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輕紗流螢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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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好的時光總是過的飛快,轉眼間春去夏至。霹靂堂三年一考的「春闈」大試,一再延期,據說是京師的沈太師叔公務繁忙,耽擱了行程。當今掌門秦敬泉和幾個師兄弟十分敬重這位師叔,他不來不辦這場春試,因此一推再推。

  陳家旺對此倒是滿心歡喜,巴不得它遙遙無期,因為他對「春闈」大試的兩項考核內容武功和火藥,感到心裡沒底。這段時間武功雖然進步神速,「千峰疊翠」也練的十分嫻熟,但畢竟時間太短,最要命的是內力依然毫無起色,只靠招式嫻熟那是不成的。

  思來想去,只有指望在火藥項目上能有非同尋常的表現,或許才能有一絲機會。如今「春闈」大試一拖再拖,對陳家旺來說求之不得。儘管和鶯夢兩個人能獨處的時間少之又少,但他已經十分滿足,只盼「春闈」大試能一直遙遙無期。

  再過幾天便要到「七夕」節。陳家旺思慕甚渴,只盼能在佳節和鶯夢相聚。但這段日子秦敬泉督促鶯夢練武甚嚴,書房裡也是人來人往,加上小纖寸步不離鶯夢左右,他已經多日沒有機會和鶯夢單獨說上話了。

  眼看明日便是「七夕」,他仍然沒找到合適機會向鶯夢遞話。正在煎熬時,卻見鶯夢以手扶額,小纖在一旁扶著她走進了書房。

  陳家旺連忙迎上去致意,就聽到鶯夢病怏怏的哼了幾聲。他吃了一驚,忙問道:「師姐,你身體不舒服?」小纖也急道:「小姐,你覺得難受嗎?要不要緊?」

  鶯夢喘了口氣,道:「沒什麼大事,只是有點脹氣。你去後宅沖泡一碗紅糖桂圓來,助脾化食應該有效果。」

  小纖應了一聲,走了兩步不放心,掉頭道:「小姐,要不要去請大夫來?」

  鶯夢道:「小病不用麻煩大夫。這裡有陳師弟,你趕快去吧。」

  陳家旺心裡焦灼,等小纖一走便迫不及待的問起鶯夢的病情。

  鶯夢見他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輕笑道:「瞧你急的團團轉,騙你的,我沒病。」

  這下陳家旺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鶯夢道:「這幾天爹爹督促的緊,沒空多說上幾句話,」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明天便是『七夕』,到現在也不見你來…,只有…只有我裝病脫身來找你了。」

  這句話說來含嗔帶羞又情意綿綿,陳家旺如飲蜜汁,一顆心甜滋滋的,只覺得心潮起伏,胸中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卻已忘言。

  見陳家旺深情款款長久凝視,鶯夢羞紅臉轉過頭去,道:「時辰不早,…小纖恐怕就快回來了。」

  陳家旺回過神來,忙道:「明天是『七夕』,師姐晚上…晚上方便嗎?」

  「咱們是江湖人家,『七夕』這個節日沒那麼講究,內宅女眷們做個儀式後早早就散了,」鶯夢慧黠一笑眼神明亮,道:「至於小纖麼,明天黃昏時我讓她攜一幅我的畫作去『幽蘭館』找四娘師父,請師父點評,師父多半會繪畫回贈,而且「七夕」夜『幽蘭館』必定極熱鬧,小纖一時半會是回不來的。」

  陳家旺正在為這些事情發愁,聞言喜不自禁,道:「原來師姐早就算計好了,枉費我想了好幾天。」

  鶯夢又嬌又羞,道:「我才不為別的…,丫頭們不讀書,談吐無趣,只是約師弟共賞美景罷了。」

  兩人雖然彼此知心,但鶯夢臉嫩,能說出這些話,已是十分難得。

  便在此時,外面響起了匆匆的腳步聲,陳家旺輕聲道:「後山竹林」,鶯夢心照不宣點點頭。

  小纖急匆匆的沖了進來,後面還跟了個小丫鬟。她一邊帶著小丫鬟沖泡紅糖桂圓水,一邊關切的道:「小姐,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好一些?剛才在路上遇到喻昌,我順便和他說了,他馬上就來幫小姐看一看。」

