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心濁
在黑暗中，坤乾打了個響指。
由此，掛在牆壁上的十二盞明燈依次亮起。
坤乾行在前，諾拉不得不緊隨在後。
他們很快行至門口。
「好了，各位，下次我不會再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了。
「我說過，你們找我有事的話我奉陪，但除此之外的雜活，都和我沒有干係，你們愛怎麼耍就怎麼耍吧。」
他拖著疲憊的聲調，輕輕用手指節叩門。
門開了。
而後，坤乾沒好氣地，借勢將諾拉輕輕推了進去。
意料之外的推力，讓諾拉左腳絆到了右腳，踉踉蹌蹌地走了好幾步，她才勉強保持住平衡。
到了此時，她才終於有了空閒，得以觀察起周圍的景象。
此地與她剛剛所處的過道不同，儘管房間的主色調依然陰冷，但明亮的、噼啪作響的壁爐帶來了不少溫暖。
火焰與吊燈的燈光，照耀著地板上鋪著的暗紫色地毯，令其纖毫畢現。
地毯之上，則擺放著一張看不出材質，漆黑光亮如墨的圓桌。桌邊的椅子有六隻，還剩下三個空位。
見有人來，坐在椅子上的人們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諾拉。
在目光的森林中，諾拉噤若寒蟬。
雖然她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類似的景象，但正因為如此，這份弔詭的相似，才更加給她帶來了更多的震撼。
「宏思道」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物，臉上的表情也不盡相同，卻有著一模一樣的臉。
伴隨著貴客到來，嘴上叼著青花陶瓷菸斗，身著沙迦風格紅色法袍的「宏思道」第一個起身迎接她。
他摘下菸斗，吐出一個完美的圓形煙圈，又吹起悠揚的口哨。
「咻~稀客啊，看來這把是我賭對了。我叫崔斯特·瑞德，希望我們的合作愉快…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活著的心素。」
「在下也感覺到了，她身上和醒時世界的我們，有何種相似之處…」
頭戴系黑色葛巾、樣式奇特的竹笠，被玄色短衣裹束著的男子站起身，附和起同伴的說辭。
隨後，他將手扶在胸前，朝諾拉躬身又頷首。
「諾拉道友，幸會。在下姓宏名玄清，來自第二史的九州，是一名祝由師，曾有幸忝列門牆，師承流明居無惑真人，現無門無派，歸屬散修一列。
自我介紹後，玄清又將手藏進袖中，靦腆道：
「…在下與諾拉道友算得上是同鄉，希望日後，我們能各取所長，互補其短。」
相比於其他三人樣式鮮明，足以標識自身身份的衣裝，四人中的一位，卻僅僅只是穿著平平無奇的黑色西服，披著灰底白線的花呢外套。
但這也讓諾拉一眼認出，這是她最常接觸的那個人。
他躊躇了一會兒，才抑制住不安，硬著頭皮，起身向諾拉致意。
「抱歉，諾拉·彼得羅芙娜小姐，唐突將您帶到這裡，多有冒犯…您先請坐吧。希望您能接受這場對話。」
宏思道話音剛落，那戴著純白色、且沒有孔洞的面具，被寬大的白色修士袍覆蓋的修士，卻在突然間身化長流，化作一道白虹，行至諾拉身前。
見狀，諾拉臉上的冷漠也有了消融的跡象。
諾拉往後倒退了兩步。
修士單膝跪地。
諾拉又向前進了一步。
他朝諾拉伸出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的雙手，像是向王女敬獻貢品的使臣。
可他的手中空無一物。
諾拉不知所措。
宏玄清壓了壓自己的竹笠，又乾咳一聲，才向諾拉提出了建議。
「咳咳…按在壹史之中，九州敬奉『廣寒室女』最大的門派，也就是『沐影會』的規矩，如果諾拉道友願意開啟這場談話，就請將左手置于澄心道友的雙手中央。」
「當然…您不同意的話，坤乾他現在就可以送您回到現界，之後，我會立刻準備動身離開天華。」宏思道為表明誠意，又向諾拉說明了他們各自的退路。
諾拉想了想，還是將手放在了澄心的手間。
她現在很害怕，但是她也想從宏思道們的身上得到更多的知識與消息。
況且，宏思道們才是占據絕對力量的一方，而他們卻沒有以暴力手段直接逼迫。就憑這點，她也覺得他們現下的做法算得上比較厚道。
當諾拉的手碰到澄心的手時，即使隔著厚重的面具，諾拉也聽見了他的抽泣聲。
於他清澈如童聲的嗓音中，禮頌的狂熱與神聖都顯得更為純粹。
「永世沉淪的教母啊…悲天憫人，澤被眾生…讚美您!
