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乞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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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炸藥的爆響在狹小的空間裡無比震耳欲聾。

  灰塵略散,電梯裡空無一人。

  三位廚師緊張地面面相覷,下一秒

  「轟!」

  電梯頂墜塌下來,大量的煙塵向外撲出來。與之一起墜落下來的是陳笑山般的身軀,直砸得電梯上下搖晃。

  朦朧的灰煙里,陳笑如同迷霧中的巨獸般雙目投出冷厲的光。

  三位廚師盯看這個惡鬼一樣的全身全臉是血的男人,盯著這個一手抱著一個布偶一樣的小女孩,另一手攥著電梯上蓋的全身因劇痛顫抖著的男人,不禁心生怯意。

  便是在他們猶疑的一秒間,

  陳笑手中緊握的電梯上蓋被丟鐵餅般擲出,沉重的鐵片打著旋先後砍在兩名廚師頸里。

  瞬時間,鐵片飛旋著彈跳,兩次變向後直掠出後廚的門帘,而兩位廚師被鋒銳邊緣割開的頸部動脈也迸了兩下後飆出鮮血,活似高壓水槍一般。兩具屍體斜噴著血,依然兀自立著。

  唯一剩下的那位持著發紅鐵鉗的廚師被血濺得滿是廚裙。他看到電梯裡的那男人一步步走出來,他也看到那個男人擲出鋼板的右手在那之後便僵僵地垮在腰間,儘管手腕和小臂一直在發力躍動,但改變不了已殘廢的事實。陳笑的臉,緊皺眉頭下的雙眼犀利而有神,如同鷹的眼睛,襯著滿面的血漿與扭曲地揚起的嘴唇,叫他僅望一眼便背脊生寒。他望向陳笑一手抱著的女兒,心中一邊自我鼓勵一邊暗暗計較。他已恐懼到失禁,但這一架,他得打。

  廚師大吼一聲墊步上前,手中發紅的鐵鉗掄掃而出,灼熱的鉗身劈開空氣,發出嗞嗞的響聲。

  陳笑看見那鐵鉗落向自己懷中的女兒,心中暗罵:該死,想害小雨的都該死。他不知道立馬後車轍是否能令女兒避開這一下,於是他乾脆直接轉身彎腰,最大程度護住女兒,用毫無完膚的背硬接這一下。

  滾燙到冰涼的痛楚。陳笑感到自己被那鐵鉗一下敲得渾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背上,他感覺不到呼吸,感覺不到心跳。

  「啊……」氣音從喉底逸出。

  疼痛不能麻痹你,陳笑。如果那樣的話,誰來保護小雨出去這「張記飯店「的門?忍住,回身反擊。

  「啊——!」頹弱的氣音如開閘瀉洪一般頂出野獸般無邊的怒吼。陳笑半側過頭,護著女兒,後腿閃電般蹬送向外,力極沉、極快地推撞進廚師的腹部。

  廚師悶叫一聲,口裡滲出血絲,握緊火鉗的手沒松,更抬了抬,蓄勢下一次揮落。

  陳笑緊接著迅速傾轉腳掌,腳尖斜指向下,隨後暴力地勾腿,腳後跟劃著名一個弧砸在廚師的下顎上,廚師口中的血水被擠壓了出來,又在陳笑的褲腿上更添斑駁。

  陳笑伶俐地將剛勾緊的小腿猛力又彈出,連帶著扭腰送胯之力一併迸發出一個高位鞭腿踢在廚師朝一邊歪倒的頭顱上,將其又踢得歪到另一邊。這一鞭腿陳笑使了十足的勁力,靴子堅硬的鑿子般的頭部狠狠地將壓強貫進廚師的太陽穴,一擊斃命。

  但那火鉗終是落下了。側立的陳笑的背被滾燙的烙鐵磨蹭而過,令人心悸的滋滋聲傳出,燃燒蛋白質的氣味蔓延。

  陳笑只感到自己的雙膝不受控地重重跪地。他用沒了知覺的雙臂兀自護緊女兒,不讓她摔到地上。

  他感覺自己整片背上的一寸寸皮膚都變為了旋轉著的多面刀片,或是彩光,上躥下跳著搏續刺激著他全體的每一寸末節。

  背部好似時時刻刻在變化形狀,內凸的銳角三角,重複的大把刺針,碎鏡般鋒銳邊緣的堆砌……痛不欲生。他喘不過氣來,這次不是肺病發作。

  「叮——」身後的電梯一聲響,然後門緩緩合上。隨後電梯發出哐即哐即的聲音,漸隱入腳底。

  有人要上來。被嚇退終究只是暫時的,只要有重金在上,那些人還會想上來抓我的女兒。

  陳笑咬牙。

  忍住痛,陳笑!帶著女兒往外走!起來!

