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哭喪
參加現場會的幹部都在傍晚之前回了縣城，喧囂的村子安靜了下來。
郝支書剛忙完現場會的事，又接著忙宋光偉二姨的喪事。
因為宋光偉的緣故，吳老師和我們幾個同學都留了下來。
白天還熱鬧非凡的村子，此時又悲傷起來，我們都像是群眾演員，白天還在喜笑顏開，在宋光偉二姨的靈堂又開始悲痛起來。就是在同一個時間點，悲歡離合都在同時上演，少年的我們，容易哭，也容易笑，畢竟在人間我們還經歷得太少。
宋光偉二姨家的堂屋被設為靈堂，供桌上擺放著宋光偉二姨的黑框照片，怎麼看都是一個美人，可她已經不在人間。堂屋中間的棺材中安靜地躺著宋光偉的二姨，一塊白布掩蓋著她的臉。讓少年我懂得，其實，所謂的生死，就在一塊白布之間，下面是死，上面是生。堂屋的四周擺放著一些花圈和祭悵，還有一些紙人，紙馬，紙櫃，紙錢，紙衣，紙鞋……坐在學堂屋中，感覺到陰氣逼人。
村子裡的婦人們進進出出的，進來了就跪在棺材前的鐵盆中焚燒紙錢，邊燒邊哭，哭得呼天搶地的，「她二姨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你找著郝支書這樣的男人，簡直就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比我男人好一千倍一萬倍，你咋說走就走了嘛，她二姨啊，你要好處安生，往生極樂啊，千萬不要省錢啊。你一輩子勤儉持家，衣裳都不捨得添一件啊，為了保證國家的公糧，你情願吃山中的野菜，也不願少上給國家的一粒糧食啊，你走了，咱村子裡頭再也沒有你這樣的女子啊……」
婦人哭完後，就到了屋外的院子，眼淚一抹，就開始和院子裡的男人們打笑。少年的我們，分不清婦的祭奠是真的還是假的。似乎這喪事更像是一台吃吃喝喝的喜事。
又進來一個婦人，仍然是哭得氣吞山河，「她二姨呀，你八字這樣硬，咋說走就走了呢？你把郝支書的手克斷了，你都沒走，咋就走了呢？你把孩子些克走，你都沒走，咋就走了呢？那八字先生說你克夫克子克山克水，可就是不克自己，要活一百歲，可你咋就走了呢？人間再苦，也難得來一次，你咋就走了呢？僅僅一個冬天，你一個人就干出了一畝梯田，你咋就走了呢？就因為你為我撐著，我那男人一個手指頭都不敢摸我一下，你這下走，我咋辦呢？我乾脆跟著你去了算了。」
婦人說著，就取下頭上的孝帕勒住自己的脖子，「啞妹就跟著你去了，讓一河水都清了。」
幾個男人見了，不由分說將啞妹扶了起來，往院子中拖，「你這啞妹，咋說著說著，來真的了呢？」
「你丟得下你男人，你丟得下你的娃娃們。」
「男人喝了酒，偶爾犯犯傻，也是常有的事。」
「為啥要犯傻呢？這人間也不是說來就來的。再說了，這日子越來越有奔頭了，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男人們勸說著那個叫啞妹的婦人。
這時，又來了一個婦人，跪下便大哭，「我的妹子，你這輩子是千值萬值啊，死了也還有這麼多的人惦記你。你的男人，為了你寧願前程都不要的回來守你一輩子。我那挨千刀的男人，寧願天天去刨梯田，也不願看我一眼。我為他生兒育女，可他寧願去守著那些不會說話的梯田，也不願和我多說一句話。我前輩子是喪了啥子德啊，會碰上這樣一個無恥的男人。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寧願守著一塊石頭，也不會和這個挨千刀的在一起啊……」
婦人們看似祭掉宋光偉的二建，說的卻都是自己的心事。
按照村裡的習俗，要選好日子才能下葬，而先生看的日子，宋光偉的二姨還要擺放七天，為了停止屍體的變化，郝支書托縣上的朋友到食品公司的冷庫找了一些冰塊放在棺材周圍。
夜深了，我們為宋光偉的二姨守靈，這種方式在鄉間是對一個死者最大的尊重了。
我們多次讓吳老師去睡覺，可吳老師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守，還說，「陪陪世間這樣的女子，值得的。」
在我旁邊坐著睡著了的林小玲突然驚叫起來，「二姨走了，二姨走了，她跟我告別，她告訴我，其實她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兒，她早就知道她的金兒女們早就她之前走了，她還告訴我，她不會再來人間了，人間太苦，到人間來的使命就是來罪度劫的，她的任務完成了，所以她要走了。她還說她要去一個遙遠的星辰。我親眼看見的，二姨穿著一身白裙，像仙女一樣的從門口那裡飄出去了。」