「…您赦宥智者與昧知者，願者與不願者，愛世者與厭世者，生者與死者…
「而今…您也將要赦宥背負如此罪惡的我…讚美您!」
他嗟嘆著，再然後，他微微抬起面具，輕吻了一下諾拉的手。
見此，崔斯特嗤笑一聲，擺了擺手，招呼諾拉過去坐下。
「好了，其實一開始就不必要管他，諾拉小姐，讓我們坐下來，一起好好談談吧。」
「他有什麼罪?」
諾拉一面問，一面看向澄心。
對於神棍的精神狀態，諾拉本是沒興趣去探究的。
但是，一來，崔斯特的輕浮態度讓她有些不適；二來，據宏玄清的說法，澄心所屬的組織和「噤默處子」有關。
那她就不得不對此感興趣了。
一時間，她的問題無人應答。
只有玄清默默站起身，走到澄心身邊，伸出雙手扶起他，又將他送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崔斯特冷哼一聲。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無非是『白雪』與『旅人』有過一腿，後來…
「嘿，反正，以他們的關係來看，先天有身為『旅人』使徒資質的我們，可不是要被釘在十字架上受罪嘛。
「嘁，我可沒長著他的綿羊腦袋。」
「…崔斯特道友，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別太為難他了。」
玄清輕柔的話語，打斷了崔斯特的評頭論足。
他在照顧澄心情緒的同時，卻也沒有反駁崔斯特的說辭。
之後，玄清又轉過身來，面帶著微笑，向諾拉詢問道:
「諾拉道友，你既不知『心素』為何，想必也不知何為『心濁』吧?」
不等諾拉回應，他又為諾拉做出了解釋。
「《浮生卜藝》雲:心濁者，影之泉眼也，瘋癲痴妄，諸行無常，然其實蘊混沌初開之道，乃冥明灘旁先天寶玉…」
隨著玄清的敘述，諾拉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很快，她便支撐不住，長嘆一聲，無奈道:
「…我聽不懂古天華語，煩請換一種說法吧。」
玄清撓了撓腦袋，很是不好意思地推脫了諾拉的提議。
「可是…古籍上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在下用的也是雲熙官話…很抱歉，在下只略通女書、火書、金文與骨篆，對於所謂『北地語』著實一無所知。」
看來他一時竟也不知該作何應對。
而不一會兒，宏思道便就已組織好了語言。
他看向諾拉，正欲開口，卻被一串綿延著的輕笑聲所打斷了。
諾拉立刻就察覺到了異樣。
光聽聲音的話…這應該源於一名女子，方向是在她的身後。
「嗯呵呵~玄清，你就別難為諾拉妹妹了，她這不方才接觸大道三個月呢，你簡單地說——我們活著像死，死著像生，一半是醒著，一半是夢。不就行了嗎?
