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墮夢
「這位嬤嬤的眼光不錯，呵呵，不知是不是巧合，那位來定製玉器的客官也和您一樣，是一名美麗非常，黑髮黑瞳的異國女子。」
「這…全是您設計的?」諾拉對李源歌略起了些敬意。
「和老朽沒什麼關係，歸根結底，老朽只是把成品作出來而已。
「反倒是這位客官準備的設計方案與樣式稿，當真是出自高人之手…它們很漂亮，不是嗎？」
「是，很美。」諾拉應付著他，接著又提出了過分些的要求，「源歌先生，我可以近距離觀察下這些骰子嗎？放心，我不用手碰。」
「這…」李源歌猶豫了，但他又瞥見了宏思道若有所思地望著諾拉的情形。
錯誤的判斷，讓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當然可以，不過還請您小心一點…萬一不能按時交貨，老朽在這行的名聲可就敗壞了。」
「我會注意的，麻煩你們等我一段時間。」諾拉朝桌面走近。
「我倒是無所謂。」宏思道說。
李維嘆了口氣。
采苓也趕過來湊熱鬧。
「諾拉姐姐，讓我也看看嘛…哎？這是…八面的骰子？這有什麼用啊？」
「用來玩桌遊。」宏思道說著車軲轆話，而後又自覺不妥，急忙挽回自己在小女孩心目中的形象，「有一種類似過家家的遊戲，需要用到它們。」
而諾拉湊過頭去，旁若無人般地仔細地觀察著。
不過一分鐘，她便遺憾地離開桌旁，朝李源歌道謝:
「謝謝您，這的確是一組很讓人難忘的作品。」
「您太客氣了。」李源歌將別在腰間的那串鑰匙取下，轉身來到了房間角落緊鎖著的鐵門前，「煩請您稍等片刻，老朽自儲藏室中取了靈材就回來。」
「二伯，我們乾脆在治療室等您好了。」李維提出了異議。
「好好好，隨你。」
撇下這句話，李源歌推開鐵門，又拉下房間內的燈繩，一頭鑽進了其中。
治療室離這裡並不遠，無非是上兩層樓，拐幾個彎的功夫。
諾拉三人剛前腳踏進室內，便發現李源歌早已在此靜候。
「…那房間裡有直通到治療室的樓梯?」諾拉向周圍人做了確認。
「當然，這是一條相當方便的緊急通道。」宏思道回應道。
於此同時，他又依次解開手中那兩包包得很好的油紙的繩結。
「這就是一次常規檢查流程下所需要用到的全部材料了…
「用朱紙包著的是『輪』之靈材，用紫紙包著的是『影』之靈材…沒老朽的事了吧？那老朽便先行告退了。」
自顧自地說完話後，他便走進了樓道中。
待李源歌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又慢慢平息後，李維才悄悄說起了他二伯的壞話。
「唉，和爹說得一樣，二伯天生是閒雲野鶴的性子，毫無進取之心，竟甘心如此了結殘生…」
「啊？李維哥，我覺得李伯伯他過得挺不錯的啊?」
采苓一面接下李維的話茬，一麵攤開了那批材料的包裝紙。
李維似乎想要反駁，但他最終並沒有如此做。
但，暫時身處在局外的諾拉，在看到采苓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以及那些『輪』之靈材的真面目後，卻也是保持不住冷靜，想要刨根究底地問個清楚了。