  鶯夢道:「我已經好多了,休息一下就行,不需要診治。」

  小纖還待要勸,鶯夢轉頭道:「請陳師弟去和他說一聲,就不勞操心了。」

  陳家旺答應了,剛出書房迎頭碰見喻昌。喻昌哪裡知道其中的情由,聽了陳家旺的轉述,道:「既然這樣,如果師姐再有哪裡不舒服,隨時喊我便是。」

  陳家旺和喻昌平時各忙各的,寒暄時間也不多,趁這個閒暇機會,兩人閒聊起各自的情形。

  自薛乙離世後,喻昌仍是每日清晨來霹靂堂練功,然後回去跟隨師兄學醫,每天如此,也是十分辛苦。喻昌嘆了口氣,道:「原以為憑藉醫術的底子,穴道經脈一應俱知,誰知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內功修煉毫無起色,真是愧對恩師,愧對掌門。」

  喻昌學醫天賦極高,薛乙生前常常當眾誇讚他,但天資聰穎不見得入門快,反之敦厚老實的人也不見得慢,除了必須勤修苦練外,全憑各人造化,別無他途亦無捷徑。


  陳家旺是過來人,對那段破繭成蝶的經歷記憶猶新,當下好言寬慰,又幫他揣摩其中得失。喻昌也知道此事絕難,亦不灰心。

  兩人是親密好友,彼此交心所談甚廣,但這次聊天喻昌一句也不提及自己學醫的情況,陳家旺頗感奇怪,便主動發問。

  喻昌其實也藏了一肚子的話,見好友發問,遂坦言相告。

  薛乙過世後,喻昌投靠在許師兄門下,日子說不上好壞,圖的是能繼續學醫、繼承師父衣缽。本以為師門一脈相傳,多少能從師兄處學到些本領,誰知隨著時間推移,反倒越來越迷茫困惑。

  陳家旺見他眉頭緊鎖,道:「此話怎講?」

  喻昌道:「師父在世時,需何藥、用何方,總是耳提面命,講解不厭其煩,但師兄事務繁忙,很多地方要靠自己揣摩。」

  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這位許師兄對喻昌頗為忌憚,內心實不希望他日後超過自己,故諸事都是敷衍馬虎,不肯仔細講解傳授。喻昌對此也心知肚明,但長幼有序,這些門內的事情對外也不好多講。

  「師父看病,總是依據藥理藥性,將草本精華用的恰到好處。比如人參和黃芪同是補氣之藥,然人參補氣的效果超過黃芪,而黃芪提氣的效果超過人參,凡此種種細微之差別不可不察。但當下浮躁之氣愈盛,很多大夫不究其理,不辨症候,提起補氣一概只用人參,徒然增加患者許多負擔,」喻昌嘆了口氣,道:「像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如同師父那樣潛心貫注的醫者,已經是越來越少了。」

  人參黃芪是這樣,那其它的藥呢?即便同一株植物,葉、花、莖、根、果實、種子藥性也各不相同,須斟酌其宜。如果因追名逐利、圖省心省事而用藥不考究精準,那也就學不到真才實學,更別提繼承師父衣缽、發揚光大了。這正是喻昌所擔心的。

  薛乙生前常斥責一些大夫見利忘義,小病大治,對當下醫風多有針砭。「師父開方簡潔精煉,常常只用區區二、三味草藥。看許師兄治病,一付方子用藥何止十餘種?」喻昌搖搖頭,道:「有時看在眼裡滿腹疑問,卻又不便多問。」

  陳家旺聞言道:「所謂『大道至簡』,薛神醫的手段已到了化境。醫武同道,武學上也有這樣的說法,出招過多就是多餘無效的招數太多,不得要領。就像四師父曾經講過:『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是一個道理。」

  喻昌念念有詞道:「『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反覆念了幾遍後道:「四師父化用老子的話來提點弟子們,也是獨出機杼。嗯,四師父是鄧敬華鄧師父麼?我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師父呢。」

  陳家旺一個沒在意提到了鄧敬華,忙岔開去道:「咱們霹靂堂源於武當,是道家一脈,師父們常用老莊學說來點撥我們。」

  他私下隨鄧敬華練武、學火藥,這本來就是禁忌,故也不敢如實講。

  兩人又聊了一陣,臨別前喻昌替陳家旺把脈,叮囑他按照之前開的方子按時服藥。陳家旺胸腹間脈絡淤塞的症狀雖然不見好轉,但堅持練功、服藥後漸趨平穩,也沒有再加重。

  轉天即是「七夕」節。陳家旺早早就做好一切準備,又向鄧敬華告了假,只盼太陽快快落山。好不容易度過漫長的白天,又熬到書房關門,連忙趕到了後山竹林。

  竹林正中建有一間重檐六角涼亭和一座三重釋迦寶塔,平時除了老太太偶爾來此念念經、透透氣之外,很少有人過來。皎皎月光之下竹影婆娑,不知名的蟲兒振翅低鳴,風吹竹葉沙沙作響,似呢喃,似私語……,月色正好,令人心曠神怡。