「至于澄心那邊的問題嘛…對於孤寂、純淨的『燼』來說，最不能忍受的，不就是本身就帶來矛盾、悖論，善於變化的『影』嗎?」
伴隨著慵懶而溫存的話語聲，一雙纖纖素手慢慢纏上了諾拉的腰。
她急忙引動全身力氣，試圖掙脫，但收效甚微。
慌亂中，她瞥見那束縛自己的雙手間，有一枚光滑的銀色戒指，它如鏡面般，映照出了她自己的臉龐。
「放開我。」諾拉沉聲說。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不急不惱，反倒厚著臉皮，得寸進尺，將諾拉抱的更緊了些。
「欸？唉…真讓姐姐傷心，姐姐之前還救了你一命，你就是這樣回報姐姐的嗎？未免也太絕情了呢…」
慢慢在諾拉的耳根邊嚼完這段話後，那人方才緩緩鬆開手。
諾拉歡快地從她的臂彎中脫出，慶幸自己終於重新獲得了自由。
於第一時間，諾拉轉過身來，預備和對方劃清界限。
但，一看見對方的真容，諾拉便呆住了，像傻子似的。
紅瞳明亮如燃燭，白髮垂腰若冰瀑。臉龐光滑無瑕，身段甜美豐滿。
諾拉聞到了自她身上散發的香氣。
她不知道這是曇花的香味。因為冰谷公國的大部分地區常年冰天雪地，那邊並不適合這種樹木生長。
這從未品味過的氣息，更讓諾拉覺得，她所面對的女人擁有仙性，或者說妖性。
這不是一個凡人能夠擁有的——她的一切，似乎便是為了激發欲望而生。
她是蠱惑人心的妖靈，生有隱形的翅膀，只需振翅，在她的玩物們的耳邊輕語飛旋，便能使所有人為她痴狂。
…在那之後，便沒有事物能阻止她的快樂了。
諾拉的恍神，很是讓她受用，這成為了她歡樂的一部分。
她掩面而笑。
「怎麼?姐姐的臉蛋和身子是不是把你嚇住了?對這些，姐姐我可是很有自信的。」
說話的同時，女子又微微前傾身體，將頭伏在諾拉的耳邊。
諾拉艱難地吞咽著唾沫。
可對方甜津津的唇齒又開始了新一輪啟合。
「放心，姐姐樂於助人，主動幫人的時候，可一向是不求回報的…嗯呵呵~」
「我可不敢相信無緣由的幫助…而且，再說，您又在什麼時候救過我?」諾拉回應著她近乎自誇的說辭，語氣平靜到近乎於冷酷的地步。
「話說回來，您是輪的『認知者』，甚或是『通曉者』？」
諾拉的率直，卻也沒讓女子生氣。
她很輕易就轉移了話題。
「啊呀…聽諾拉妹妹的語氣，咱們怎麼好像敵人一樣?」她用左手扶住諾拉的肩膀，又用右手輕輕撫摸諾拉的頭髮。
她手指的光滑觸感，讓諾拉脊梁骨發涼。
好在，她只是試圖讓諾拉麵朝向宏思道們。
「先把一些麻煩的事情解決掉吧，在那之後，那幾個孩子自會盡力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諾拉猶豫了一會兒，便順從了她的建議。
等諾拉和女子在就近的位置上落座後，宏思道們才徹底安靜下來，並交由宏思道開門見山地進入正題。
「諾拉小姐，想必您現在一定滿腹疑問，沒關係，我們會儘量為您提供詳細且合理的解釋。
「留給我們的時間很長，您不用著急，我們所處的魂所布設著『凝滯』法陣，現界時間與靈界時間的流逝比率並不一致。」
諾拉沉吟片刻後，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那就一個個問吧…話說回來，請問如何稱呼您?」
「…名字不重要。」她現在卻又有些難為情了，扭扭捏捏地緊握著手，「行吧，叫我殷月就成，這是玄清起的。」
屆時，崔斯特露出了曖昧不明的笑容。
而宏玄清則看向了殷月，又轉頭看向崔斯特，他的表情證明他對他們頗有些微詞，卻也是敢怨不敢言。
諾拉沒在意他們間的小八卦，只是按部就班，向殷月提出了疑問。
「殷月小姐，你和宏思道們是什麼關係?」
話畢，她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歧義，並不大妥當。
於是，她旋即說明了自己的狀況，以作為引導與提示。
「…我曾經也見識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都是些和我容貌相似的人。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趁著殷月組織措辭的間隙，崔斯特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坤乾的語氣與聲調。