  小雨,你不可能會出事。只要我還活著。

  強撐著搖搖先先住起站,陳笑方發覺自己的膝蓋已沖得像皮球,一向上拖壓便痛得即欲爆炸一般。但這痛比起後背的直攏全體的麻木來說輕得似雷雨中的低語。

  陳笑極力地忽略、屏蔽著那填充了全部意識的劇痛,用沾滿鮮血的雙手將女兒小心地抱在懷裡,蹣跚地向外走。

  穿過廚簾,陳笑發現外麵店內已空無一人,連掌柜也不見人影,玻璃店門大開著,如其還在營業一樣。興許是都被後廚飛出來的電梯頂板嚇跑了吧。他近乎小跑地向門外走。


  剛邁出店門,刀刃般的寒冷便襲了上來。不知是不是後背的布料連著皮肉被削去一大片,且渾身浸濕了血水的緣故,陳笑感覺天氣比自己料想的要冷很多。他下意識地闔起右半邊風衣擺,將女兒護在懷中。

  又跑了一步,很明顯地,陳笑感到自己的腫脹的雙膝被凍住了,步子再落地,冰坨一樣板硬脆弱的蓋骨在咔嚓聲里開裂。

  管不了這麼多了,陳笑。回到大部隊,只要能回到大部隊……他們來了!聽!

  不知是不是神經質的幻覺,陳笑仿佛能聽見後廚最里端電梯「叮」地一叫。

  該死,這麼快。

  再邁步,陳笑發現自己幾乎彎不了腿。該死。他身軀前傾,又傾倒著出去兩步。

  他用能活動的手摸手機,摸不到。絕望在夜裡如同寒氣悄然包裹住陳笑。

  突然,懷裡的女兒撲騰了一下。然後是埋在厚衣布里的神志不清的嬌弱的哼唧聲。陳笑趕忙打開風衣。女兒暴露在寒夜裡,被一陣不強的北風吹得大睜開霧蒙蒙、水汪汪的雙眸。

  「爸爸。」她小聲地說。聲音十分怯懦,像是在懼怕被什麼人聽見,「我們現在在哪?」

  「很危險的地方。」陳笑回答,堅冰般緊攥的面部肌肉倏地回暖,「我們要快跑,跟叔叔們匯合。」他望向女兒,鋼毅的眼眸里化開一股名為溫柔的熱流。

  「叔叔們在哪?」女兒伸手環住陳笑的脖子,把自己往上提了提。陳笑的手臂頓感輕鬆。

  女兒的手臂很暖,在寒夜裡如同黑暗中的螢火。

  「在那個方向。」陳笑指向一個方位。

  他再次啟動,向那個方向奮力跑去,第一下便觸發了膝關節的警報。很明顯地,他感到近似球狀的膝蓋在被向外狠命擠。他眉頭皺得更緊,非條件反射地腳步一頓。

  他向後撇了一眼,看見大開的玻璃店門後面深處的廚簾被一個黑袍的矮壯身影撞開。

  黑衣人。這個被子彈打中後腦的本應是死人的異能者仍活著。而且,他來了。

  陳笑不敢再停滯,一下一下蹬擠著自己易碎的膝蓋,往前痛苦地奔馳。

  一千米,陳笑。一輩子棄掉這雙破膝蓋也要跑完這一千米。

  漆黑的夜裡,陳笑的風衣後擺展開,披風一般隨風飄動。

  跑!更遠點!更快點!

  某一刻,身上下的痛楚都更鮮明、更赤裸、更真切地逼陳笑放棄一切的掙扎:背部被鋼鎖貫穿釘死般的烈痛與動彈不得,虎口被反覆撕開的麻癢,頭臉上深淺不一刀口的鑽心劇痛——那是他雙膝驟然崩毀之時。半月板畸形地斷折出來,以平行於小腿的角度隨著踏地向上骨刺一般錯位地從大腿末端往出冒。

  一瞬間,陳笑感到大小腿骨骺如兩拳相砸一般毫無保護、赤裸裸、硬生生地撞在一塊,他想到兒時喝骨頭湯時用牙齒咬爛軟骨包被的骨髓時的狀態和感受。

  「啊哎——!徐嵐——!李傑——!趙鑫磊——!」陳笑嘶啞地大喊,用最原始的方式企圖與隊友通信。

  「別跑!賤人!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身後傳來黑衣人粗嘎的囂叫,聽得十分不真切。

