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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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苗?苗苗!」防盜門砰砰砰響個不停,可臥室里的女人還沉浸在夢境裡,她什麼都聽不到,只覺得枕頭下的手機嗡嗡嗡震得她臉頰發麻,

  她醒了,床尾的鏡子裡倒映出她蒙在綠色緞面鴛鴦被子裡凹凸的身形,她很瘦,被子都沒鼓起來多少,只占據雙人床的一角。

  她迷茫地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還是和那天一樣的午後,只是正值盛夏,陽光明媚,整個房間都被染成了柔暖的金色,房頂上停留著一個小小的光圈,像在注視著她的睡眠。

  「苗苗!」她摸出助聽器戴好,這才聽到激烈的敲門聲和門鈴一刻不停的刺耳吵鬧。

  「好吵啊。」苗苗坐起來,看著鏡子裡女鬼一樣凌亂的自己,輕輕呢喃,炎炎夏日,午睡太久沒喝水,嗓子幹得像吞了一把粗砂,

  苗苗又歪著頭照一會兒鏡子,灰色無袖T恤上滿是斑斑點點的水漬,這幾年年紀上去了,同事和學生都說她長變了,她對鏡審視了一段時間,在家看,走在路上有鏡子或者玻璃的地方也看,說白了就是膠原蛋白流失了,臉頰不再飽滿,對她這種臉型的人反倒是個好事兒,輪廓清晰立體,感覺骨量輕一些,但眼窩凹陷太深,鼻樑又高,一眼看去陰森森的。

  她掀開被子下床,趿拉著竹編拖鞋走到床邊撿起藍白格的麻布睡褲穿上,兩手繞到腦後握住一頭濕噠噠的長髮盤起,隨意綰了個松松垮垮的低髮髻,用腕上的黑色皮筋挽住,這才離開床邊,走出臥室,右拐,路過客臥的門,穿過走廊和客廳走到玄關,打開木門,外面還有一層鐵門,她就這麼隔著鐵欄杆和門外的人面面相覷,

  「苗苗你怎麼回事?臉怎麼這麼白?臉上這流的是汗還是什麼啊,你可別嚇媽媽!」

  門外的老婦人穿了件水墨畫圖案的真絲連衣裙,拎著兩個紅色塑膠袋在門外急得跳腳,大呼小叫。

  苗苗覺得女人是一個奇特的物種,年輕時不是黑就是白,到了六十幾歲的年紀反倒喜歡穿紅戴綠,本意是花哨的圖案顯年輕,奈何人到底是老了啊,腰和肚子上的贅肉如層層疊疊的山巒,硬是把好好的一副《富春山居圖》撐成了梯田,頭髮盤得又高又緊,當年趕時髦紋的半永久眼線現在成了烏糟糟的一團,掛在同樣烏青的眼袋上,怎麼看都不是個好相與的老太太。

  「媽,我耳朵不好。」苗苗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撩起髮絲,微微側頭給她看助聽器,「沒聽到,有事嗎?」

  老婦人當即眉頭一皺,厲聲道:

  「廢話!媽能不知道你聽不見?你這助聽器還是媽給買的呢!三萬多塊呢!不比你原來那破玩意兒好?不知好歹,還不快給媽開門?」

  苗苗回頭往屋裡看一眼,手一伸拉開門閂,自己走進客廳,徑直走到沙發邊坐下。

  黑色皮沙發很老了,有一些皴裂,當時買的就是二手貨,皴裂的地方海綿都擠出來了,現在用一塊波斯花紋羊毛氈蓋住,地板還是黑白格瓷磚地板,迎光看,黑色的瓷磚已是落了一層細塵,玻璃茶几底下還墊著一塊地毯,上面繡著藍色勿忘我花,有些褪色。