「諾拉，你在說什麼胡話啊?你長得像諾拉，性格像諾拉，那你不就是諾拉嗎?不然，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擁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諾拉啞口無言。
崔斯特的冷笑話有讓人不知所措的特性。
「這笑話可不很好笑，你應該清楚為什麼。」殷月向崔斯特展露出同樣的笑。
見狀，崔斯特連忙揮了揮手，力圖擺脫爭端。
「…好了好了，月月，我承認，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殷月臉上的笑容絲毫沒有消退，她輕嘆，用左手摩挲著自己的右手食指，又將眼角餘光斜晲向諾拉的臉頰。
「你把她們當成你的每種可能性就好…也就是過去的你或許能夠成為，現在你卻沒有成為的人。」
「而我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很可能也是一樣的，聖女大人。」一直在座位上緘默不語的澄心，突然開始說話了。
他的語速很快，結束髮言時，他又面朝向諾拉，似乎飽含歉意。
諾拉沉默了，她反芻著他們的話語中蘊藏著的信息。
不多時，她就察覺到了異樣。
「…你的意思是，『她們』，全都是確實存在著的？是不是，對不對？！」
既然殷月說過，那些事物的本質都是可能性，那她是什麼？宏思道們又是什麼？！
她抱緊自己的救命稻草，並像所有將要溺水的女孩那樣大聲呼救。
但沒人能將她從自己的悲痛中撈起。
「哎，這可是說不準的事情，」殷月的目光呆滯，卻死死拽住諾拉不放，「聽姐姐的，跟著你的感覺就行。」
「您有敏銳的洞察力…但這不一定是好事。」宏思道無視了她的求救，像所有冷血的看客那樣感慨萬千，「我並沒時間考慮這些。我能把握住的事並不多。」
「至少在她們對應生活著的那重歷史之中，於里界，她們足跡如常，也於現界浪遊。」玄清採取了折中的說辭，「但過去…嗯，我只是說過去，總是變幻無常的。」
「沒人知道那些傢伙們，會如何肆意將多重歷史，像你奶奶家的毛線團那樣纏起來。」崔斯特的廢話總是又臭又長，「不過至少，我們或許還把持有未來…呵呵。」
「這就是我們的原罪啊…聖女，請您寬宥我，好嗎？不…我沒有任何資格請求您…我只是謙卑地懇求著您。」
澄心幾乎語無倫次，他摘下面具，露出黝黑如烏木的皮膚，以及其上猙獰的道道傷疤。他的瞳仁閃爍著反光，眉心間深可見骨的舊傷疤如一隻怪眼。
如今，他則如浪頭般昂首，標識他已成之物。
由此，掛在牆壁上的十二盞明燈依次亮起。
坤乾行在前，諾拉不得不緊隨在後。
他們很快行至門口。
「好了，各位，下次我不會再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了。
「我說過，你們找我有事的話我奉陪，但除此之外的雜活，都和我沒有干係，你們愛怎麼耍就怎麼耍吧。」
他拖著疲憊的聲調，輕輕用手指節叩門。
門開了。
而後，坤乾沒好氣地，借勢將諾拉輕輕推了進去。
意料之外的推力，讓諾拉左腳絆到了右腳，踉踉蹌蹌地走了好幾步，她才勉強保持住平衡。
到了此時，她才終於有了空閒，得以觀察起周圍的景象。
此地與她剛剛所處的過道不同，儘管房間的主色調依然陰冷，但明亮的、噼啪作響的壁爐帶來了不少溫暖。
火焰與吊燈的燈光，照耀著地板上鋪著的暗紫色地毯，令其纖毫畢現。
地毯之上，則擺放著一張看不出材質，漆黑光亮如墨的圓桌。桌邊的椅子有六隻，還剩下三個空位。
見有人來，坐在椅子上的人們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諾拉。
在目光的森林中，諾拉噤若寒蟬。
雖然她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類似的景象，但正因為如此，這份弔詭的相似，才更加給她帶來了更多的震撼。
「宏思道」們穿著各式各樣的衣物，臉上的表情也不盡相同，卻有著一模一樣的臉。
伴隨著貴客到來，嘴上叼著青花陶瓷菸斗，身著沙迦風格紅色法袍的「宏思道」第一個起身迎接她。
他摘下菸斗，吐出一個完美的圓形煙圈，又吹起悠揚的口哨。
「咻~稀客啊，看來這把是我賭對了。我叫崔斯特·瑞德，希望我們的合作愉快…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活著的心素。」
「在下也感覺到了，她身上和醒時世界的我們，有何種相似之處…」
頭戴系黑色葛巾、樣式奇特的竹笠，被玄色短衣裹束著的男子站起身，附和起同伴的說辭。