  陳笑,繼續跑。你的腿能邁,腳能觸地。一點都不疼,一點也不

  痛。然而,

  「嘎嘣」不再能承受陳笑體重的失了膝關節的小腿骨骼被壓得急驟歪曲傾倒,「啪」一下貼合在地面上,陳笑身子立刻矮了半截。

  「爸爸!」小雨的淚不受控地湧出來,她在模糊的視野里望著陳笑因劇痛而扭曲猙獰到崩潰的臉,雙手緊緊抱住父親,想減輕點陳笑的負擔,更想給父親一些溫暖。不過更多的是對恐懼、無措與心疼的宣洩。

  數秒過後,陳笑似是稍緩。小雨被放到地上。

  「小雨…」陳笑伸出手指,聲音似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你快走,往那裡跑!繞過那棟樓後繼續往哪個方向。我一會兒來。」

  小雨下意識地往陳笑指的方向跑,卻又頓了一下,想回來拉陳笑的手,一時不知所措。

  「快去,跟警察叔叔們匯合!我要對付後面的人。」陳笑痛苦地喘息著,他就地坐下,一手捏上自己以怪異角度扭折過去的小腿,另一手按住關節,「快!」

  小雨轉身跑去了。她身後即刻傳來一聲不強的「咔吧」聲,小雨回頭看,父親的腿已暫時復原了。


  她同時看到了陳笑再次如鐵拳般擰緊的臉,眉頭緊鎖,好像在忍受莫大的痛苦。陳笑沒顧再看她。如果他看到自己回頭,肯定會催促自己,別回頭,使勁跑。小雨心想著,轉過頭去,頭也不回地跑。

  「死小孩!給!我!過!來!——黑衣人的聲音又傳來,這下聽得更真切了不少,如在耳畔。

  陳笑已在使勁地扳扭自己的另一條腿了。同時也在持續關注著身後黑衣人的位置,兩步遠。張記飯店燈光所投下黑衣人拉長如厲鬼一般的影子已完全籠住了自己。趕緊!

  「咔吧!」

  緊接著,陳笑從地上斜躍而起,撲在黑衣人身上,與之前沖的勢頭斜撞,兩人一同滾倒向一個新的方位。

  「你他媽還能站?」黑衣人的花黃的牙齒在陳笑臉前閃光,他一拳搗進陳笑的小腹。兩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陳笑繃緊肌肉,旋即略後仰,以額頭砸向對方的鼻子,在對方一聲慘叫里、後挪躲避下接著閃電般出拳,骨節精確地點在黑衣人的喉結。

  「那你一條死狗,憑什麼還活蹦亂跳?」

  黑衣人痛苦地捂著喉嚨,向一邊滾過去。陳笑也好不了多少,因為肩胛牽扯的背部傷勢。他手腳並用,想站起來,可膝蓋始終無法調用。

  黑衣人已滾了一段距離,陳笑眼見他在不遠處(仍躺在地上)撩開被血浸濕的黑袍,從皮帶上抽出那根閃著金屬光澤的細長木棍,遙遙指向遠處。

  陳笑瞳孔一縮。那是女兒跑去的方向。他慌亂地朝木棍所指的方向看一眼,望見女兒剛好跑到一輛停在路邊的電瓶車旁。

  她的身影看起來如此嬌小。月光鋪開在女兒身前,而其後便是涇渭分明的黑暗。大樓的陰影將女兒和她身邊的車整個籠罩其中。

  他沒能看到她的臉。

  陳笑心一揪,他本能地用著上肢與軀幹將自己往黑衣人處彈躍。而黑衣人已露出彰示勝利的殘忍的笑:「因為我是魔法師啊。」

  死也要攔下他這一下,陳笑,女兒必須安全撤離。

  隨著黑衣人嘴唇的吸動,一束血紅色的光華自木杖的尾部迸發出來,一閃即滅。旋即,女兒身邊的電瓶豁然在震耳欲聾的聲音里爆炸,火光沖天。

  霎時,小區門口亮如白晝。

  「都給我的狗陪葬吧!你們都得死!」黑衣人望著騰起的火光喪心病狂地大喊大叫。

  不!!!

  陳笑朝著那煙火訇然而起的方向,睜大眼瞪著那耀目致盲的火光,哭吼得撕心裂肺。他感到自己的面都仿佛隨著寸寸皮膚向邊緣的翻折而完全打開,露出下面錯綜複雜的肌肉與骨骼直迎爆炸掀起的狂浪。

  不!陳笑!不!!!

