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噤默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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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怕的陰寒像是死亡本身,慢慢侵入了諾拉的身體,一寸寸地凝凍她的血液,讓她的呼吸泛出白汽,手腳僵硬發冷。

  諾拉下意識地想要起身,卻遭到了,很可能來源於宏思道的阻止。

  黑暗之間,似有無數粗繩索捆住了她的手腳,讓她不得動彈。

  「這是…怎麼回事?真的…是所謂的『心靈加護』嗎?」

  但事已至此,再多疑也沒有意義了。

  她選擇遵從醫囑。

  可是,寒冷愈發難以忍受,它讓她的皮膚刺痛,再一步步地刺入肌肉,內臟與骨頭,寄宿在骨髓中。

  諾拉被迫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因公負傷的時刻——附魔的子彈貫穿了防護盾,旋轉又呼嘯著,穿過她的肋間。

  但諾拉很快就明白,比較兩者的輕重程度並無意義,她和那時一樣,只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再也不能。

  她微張開嘴。

  尖嘯卻卡在喉嚨中。

  四周的黑暗愈發濃厚,如海潮般沖刷她的心臟,讓她沉淪於恐懼與悲痛。

  可就在此刻,她的耳邊,卻有輕柔的嘆息迴響。

  諾拉很確信,這是溫柔無比的女聲。她甚至覺得這讓她莫名熟悉。

  潮起,潮落。

  寒氣在沉降,讓她的神經化作骨頭,她的骨頭化作石頭,她的骨髓凝作琥珀。

  於是,她不再感受到任何痛苦。

  幻象中,肌膚蒼白若冬雪,瞳孔剔透似冰晶的少女正在淤泥樣的黑暗中跋涉,向她走來。

  她赤身裸體,卻被與她本身格格不入的繁華飾品所裝點:

  她的手臂上,交織著數串反射各色光芒的佛珠,珠線陷進皮膚中,讓她泄露出血液,它們分別以硨磲、以黃金、以白銀、以琉璃、以瑪瑙、以珊瑚、以琥珀製成,其總數為七;

  她的脖頸旁,數根項鍊糾纏著,幾乎將她絞殺,其頂端是不同樣式的銀十字架,在空中散亂又旋舞,其總數為七;

  她的小腿邊,鎏金的腳環彼此碰撞,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其上的新月與星星圖案,在血泊之中半隱半現,其總數為七;

  她的手間,捧著由紫羅蘭、曼殊沙華、槲寄生、山楂花、紫堇、紅梅與玫瑰組成的花束,它們帶毒的花瓣紛飛散落在地面,狂野生長著,為她鋪出道路,又將她光滑細嫩的腳刺穿,其總數為七;

  她的頭頂,則被冠以她手捧的花飾之名,卻用白珍珠與純銀製成的頭飾所占據,它們的倒鉤在她的頭皮里紮根,其總數為七;

  她的身體,在一片虛無中,卻被裂分為幾塊更沉重的影子,散落一地,其總數為七;

  而她的眼睛…

  少女走到諾拉身旁,裊裊婷婷,一步一嘆,幾乎不可覺察的微笑在她的臉上漾起,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無限溫存。

  諾拉不得不與她對視,儘管在下一刻,她便追悔莫迭。

  其間,透露出澄澈的光、還有澄澈的黑暗。她的眼瞳是黑色,黑曜石的顏色。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黑曜石是熔岩冷卻後形成的玻璃…

  啊,她想起來了,夕陽西下之時,暮光穿過教堂的彩窗,在地面上塗抹又揮灑。

  她躺在祭壇的中央,面容安祥。虔誠的人們集聚在她的周圍,眼含熱淚。

  諾拉加入了人群,同他們一起凝望祭台上的少女,沉湎於落淚而不能自拔。

  意識逐漸模糊時,諾拉才猛然醒悟——那本該成為祭品的人,正站在她的身前,親吻著她的臉頰,於她的耳邊輕語。

  那是些謎語般的呢喃。

  「萱、希爾維婭、柯萊赫,恩、索菲婭…亞,崔斯特,巴姆…」

  這些話語在幽暗的空隧中迴蕩不息。

  它消散之時,這方世界亦隨它一同褪色為白,復歸於死寂。

  ……

  「嗯?她的靈軀…與物質界的聯繫還在減弱?」

  宏思道一察覺到異常,便立刻解除了他製造的黑暗,又拉開窗簾,讓光透進來,以便他仔細查看情況。

  反正,儀式最重要的部分已經完成,他作為一名無信仰的靈能者,也不必像輝靈教的虔信徒那樣,繼續維持所謂「神聖的寂靜」。


  而在光線的輔助下,他只用一眼便看出了端倪。

  「呼吸平穩,心跳規律,生命體徵正常…可我卻完全無法觀察到她的靈軀的活動,這種情況是…」

  宏思道甚至不用思考,就以直覺得出了答案。

  如果一個人靈軀與物質界完全分離,自認為還算見識廣博的宏思道,也只能推測出兩種可能的原因。

  其中一種非常常見:容納靈軀的那具身體已經死透了。

  如果真是這樣,按諾拉現在的水準,輝靈救主降世都不一定能把她的靈軀撈回物質界,更別說他。

  但這種情況已被排除。

  至於第二種嘛…

  「是魂所,她在我的幫助下入夢後,直接進入了屬於她的魂所…」

  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後,宏思道苦笑一聲,萬千思緒在腦海中翻騰。

  「艹,這什麼情況…不應該啊?有魂所,還來找我做防護幹什麼?!

