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幸福的二重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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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場一開始就知道會賠本的音樂會。所有的門票都只賣給了舉辦人的親戚和朋友。而且大多數是松下的人事關係。誰讓他有那麼廣泛的社會交際呢。即使這樣門票的收入還不夠費用開支呢。為此,松下又賠上了一筆。可是松下並不覺得懊惱。有時候他也做虧本的生意。他知道買賣不單單是收穫,買賣更需要不斷地播種。他贊助真由美所有的音樂會,而且每一次都出頭露面。當他和順子畢恭畢敬地站在音樂會大廳的門口迎接和送別每一位聽眾的時候,他是從另外一個層次上讓自己得到了社會的承認。實際上他並不排斥藝術。如同他娶了一個會彈鋼琴的妻子一樣,女兒的音樂會只使他在商海中浮沉的人生錦上添花。一個很體面的人在飯後茶餘優雅地談起來的藝術和窘迫得無法餬口的藝術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前者至少增加了他的作為一個人的可靠性和信用度。而這可靠性和信用度實際上也寫在他的事務所的工作指標里並且直接和公司的營業額掛上了鉤。在日本,要把你手上的貨出售,不僅要看那貨的品質,甚至要看那個賣貨的人的品質。往往是賣貨的人品質好的話假貨也能夠出手。

  不過這一次松下站在音樂會大廳的門口時他心裡只是一片愁苦。這讓他對客人們鞠躬時身子彎得更低,動作更加規範。日本人很會掩飾自己,看他精神抖擻鬥志昂揚的,其實有時候他的內心的空虛和一個愁眉苦臉萎靡不振的中國人沒有什麼兩樣。真由美別出心裁地邀請森田來和她一起舉行音樂會,這就使松下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他一邊彎著身子一邊在心裡對真由美說,親愛的,什麼時候你能夠奏出一曲幸福的二重奏?

  可是當他同樣地在音樂會大廳的門口不斷地向著離場而去的客人鞠躬的時候,他的心裡卻有了另外一個想法。那是一種突發的奇思,是一種靈感。靈感不單單屬於藝術家,同時也屬於精明的生意人。不然為什麼會有一個商魂的詞呢。

  靈感來自兩個方面。第一,音樂會開始後當他和順子悄悄地坐到大廳的角落裡看著兩個人的表演的時候,映現在他眼前的圖景實在太動人了。也許是舞台特殊的效果吧,連松下也在心裡暗暗地驚訝被繆斯所緊緊地擁抱住的兩個人是天生的一對。坐在他一旁也和他一樣入神的順子還有就是每一次曲終時爆發出的熱烈的掌聲都在加強著他的這種印象。第二,那便是很滿意地欣賞了音樂之後退出大廳時客人們瞧著他的異樣的目光了。他們幾乎都認為這不是一次尋常的音樂會,他們只差向松下表示祝賀了。那種仿佛很知情的目光讓松下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這兩者糅合在一起,給了松下一種超常的思維。仿佛只是在一霎間,一個決策產生了。他因此也有了一個豁出去的快感,同時也有了一種事情非這麼辦不可的直覺。松下很相信自己的這種直覺。有幾次公司面臨破產的危機時,他沒有去向什麼諮詢機構求援,也不靠什麼群策群力而全憑由他的直覺而產生的獨斷獨行使公司化險為夷。這一次的危機雖然和公司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然而這一次他面臨的是人生的危機。而最主要的是他相信用他的直覺作出的決策是可以應對任何的危機的。

  他幾乎不和順子做任何商量。需要和順子商量的話那還算什麼決策。不錯,家裡的事幾乎都由順子說了算,他喜歡象個小孩子那樣只做出服從。不過那是十分恩愛的夫妻才有的權力的平均分配,作為一個男人他支配的東西太多了,他把它們分攤出一點來當作愛的禮物給了順子。可是到了關鍵的時候,他完全成了這個男人社會裡的一個大男人了。

  音樂會後的第二天,真由美整天都在家裡休息。她顯得有點疲倦,可是心裡卻十分快活。她還和順子交談了音樂會的事。在藝術上順子早已經無法和女兒共同切磋了。不過說一點感觸的話她怎麼也比別的聽眾顯得有板有眼。這一刻,真由美需要的正是這種內行的恭維。可是這回不同,順子藉口對小提琴不怎麼懂而沒有讓真由美得到以往那樣的滿足。她嘴裡沒說心裡卻一直在嘀咕著,我的心肝寶貝,這一次,你彈出了一組多麼不協調的和弦啊。

