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禍不單行
現在是1973年2月3日，春節，曆書上寫著，忌；「大事勿用，結婚，安葬，搬家，……」
這天是一年中縣城最喜慶的一天，從早晨開始，街上就響起了鞭炮聲，機關單位的門口都掛上了紅燈籠，家家門上都貼上了紅色的春聯，縣城最高的樓縣委招待所的高牆上刷上了巨幅標語「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東方紅廣場上也懸掛著紅色標語「舉全縣之力支援三線建設」，「以實際行動迎接黨的十大勝利召開」。
人們在這一天輕鬆了下來，這是辛勞的人們暫時停下來，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是少年的我們盼望壓歲錢的一天，穿新衣的一天，吃八大碗的一天，也是放肆的一天，不管生活怎麼勞累和艱辛，至少要在桌子上擺上八個菜。這天告別過去迎接新年，這天祭拜祖宗，許下期盼。
縣文工團照例要舞獅耍龍燈，夜晚的東方紅廣場還要舉行文藝晚會，最讓人期待的就是放「鐵花」，場景就是夜色的天空燃起萬千禮花，只不過這種禮花不是尋常的禮花，而是用鐵水潑向天空潑出來的鐵花。在廣場的東南西北四個角擺上巨大的風廂和火爐，火爐上放著巨大的鐵鍋，拉風廂的是赤著上身的十個硬漢，風廂吹出的烈風融化鐵鍋中的鐵，接著由光著上身的鐵匠舀出鐵鍋中的鐵水潑向夜空，於是，黑夜便被鐵花點燃成萬紫千紅（注，多年後這個活動成為非遺項目），廣場中，當舞獅人和舉著龍頭的人高呼「拿火來，拿火來」時，鐵花從天而降，整個廣場就沸騰了。
據說，只要此夜的鐵花落到身上，便會得到一年到頭的好運氣，於是許多人都不懼鐵水灼傷皮膚，總是急先恐後的跑進廣場，伸出雙手，迎接天空中流星一樣墜落的鐵花。
可這天卻下起了暴雪，撲天蓋地的雪大有把縣城淹沒了勢，如大軍壓境，一個上午就截斷了縣城的電力和交通，把縣城變成了一座孤城，縣城周圍的群山全變成了冰峰。可少年不知愁，面對突如其來的恭雪，卻產生了不盡的驚喜，在風雪中嬉戲和打鬧，滑雪，溜冰，打雪仗，堆雪人……任何時候都能找到快樂。
但這個春節，我們家卻是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除了大伯父令狐秋生昏迷不醒之外，去尋找鈾的二伯父令孤盛夏掉下懸崖失聯，生不見人活不見屍，更要命的是二伯父身上關於鈾的勘察資料屬於國家機密，基地派出的部隊尋找了整整一個星期，啥也沒找到，仿佛二伯父人間蒸發了似的，再加之二伯父的海外關係，基地甚至不排出二伯父有叛逃的嫌疑。
奶奶說這是禍不單行，但大伯父的昏睡和二伯父的失聯，對於我們家確確實實是雪上加霜。
三伯父令狐冬至做了八個菜，我們在縣人民醫院的病房裡，陪著奶奶和昏睡的大伯父過年。桌上擺了六個缺席的碗筷，分別是爺爺，大伯父，二伯父，小姨，我的父親令狐立春和母親慕容雲。
看著白髮蒼蒼的奶奶，我們姐弟都不敢吭聲。
聽著窗外的鞭炮聲，奶奶笑著說，「這年總是要過的，兒子孫子們，吃飯。今天，我們一家人都齊了。」
奶奶笑著，眼淚卻雨一樣叭嗒叭嗒的掉在桌子上。
三伯父安慰奶奶，「媽，我大哥只不過是暫時睡著了，他太累了，就當是休假，說不準我們吃完飯，他就醒了。這二哥吧，僅僅只是失去聯繫，說不定明天就回到了你身邊。」
奶奶的手舉著筷子，「是啊，說不準，說不定，明天的事誰曉得呢？我的命真好，你們令狐家的人個個省心。」
奶奶突然提高了嗓門，「這老天爺真關顧我，讓我一個白髮人看著黑髮人長睡不醒，可惜我再無心可碎，是我欠你們的，上輩子的上上輩子就欠了，所以，你們不把我折磨死不罷休。」
我們誰也不敢接話。
三伯父吱吱唔唔了半天，才說，「媽，事情都這樣，你氣瞎眼睛有啥用呢？」