  陳家旺環顧四周,周遭如往常一樣安寧靜謐。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路盡頭衣袂晃動,終見佳人移步而來。

  鶯夢這次薄施粉黛,穿了件色彩淡雅的月華裙,翠竹搖曳之際,風動色如月華。

  陳家旺連忙上前將她迎進涼亭里。鶯夢歉仄的道:「讓師弟久等了,沒想到老太太興致那麼高,陪她老人家拜織女、吃巧果,又敬了魁星,因此來遲了。」

  俗傳七月七日也是魁星的生日。魁星主文事,想求取功名的人特別崇敬魁星,家中有讀書人的,女眷們在七夕這天除了拜織女外會祭拜魁星,祈求他保佑考運亨通。

  陳家旺奇道:「沒聽說有師兄弟要考取功名啊。」

  鶯夢道:「今年是霹靂堂三年一次的大考,盼魁星保佑師弟能遂了心愿。」

  有道是「最難消受美人恩」,鶯夢的這片心意令陳家旺感動不已,又覺得自己的這點道行實在沒有把握。

  鶯夢看出來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知道他面臨的壓力,寬慰道:「這次沈太師叔也要親臨,他老人家對我最好,只要大體上能過得去,我向他求情,他一定會依從的。至於爹爹,對沈太師叔是言聽計從的,師弟不必過多擔憂。」


  陳家旺更加務實,明白事情沒鶯夢講的那麼簡單,但此時此刻可不能掃興,當下笑道:「本來我備了些禮物想賄賂主考官,看來還不如賄賂師姐。」邊說邊從涼亭一側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錦盒。

  鶯夢假意嗔道:「原來師弟居然還想藏私」。見這錦盒玲瓏工巧,明白是陳家旺早已準備好的七夕節禮物,心裡一片溫暖。

  盒子揭開,原來是一個盤膝而坐,笑盈盈、胖墩墩的泥人「大阿福」。「大阿福」是無錫惠山的特產,色彩靚麗,臉形憨厚可愛,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深受閨中少女和兒童的喜愛。

  鶯夢從小就沒了娘,雖然吃穿用度不愁,但少了一份來自母親細膩的關愛。秦敬泉又是一個江湖豪客,也不大懂得女子的心思,女兒漸漸長大後,重視的是家傳武功、琴棋書畫,頂多給女兒添置金銀首飾,才不會想到「大阿福」這類小玩意。

  偏偏這類小玩意,有時還不可或缺,於兒童是天真爛漫的童年,於少年是自然恣肆的友情,於少女是純真浪漫的感情。

  見鶯夢眼睛發亮,陳家旺笑盈盈的將「大阿福」向上一提,頓時又露出一個「阿福」。原來這「大阿福」別有洞天,身體是中空的,裡面還套了個小一號的「阿福」。

  陳家旺依樣將「阿福」提起,又露出更小一號的「阿福」,如此再三,一個套一個,竟然在涼亭石桌上擺放了七個大大小小的「阿福」。

  鶯夢驚喜不已,東瞧瞧西摸摸,愛不釋手。陳家旺道:「阿福阿福、迎祥納福,七夕夜半、仙女下凡。」這一套「大阿福」其實還寓意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永不分離的意思,不過陳家旺打死也不敢說出口。

  鶯夢伸指輕輕在他額頭上一戳,道:「什麼時候也學會油嘴滑舌的啦,該打。」

  兩人交好以來一直都持之以禮,像鶯夢這樣已是難得的親熱動作。

  陳家旺心裡一盪,情不自禁伸掌握住了鶯夢的手指。鶯夢羞紅了臉,「嚶嚀」一聲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感到酥軟無力,掙了幾回也掙不脫,也不知道是面前的少年手勁大還是自己沒力氣。

  陳家旺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握住鶯夢的手一動也不敢稍動,只覺得這一刻已是天上人間。