隨後，他將手扶在胸前，朝諾拉躬身又頷首。
「諾拉道友，幸會。在下姓宏名玄清，來自第二史的九州，是一名祝由師，曾有幸忝列門牆，師承流明居無惑真人，現無門無派，歸屬散修一列。
自我介紹後，玄清又將手藏進袖中，靦腆道：
「…在下與諾拉道友算得上是同鄉，希望日後，我們能各取所長，互補其短。」
相比於其他三人樣式鮮明，足以標識自身身份的衣裝，四人中的一位，卻僅僅只是穿著平平無奇的黑色西服，披著灰底白線的花呢外套。
但這也讓諾拉一眼認出，這是她最常接觸的那個人。
他躊躇了一會兒，才抑制住不安，硬著頭皮，起身向諾拉致意。
「抱歉，諾拉·彼得羅芙娜小姐，唐突將您帶到這裡，多有冒犯…您先請坐吧。希望您能接受這場對話。」
宏思道話音剛落，那戴著純白色、且沒有孔洞的面具，被寬大的白色修士袍覆蓋的修士，卻在突然間身化長流，化作一道白虹，行至諾拉身前。
見狀，諾拉臉上的冷漠也有了消融的跡象。
諾拉往後倒退了兩步。
修士單膝跪地。
諾拉又向前進了一步。
他朝諾拉伸出被繃帶裹得嚴嚴實實的雙手，像是向王女敬獻貢品的使臣。
可他的手中空無一物。
諾拉不知所措。
宏玄清壓了壓自己的竹笠，又乾咳一聲，才向諾拉提出了建議。
「咳咳…按在壹史之中，九州敬奉『廣寒室女』最大的門派，也就是『沐影會』的規矩，如果諾拉道友願意開啟這場談話，就請將左手置于澄心道友的雙手中央。」
「當然…您不同意的話，坤乾他現在就可以送您回到現界，之後，我會立刻準備動身離開天華。」宏思道為表明誠意，又向諾拉說明了他們各自的退路。
諾拉想了想，還是將手放在了澄心的手間。
她現在很害怕，但是她也想從宏思道們的身上得到更多的知識與消息。
況且，宏思道們才是占據絕對力量的一方，而他們卻沒有以暴力手段直接逼迫。就憑這點，她也覺得他們現下的做法算得上比較厚道。
當諾拉的手碰到澄心的手時，即使隔著厚重的面具，諾拉也聽見了他的抽泣聲。
於他清澈如童聲的嗓音中，禮頌的狂熱與神聖都顯得更為純粹。
「永世沉淪的教母啊…悲天憫人，澤被眾生…讚美您!
「…您赦宥智者與昧知者，願者與不願者，愛世者與厭世者，生者與死者…
「而今…您也將要赦宥背負如此罪惡的我…讚美您!」
他嗟嘆著，再然後，他微微抬起面具，輕吻了一下諾拉的手。
見此，崔斯特嗤笑一聲，擺了擺手，招呼諾拉過去坐下。
「好了，其實一開始就不必要管他，諾拉小姐，讓我們坐下來，一起好好談談吧。」
「他有什麼罪?」
諾拉一面問，一面看向澄心。
對於神棍的精神狀態，諾拉本是沒興趣去探究的。
但是，一來，崔斯特的輕浮態度讓她有些不適；二來，據宏玄清的說法，澄心所屬的組織和「噤默處子」有關。
那她就不得不對此感興趣了。
一時間，她的問題無人應答。
只有玄清默默站起身，走到澄心身邊，伸出雙手扶起他，又將他送回到原本的座位上。
崔斯特冷哼一聲。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無非是『白雪』與『旅人』有過一腿，後來…
「嘿，反正，以他們的關係來看，先天有身為『旅人』使徒資質的我們，可不是要被釘在十字架上受罪嘛。
「嘁，我可沒長著他的綿羊腦袋。」
「…崔斯特道友，大家各有各的難處，別太為難他了。」
玄清輕柔的話語，打斷了崔斯特的評頭論足。
他在照顧澄心情緒的同時，卻也沒有反駁崔斯特的說辭。
之後，玄清又轉過身來，面帶著微笑，向諾拉詢問道:
「諾拉道友，你既不知『心素』為何，想必也不知何為『心濁』吧?」
不等諾拉回應，他又為諾拉做出了解釋。
「《浮生卜藝》雲:心濁者，影之泉眼也，瘋癲痴妄，諸行無常，然其實蘊混沌初開之道，乃冥明灘旁先天寶玉…」
隨著玄清的敘述，諾拉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很快，她便支撐不住，長嘆一聲，無奈道:
「…我聽不懂古天華語，煩請換一種說法吧。」
玄清撓了撓腦袋，很是不好意思地推脫了諾拉的提議。
「可是…古籍上就是如此記載的啊，在下用的也是雲熙官話…很抱歉，在下只略通女書、火書、金文與骨篆，對於所謂『北地語』著實一無所知。」
看來他一時竟也不知該作何應對。
而不一會兒，宏思道便就已組織好了語言。
他看向諾拉，正欲開口，卻被一串綿延著的輕笑聲所打斷了。
諾拉立刻就察覺到了異樣。
光聽聲音的話…這應該源於一名女子，方向是在她的身後。
「嗯呵呵~玄清，你就別難為諾拉妹妹了，她這不方才接觸大道三個月呢，你簡單地說——我們活著像死，死著像生，一半是醒著，一半是夢。不就行了嗎?