「蔡小姐…這是什麼？」
一包靈材中，種類各有不同，大多是些草藥。
其中最顯眼的，是些肉色的片狀物，共有兩片。乍看上去，類似於顏色暗淡的胡蘿蔔，但只要稍微仔細些，便可以發現，切片間的脈絡竟不斷舒張著，還滲出了些許猩紅的汁液。
它似乎是活著的。
「這是肉太歲…欸~諾拉姐姐，難不成你害怕它？」
「肉太歲…嗯。」諾拉承認道，「第一次見，感覺有些奇怪。」
「不用怕的啦，其實肉太歲只是看著嚇人，實際上，它對修為可大有裨益，不但能增補靈性，味道也蠻不錯的。」
「是嗎？所以我現在得服用它？」諾拉開始準備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
「不…我也只是自己吃過，再說了，這是用來作為儀式耗材的…」
「個人建議，別亂吃沒有加工過的靈材。」宏思道打斷了采苓，又加重語氣以提醒諾拉，「如果靈材的靈性種類包含在你道途內的話還好，但如果壓根沒有關聯的話…
「儘管您可能已經清楚了，我還是在這生死攸關的事上多囉嗦些吧，靈軀內靈性的排異能力，是有極限的…總之，小心為上。」
「多謝提醒，但我曾經遭遇過一次類似的治療方法，」諾拉坐在乾淨的病床邊，看向宏思道，她的話裡有話，「您能解釋一下嗎？」
「…我沒有這個權限。」在一眾安民處成員面前，宏思道乾脆地回絕了諾拉的請求。
「好吧。」諾拉沒感到遺憾，她本來就沒抱多少期望。
「那我們開始吧。」蔡采苓眨巴著眼睛，不知何時從旁邊的抽屜中掏出了一整套工具。
有一說一，采苓作為一名護工，其基本功力了得。扎手臂、上止血帶、消毒、抽取血樣…
數道工序有模有樣地一氣呵成，並沒有給諾拉帶來想像中的反覆針刺之苦。
「謝謝。」諾拉按住止血棉，她對采苓的觀感已好了不少。
「好嘍，接下來就交給宏前輩了，諾拉姐姐要好好休息啊。」采苓揮了揮手，便將滿盛著諾拉血液的採血管，別在了腰包間的試管架上。
而後，她又捧起準備好的靈材，一溜煙跑走了，像匹白色的小馬駒。
「我過去看著，畢竟采苓小姐經驗不足，我不是很放心。」李維向宏思道請求道。
「您隨意，這種事不必和我說。」宏思道說，「我只是個外包的打手，也管不了這麼多。」
「…宏前輩過謙了。」
撇下這句話，李維便隨著采苓的腳步而去。
宏思道的目光在門口停留了好一會兒後，才重新轉移到了諾拉的身上。
猶疑籠罩著他的臉。
諾拉覺得，宏思道似乎正處在不能兩全其美的憂慮中，這讓他難以做出抉擇。
「諾拉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他掙扎了相當久，仿佛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才勉強將這句話說完。
「宏先生，聽您的語氣…有什麼事難住…」諾拉用手勢示意宏思道壓低音量。
諾拉突然發覺，自己的話到了「您」字便了無聲息，周圍的空氣沉降了，夕陽的殘光凝結在地面上，慢慢失去顏色。
一時間，一切都沉寂了，世界的灰度在逐漸加深。
「！」
仿若活在黑白相片中的宏思道微笑著抬起手，而他的另一隻手上，那包蘊藏著「影」之靈性的材料，毫無徵兆地被爆燃的黑色火光吞沒。