我摸了摸林小玲的額頭，「你沒發燒吧，開始說胡話了。」
林小玲推開我的手，堅持說，「我沒發燒，我真的看見了，二姨已經走了。」
不管林小玲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我們都感覺周身發冷。
這時，宋光偉的二姨父郝支書進來了，郝支書跪在棺材前開始燒紙錢，「銀子，你咋丟下我，說走就走了呢？你走了，我活著還有啥盼頭呢？你這狠心的女子，不是說你能克人嗎？你咋不把我克了你自己活呢？你這樣做，跟讓我死有啥區別？過去我們要看人的臉色活著，今天我們不用看人的臉色活著了，你咋就走了呢？過去我們祖祖輩輩就點一油燈，現在我們有電燈了。世界上有的東西，我們都在有了，世界上沒有的，我們也有了，比如原子彈，氫彈，人造衛星。日子才有了盼頭，你咋就走了呢？將來我們的國家，人人都會住好的房子，家家都會有電話有汽車，我們所有的荒山都會變成良田，所有的夢想都會實現，可你咋就走了呢？你聽都沒有聽說過，我們的衛星還能到月亮上去，人人都是國家的主人，可你咋就走了呢？」
郝支書開始只是念叨，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開始只是低聲伯哭泣，哭著哭著，就哭聲震天。
院子裡的婦人們也進到靈堂陪著哭，這就讓哭聲越過了山崗，並在夜晚的群山中遊蕩，顯得越發的淒涼。
我們隨喜隨悲，還不懂得怎樣的痛才算是痛，就是一顆水果糖，也會讓我們莫名地歡笑好幾天。只有那些真正痛過的人，才知道什麼是痛。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痛，本來就是生活的一個部份。真正讓我們如影隨形的則是奔走的歲月，牽引著我們，根本沒有任何的商量，和它一起，滾滾向前。
1973年2月6日，就是春節了，可我們家卻找不到喜慶的氣氛，因為我的大伯父在三線建設的事故中受了傷，躺在人民醫院的病床上，許多天了仍然沒有醒來，醫生說或許永遠不會醒來了，當然也有醒來的可能。
奶奶不聽勸說，非要守在醫院裡，奶奶的頭髮一夜之間全變成了雪，半根黑髮也找不到。更為嚴重的是，奶奶的眼睛也幾近失明。一個本來就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怎麼能照顧人呢？大伯父的病占據了家裡人的全部生活。火熱奔騰的生活，讓少年的我感到每一天都是懸念，為什麼不是呢？因為，未來的每一天，都是我們不知道的未來，因為，它還沒有來。可來了，卻總是讓我們措手不及。
郝支書剛忙完現場會的事，又接著忙宋光偉二姨的喪事。
因為宋光偉的緣故，吳老師和我們幾個同學都留了下來。
白天還熱鬧非凡的村子，此時又悲傷起來，我們都像是群眾演員，白天還在喜笑顏開，在宋光偉二姨的靈堂又開始悲痛起來。就是在同一個時間點，悲歡離合都在同時上演，少年的我們，容易哭，也容易笑，畢竟在人間我們還經歷得太少。
宋光偉二姨家的堂屋被設為靈堂，供桌上擺放著宋光偉二姨的黑框照片，怎麼看都是一個美人，可她已經不在人間。堂屋中間的棺材中安靜地躺著宋光偉的二姨，一塊白布掩蓋著她的臉。讓少年我懂得，其實，所謂的生死，就在一塊白布之間，下面是死，上面是生。堂屋的四周擺放著一些花圈和祭悵，還有一些紙人，紙馬，紙櫃，紙錢，紙衣，紙鞋……坐在學堂屋中，感覺到陰氣逼人。
村子裡的婦人們進進出出的，進來了就跪在棺材前的鐵盆中焚燒紙錢，邊燒邊哭，哭得呼天搶地的，「她二姨啊，你咋說走就走了呢？你找著郝支書這樣的男人，簡直就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比我男人好一千倍一萬倍，你咋說走就走了嘛，她二姨啊，你要好處安生，往生極樂啊，千萬不要省錢啊。你一輩子勤儉持家，衣裳都不捨得添一件啊，為了保證國家的公糧，你情願吃山中的野菜，也不願少上給國家的一粒糧食啊，你走了，咱村子裡頭再也沒有你這樣的女子啊……」
婦人哭完後，就到了屋外的院子，眼淚一抹，就開始和院子裡的男人們打笑。少年的我們，分不清婦的祭奠是真的還是假的。似乎這喪事更像是一台吃吃喝喝的喜事。
又進來一個婦人，仍然是哭得氣吞山河，「她二姨呀，你八字這樣硬，咋說走就走了呢？你把郝支書的手克斷了，你都沒走，咋就走了呢？你把孩子些克走，你都沒走，咋就走了呢？那八字先生說你克夫克子克山克水，可就是不克自己，要活一百歲，可你咋就走了呢？人間再苦，也難得來一次，你咋就走了呢？僅僅一個冬天，你一個人就干出了一畝梯田，你咋就走了呢？就因為你為我撐著，我那男人一個手指頭都不敢摸我一下，你這下走，我咋辦呢？我乾脆跟著你去了算了。」