「至于澄心那邊的問題嘛…對於孤寂、純淨的『燼』來說，最不能忍受的，不就是本身就帶來矛盾、悖論，善於變化的『影』嗎?」
伴隨著慵懶而溫存的話語聲，一雙纖纖素手慢慢纏上了諾拉的腰。
她急忙引動全身力氣，試圖掙脫，但收效甚微。
慌亂中，她瞥見那束縛自己的雙手間，有一枚光滑的銀色戒指，它如鏡面般，映照出了她自己的臉龐。
「放開我。」諾拉沉聲說。
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不急不惱，反倒厚著臉皮，得寸進尺，將諾拉抱的更緊了些。
「欸？唉…真讓姐姐傷心，姐姐之前還救了你一命，你就是這樣回報姐姐的嗎？未免也太絕情了呢…」
慢慢在諾拉的耳根邊嚼完這段話後，那人方才緩緩鬆開手。
諾拉歡快地從她的臂彎中脫出，慶幸自己終於重新獲得了自由。
於第一時間，諾拉轉過身來，預備和對方劃清界限。
但，一看見對方的真容，諾拉便呆住了，像傻子似的。
紅瞳明亮如燃燭，白髮垂腰若冰瀑。臉龐光滑無瑕，身段甜美豐滿。
諾拉聞到了自她身上散發的香氣。
她不知道這是曇花的香味。因為冰谷公國的大部分地區常年冰天雪地，那邊並不適合這種樹木生長。
這從未品味過的氣息，更讓諾拉覺得，她所面對的女人擁有仙性，或者說妖性。
這不是一個凡人能夠擁有的——她的一切，似乎便是為了激發欲望而生。
她是蠱惑人心的妖靈，生有隱形的翅膀，只需振翅，在她的玩物們的耳邊輕語飛旋，便能使所有人為她痴狂。
…在那之後，便沒有事物能阻止她的快樂了。
諾拉的恍神，很是讓她受用，這成為了她歡樂的一部分。
她掩面而笑。
「怎麼?姐姐的臉蛋和身子是不是把你嚇住了?對這些，姐姐我可是很有自信的。」
說話的同時，女子又微微前傾身體，將頭伏在諾拉的耳邊。
諾拉艱難地吞咽著唾沫。
可對方甜津津的唇齒又開始了新一輪啟合。
「放心，姐姐樂於助人，主動幫人的時候，可一向是不求回報的…嗯呵呵~」
「我可不敢相信無緣由的幫助…而且，再說，您又在什麼時候救過我?」諾拉回應著她近乎自誇的說辭，語氣平靜到近乎於冷酷的地步。
「話說回來，您是輪的『認知者』，甚或是『通曉者』？」
諾拉的率直，卻也沒讓女子生氣。
她很輕易就轉移了話題。
「啊呀…聽諾拉妹妹的語氣，咱們怎麼好像敵人一樣?」她用左手扶住諾拉的肩膀，又用右手輕輕撫摸諾拉的頭髮。
她手指的光滑觸感，讓諾拉脊梁骨發涼。
好在，她只是試圖讓諾拉麵朝向宏思道們。
「先把一些麻煩的事情解決掉吧，在那之後，那幾個孩子自會盡力滿足你所有的要求…」
諾拉猶豫了一會兒，便順從了她的建議。
等諾拉和女子在就近的位置上落座後，宏思道們才徹底安靜下來，並交由宏思道開門見山地進入正題。
「諾拉小姐，想必您現在一定滿腹疑問，沒關係，我們會儘量為您提供詳細且合理的解釋。
「留給我們的時間很長，您不用著急，我們所處的魂所布設著『凝滯』法陣，現界時間與靈界時間的流逝比率並不一致。」
諾拉沉吟片刻後，看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子。
「那就一個個問吧…話說回來，請問如何稱呼您?」
「…名字不重要。」她現在卻又有些難為情了，扭扭捏捏地緊握著手，「行吧，叫我殷月就成，這是玄清起的。」
屆時，崔斯特露出了曖昧不明的笑容。
而宏玄清則看向了殷月，又轉頭看向崔斯特，他的表情證明他對他們頗有些微詞，卻也是敢怨不敢言。
諾拉沒在意他們間的小八卦，只是按部就班，向殷月提出了疑問。