在黑焰的映照下，諾拉的雙眼喪失了神采。
她在逐漸變為一具行屍走肉。
她感到自己在下沉，在逐漸沉淪。
恍惚中，她看見宏思道站在岸上，他的嘴唇張開又閉合，唱著古老的歌，他被黑焰吞噬的手掌正泛著黑膠唱片的光澤。
諾拉倒在床上，昏死過去。
宏思道將諾拉的身體平攤開來，又為她蓋好被子。
黑焰逐漸平息，它在將已經吸收的色彩緩緩吐出，直至房間回歸於傍晚的寧靜祥和。
處理完這一切後，宏思道找了張椅子，在諾拉的身邊坐下，凝視著她的睡顏。
他的額角流下汗，驚恐魘住了他，讓他如孩童般哭泣。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又為什麼是你呢？」
他喃喃自語，扶住自己的額頭，又慢慢闔上雙眼。
……
「睡得還開心嗎？」
嘲弄般的反問，像風中飄蕩的絲線，搖曳著，飄忽不定，牽動她的心神。
諾拉即將窒息，因此，她只能夠依靠鋼纜般的意志力，死死抓住它，好不讓自己溺水。
它隨風而起，扶搖直上，撥開迷雲，帶她脫離淵黑的地海，卻又融入璀璨的星河。
那些恆星散發著的光沒有溫度，它們冷漠地俯視著她，以同一種頻率，一閃一閃地眨著眼，又以不同的軌跡運動著，組成新的形狀。
而它們最終暗淡下來，變幻為一名男子稜角分明的臉。
被燈火照亮的半張臉掛著輕浮的笑，一隻眼睛如墨玉般失去生機，鑲嵌在其上，反射出溫潤的光。
他的另外半張臉則隱藏於黑暗的遮幕下，其上長著密密麻麻的角狀凸起，這讓諾拉難以看清他的表情。
「…你想幹什麼?」
諾拉努力面朝向「宏思道」，她不得不放空目光，以抑制從喉間爬至耳垂的恐懼。
這名行在「跡影」之大道上的靈能者，讓她感覺…非常不對勁。
那是一股陰鬱的氣場，幾乎凝為實感，在他的一舉一動間寄宿，在他的笑靨與眼眸中沉積。
現在，他給人的印象，好像輕狂散漫的文人，又如城府頗深的政客。
諾拉不知道，這兩種成分，在他的為人中究竟各占幾分。
它們都並非諾拉所喜愛的。
而他行下的、綁架般的行徑，更惹得她生厭。
可「宏思道」似乎並不為此抱有罪惡感，也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他迫近，與諾拉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不像是走，而像滑行，像月光下波浪的陰影。
用色簡約、卻有著誇張尺寸的暗紫鑲金邊長袍覆蓋了他的身體，將他的腿掩藏。
寬大的衣擺垂在地面上，其間大半都應該是空空蕩蕩的。
諾拉意識到，他是只幽靈，遊蕩的孤魂野鬼。
「恰當的比喻。可惜落於俗套。」
平淡若水的聲音在諾拉的顱內迴響。
「到底是什麼…在和我說話?比喻?那是在說什麼?」
突如其來的異動，讓諾拉恍惚了片刻。
但很快，她反應過來，是誰在她的面前作妖。
「宏思道…你一直都在窺視我的內心所想嗎？」
諾拉的語氣中並沒有透露出絲毫意外，仿佛這是理所應當的。
但「宏思道」仍然不為所動，他只是朝諾拉微笑，甚至都不願輕啟雙唇。
可他的聲音一直都在她的顱腦內迴響，在她的心臟中激盪。
「一直用戒備與不信任來阻斷可能的傷害…你不覺得這很無聊嗎?
