找陳偉，好在自己離開的日子裡有人看顧這個小兄弟，去了才發現對方也興高采烈的收拾行囊，沒想到對方也要當兵了，丁滿登時有些傻眼，只好怏怏的回家，一路上安慰自己，已經是新中國，新社會了，沒人會欺負彭鵬的。
既然是新社會，原來的工廠、商行都要變樣，彭鵬父親所在的廠也開始停業整改，趁男人悠閒在家，彭鵬的母親開始絮叨些家常，尤其是自家彭鵬，她覺得兒子是喜歡那個叫姜瑜的孩子了，彭父卻不表態，被問得急了才說「孩子還小，急啥？」這當然是託詞，他當年和彭鵬一般大的時候，他父親已經開始四處托人說媒了。見婦人用白眼看自己，只好訕訕的笑，然後才認真的道：「咱家彭鵬高攀不上啊！」婦人不滿意了：「都什麼時候了？現在人人平等！有啥高攀不高攀的？我看那女娃不錯。只是咱家彭鵬柔弱了些，會被她欺負是真的。」說著也開始發愁。
姜家說起這個事要早一些。那會兒姜瑜正因為擔心丁滿，有些心神不寧的，原以為是女孩子大了，生理問題導致，可後來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姜瑜母親便揪心起來，怎麼琢磨都跟每天送她回來的兩個男娃有關，於是趁孩子不在跟前，就拉著自家男人品評：「你說那兩個孩子，哪個好些？」姜瑜的父親一時反應不過來，迷茫的抬頭：「哪兩個孩子？」等搞清楚是說彭鵬和丁滿，不由有些哭笑不得：「還早吧！再說，這事兒也得瑜兒自己拿主意不是？你瞎操什麼心！」
姜瑜母親不滿的拍打丈夫：「姑娘也不小了，早些時候的話，已經嫁人了吧！你這當爹的也不操心？」
男人卻只是寵溺的看著自己的妻子，笑著道：「你不是一直崇尚西學，新女性嗎？怎麼這會兒卻搬出封建思想來！」
婦人被揪住了小辮子，臉上掛不住，開始使些非常手段：「我不管。你每天研究這些破古董，自封什麼『周易理學大家』，今天必須得算算，這倆孩子哪個才是咱女兒的良配。」
姜瑜父親擰著眉頭：「我研究易理，對象和數只能說個大概，配錯了姻緣怎麼行？而且還是自家姑娘！」
女人不言語，只是看著男人，嘴角上揚。男人明白，這時要說不行，那可不是自己低一頭的問題，而是代表國學比不上西學，上升到這個層次，男人就不能低頭了，咬牙道：「成，高低我給你算出來！」女人施施然正要離開，忽然又被叫住，「你倒是給我那倆孩子的生辰八字啊？」
姜瑜父親不是自己逞能，而是忽然想起在學校認識的一個人來，那人只是一個普通校工，可偶然之下他發現，那人對易學的數和象研究部極為精深，幾次交流之後就覺遇到知己。這會兒被妻子拿話將住，不由的想起他來，而這個人正是下山後躲在這裡的楊老道，本行就是幹這個的。
楊老道躲在這大學校園裡十分愜意，每天將衛生打掃完，擺弄擺弄花草，然後就在圖書館裡蹭書看。一開始對西學有些嗤之以鼻，總覺得不過如此，後來見學生們擺弄的機械頗為有趣，便有事沒事的蹭著問，慢慢地摸到一些基礎，再回頭看西學時就不一樣了，這裡面的確有不少可取之處，尤其計算、機械，極為精巧，和傳統國學恰好互補。如此一來就有些痴迷，不僅揪著學生問，後來學生解答不了就開始找老師，找教授。這一舉動讓學校老師頗為訝異，沒見過這麼大年紀，還是清潔工，卻如此痴迷學問的人。後來學校為鼓勵鑽研的學風，還專門將他調至圖書館做些清淨的工作，同時還方便學習。丁典知道師傅鑽到這裡也是大吃一驚，專門跑來看他，見這老頭樂在其中，便也放下心來。
今天丁典又跑到師傅這裡來了，只為自己領導的那一番安排。他自己是很想去的，若不是這副心腸，當年也不會熱血下山，可如今老道的傳人死的死，傷的傷，熱鬧的道觀竟無人主持，丁典心裡十分愧疚，於是來求個主意。老道倒看的很開，不過也知道這弟子如果心結不打開，無論做什麼將來都不免鬱郁，所以破天荒的細細跟丁典講道理。