  「瑪蒂娜這樣守規矩的人,可沒多少可能,在天華人的地盤上教她『入夢』…難不成,她…

  「第一次入夢就建起了魂所?簡直天方夜譚…這個『魂所』很可能是預先存在的…如此的話,歌蒂溫大概會對她很感興趣…

  「嘖,我這些日子裡遇到的毛妹,除了生命體徵正常外,還真沒什么正常的地方,無論是瑪蒂娜,還是莎夏,亦或是諾拉…

  「話說回來,我剛才在說什麼來著?毛妹?什麼是毛妹…對,她們明明是布德加人。

  「無論如何,天華這塊地里的事辦完後,能儘量不和她們合作就不和她們合作吧,其間的水可太深了。」

  迷茫只在腦中存留了一小會兒,宏思道便又將注意力放回到工作上。

  「保險起見,我還得看看她體內有沒有其他的靈性…」

  儘管在靈能者群體中,不經允許便擅自探知他人的靈性構成,是一類嚴重的冒犯行為。

  但現在,宏思道有理由為自己開脫。

  「嗯,這應該不違反原則,畢竟,作為她雇來的心理醫師,發現異常情況時,我有義務採取措施,來保證她的心靈健康。

  「…至於從中收集相關信息,只是附加目的而已。」

  雖說,他的動機沒那麼純潔,但至少,結果可能對雙方都有益。

  下定主意後,宏思道立刻開始了行動。

  他望向諾拉。

  黑色的瞳孔中,比夜更深的黑流轉著,逐漸將諾拉包圍。

  結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的視線下,除去微弱的猩紅色殘影外,諾拉與視界中的黑暗幾近融為一體。

  「只有肉體中,本就蘊藏的那一點點『殘輪』嗎?呵,你在此前喝下了『跡影』的補靈劑,那樣的話,答案也就不言自明了。」

  既然諾拉能夠擁有自己的魂所,那就算她不是正常的靈能者,也至少擁有某種程度的靈能潛勢;既然能夠運用靈能,那就一定和「基石」、「殘輪」、「輝焰」、「跡影」、「燼霜」與「白塔」這六種靈性,有著密切聯繫。

  六大靈性之一的「燼霜」,擁有壓制與排斥其他靈性的特性,在實際運用中,它通常會與「隱秘」、「驅散」、「淨化」等效果相關。

  現下,除非宏思道投入更多靈性,他的「靈視」才可能看穿被「燼霜」所遮蔽其他靈能痕跡。

  很顯然,諾拉經受過它的賜福。

  而對自己的猜測有八九分把握後,宏思道便取消了能力的運用,不再在諾拉身上浪費資源了。

  「沒有繼續深入下去的必要…要是被發現,搞不好會把瑪蒂娜和她全都惹火…」

  接下來的時間,宏思道決定留給自己。

  人都在魂所里睡著了,他還能怎麼辦?無非等她睡夠,自己從魂所里走出來,就行。

  「1個小時後還沒動靜,我就扛著她去找瑪蒂娜…」

  如此打定主意後,宏思道便坐在書桌前,從抽屜中翻出一台星嵐產的電子遊戲機,開始遊玩《1888:廢墟巴士》。

  ……

  諾拉於長夢中醒來。

  她從未感到身體如此舒適,意識如此清明過。


  只是…那一系列萬花筒般的幻象,仍然拓印在眼睛上,許久仍未褪色:

  一片深不可測的淵藪,六色明光侵染了天空,銀白霧氣籠罩了大地;

  無數恆星閃耀、星河斗轉的深空,應和的輪唱在空隧中迴響,闔眼諦聽,卻愈發無法理解其間的含義,那更像是一連串混沌的雜音;

  無邊黑暗庇佑、古老幽深的林地,不盡的輕語縈繞在枝丫間,匆匆前行,善變的土地卻愈發無法信任,遍地沼澤間荊棘叢生,偶然才能尋見迷失者的足跡…

  「這不像是夢…那些是…」

  諾拉喃喃自語著,同時,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變化。

  純白色的建築中,黑褐色的泥點與污漬沾染在她一絲不掛的身體上。如此顯眼。

  「靈界的環境嗎?因為宏思道的儀式魔法,我來到了靈界…嗯,就像瑪蒂娜向我講述的那樣…

  「『靈界源』是在這個世界上,人類起源的假說之一——先祖們赤身裸體,在靈界的淤泥中掙扎了數不盡的歲月,直到侵入現世…」

  「儘管瑪蒂娜說它已經被『神聖統計學會』的『大守秘者』卡蜜拉·羅斯威爾證偽,但現在看來…確實,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並非空穴來風。」