奶奶把手中的筷子摸索著放回桌子，「我不氣，瞎了，就再也沒有可瞎的了。」
三伯父小聲地說，「媽，你最堅強了，你就是我們的肩膀，你倒下了，我們就沒有依靠了。」
「堅強？再厚的鋼板也有被擊穿的時候。我也想要肩膀，令狐安國為了他的氣節，一甩手就去了，把令狐家扔給我。你們英雄，你們永垂不朽，可你們讓我如何活下去？你們一家子還不如殺了我，我不會有半句怨言。」
我從來沒有見奶奶這樣憤怒過，不是憤怒，應該是絕望。
「下輩子，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了。」奶奶是傷透心了。
三伯父起身，站到奶奶身後，雙手搭在奶奶肩上，「媽媽，是做兒子的不孝，讓你操碎了心。」
「媽沒有責怪你們。媽老了，經不起事了。」
我擠到奶奶跟前，「奶奶不老。奶奶還要等大伯父醒來等二伯父回家。」
「奶奶不曉得能不能等來這一天了。」
「一定能。」
「吃完飯我們去廣場吧，我想去接一朵鐵花，討個彩頭。」
「媽，你也迷信。你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
「但，我也是一個平常的女子。」
這時，窗外的風雪越來越急。
我們攙扶著奶奶出了人民醫院，往東方紅廣場走，天上的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鞭炮聲和人們的喜悅逼走了風雪的寒冷，可我們一家人的心卻比冰雪更冷，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三伯父關切地對奶奶說，「媽，我們還是不湊這個熱鬧了吧。」
奶奶堅持要進廣場，「我也不想啊，我們令狐家太需要一個好消息了。」
我們擁護著奶奶擠進了廣場，這時的天空已經是萬紫千紅，奶奶根本不懼墜落下來的鐵花，也不懼鐵花灼傷她的手，伸手接住了一朵鐵花，其實這時的奶奶什麼也看不見了，奶奶流著淚，「老天爺啊，你讓我去死吧，但你要叫醒我的兒子，讓我走失的兒子回家。」
我也忍不住哭泣，但卻不敢哭出聲音。
這天是一年中縣城最喜慶的一天，從早晨開始，街上就響起了鞭炮聲，機關單位的門口都掛上了紅燈籠，家家門上都貼上了紅色的春聯，縣城最高的樓縣委招待所的高牆上刷上了巨幅標語「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東方紅廣場上也懸掛著紅色標語「舉全縣之力支援三線建設」，「以實際行動迎接黨的十大勝利召開」。
人們在這一天輕鬆了下來，這是辛勞的人們暫時停下來，一家人團聚的日子，是少年的我們盼望壓歲錢的一天，穿新衣的一天，吃八大碗的一天，也是放肆的一天，不管生活怎麼勞累和艱辛，至少要在桌子上擺上八個菜。這天告別過去迎接新年，這天祭拜祖宗，許下期盼。
縣文工團照例要舞獅耍龍燈，夜晚的東方紅廣場還要舉行文藝晚會，最讓人期待的就是放「鐵花」，場景就是夜色的天空燃起萬千禮花，只不過這種禮花不是尋常的禮花，而是用鐵水潑向天空潑出來的鐵花。在廣場的東南西北四個角擺上巨大的風廂和火爐，火爐上放著巨大的鐵鍋，拉風廂的是赤著上身的十個硬漢，風廂吹出的烈風融化鐵鍋中的鐵，接著由光著上身的鐵匠舀出鐵鍋中的鐵水潑向夜空，於是，黑夜便被鐵花點燃成萬紫千紅（注，多年後這個活動成為非遺項目），廣場中，當舞獅人和舉著龍頭的人高呼「拿火來，拿火來」時，鐵花從天而降，整個廣場就沸騰了。
據說，只要此夜的鐵花落到身上，便會得到一年到頭的好運氣，於是許多人都不懼鐵水灼傷皮膚，總是急先恐後的跑進廣場，伸出雙手，迎接天空中流星一樣墜落的鐵花。