  「啊啊啊——」陳笑瞪圓扭曲的雙眼,近乎瘋狂地死死盯上黑衣人,眼眶裡滿是血淚。

  「我本來活的好好的。非要逼我。」黑衣人擠著臉上的皺紋展示出一個獰笑,手中木杖轉指向陳笑,「你們罪有應得。我是魔法師,我就是比你們這些雜種優越。我想殺你就殺你!」

  ……………………

  黑暗。

  「滴,滴滴,滴,滴滴」

  亮。白光。

  模糊的變幻晃動的白光。

  模糊的場景。

  花。吊瓶。警服。藥水味。

  陳笑努力睜開眼。有些迷茫地看著自己床前穿著警服的男人。場景也驟然變得清晰。男人身後是牆,牆左是窗,牆右是門,窗外天色陰沉,似是要下雨,自己身邊有不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設備,五花八門。

  醒過來後,他就像一個木偶一樣瞪著眼睛。

  「陳笑,你醒啦。你真是個……是個……狠人。」警服男子敬佩道。

  「我真希望你沒事。這次行動,你真可謂傳奇。一個人幾乎端了一個窩點,恐怖如斯。」警服男人自顧自地說,「不過你的照片被有心人發到了網上,'私刑者警察'都上熱搜了。我們花了好一番力氣才壓下來啊。你接下來估計不能繼續待在警局了,得避避風了。」

  陳笑愣了愣,拿起手機,迷迷糊糊地在深網上搜了搜。

  「怎麼了?」警服男子好奇地湊過去。

  手機屏幕里是「私刑者警察」關鍵詞底下的照片:一具倒在地上的黑衣軀幹,衣服上、地上沒地方不是骯髒的血肉。


  那是黑衣人的軀幹。那軀幹沒有四肢,有的只是關節處拖拽出來長斷不齊的筋條與骨刺。

  那人胸腔大開,肋骨完全折斷,一顆心臟隨意地掉在一邊,而面部更是可怖。

  陳笑一下把手機扔到一邊。

  「別看了別看了。真不該跟你說這個的。我不打擾了,你先靜靜吧。」警服男子說著轉身。

  「我女兒在哪?」陳笑好像恢復了記憶一般,突然抬頭,開口問。

  「你女兒?她……在重症監護室。」警服男子猶豫了一下後說。

  「我要去看她,」陳笑猛然彈坐起來,直接往床下邁。裹滿石膏的雙腿跺在陶瓷地面上發出生生的敲砸響。

  「唰」手一甩,吊水的針頭被一下拽掉,陳笑立刻感到手手背輕鬆了許多,沒看見那裡立刻臌脹起來的青紫色淤血。

  他跌跌撞撞地向右邊門走。

  「哎!」警服男子伸手想拉他,被他一把推了一個踉蹌。

  出門,陳笑在頭上找著指路牌。「重症監…重症監…」他念叨著。

  他一路摸到電梯的位置。隨著感官的漸漸恢復,他發覺雙腿是毫無知覺的,且不怎麼受控制。背部比那晚還痛得更深刻,且完全動彈不得。還有全身上下不計其數的傷每一處都無法忽視地痛,就像下河游泳後釘在身上甩不掉忽視不了的一條條螞蟥。失了腎上腺素,他幾乎駕馭不了這種痛。

  他在電梯樓層索引里看到了重症監護室的位置,乘電梯直奔而去。

  「咚咚咚」他注裹石膏的腿與地面一下下碰撞。

  「嘿!你哪個病房的!不要亂跑!」不知第多少個醫生這樣對他喊,他置若罔聞。

  那個醫生也同先前遇到的那些一樣,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無所謂了。陳笑已進入重症區,他仔細地透過每面玻璃窗向里望,那些畫面真是慘不忍睹。他祈禱自己女兒的狀況比那些人樂觀。

  終於,他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婉玲和另一個女人坐在一扇厚重的玻璃窗邊。她緊盯著玻璃窗後病房裡的女兒。幾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醫護人員在小雨身邊忙忙碌碌。而十分刺眼地,心率監視器顯示屏上血紅的波動,在逐漸趨平。

  不不不不不

  陳笑也趴上玻璃窗,心裡一時間慌亂、緊張到了極點,他已難以控制軀體的行為。他圓瞪著眼,睜睜地看著,祈禱著。他的世界裡只剩那一方醫護室,那一條隨時間而傾頹的曲線。

  主啊!讓我永遠活在現在吧!請讓時間定格,至少女兒的心臟還在跳動。我願意永遠承受一身的傷痛,我不想康復,不想回歸正常生活,我只想要女兒活。我願永遠定格這世界,定在女兒活著的世界…

  可事與願違。在陳笑注視下,那一跳一跳的鮮紅線條盡失了生命力,最終真的如時間停滯了一般成為了一條穩定不動的平直線。

  「不——」陳笑已無法發出正常人類的呼聲。醫護人員停下了手中的忙碌。

  一道閃電驟降,將室內的一切一瞬間刷成雪白。

  伴隨著生命監測儀漫長而單調的蜂鳴聲,一個無辜的靈魂、陳笑心底全部的溫情,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轟!」雷霆乍起。

  隨後便是大雨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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