「諾拉，就算只是在保護自己靈性健康的形式上，你也曾可能有諸多不同的可能性過。」
說著，他將手伸向自己的衣物內側。
出乎諾拉的意料，他掏出的物件並非用於謀殺的一系列工具。
而是一枚精美的白玉骰子。
看到它，諾拉的嘴唇囁嚅著，她的目光也變得鬼鬼祟祟起來。
但她最終合攏雙唇，緊閉雙眼。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想看見。
而「宏思道」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如幽靈般飄忽不定。
「不要懷疑自己的直覺。它們對你來說是十分寶貴的事物，不是嗎?你小時候可喜歡用它玩過家家的遊戲了。」
諾拉睜開了眼睛，她的臉上集聚著厭惡。
而他依然在物質構成的空間中保持著原本的姿態，宛如溫馴的羔羊。
「別急著反駁。『影燭』教導我們，語言可以用於欺騙，信念可以用於欺騙，哪怕是行動也不可信任的…但你自己的影子永遠不會。」
「…宏思道，你想要什麼，快說吧。」
諾拉抓住了他話語中的間隙，插嘴道。
她深知長痛不如短痛。
聽了諾拉的話，「宏思道」居然真的住了嘴。
他嘆了口氣，將那枚骰子遞給諾拉。
諾拉猶疑了一會兒，最終伸出了手。
骰子靜靜落在了諾拉的手心。
「就當是見面禮了。注意，它在物質界中會緩慢地融解，就像遇熱的香草蛋糕那樣。我建議你只在靈界中，保存你過往的舊夢。」
他的態度溫和得讓諾拉有些害怕。
這太反常了。
而他卻隨口說出了更為反常的胡話。
「還有，我不是宏思道，我已經沒有名字了，但你可以用我所在組織分發給我的代號稱呼我——也就是坤乾。
「坤是乾坤的坤，乾是乾坤的乾…呵呵，介紹起來和繞口令似的，我很不喜歡這種風格。但誰叫我運氣不好，抽到了『泰』卦呢?」
「宏思道」，不，應該說坤乾，到此仍然在侃侃而談，而幾乎無視了諾拉愕然的神色。
片刻過後，諾拉才收好骰子，急匆匆地打斷了他。
「你在說什麼胡話啊?你長得像宏思道，性格像宏思道，那你不就是宏思道嗎?不然，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擁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話音落下。
沉默又持續了好久。
坤乾輕笑一聲，又搖了搖頭。
「真要這麼說的話…倒也沒什麼問題。畢竟，我們的每種可能性，都是我們『源質』的投影…
「我承認，我確實和宏思道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心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說的是胡話?你自己的腦子，說不定都已經糊透了呢。」
諾拉摸了摸額頭，她直覺到今天要接觸的信息量可能會比較大。
「心素?這是什麼意思?」
坤乾沒有理會她，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了遠處的那扇大門。
「他們可能會告訴你的。畢竟，拉你入夢並不是我出的主意，我可不想為此扯上太多關係，更別說為此負責了。」
「這…全是您設計的?」諾拉對李源歌略起了些敬意。
「和老朽沒什麼關係，歸根結底，老朽只是把成品作出來而已。
「反倒是這位客官準備的設計方案與樣式稿，當真是出自高人之手…它們很漂亮，不是嗎？」
「是，很美。」諾拉應付著他，接著又提出了過分些的要求，「源歌先生，我可以近距離觀察下這些骰子嗎？放心，我不用手碰。」
「這…」李源歌猶豫了，但他又瞥見了宏思道若有所思地望著諾拉的情形。
錯誤的判斷，讓他很快就做出了決定。
「當然可以，不過還請您小心一點…萬一不能按時交貨，老朽在這行的名聲可就敗壞了。」
「我會注意的，麻煩你們等我一段時間。」諾拉朝桌面走近。
「我倒是無所謂。」宏思道說。
李維嘆了口氣。
采苓也趕過來湊熱鬧。
「諾拉姐姐，讓我也看看嘛…哎？這是…八面的骰子？這有什麼用啊？」