「儒釋道本是同源，即對世界本源的認識是相同的，不過在如何對待上有了分歧。上山清修，自證自身是一個法子，下山做事，為民謀福也是一個法子，可要是不明白為什麼做，那一輩子都是渾渾噩噩。為了我這道門一脈？只是外物而已！為了蒼生百姓？百姓榮辱，只在自己一念之間，你也左右不了。所以好好想想，你到底要做什麼吧！」
一番話說的丁典雲裡霧裡，不知道老頭到底什麼意思，正坐著發呆，就聽外面有人喊老道名字，老頭屁顛屁顛出去了。
姜瑜父親頗守古禮，見裡面坐著人便不肯進，就拉著老道在外面說話：「我這兒有兩個八字，你給看看哪個適合做我女婿吧！」說著遞過一張紙。
老道眼睛一瞟，掐動手指算了片刻，神色古怪的道：「這兩人怎麼是金蘭之交？和你姑娘拜把子啦！」
姜教授滿頭大汗：「廢話！那兩個是男孩，我家姑娘八字是…」老道這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心念一動再看紙上，其中一個八字很熟，好像看過，忽然就想到了彭鵬，於是道：「這才像話！我給你仔細算算，明天找你。」說罷回屋。
丁典在屋裡還在咀嚼師傅的話。老頭卻明白這個弟子，一時半刻肯定明白不了，於是打斷了漢子的思考；「回去再琢磨吧！先看看這三個八字。」
丁典面露難色：「師傅！這批八字的事，我不大會啊！」
老頭將紙放在一旁道：「這是你那便宜侄兒，借屍還魂的人，姜教授家姑娘三人。當年我來就問過那孩子…，彭鵬是吧？他的八字。如今總算知道他所為何來。」
丁典不明白師傅為什麼跟他說這個，只能閉口等著。
老頭解釋：「告訴你是因為你和丁滿淵源糾葛頗深，將來遇事不免要伸手管管。但我告訴你，彭鵬此來只為解開心結，如果被你攪亂，解不開這個結，再遇這個機會就難了，不知要恩恩怨怨的糾纏幾世。」
丁典低頭，有些難受。旁人不管可以，但丁滿可是自己帶了許多日子的，要他冷眼旁觀實在有些難，糾結了一會兒才感慨：「這心結，竟有這麼大的力？」忽然又抬頭：「那滿兒若有事求到我這裡，還能不管嗎？」
「順勢而為吧！」老頭也有些蕭索。恩恩怨怨上千年，竟只為人群中看了那人一眼？
老道總算明白了彭鵬為何而來，可這當事人自己還迷迷糊糊，甚至連去哪所大學也糾結許久，終於這天他下定決心來到父親跟前道：「爸！我想來想去，還是想考金陵大學！」父親沉吟著問：「因為姜瑜？」彭鵬的臉霎時紅成一片，嚅囁半晌，終究沒有說話。父親嘆了口氣：「有合適的專業嗎？」
「我學農！」這次彭鵬回答很快。
彭鵬的父親知道自家孩子已經考慮清楚了，就不再阻攔，只說了句：「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彭鵬母親則驚訝道：「你不是一直喜歡機械嘛！怎麼忽然改主意了？」彭鵬不吭氣，看著自家孩子，白皙的臉開始稜角分明，略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一旦做了決定就很難再做更改，只好嘆口氣，由他去了。
深藍的天空掛著彎月，一掛銀河將牛郎和織女分開，辛苦一天的大人已經準備熄燈睡覺，只有些睡不著的老人，一面哄著小孫孫，一面講述這悽美的故事。
彭鵬的母親躺在床上，眼睛也看著窗外，只有零散的幾顆星，就是月亮也看不到。姜瑜這孩子她是很喜歡的，不過孩子他爹說的也對，人家怎麼也能算個小家碧玉，不是他們這普通工人家能高攀的上的，祖上輝煌那是祖上的事，與現在無關。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氣悶，這雖說是新社會了，可觀念一時半會兒的怎麼好改過來？婦人賭氣將身子翻到另一邊，不再看外面，省的心煩。