  相關知識在頭腦中浮現。瑪蒂娜的教誨如縈繞於耳邊般清晰。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諾拉起身,伸手去觸摸腿上早已乾涸的「泥點」,將它掰下,置於手心之間,仔細觀察。

  它不再有泥土的質地了,現在,它更像是一塊黑陶的碎片,堅硬而缺乏韌性。

  可諾拉的視線一觸碰到它,它便同諾拉身上的其他「泥漬」一同融化,化作一灘爛泥漿,升騰為黑色的煙霧,最終消散無形。

  見此情景,諾拉皺緊了眉頭。

  「雖說靈界的構成物一般都含有一定量的跡影靈性,但也不至於消解得這樣快…燼霜對其他靈性的『淨化』嗎?

  「可是,就算所有靈性的效應在靈界中都被加強,這也不大可能來源於我自身。

  「那麼…原因就應該在這裡。」

  諾拉很快就知道了,到底是什麼在起作用。

  她站起身,冰冷潔白的牆壁隨之朝她迫近。

  室內逼仄狹隘。如果她只是在原地盤坐,那確實還算寬敞,但房間的長度甚至無法讓她在地面上躺平。

  「是輝靈教堂中的『默思室』,供人冥想的地點…」

  鑲嵌在牆體中的輝靈救主雕像面色平靜,呆望著諾拉,它很顯眼。

  這個簡單而有效的線索,為諾拉的推理打下了基石。

  「輝靈教會是一個追奉『燼』之道途,擁有兩千年傳承的龐大組織,同時,剛才影響靈界物質的效應,明顯是基於『燼』的…

  「…所以說,那個幻象,和輝靈教的聖人有關嗎?

  「明明她遍體鱗傷,血都在腳下積成了血泊,按理來說,我總該至少感到緊張才合理…

  「可是,光是看向她,悲傷、沉痛便將我攥緊,讓我一併回想起種種不堪回首的往事…那種感覺,真難以形容,就好像我一直會這樣哭下去,直到我死去為止…

  諾拉摸了摸眼角,將余淚拭乾。

  她完全從悲痛中恢復了,現在,她平靜如無波的水面。

  而這方天地孤寂、純淨,正適合她。

  可疑慮還在心中揮之不去。

  「這裡和那名少女有關嗎…

  「她是誰?她想要幹什麼?如果真的是她,她又為什麼將我至於那種瀕臨瘋狂的境地之後,將我拋入靈界的囚籠里?

  「也許,她沒有惡意;也許…」

  「也許…也許…也許…」

  諾拉猛然發現,突然間,她的話語聲卻在白色的默思室內久久迴蕩。

  這是她腦中的想法!她沒有說話!

  詭異的是,回聲不衰反強。

  諾拉的瞳孔猛地睜大,她呆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她只顧得上去傾聽那喧賓奪主的回音了。

  它一開始像嗡鳴;隨即顫動著、泛出震響;然後漸強為咆哮,諾拉的一種音調響起,又被無數種她自己的不同音調壓倒,像被風捲起的落葉…


  最終,僅僅只留下了幾種聲音,它們匯聚成了同一種渴慕,在諾拉的驚恐中現出身形——

  白而光滑的牆壁上,諾拉的影子變得越來越清晰,有了顏色、厚度與實體,她們自六個方向排列成隊,簇擁著她們不知所措的中心,合唱起同一支歌:

  「也許,我可能不曾降生於世…」

  身著白色修士袍的諾拉跪在地上,朝源頭予以祈求。

  「也許,那個雕像可以作另一種用途…」

  頭戴法師帽,身著法袍的諾拉凝視著她,眼神凌厲如凌霜。

  「也許,繼續下去的研究終會成功…」

  手執鉛筆與筆記本的諾拉觀測起了她自己的鏡像,在紙間筆走龍蛇。

  「也許,我本該更加幸福快樂…」

  衣物殘破,渾身上下布滿傷疤與傷口的諾拉痴笑著,任由她的手腕被刀刃敞開,而血在地面上生出溝壑,如蛇般向著獵物爬行。

  「也許,我能走到更高的位置…」

  繁複的宮廷禮袍加身,手執節杖的諾拉高傲地昂首,以權威要求她臣服。

  「也許,我本可能會有另一種夢想…」

  受沐於影的諾拉陷進沉思中,而她顫抖著的手舉起羽毛筆,幾乎將羊皮紙劃爛。

  「獻祭自我…」她們用齊聲誦唱。

  「為了完滿的自我…」她們以熱望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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