「用來玩桌遊。」宏思道說著車軲轆話，而後又自覺不妥，急忙挽回自己在小女孩心目中的形象，「有一種類似過家家的遊戲，需要用到它們。」
而諾拉湊過頭去，旁若無人般地仔細地觀察著。
不過一分鐘，她便遺憾地離開桌旁，朝李源歌道謝:
「謝謝您，這的確是一組很讓人難忘的作品。」
「您太客氣了。」李源歌將別在腰間的那串鑰匙取下，轉身來到了房間角落緊鎖著的鐵門前，「煩請您稍等片刻，老朽自儲藏室中取了靈材就回來。」
「二伯，我們乾脆在治療室等您好了。」李維提出了異議。
「好好好，隨你。」
撇下這句話，李源歌推開鐵門，又拉下房間內的燈繩，一頭鑽進了其中。
治療室離這裡並不遠，無非是上兩層樓，拐幾個彎的功夫。
諾拉三人剛前腳踏進室內，便發現李源歌早已在此靜候。
「…那房間裡有直通到治療室的樓梯?」諾拉向周圍人做了確認。
「當然，這是一條相當方便的緊急通道。」宏思道回應道。
於此同時，他又依次解開手中那兩包包得很好的油紙的繩結。
「這就是一次常規檢查流程下所需要用到的全部材料了…
「用朱紙包著的是『輪』之靈材，用紫紙包著的是『影』之靈材…沒老朽的事了吧？那老朽便先行告退了。」
自顧自地說完話後，他便走進了樓道中。
待李源歌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又慢慢平息後，李維才悄悄說起了他二伯的壞話。
「唉，和爹說得一樣，二伯天生是閒雲野鶴的性子，毫無進取之心，竟甘心如此了結殘生…」
「啊？李維哥，我覺得李伯伯他過得挺不錯的啊?」
采苓一面接下李維的話茬，一麵攤開了那批材料的包裝紙。
李維似乎想要反駁，但他最終並沒有如此做。
但，暫時身處在局外的諾拉，在看到采苓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以及那些『輪』之靈材的真面目後，卻也是保持不住冷靜，想要刨根究底地問個清楚了。
「蔡小姐…這是什麼？」
一包靈材中，種類各有不同，大多是些草藥。
其中最顯眼的，是些肉色的片狀物，共有兩片。乍看上去，類似於顏色暗淡的胡蘿蔔，但只要稍微仔細些，便可以發現，切片間的脈絡竟不斷舒張著，還滲出了些許猩紅的汁液。
它似乎是活著的。
「這是肉太歲…欸~諾拉姐姐，難不成你害怕它？」
「肉太歲…嗯。」諾拉承認道，「第一次見，感覺有些奇怪。」
「不用怕的啦，其實肉太歲只是看著嚇人，實際上，它對修為可大有裨益，不但能增補靈性，味道也蠻不錯的。」
「是嗎？所以我現在得服用它？」諾拉開始準備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態。
「不…我也只是自己吃過，再說了，這是用來作為儀式耗材的…」
「個人建議，別亂吃沒有加工過的靈材。」宏思道打斷了采苓，又加重語氣以提醒諾拉，「如果靈材的靈性種類包含在你道途內的話還好，但如果壓根沒有關聯的話…
「儘管您可能已經清楚了，我還是在這生死攸關的事上多囉嗦些吧，靈軀內靈性的排異能力，是有極限的…總之，小心為上。」
「多謝提醒，但我曾經遭遇過一次類似的治療方法，」諾拉坐在乾淨的病床邊，看向宏思道，她的話裡有話，「您能解釋一下嗎？」
「…我沒有這個權限。」在一眾安民處成員面前，宏思道乾脆地回絕了諾拉的請求。
「好吧。」諾拉沒感到遺憾，她本來就沒抱多少期望。
「那我們開始吧。」蔡采苓眨巴著眼睛，不知何時從旁邊的抽屜中掏出了一整套工具。
有一說一，采苓作為一名護工，其基本功力了得。扎手臂、上止血帶、消毒、抽取血樣…
數道工序有模有樣地一氣呵成，並沒有給諾拉帶來想像中的反覆針刺之苦。
「謝謝。」諾拉按住止血棉，她對采苓的觀感已好了不少。
「好嘍，接下來就交給宏前輩了，諾拉姐姐要好好休息啊。」采苓揮了揮手，便將滿盛著諾拉血液的採血管，別在了腰包間的試管架上。
而後，她又捧起準備好的靈材，一溜煙跑走了，像匹白色的小馬駒。
「我過去看著，畢竟采苓小姐經驗不足，我不是很放心。」李維向宏思道請求道。
「您隨意，這種事不必和我說。」宏思道說，「我只是個外包的打手，也管不了這麼多。」
「…宏前輩過謙了。」
