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有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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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大年夜,除了搭台唱戲通宵守歲之外,連續放了大半宿的煙花。小的如雪炮、流星,中等的如遍地錦、滴滴金、九蓮燈,大的如天女散花、流星趕月、連珠掛屏等等,還有一窩蜂花炮、劉海撒金錢…映照的半個天空璀璨奪目、年味十足。

  府里很多人都說今年過年是十年來最熱鬧的一次。雖然和去年相比,少了常、齊、姚三大弟子和焦湖水等十餘名門人,但整個霹靂堂看上去依然還是一副喜氣洋洋、人丁興盛的景象。

  過年期間書房不開門,這是陳家旺一年中最清閒的時候。「千峰疊翠」入門最難,過了這個坎反而容易練,陳家旺利用這段時間,整天待在鄧敬華那裡狠下苦功。

  鄧敬華教導這個弟子極為上心,一招一式絕不含糊,非得陳家旺領會通透方才罷休。

  陳家旺也不負期盼,每每能切中要領,舉一反三。一是他受傷後也是堅持勤練沒有放棄,因此還是有一定的基礎;二是他在書房也是壓抑憋屈的太久,如今機會重現,豈能白白放過?三是鄧敬華傾心傳授,手把手拆招餵招,條件得天獨厚;四是經歷過無念和鄧敬華的開導,心態更佳,正合了武當內家功法練功先煉心的要旨。

  再苦再累,陳家旺閒下來時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鶯夢,這暗戀的滋味,甜中帶酸,酸中有苦,苦中有澀有甜,令人百轉千回,痴心難改。

  一轉眼到了年初七。這天晚餐之後小有餘閒,他淨了淨手,掩上門從櫥櫃裡取出鶯夢的手稿,小心攤放在桌子上。

  這些手稿多半是鶯夢在書房練字習畫作廢的草稿,陳家旺利用在書房的便利,偷偷將這些稿件帶了出來,裝裱之後小心珍藏,閒暇時取出來觀賞。

  對他來說,這些畫作書稿仿佛具有無形的魔力,似清泉、似甘露,每每能安撫他心中的煩躁和不順。淡淡的墨跡中仿佛隱藏著少女的一顰一笑,好似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和幽香。

  陳家旺低下頭仔細欣賞,獨自沉浸其中,正心情愉快、物我兩忘之際,忽然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陳家旺心中一愣,按理說這個時候不應該會有人過來。雖然有些意外,他還是邊應聲邊走上前打開房門。

  房門一開,門外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女子,正是鶯夢。

  陳家旺猶然有些不信,兀自揉了揉眼睛,不是鶯夢是誰?或許是皮膚受了室外的寒氣,更顯的她唇紅齒白,別有一副冷俏的姿色。

  兩扇門一開,室外的寒風就吹了進來,鶯夢縮了縮脖頸,往手掌里哈了兩口熱氣。

  陳家旺連忙上前將門掩上。門一關,頓時將風雪隔在了門外,門一關,世界好像也變小了,只剩下他和鶯夢所在的方寸之地。他回過頭看了鶯夢一眼,感覺手心微微出汗,再也不敢看第二眼,連忙將目光從鶯夢髮髻邊移開。

  他和鶯夢從未像現在這樣獨處過,之前兩人是在白天相遇,且書房空間敞亮,鶯夢身邊正常還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小纖,像今晚這樣的情形還是頭一遭。

  室內氣氛有那麼一剎那的窘促。陳家旺咳了一聲,沒話找話道:「咦,怎麼沒見著小纖姐?」

  鶯夢掩嘴輕笑道:「今天是老鼠嫁女,小纖怕驚擾了鼠大仙嫁女兒,早早就上床了。」

  彼時民間風俗,初七乃是老鼠嫁女之日,如果打擾了好事,那麼「你擾它一天,它擾你一年」。因此固然有許多街坊子弟照常在這一天吃喝玩樂,但閨中女眷多半是遵守這習俗,早早就上床歇息。

  陳家旺道:「哈,原來小纖膽也不大。師姐…沒有早些歇息?」

  鶯夢道:「我…,我來幾趟了,這次才碰見你,」見陳家旺有些拘束,鶯夢抿嘴輕笑道:「師弟擋道而立,莫非不歡迎我來做客?」

  陳家旺連忙道:「歡迎、歡迎」,他一時間口笨嘴拙,竟說不出其它的詞。忽然想起這是過年期間,忙道:「師…姐請落座…,請吃、吃糖果。」一句話說的磕磕絆絆,讓鶯夢禁不住掩唇而笑。

  陳家旺打開櫥櫃,捧出一大堆糖和果子,轉過身正欲遞到鶯夢手上,卻又不敢觸碰到她的皮膚,退了兩步將糖果放到了桌子上。

  鶯夢笑盈盈的坐了下來。她纖纖玉手剛拈了一塊茯苓糕,忽然「咦」了一聲,目光被桌子上鋪開的紙張吸引住了。

  陳家旺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頓時心裡叫苦不迭,桌子上沒來得及收拾,還擺放著鶯夢的手稿。