  電話鈴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是松下打來的,說他今天回家用晚餐。那當然是在說他要召開一個相當重要的家庭會議了。

  開頭松下什麼都不說,等到他喝了一口香檳之後他瞧了真由美一眼。

  「怎麼樣,讓森田到公司里去當一名職員……」

  真由美不由得轉過臉去望了一下順子。她剛好看到順子也轉過臉來吃驚地望向松下。於是她明白了順子也被松下蒙在鼓裡。這倒使她相信松下用「怎麼樣」這種商量的口吻說出來的話並非只是一種商量。

  「這怎麼行呢,你不是說公司正準備裁員嗎?」

  順子反問了一句。她並不是在懷疑松下說的,相反的她希望得到進一步的確認。

  「這跟公司裁員沒有關係!越是需要裁員的地方越是要考慮引進合適的人才!」

  這回真由美又笑了。只有她的任性能夠隨時隨地地動搖松下的一本正經。

  「爸,你的公司是否準備開發什麼和音樂有關的新產品?」

  不過松下反而變得更加嚴厲。

  「不,我需要的是培養我的接班人!」

  順子和真由美都呆了。的確,松下到了這樣的年齡了。他不僅需要嫁出女兒抱下孫子,他還要考慮把他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公司如何延續下去的問題。絕大多數的日本企業都是代代相傳的,沒有任命的書記,也沒有民主選舉的廠長。象松下這樣的民主社會中的獨裁者他也有自己一片應該讓它永不變色的江山。他曾經想過在他生下真由美之後沒有再生下一個小子來乃是他經營上的一個重大錯誤。

  只用那麼寥寥的幾句話,松下就把他的想法闡述清楚了。他是屬於那種一下子就把自己要表達的要領給抓住的利嘴。而且他還能夠儘量地讓自己說得含蓄,富有文學表現力。當他把那一杯香檳喝完的時候,無論是順子還是真由美都明白了松下正式承認了真由美和森田的關係,而且這種關係是以他們最終必須結婚為前提的。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各方面都要做出重大的努力。首先,森田必須犧牲自己的藝術,那是一種什麼滋味,不懂得藝術的人是想像不出來的。可是光有犧牲的痛苦還不夠,作出重大決策的松下還有一個更加艱巨的任務。那就是他必須重新塑造森田。藝術家一旦去掉了藝術那便往往和一個痴呆的人沒有什麼兩樣。松下有沒有辦法開發出森田身上的潛能那是關鍵所在。關於這一點,松下比誰都知道自己是在鋌而走險,搞不好他可要賠了夫人又折兵。但是他一旦成功了,他就等於是只挪動了一隻小卒整盤棋都讓他給走活了,所有的問題都將迎刃而解,他也不用再和順子在林蔭道上遠足的時候唉聲嘆氣了,他也可以卸下老闆的那套沉重的面具讓自己象個小孩子那樣地接受順子的支配來討一份歡心了。

  焦點全部集中到了森田身上。那一天晚餐的後半部分的話題全是圍繞森田的。而且幾乎全是順子和真由美說的。松下倒變得有點象是穩坐釣魚台的樣子,只對兩個女人的意見不時地點頭稱是,仿佛她們所說的都是他原來所預料的。

  真由美說森田是會犧牲他的藝術的。不是說森田背叛了他自己,她相信森田對藝術的愛和她對藝術的愛沒有什麼兩樣。但是森田是絕對比愛藝術更加愛她的,為了她,森田什麼都能夠犧牲。當然真由美在說這話的時候也很含蓄,第一次顯得不那麼任性,甚至有點羞羞答答的,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

  順子則說森田是會順利完成他從一個音樂家到一個接班人的過渡的,問題是松下是否教育有方,訓練有素。她的根據是森田和他們的女兒不同,這些年來森田已經多少經歷了人間的滄桑。當他們的女兒還在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地彈鋼琴時,森田卻在拉他的小提琴時無時無刻不去聆聽那弦外之音。那一天她太高興了,因此她居然很幽默地對松下說你的一生開發了無數的新產品,你也經常說你是塑造人的藝術家,那這一次你就來完成你人生中最後的同時也是最偉大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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