撇下這句話，李維便隨著采苓的腳步而去。
宏思道的目光在門口停留了好一會兒後，才重新轉移到了諾拉的身上。
猶疑籠罩著他的臉。
諾拉覺得，宏思道似乎正處在不能兩全其美的憂慮中，這讓他難以做出抉擇。
「諾拉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他掙扎了相當久，仿佛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才勉強將這句話說完。
「宏先生，聽您的語氣…有什麼事難住…」諾拉用手勢示意宏思道壓低音量。
諾拉突然發覺，自己的話到了「您」字便了無聲息，周圍的空氣沉降了，夕陽的殘光凝結在地面上，慢慢失去顏色。
一時間，一切都沉寂了，世界的灰度在逐漸加深。
「！」
仿若活在黑白相片中的宏思道微笑著抬起手，而他的另一隻手上，那包蘊藏著「影」之靈性的材料，毫無徵兆地被爆燃的黑色火光吞沒。
在黑焰的映照下，諾拉的雙眼喪失了神采。
她在逐漸變為一具行屍走肉。
她感到自己在下沉，在逐漸沉淪。
恍惚中，她看見宏思道站在岸上，他的嘴唇張開又閉合，唱著古老的歌，他被黑焰吞噬的手掌正泛著黑膠唱片的光澤。
諾拉倒在床上，昏死過去。
宏思道將諾拉的身體平攤開來，又為她蓋好被子。
黑焰逐漸平息，它在將已經吸收的色彩緩緩吐出，直至房間回歸於傍晚的寧靜祥和。
處理完這一切後，宏思道找了張椅子，在諾拉的身邊坐下，凝視著她的睡顏。
他的額角流下汗，驚恐魘住了他，讓他如孩童般哭泣。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又為什麼是你呢？」
他喃喃自語，扶住自己的額頭，又慢慢闔上雙眼。
……
「睡得還開心嗎？」
嘲弄般的反問，像風中飄蕩的絲線，搖曳著，飄忽不定，牽動她的心神。
諾拉即將窒息，因此，她只能夠依靠鋼纜般的意志力，死死抓住它，好不讓自己溺水。
它隨風而起，扶搖直上，撥開迷雲，帶她脫離淵黑的地海，卻又融入璀璨的星河。
那些恆星散發著的光沒有溫度，它們冷漠地俯視著她，以同一種頻率，一閃一閃地眨著眼，又以不同的軌跡運動著，組成新的形狀。
而它們最終暗淡下來，變幻為一名男子稜角分明的臉。
被燈火照亮的半張臉掛著輕浮的笑，一隻眼睛如墨玉般失去生機，鑲嵌在其上，反射出溫潤的光。
他的另外半張臉則隱藏於黑暗的遮幕下，其上長著密密麻麻的角狀凸起，這讓諾拉難以看清他的表情。
「…你想幹什麼?」
諾拉努力面朝向「宏思道」，她不得不放空目光，以抑制從喉間爬至耳垂的恐懼。
這名行在「跡影」之大道上的靈能者，讓她感覺…非常不對勁。
那是一股陰鬱的氣場，幾乎凝為實感，在他的一舉一動間寄宿，在他的笑靨與眼眸中沉積。
現在，他給人的印象，好像輕狂散漫的文人，又如城府頗深的政客。
諾拉不知道，這兩種成分，在他的為人中究竟各占幾分。
它們都並非諾拉所喜愛的。
而他行下的、綁架般的行徑，更惹得她生厭。
可「宏思道」似乎並不為此抱有罪惡感，也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他迫近，與諾拉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不像是走，而像滑行，像月光下波浪的陰影。
用色簡約、卻有著誇張尺寸的暗紫鑲金邊長袍覆蓋了他的身體，將他的腿掩藏。
寬大的衣擺垂在地面上，其間大半都應該是空空蕩蕩的。
諾拉意識到，他是只幽靈，遊蕩的孤魂野鬼。
「恰當的比喻。可惜落於俗套。」
平淡若水的聲音在諾拉的顱內迴響。
「到底是什麼…在和我說話?比喻?那是在說什麼?」
突如其來的異動，讓諾拉恍惚了片刻。
但很快，她反應過來，是誰在她的面前作妖。
「宏思道…你一直都在窺視我的內心所想嗎？」
諾拉的語氣中並沒有透露出絲毫意外，仿佛這是理所應當的。
但「宏思道」仍然不為所動，他只是朝諾拉微笑，甚至都不願輕啟雙唇。
可他的聲音一直都在她的顱腦內迴響，在她的心臟中激盪。
「一直用戒備與不信任來阻斷可能的傷害…你不覺得這很無聊嗎?