  「有事嗎?」苗苗望著窗外再問一遍,窗柩上放著幾盆蝴蝶蘭,白色紗窗簾迎著燥熱的微風撫動,

  「來看看你不行啊?」老婦人熟門熟路走進廚房,把兩大袋菜和肉放在灶台上,皺起眉不滿地瞥一眼空無一物卻鏽跡斑斑的水池,連水龍頭上都是黃色的鏽斑,「一天天的吃外賣,身體遲早要垮掉!不還得媽來伺候你?」

  「我不需要。」苗苗望著窗外,夢話般的呢喃被一陣陣悶不透風的熱浪淹沒,有幾綹碎發沒紮上去,被汗液黏在脖子上,淺灰色T恤沒一會兒就洇出一片片深灰色的汗漬。

  老婦人根本沒聽到她的話,事實上她很少聽女兒說什麼,這一會兒也是,只顧風風火火地在廚房裡巡視,打開頭頂的櫥櫃,找到半瓶快過期的醬油和一個玻璃罐子,罐子裡是一些紅糖碎渣,黏糊糊地粘在瓶底,

  再打開冰箱,除了雞蛋就只有牛奶,她擰開牛奶罐子聞一下,一股子酸臭味撲鼻而來。

  她眉頭越皺越緊,說實話女兒家雖然一進門就是一股子撲面而來的焦糊糊的中藥味,但不髒也不亂,或許是東西少吧,她想,除了牆上幾副畫,地上的毯子,再就電視機旁邊擺了一個玻璃花瓶,裡面的玫瑰花早枯萎了,蜷縮乾枯的花瓣灑落在電視柜上,窗柩上的幾盆蝴蝶蘭也被烈日曬得奄奄一息,

  可婦人還是怒火中燒,她也不知道這怒火從何而來,她很少反思自己,或者她沒有那個能力反思,她一直憑藉著動物般的本能活著,但她知道這一刻她終於尋到了爆發的契機,端著腐爛結塊的牛奶氣勢洶洶地就衝到客廳里,站在客廳正中央,叉著腰對女兒吼道:


  「你要死啊?啊?一天下了班什麼事兒都不干,除了吃就是睡,家裡比豬圈都髒,誰家小姑娘邋遢成你這樣?你和李夢航就這麼過日子的?」

  苗苗不理她,還是望著窗外,老槐樹繁茂的枝葉在翻滾的熱浪里靜止不動,深綠色樹葉被烤出了油,滾燙乾燥的苦澀氣味裹挾著薔薇花的清香瀰漫在苗苗鼻尖。

  老婦人見狀,想到廚房裡要啥沒啥的悽慘光景,又熱得發昏,年紀大了體虛,就這一會兒已經渾身濕透,像蒸了個桑拿,頓時沒了給女兒張羅晚飯的興致,何況她今天來的本意也不在此,那兩大袋東西就是個敲門磚,

  她想到這裡便換了副嘴臉,扶一下眼鏡,走到沙發邊坐下,松糕鞋底被腳汗黏得啪嗒啪嗒響,掀起屁股底下的羊毛氈子剛想說你不熱啊,可低頭看一眼又放下了,蓋好,坐上去,小心和女兒保持距離,兩手搓著冰涼的牛奶瓶給掌心降溫,嗔怪地哼一聲,

  「生氣了?人不大脾氣不小,媽不就這麼一說嘛,也是為了你好,你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嗯?」

  她輕柔地嗯一聲,伸手將女兒被汗水黏在脖頸的髮絲撩起來挽在耳後,苗苗嘴唇太紅,從初中起就被懷疑是偷偷塗了口紅,每回教導處主任揪著都要罵一頓,讓她站在講台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拿紙巾擦嘴,發毛的紙被她冰涼顫抖的手捏著在嘴唇上狠狠地擦,一遍遍擦,越擦越紅,連帶著嘴邊一片全是紅的,也擦不下來什麼,這時教導處主任只會興致缺缺地揮揮手,「回去吧回去吧。」