可這天卻下起了暴雪，撲天蓋地的雪大有把縣城淹沒了勢，如大軍壓境，一個上午就截斷了縣城的電力和交通，把縣城變成了一座孤城，縣城周圍的群山全變成了冰峰。可少年不知愁，面對突如其來的恭雪，卻產生了不盡的驚喜，在風雪中嬉戲和打鬧，滑雪，溜冰，打雪仗，堆雪人……任何時候都能找到快樂。
但這個春節，我們家卻是無論如何高興不起來。除了大伯父令狐秋生昏迷不醒之外，去尋找鈾的二伯父令孤盛夏掉下懸崖失聯，生不見人活不見屍，更要命的是二伯父身上關於鈾的勘察資料屬於國家機密，基地派出的部隊尋找了整整一個星期，啥也沒找到，仿佛二伯父人間蒸發了似的，再加之二伯父的海外關係，基地甚至不排出二伯父有叛逃的嫌疑。
奶奶說這是禍不單行，但大伯父的昏睡和二伯父的失聯，對於我們家確確實實是雪上加霜。
三伯父令狐冬至做了八個菜，我們在縣人民醫院的病房裡，陪著奶奶和昏睡的大伯父過年。桌上擺了六個缺席的碗筷，分別是爺爺，大伯父，二伯父，小姨，我的父親令狐立春和母親慕容雲。
看著白髮蒼蒼的奶奶，我們姐弟都不敢吭聲。
聽著窗外的鞭炮聲，奶奶笑著說，「這年總是要過的，兒子孫子們，吃飯。今天，我們一家人都齊了。」
奶奶笑著，眼淚卻雨一樣叭嗒叭嗒的掉在桌子上。
三伯父安慰奶奶，「媽，我大哥只不過是暫時睡著了，他太累了，就當是休假，說不準我們吃完飯，他就醒了。這二哥吧，僅僅只是失去聯繫，說不定明天就回到了你身邊。」
奶奶的手舉著筷子，「是啊，說不準，說不定，明天的事誰曉得呢？我的命真好，你們令狐家的人個個省心。」
奶奶突然提高了嗓門，「這老天爺真關顧我，讓我一個白髮人看著黑髮人長睡不醒，可惜我再無心可碎，是我欠你們的，上輩子的上上輩子就欠了，所以，你們不把我折磨死不罷休。」
我們誰也不敢接話。
三伯父吱吱唔唔了半天，才說，「媽，事情都這樣，你氣瞎眼睛有啥用呢？」
奶奶把手中的筷子摸索著放回桌子，「我不氣，瞎了，就再也沒有可瞎的了。」
三伯父小聲地說，「媽，你最堅強了，你就是我們的肩膀，你倒下了，我們就沒有依靠了。」
「堅強？再厚的鋼板也有被擊穿的時候。我也想要肩膀，令狐安國為了他的氣節，一甩手就去了，把令狐家扔給我。你們英雄，你們永垂不朽，可你們讓我如何活下去？你們一家子還不如殺了我，我不會有半句怨言。」
我從來沒有見奶奶這樣憤怒過，不是憤怒，應該是絕望。
「下輩子，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了。」奶奶是傷透心了。
三伯父起身，站到奶奶身後，雙手搭在奶奶肩上，「媽媽，是做兒子的不孝，讓你操碎了心。」
「媽沒有責怪你們。媽老了，經不起事了。」
我擠到奶奶跟前，「奶奶不老。奶奶還要等大伯父醒來等二伯父回家。」
「奶奶不曉得能不能等來這一天了。」
「一定能。」
「吃完飯我們去廣場吧，我想去接一朵鐵花，討個彩頭。」
「媽，你也迷信。你是一個堅定的革命者。」
「但，我也是一個平常的女子。」
這時，窗外的風雪越來越急。
我們攙扶著奶奶出了人民醫院，往東方紅廣場走，天上的雪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鞭炮聲和人們的喜悅逼走了風雪的寒冷，可我們一家人的心卻比冰雪更冷，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三伯父關切地對奶奶說，「媽，我們還是不湊這個熱鬧了吧。」
奶奶堅持要進廣場，「我也不想啊，我們令狐家太需要一個好消息了。」
我們擁護著奶奶擠進了廣場，這時的天空已經是萬紫千紅，奶奶根本不懼墜落下來的鐵花，也不懼鐵花灼傷她的手，伸手接住了一朵鐵花，其實這時的奶奶什麼也看不見了，奶奶流著淚，「老天爺啊，你讓我去死吧，但你要叫醒我的兒子，讓我走失的兒子回家。」
我也忍不住哭泣，但卻不敢哭出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