  他去開門時根本沒料到鶯夢會來,也不擔心被其他人看到,師兄弟們都不是文人,即便見到了也不懂什麼,因此也沒有收拾,誰知偏偏無巧不巧,竟然撞著了書稿的本人。


  陳家旺就像被當場逮住的小賊,臉上有如火燒,恨不能有條地縫能鑽進去。

  鶯夢看了幾張書稿,竟然都是自己的手書,大多數是自己臨摹後捨棄不要的,但現在每一張都被熨貼的平平整整,可見收藏者的用心。

  她本就是冰雪聰明之人,心裡頓時明白了七八分,低下頭又是羞怯又是感動。

  過了好一陣子,陳家旺方才鼓起勇氣道:「師姐來此有事麼?」

  鶯夢臉上浮起一抹紅暈,道:「沒有事便不能來麼?」

  陳家旺忙道:「能來,當然能來,歡迎之至。」他並不是一個木訥寡言的人,此刻卻張嘴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鶯夢道:「過節這些天,沒怎麼見著師弟,是外出遊玩了吧?」

  陳家旺道:「沒,沒出去,」他不便說起在鄧敬華處練武學習火藥的事,反問鶯夢道:「師姐過年到哪裡遊玩了?」

  鶯夢瞟了他一眼,微微嘆了口氣,道:「哪裡也沒去。前幾天孫兵衛來約去蘇州府遊玩,我也推辭了。」

  聽說鶯夢謝絕了孫兵衛的約請,陳家旺心裡暗自高興。

  見陳家旺拘謹不主動說話,鶯夢眼波靈動,輕聲道:「年前聽師弟演唱的那首曲子,哀而不傷、古風盎然,令人難以忘懷。」

  陳家旺道:「哦,那是從《詩經》中的《有狐》改編而來的。」

  「是《詩經·衛風》篇中的《有狐》嗎?」鶯夢側過頭想了想,曼聲道:「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從字面上看,《有狐》描述的是一位少女看見一隻衣不蔽體的孤獨狐狸,狐狸在荒野中踽踽行走,雖然忍飢挨餓、雖然前方茫然,卻依然孤傲不群。

  其實全詩通過四言三句、一唱三嘆的重章結構,鋪墊出少女沒有說出的內心情感,讓我們想到她那雙深情的眼睛,感受到她委婉牽掛的情愫。

  鶯夢嗓音婉轉清澈,聽在耳里酥軟入心,陳家旺情不自禁的的跟著和唱,低吟淺唱聲中,不知何時房間裡生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心境。

  吟罷兩人都沒說話,目光偶一相觸都各自急忙移開視線。鶯夢臉上飄起一抹紅暈,心頭小鹿亂撞,她微垂眼帘,長長的眼睫毛輕輕眨動,眨一下陳家旺的心便猛的跳一下。

  陳家旺只覺得口乾舌燥,心情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過了好一陣子,他方才調勻了呼吸,搭話道:「這首《有狐》能得師姐撫琴相伴,真是幸事。當日師姐彈奏的古琴琴音奧妙,猶如仙女在天空乘風來去,雖然不能見到,卻可以聽到佩玉鏗鏘的聲音。」

  鶯夢見他把自己比做天上的仙女,心下又羞又喜,瞟了他一眼輕聲道:「琴聲縱然風雅,也不過是陪襯而已。直指人心的,還是《有狐》與眾不同、孤傲不凡的氣度。」

  她的話既好像說的是詞曲,又好像說的是人。

  陳家旺仔細揣摩她話里話外的含義,心中驚喜交織,忍不住就要上前暢表衷情,天人爭鬥了好幾回,終究沒敢造次。

  過了半晌,鶯夢輕輕的道:「那一天師弟唱《有狐》的時候,目光深邃憂傷,莫不是有什麼心事?那麼歡喜的一個節慶,滿座人都是華服錦衣,師弟一襲舊袍,讓人…心酸。自那一天後,我…我就一直惦記著…。」

  這麼一個穿衣的細節,鶯夢竟然留意到了,陳家旺聞言大為感動,道:「我…沒什麼心事。能拜入霹靂堂門下,遇到師父、師兄弟和…師姐,我十分欣喜快樂。」他最後才提起鶯夢,但鶯夢無疑才是心中最重要的人。

  「師姐去年相贈的衣服太貴重,故我只在年初一穿上了身。那一天穿的衣服是先父留下來的,我覺得很溫暖很好,這些天我一直穿著。」

  鶯夢注目一看,陳家旺身上穿著的紫色長袍束腰窄袖,雖然不是最新款式,但男子衣服不像女子多變,也不算落伍過時。

  當日沒有細看,現在再看,這件長袍雖然有些舊了,但用料還頗為考究,在袖口處竟然還用金線繡著一柄寶劍,應該也價值不菲,或許陳家旺父親生前也曾闊綽過。長袍雖然不是冬衣,陳家旺穿著也略嫌寬大,但既然是他先父留下來的,穿在身上自然另有一份溫暖。