  過了好一陣,鶯夢輕輕道:「你送的『大阿福』,我很是喜歡。這些年來收到的那麼多件禮物,都沒有這件滿意。」

  「不會吧?像師姐這樣的人物,要什麼禮物沒有?即便想摘天上的星星,必定會有無數的人搶著做。」

  鶯夢心裡甜滋滋的,頓起小女兒心態,伸手向天上一指,嬌聲道:「那我要你去摘一顆星星。」

  陳家旺隨她手指仰望天空,但見星河燦爛,天幕低垂,一顆顆星星仿佛就在少女的髮鬢邊,觸手可及。

  他心中一熱,道:「那你閉上眼睛。」

  鶯夢不知他要做些什麼,卻依言閉上了雙眼,一顆心砰砰亂跳。不過片刻功夫,她只覺得髮髻鬢角有些微微發癢,感覺是脖子上披了一層輕紗之類的物件。

  耳邊聽得陳家旺道:「師姐你看,月色星光都被採下來啦。」

  鶯夢睜開眼睛,只見脖子上披了層輕紗,一直垂至腰際。輕紗內流螢輕舞飛揚,螢光點點波光粼粼,猶如星星的河流。

  原來陳家旺早有準備,以輕紗做成長長的紗籠,費心費力捉了許多的螢火蟲放在裡面,提前將之藏在涼亭旁,就等著給鶯夢一個驚喜。

  鶯夢果然情不自禁驚喜的叫出聲來。她輕輕一揮袖子,長長的紗籠隨著她一舉手一投足,在夜空中劃出道道舞動的螢光。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流瀉的螢光點綴著漫天星輝灑在鶯夢的身上,此情此境當真如夢如幻。

  「熠熠流螢火,翩翩舞夜空」,星光燦爛,風兒輕輕,以天為幕,以地為席,陳家旺坐在一旁,不禁看得呆了。

  鶯夢邊舞邊吟道:「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顏容;乞我爹爹千百歲;乞我姊妹千萬年。」

  舞罷,陳家旺讚嘆道:「世上竟然還有這麼好看的舞蹈。以前只知道師姐擅長琴棋書畫,還不知道舞蹈也這麼出色。」

  「這還是在京師時舞衣姐傳授的,」鶯夢道:「我還從來沒在外人面前跳過,如果跳的不好,你可別見笑。」

  細品這句話的言外之意,那豈不是沒有把陳家旺當成「外人」?

  陳家旺一時激動的語噎,道:「我一個窮小子,蒙師姐不棄,我…我不知該如何報答才是。」


  「你真要報答啊,等沈太師叔來主持大考的時候,好好表現就是。太師叔一來,我就向他老人家求情,讓爹爹收你為正式弟子。日後時機方便時,我再求爹爹將秘藏的火藥方子傳授給你,」鶯夢眼波流動,道:「到那時啊,師弟可要好好光大門楣,如此便不負…,不負…」,說到這,紅暈上臉低下了頭。

  所謂光大門楣,那是一派掌門份內的職責。秦敬泉沒有兒子,只有鶯夢一個女兒,繼承掌門之位的,必然就是女婿。

  陳家旺聽出了她話語中的意思,一顆心心旌搖曳,被幸福的巨浪拍的暈暈乎乎。

  忽然身後竹林里傳來「刷啦」一聲異響,似重物壓彎竹枝反彈的聲音,又似衣物刮到竹枝窸窣的聲音。

  兩人遽然一驚,不約而同掉過頭去,但枝茂林密、夜色深沉,看不到什麼異常情況。陳家旺又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幾步,只覺得四周一片靜逸,只有林中不知名的小蟲兒在耳邊低鳴,沒看見有什麼可疑之處。

  兩人對望一眼,鬆了口氣,覺得剛才似乎有些過于敏感。不過受此影響,陳家旺有些擔心,雖然不捨得此刻的良辰美景,但想想今後的日子還長,還是穩妥一些好,遂開口道:「師姐,時辰不早,還是早些回吧,再遲怕是不便,要是小纖回來的早,看不見你那可不妙。」

  鶯夢臉微微發紅,抿嘴笑道:「小纖倒是不必擔心。我來的時候反鎖了寢室門,是從窗戶翻出來的。即便小纖回來了,她推不動門,以為我已經就寢了,不會有懷疑。」

  陳家旺張大了嘴,又是吃驚又是感動,沒想到鶯夢平時溫文端莊,竟然也會翻窗。

  鶯夢見他神情,頓時又羞又窘,輕輕一跺腳,道:「不理你了,我回去了。」

  她將紗籠搭在手臂上,回頭道:「謝謝你的這些螢火蟲兒,我要帶回去放到紗帳里,讓它們漫天飛舞。以後呀,明年、後年、大後年…,年年都要這樣。」

  陳家旺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竹林里,心裡念著她的話,不禁痴心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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