  可下一回碰到了,他又會掠過操場上一群被晚自習加早自習加跑操折磨得像綿羊一樣萎靡的初中生,大手一指她,扯著卡了痰的煙嗓大吼:「哪個年級哪個班的?過來!」

  這會兒也是,在熱烈的夏日裡鮮艷奪目,和被熱氣蒸騰得紅撲撲的臉蛋交相輝映,眼尾也是殷紅一片,紅暈飛到了鬢角,寡淡的眉眼透出一股子媚勁兒。

  「苗苗,最近還好嗎?」老婦人從沒把女兒和這屬於肉體的原始神秘又邪惡的吸引力聯繫在一起,苗苗和那個不相關,她是一隻酸溜溜的青蘋果,看了就牙酸,可這一剎那,確切地說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她竟也變成了一顆熟透的水蜜桃,散發著馥郁醉人的甜香,太甜了,隱隱裹挾著一絲酒香,這是腐爛的前兆,

  母親陡然間被女兒突如其來的魅惑刺了一下,她是過來人,曉得女兒和那個令人厭煩的男孩子恐怕不僅僅是一起搭夥過日子那麼簡單,可轉念一想,怕什麼呢?這不過是一個一輩子都吃不到美貌紅利的女人所剩無幾的青春的底子,是青春的迴光返照,令人沉醉的酒香一會兒就揮發掉了,她很快就會和自己一樣,衰老,臃腫,腰上的肉像抽了鬆緊帶的棉褲,要用手拎著走,走出去男人連看都不會多看她一眼,

  想到這兒她又疼惜起女兒來,手背蹭一下她濕漉漉的臉,「苗苗,你老是躲著不肯見媽,媽可擔心你了,你知不知道?」

  「擔心什麼?」苗苗把臉轉回來,沉靜的眼睛裡沒有疑惑,「張美瑜女士?」

  張美瑜本就心裡虛著幾分,又被女兒直呼其名,當下惱羞成怒起來,也不壓著嗓子柔聲細語了,皺起眉頭放開喉嚨就罵:「擔心什麼?你說我擔心什麼?你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跟死了有啥區別?打電話不接發微信不回,逢年過節也不知道給家裡長輩拜個年!」

  她說著扶一下被汗液浸得直往下掉的金絲邊眼鏡,斜睨著女兒,上下掃視一遍,癟癟嘴譏諷道:

  「還人民教師呢,要不是媽四處托關係,你這耳朵能當教師?雖說民辦學校的飯碗沒公辦學校鐵,可好歹也是學校啊!天天站在講台上讀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你跟媽說過一個謝字兒了嗎?」

  張美瑜有個本事,騙自己,明明是有目的而來,可說著說著來了真情實感,想想自己這一生諸多不順,罪沒少受,苦沒少吃,可到老落得個一身罵名不說,當年大出血差點兒死在手術台上,養出來的女兒也跟著外人一道唾棄自己,當下竟真心酸哽咽起來,傷透了心似的別過頭去一揮手,聲音蒼涼,

  「反正媽現在也不指望著你給媽養老送終了,你哪怕正眼看我一眼呢?給我個笑臉呢?這都不行,哦,學生犯了錯能改,我這個生你養你的媽犯了錯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苗苗看著張美瑜的後腦勺,頭髮一根不落地攏起來,像駝峰一樣盤在頭頂,最可怕的就是一頭青絲將白未白,一綹黑一綹白,摻和在一起變成斑駁的灰色,以前還卯著一股勁兒,隔三差五去街角相熟姐妹的髮廊里染一染,燙一燙,這幾年也徹底散了,放棄了,不光任由肥肉橫生,也任由白髮瘋長。

  「謝謝媽媽。」苗苗收回目光低下頭,「我還好,最近在整理夢航的東西了。」


  她露出恬淡的微笑,有意無意撥弄右手無名指的戒指,「他房間裡除了書也沒什麼東西,他平時捨不得花錢,給他買衣服他都說不喜歡,都退了,昨天幫他收衣服,一個衣櫃半邊都沒占到,主要是書,滿滿一柜子,我今天早上才開始整理,但大部分都是《時間簡史》,《蟲洞書簡》什麼的,