「殷月小姐，你和宏思道們是什麼關係?」
話畢，她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歧義，並不大妥當。
於是，她旋即說明了自己的狀況，以作為引導與提示。
「…我曾經也見識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都是些和我容貌相似的人。我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趁著殷月組織措辭的間隙，崔斯特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坤乾的語氣與聲調。
「諾拉，你在說什麼胡話啊?你長得像諾拉，性格像諾拉，那你不就是諾拉嗎?不然，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擁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諾拉啞口無言。
崔斯特的冷笑話有讓人不知所措的特性。
「這笑話可不很好笑，你應該清楚為什麼。」殷月向崔斯特展露出同樣的笑。
見狀，崔斯特連忙揮了揮手，力圖擺脫爭端。
「…好了好了，月月，我承認，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殷月臉上的笑容絲毫沒有消退，她輕嘆，用左手摩挲著自己的右手食指，又將眼角餘光斜晲向諾拉的臉頰。
「你把她們當成你的每種可能性就好…也就是過去的你或許能夠成為，現在你卻沒有成為的人。」
「而我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很可能也是一樣的，聖女大人。」一直在座位上緘默不語的澄心，突然開始說話了。
他的語速很快，結束髮言時，他又面朝向諾拉，似乎飽含歉意。
諾拉沉默了，她反芻著他們的話語中蘊藏著的信息。
不多時，她就察覺到了異樣。
「…你的意思是，『她們』，全都是確實存在著的？是不是，對不對？！」
既然殷月說過，那些事物的本質都是可能性，那她是什麼？宏思道們又是什麼？！
她抱緊自己的救命稻草，並像所有將要溺水的女孩那樣大聲呼救。
但沒人能將她從自己的悲痛中撈起。
「哎，這可是說不準的事情，」殷月的目光呆滯，卻死死拽住諾拉不放，「聽姐姐的，跟著你的感覺就行。」
「您有敏銳的洞察力…但這不一定是好事。」宏思道無視了她的求救，像所有冷血的看客那樣感慨萬千，「我並沒時間考慮這些。我能把握住的事並不多。」
「至少在她們對應生活著的那重歷史之中，於里界，她們足跡如常，也於現界浪遊。」玄清採取了折中的說辭，「但過去…嗯，我只是說過去，總是變幻無常的。」
「沒人知道那些傢伙們，會如何肆意將多重歷史，像你奶奶家的毛線團那樣纏起來。」崔斯特的廢話總是又臭又長，「不過至少，我們或許還把持有未來…呵呵。」
「這就是我們的原罪啊…聖女，請您寬宥我，好嗎？不…我沒有任何資格請求您…我只是謙卑地懇求著您。」
澄心幾乎語無倫次，他摘下面具，露出黝黑如烏木的皮膚，以及其上猙獰的道道傷疤。他的瞳仁閃爍著反光，眉心間深可見骨的舊傷疤如一隻怪眼。
如今，他則如浪頭般昂首，標識他已成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