「諾拉，就算只是在保護自己靈性健康的形式上，你也曾可能有諸多不同的可能性過。」
說著，他將手伸向自己的衣物內側。
出乎諾拉的意料，他掏出的物件並非用於謀殺的一系列工具。
而是一枚精美的白玉骰子。
看到它，諾拉的嘴唇囁嚅著，她的目光也變得鬼鬼祟祟起來。
但她最終合攏雙唇，緊閉雙眼。什麼都沒說，什麼都不想看見。
而「宏思道」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如幽靈般飄忽不定。
「不要懷疑自己的直覺。它們對你來說是十分寶貴的事物，不是嗎?你小時候可喜歡用它玩過家家的遊戲了。」
諾拉睜開了眼睛，她的臉上集聚著厭惡。
而他依然在物質構成的空間中保持著原本的姿態，宛如溫馴的羔羊。
「別急著反駁。『影燭』教導我們，語言可以用於欺騙，信念可以用於欺騙，哪怕是行動也不可信任的…但你自己的影子永遠不會。」
「…宏思道，你想要什麼，快說吧。」
諾拉抓住了他話語中的間隙，插嘴道。
她深知長痛不如短痛。
聽了諾拉的話，「宏思道」居然真的住了嘴。
他嘆了口氣，將那枚骰子遞給諾拉。
諾拉猶疑了一會兒，最終伸出了手。
骰子靜靜落在了諾拉的手心。
「就當是見面禮了。注意，它在物質界中會緩慢地融解，就像遇熱的香草蛋糕那樣。我建議你只在靈界中，保存你過往的舊夢。」
他的態度溫和得讓諾拉有些害怕。
這太反常了。
而他卻隨口說出了更為反常的胡話。
「還有，我不是宏思道，我已經沒有名字了，但你可以用我所在組織分發給我的代號稱呼我——也就是坤乾。
「坤是乾坤的坤，乾是乾坤的乾…呵呵，介紹起來和繞口令似的，我很不喜歡這種風格。但誰叫我運氣不好，抽到了『泰』卦呢?」
「宏思道」，不，應該說坤乾，到此仍然在侃侃而談，而幾乎無視了諾拉愕然的神色。
片刻過後，諾拉才收好骰子，急匆匆地打斷了他。
「你在說什麼胡話啊?你長得像宏思道，性格像宏思道，那你不就是宏思道嗎?不然，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擁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
話音落下。
沉默又持續了好久。
坤乾輕笑一聲，又搖了搖頭。
「真要這麼說的話…倒也沒什麼問題。畢竟，我們的每種可能性，都是我們『源質』的投影…
「我承認，我確實和宏思道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心素，又有什麼資格說我說的是胡話?你自己的腦子，說不定都已經糊透了呢。」
諾拉摸了摸額頭，她直覺到今天要接觸的信息量可能會比較大。
「心素?這是什麼意思?」
坤乾沒有理會她，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指向了遠處的那扇大門。
「他們可能會告訴你的。畢竟，拉你入夢並不是我出的主意，我可不想為此扯上太多關係，更別說為此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