  想到面前的少年和自己一樣,早早的失去了至親,辛酸之餘,鶯夢心中滿是款款柔情。

  兩人心中各自溫情百轉,但又相顧無言,過了半晌,鶯夢道:「我該回去了。」


  陳家旺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

  鶯夢緩緩站起身,陳家旺雖然極捨不得,也只得起身相送。走到門口,鶯夢忽然回首道:「桌上的那些塗鴉之作太過粗陋,…以後你喜歡什麼,我…我便畫什麼。」說完之後,忽然面紅過耳,頭也不回衝出門外。

  便是再不解風情的人也能覺察出這句話里的情意。陳家旺心裡翻江倒海,風激電駭,暈乎乎又飄飄然,恍惚便是天上人間。

  直到去鄧敬華處學習時,雖然陳家旺已經儘量克制了,但這種發自內心深處、由內而外透出的喜悅讓他整個人神采奕奕,如同籠罩著一層光暈,就像武林好手內功修煉到高深時無形中散發出一股神韻。

  鄧敬華和陳家旺朝夕相處,自然看得出這些變化,難道這個弟子一夕之間內功修煉便取得了不起的突破?他心下狐疑開口詢問,一問之下滿不是這麼回事。

  陳家旺見恩師追問,心知瞞不過去,漲紅了臉把情況如實稟報。

  他講的是吞吞吐吐,鄧敬華聽的是認認真真,有時還插話詢問一些細節,弄的陳家旺臉色是紅了一遍又一遍。

  聽完敘述,鄧敬華點點頭,大感欣慰。他年輕時因情所誤抱憾一生,如今聽聞兩個少年男女兩情相悅,不禁感慨萬千。一個是自己當年心上人的女兒,一個是自己唯一的愛徒,這兩個人相慕相艾,對自己半生孤獨是最大的慰藉。

  有了師父的支持,陳家旺心定之餘,一顆心還是懸在半空,吃不准鶯夢為什麼喜歡自己。要論文采武功和家境,幫內幫外出眾的人可不在少數。

  他提出這個疑問,鄧敬華想了半天答道:「所謂『女人心海底針』,師父當年沒搞懂,現在就更不懂了。更何況如今的女娃兒,哪個不是心有七竅?這個可真難猜。」見陳家旺一副惴惴的模樣,想起自己當年的情景,道:「這樣吧,我想法去探探底。」

  隔了一天,鄧敬華便把消息帶了回來。

  事情十分順利。本來闔府上下就沒人知道鄧敬華和陳家旺的關係,鄧敬華以長輩的身份去找鶯夢,鶯夢也不疑有他。

  女孩兒家有些心事不會告訴父母,反而會向親近的長輩或者女伴傾述,鶯夢也是如此。在鄧敬華旁敲側擊、迂迴曲折的套問下,含羞帶怯的吐露了心跡。

  鄧敬華道:「從小到大,她見慣了阿諛逢迎之人,及笄之後更是如此。這些人或富貴驕人、顯擺炫夸,或只知低聲下氣、諂媚討好,或自命不凡、賣弄才情,但鶯夢一概不為所動。」

  說到這,鄧敬華對陳家旺道:「鶯夢從小沒了母親,十分體諒你失去父親背井離鄉的苦處,她贊你善良本分,又有一顆意堅行苦的上進心,能夠對你青眼有加,實在是你的福分啊!」

  陳家旺心情激動不已,鄧敬華知他是個有情有義、知恩感恩的人,對鶯夢的選擇也頗為放心。

  自此後,鄧敬華時不時的來回穿梭,把鶯夢好惡感受的變化及時告訴愛徒,偶爾陳家旺有不開竅、做得不熨帖之處,還幫他及時補台。

  因此陳家旺雖然年輕不懂情事,但有鄧敬華居中通風報信,那自然無往而不利,兩個少年男女的感情也越發意合情投。

  這種心悅神怡的心境不知不覺融入到了「千峰疊翠」的掌意之中。鄧敬華傳授的招式,到陳家旺使出來時,每每能夠別具一番飄逸靈動的氣勢,令鄧敬華驚喜不已。

  不僅如此,在火藥的學習上,陳家旺又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無論是理解、記憶、領悟還是融會貫通、舉一反三,都讓人印象深刻。

  鄧敬華目睹這一切大為讚嘆。他對自己的天賦十分自負,現在竟然感到和陳家旺相比有所遜色。

  陳家旺的這些變化其實並不奇怪。天下至聖至性之物事,莫過於「情」,君不見文弱書生可為「情」仗劍濺血,丈八大漢可為「情」繞指綿柔?情意相悅能激發出一個人最大的潛質。

  他本來就專心刻苦,胸中原先壓著的那一股鬱勃難舒的男兒氣遇上了鶯夢的脈脈情意,恰如遭逢甘露,由此而驅生出超出尋常的毅力和動力,說是腋插雙翅、如虎生翼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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