「睡不著？」男人也沒睡。
「嗯！」本想應一聲就算了，可心裡憋著話，不說出來總有些難受，忽然轉過身子面對男人開始絮叨：「你說這鵬兒怎麼就認準姜瑜了呢！連喜歡的事也能放下？要是將來真能走到一起也好，要是不行，那不白瞎了孩子的一番心思？」
聽著女人自說自話，男人忽然心就安下來，她若不說出來，幾天過後就得出毛病，不是上火就是肚子痛。其實男人年青時也有過激情，「九一八事變」的那會兒，他們一干青年湧上街頭遊行抗議，與很多有志之士一起商議，想去參軍，抗日救國。可回家看著懷孕的妻子，他無論如何都邁不出那一步。有人笑話他，有人鄙視他，可那又怎樣？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彭鵬的決定，就像年青時的自己，或許將來也會被人恥笑，尤其那個小胖子牙尖嘴利，說起話來能氣死人。只願彭鵬這孩子將來能直面自己的選擇，努力的承擔起來吧！
姜瑜的父親興沖沖的回家，翻出楊老道給批的八字給妻子看，姜瑜母親翻來翻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乾脆丟到一邊道：「你就說哪個合適！跟我這兒顯擺什麼？」
「合適！都合適！咱家姑娘嫁了誰都不吃虧。」姜瑜父親的臉笑的如同一朵盛開的花。
姜瑜母親的嘴則張成一個「O」型：「這叫什麼話？都合適就是都不合適，沒道理要許兩家的吧！」
姜瑜的父親這才猛醒似的：「有道理哦！還是得咱傷腦筋，這個老楊，純粹是滑頭，連個實在話都沒有。」
姜瑜母親沒好氣的瞪了眼丈夫：「到頭來還得我操心，你們男人就是靠不住！」說完回屋開始傷腦筋。
外面的男人抹抹臉上的汗心道：我即使說出一個結果，決定權還是在你，何必費這道手續？況且一旦不合心意，你還得跟我撕扯，麻煩的很。現在多好，你得了風頭，我偷了懶，大家滿意。搞定！腦子裡想著，腳已經踅回書房，重新取下《周易》開始翻看，老楊頭真有兩把刷子，八個字而已，能搞出這許多名堂，自己還得再讀啊！
姜瑜一開始不知道母親問丁滿和彭鵬的生日做什麼，直到弟弟偷偷告訴她，是要給她合八字，當時固然羞的面紅耳赤，但也是那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心意，或許是那年元宵節後的巷弄里，高大微胖的身影便種進女兒家的心田。越是這麼想，就越難以面對彭鵬，那個消瘦白皙，文質彬彬的青年。她有些感激康敏，給她找了社團活動這麼好的地方，能躲開彭鵬的每日跟隨，可離了彭鵬，又沒辦法知道丁滿何時離開，這可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只好委託康敏打探。
四人踩踏無數遍的路，時至今日仍無半點痕跡留下，可每個人的心裡，都刻上了無數的坑坑窪窪。康敏不知道姜瑜在彭鵬心裡留下多深的印記，留下了多少傷痕，只知道那溫潤的男子仍一如往常的溫言細語。如果他有一絲情緒變化也是好的，自己也可以借著安慰，或借著憤怒的告訴他，姜瑜其實不喜歡你，她喜歡的是丁滿。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康敏不敢想，假如自己說明這一切，這個瑩白的青年會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像櫥窗里的瓷娃娃，被人打碎成一片一片。良久，她終於鼓起勇氣，用微弱的聲音問：「丁滿什麼時候走？」說話的時候仍然不敢抬頭，她怕看到彭鵬的表情。