婦人說著，就取下頭上的孝帕勒住自己的脖子，「啞妹就跟著你去了，讓一河水都清了。」
幾個男人見了，不由分說將啞妹扶了起來，往院子中拖，「你這啞妹，咋說著說著，來真的了呢？」
「你丟得下你男人，你丟得下你的娃娃們。」
「男人喝了酒，偶爾犯犯傻，也是常有的事。」
「為啥要犯傻呢？這人間也不是說來就來的。再說了，這日子越來越有奔頭了，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男人們勸說著那個叫啞妹的婦人。
這時，又來了一個婦人，跪下便大哭，「我的妹子，你這輩子是千值萬值啊，死了也還有這麼多的人惦記你。你的男人，為了你寧願前程都不要的回來守你一輩子。我那挨千刀的男人，寧願天天去刨梯田，也不願看我一眼。我為他生兒育女，可他寧願去守著那些不會說話的梯田，也不願和我多說一句話。我前輩子是喪了啥子德啊，會碰上這樣一個無恥的男人。要是早知道這樣，我寧願守著一塊石頭，也不會和這個挨千刀的在一起啊……」
婦人們看似祭掉宋光偉的二建，說的卻都是自己的心事。
按照村裡的習俗，要選好日子才能下葬，而先生看的日子，宋光偉的二姨還要擺放七天，為了停止屍體的變化，郝支書托縣上的朋友到食品公司的冷庫找了一些冰塊放在棺材周圍。
夜深了，我們為宋光偉的二姨守靈，這種方式在鄉間是對一個死者最大的尊重了。
我們多次讓吳老師去睡覺，可吳老師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守，還說，「陪陪世間這樣的女子，值得的。」
在我旁邊坐著睡著了的林小玲突然驚叫起來，「二姨走了，二姨走了，她跟我告別，她告訴我，其實她知道我不是她的女兒，她早就知道她的金兒女們早就她之前走了，她還告訴我，她不會再來人間了，人間太苦，到人間來的使命就是來罪度劫的，她的任務完成了，所以她要走了。她還說她要去一個遙遠的星辰。我親眼看見的，二姨穿著一身白裙，像仙女一樣的從門口那裡飄出去了。」
我摸了摸林小玲的額頭，「你沒發燒吧，開始說胡話了。」
林小玲推開我的手，堅持說，「我沒發燒，我真的看見了，二姨已經走了。」
不管林小玲說的話是真還是假，我們都感覺周身發冷。
這時，宋光偉的二姨父郝支書進來了，郝支書跪在棺材前開始燒紙錢，「銀子，你咋丟下我，說走就走了呢？你走了，我活著還有啥盼頭呢？你這狠心的女子，不是說你能克人嗎？你咋不把我克了你自己活呢？你這樣做，跟讓我死有啥區別？過去我們要看人的臉色活著，今天我們不用看人的臉色活著了，你咋就走了呢？過去我們祖祖輩輩就點一油燈，現在我們有電燈了。世界上有的東西，我們都在有了，世界上沒有的，我們也有了，比如原子彈，氫彈，人造衛星。日子才有了盼頭，你咋就走了呢？將來我們的國家，人人都會住好的房子，家家都會有電話有汽車，我們所有的荒山都會變成良田，所有的夢想都會實現，可你咋就走了呢？你聽都沒有聽說過，我們的衛星還能到月亮上去，人人都是國家的主人，可你咋就走了呢？」
郝支書開始只是念叨，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開始只是低聲伯哭泣，哭著哭著，就哭聲震天。
院子裡的婦人們也進到靈堂陪著哭，這就讓哭聲越過了山崗，並在夜晚的群山中遊蕩，顯得越發的淒涼。
我們隨喜隨悲，還不懂得怎樣的痛才算是痛，就是一顆水果糖，也會讓我們莫名地歡笑好幾天。只有那些真正痛過的人，才知道什麼是痛。可這又算得了什麼呢？痛，本來就是生活的一個部份。真正讓我們如影隨形的則是奔走的歲月，牽引著我們，根本沒有任何的商量，和它一起，滾滾向前。
1973年2月6日，就是春節了，可我們家卻找不到喜慶的氣氛，因為我的大伯父在三線建設的事故中受了傷，躺在人民醫院的病床上，許多天了仍然沒有醒來，醫生說或許永遠不會醒來了，當然也有醒來的可能。
奶奶不聽勸說，非要守在醫院裡，奶奶的頭髮一夜之間全變成了雪，半根黑髮也找不到。更為嚴重的是，奶奶的眼睛也幾近失明。一個本來就需要別人照顧的人，怎麼能照顧人呢？大伯父的病占據了家裡人的全部生活。火熱奔騰的生活，讓少年的我感到每一天都是懸念，為什麼不是呢？因為，未來的每一天，都是我們不知道的未來，因為，它還沒有來。可來了，卻總是讓我們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