  他喜歡這些科幻的東西,都快翻爛了,我看不懂,問他就是笑,還有數學教材和輔導書,反正快要搬家了,到時候就一起處理掉吧,其他一些小東西,理起來也很快的。」

  苗苗一邊說一邊轉戒指,銀色的戒指環上只有一顆小碎鑽,她轉來轉去,看陽光折射出七彩的光,「人總要往前走,」她笑著說,「他老跟我這麼說,每一天都是一杯乾淨清澈的水,不要把前一天的髒水往裡倒,很形象生動吧?嗯,他學生都說他講得好,一聽就懂。」

  「誰說不是呢……」張美瑜聽到此處也覺得一陣唏噓,那個男孩子,眼睛黑亮亮的,從小就看誰都笑眉笑眼的,

  「航航,叫叔叔阿姨,還有妹妹。」他媽媽和他一樣沉默,家裡來客人的時候就默默地躲到廚房裡,不一會兒你面前就會多一杯茶,小孩子的話就是一杯果汁,然後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躬著腰把藏在餐桌後的兒子牽出來,讓他問候叔叔阿姨好,

  他還那么小,還沒椅子高,穿一件印著奧特曼圖案的鵝黃色短袖T恤,一條長到膝蓋的白色短褲,甜甜地笑,小手捂著嘴,靠在媽媽腿上才有勇氣說話:

  「叔叔好,阿姨好,妹妹好。」聲音比小貓還細弱,

  這樣的孩子誰不稀罕呢?她也稀罕,直到他那雙鹿一樣濕潤溫馴的眸子在某一天看向她的瞬間就結了冰,

  她以為是錯覺,把臉別過去,過一會兒再轉回來,他還是那麼看著她,仿佛把她看穿了似的,恨得她牙痒痒,她沒有告訴別人,在她最邪惡的夢境裡,魔鬼曾低吟著掐死這個孱弱又沉默的小畜生,把他那小鹿一樣清澈的眼睛珠子摳出來,讓他再也不能那樣子看她,

  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他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看她的呢?沉默的小畜生,總是無聲無息地躲在角落裡,她無從追索,才更加恐懼。

  可誰能想到他陰差陽錯成了自己女婿呢,張美瑜是一個匱乏的人,她們那一輩人,生於匱乏,長於匱乏,心冷硬得像一片貧瘠的荒漠,卻又是婚姻最狂熱的信徒,

  她悵然地盯著落滿塵埃的瓷磚愣了愣,隨即轉過頭猶豫著問道:

  「苗苗,媽媽聽說,聽說啊,就他們這種人,跟女人也不是不行,你們是夫妻,有也正常,但媽就想問問你,沒懷孕吧?女人一個人拉扯孩子,連流的汗都是苦的!而且說句不好聽的,沒孩子過兩年你還能再找,起碼各方麵條件不會太差,可有了孩子,你就等著在垃圾堆里翻垃圾吧!」

  「沒有,」苗苗怔愣了一下,被母親陡然轉變的話鋒弄得有些莫名,

  「哦那就好!」張美瑜心下鬆一口氣,眼珠子來迴轉一圈,又試探著問,「那他走之前……有什麼交代沒?」

  苗苗唇角淺淺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沒來得及,其實那幾天已經神志不清了,一直喊熱,我跟他說話,前一句還答得好好的,說想吃我做的陽春麵,要多放豬油,後一句就不知道在說什麼,讓我拿掃帚把床底下掃乾淨,再把箱子放進去,也不知道是什麼箱子,最後搶救的那一天,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他眼睛睜開了,跟我說……」

  苗苗仰起頭望著天花板上亮得刺眼的光暈,靜謐的陽光灑滿客廳,

  「他說別哭,嫁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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