「後天。他們會在城門那邊集合！可惜咱們考試，沒辦法送他了。」彭鵬的言語與往常沒什麼不同，回答別人的問題也是十分詳盡。
「你不去送，丁滿會不會埋怨你？缺一次考試沒啥的，可以補考。」康敏盼著彭鵬能去，如果那樣，姜瑜或許怕碰見了難堪，便不會去。只是這話說完，康敏就覺得自己有些背叛了姜瑜的信任，可彭鵬也是自己的朋友啊！瞞著他是不是也算背叛？這種左右為難，令康敏想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然後忘掉以前的種種。
「不會的。我若去了才會被他罵矯情！」彭鵬呵呵的樂，一點也不為好友擔心。
康敏不再言語，剛才那句話已經耗費了她渾身的力氣，而此時彭鵬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像一座山，重重的壓在身上。遠遠的看到家門，就飛快的說道：「謝謝你送我！」然後跑回家裡，關上門，靠著大口喘息，像極了溺水的人剛爬上岸。
終於到了丁滿出發的日子了嗎？沒想到姜瑜還是去了。康敏看著本應坐著大眼女孩的地方現在空空一片，自己的腦子也和那課桌一樣，空白起來。她不再關心卷面的題目，只是挖空心思的想，一會兒出門看見彭鵬等在門外的話，自己該怎麼作答？還說她去社團活動了嗎？
城門口處的隊伍整裝待發，兩邊的紅旗獵獵作響。丁滿站在隊伍里頗有些顧盼自雄，周圍那麼多來送行的人，有叨叨的叮囑，有哇哇的抹淚，一片兒女情長，哪裡能體現軍人的氣概？只有自己，無牽無掛，一副萬里江山我獨行的氣概，這才是軍人應該有的。正在得意，一聲「丁滿」瞬間讓他破了功。姜瑜擠著來到他近前，臉頰通紅一片，和那紅旗一個顏色。
「丁滿！上了戰場不要逞能，一定要回來。還要記著…寫信！」姜瑜生怕胖子聽不見，拼命的喊，幾顆淚珠混著汗水「噼啪」的掉在地上，打出一個個圓圈。
「這臭鱖魚怎麼跑來了？彭鵬不是說今天考試麼？」丁滿嘴裡嘀嘀咕咕，有些不滿意。裝了半天的英雄氣概，還嘲笑旁邊的人兒女情長，現在可好，人家那是家裡的人來送行，自己呢？姜瑜算自己的什麼？只是心底最深處，忽然就溫情起來，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可能叫她「臭鱖魚」了。
「這姑娘是來送你的吧！不是說英雄斬斷兒女情，上得疆場勢如雷嘛！」左邊的士兵目不斜視，嘴裡的話卻有些扎心。
「就是！況且，我們是家裡人來送，那理所應當，你這是家裡哪位？表姐還是表妹？」右邊的更狠些，估計剛才被丁滿刺激的夠嗆。
「是同學！參加歡送活動的！」丁滿信口編著瞎話。
「哦！同學啊！」左邊的陰陽怪氣。
「嗯！現在流行說同學，說表妹有些土。」右邊的火上澆油。
丁滿閉口不言，根據多年經驗，這時候說的越多，麻煩就越多。不過跟著隊伍走出城門的時候，他還是回頭望了一眼，嬌俏的身影仍在那裡揮手，依稀還看得到臉上的紅雲，和第一次進學校時一模一樣。
康敏暈暈乎乎的走出教室，果然看見那瑩白的青年站在門口，眼睛搜尋著裡面，嘴裡已經問了出來：「又去參加社團活動了？真是的，連考試也不參加。」
康敏「嗯」了一聲，算是應答，趕緊又接道：「我也得趕緊去，你自己回吧！」自始至終不敢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