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千峰疊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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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家旺每晚和鄧敬華相約,已經成了習慣,今晚雖然遲了,散場之後,還是習慣性的去往鄧敬華的住處。

  大門虛掩著,內室隱隱還透著燈光。陳家旺輕輕推開房門,鄧敬華果然還沒休息,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額,似乎正在思考問題。

  陳家旺慚愧的道:「弟子來的太遲了,今晚晚宴…,」

  鄧敬華道:「我知道,我一直在現場,也才回來。」

  陳家旺驚道:「師父也去了飄花廳?怎麼沒看見您老人家?」

  鄧敬華道:「我閒雲野鶴慣了,不習慣拋頭露面。再說離的遠了,有些事反而看的更清楚。」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陳家旺見他不明說,也不好多問,行了一禮道:「那弟子繼續看書了。」

  這段時間,陳家旺每晚收拾好書房後,都要來接受鄧敬華的指導,通常都要延續到子時之後。有時是陳家旺自己看書,遇到不懂之處向鄧敬華請教,有時是鄧敬華出題目考教。陳家旺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學起來十分投入。

  不過今晚他拿了書卻看不進去,一直心神不寧,調整了幾次還是不在狀態。

  鄧敬華一直在注視著他,見狀溫言相問。陳家旺赫然道:「可能是晚宴太熱鬧,弟子還沒有平靜下來。」

  鄧敬華看著他道:「恐怕是心亂了吧。『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可是如果已經在心裡生了根、發了芽,該怎麼去拂拭?」

  陳家旺心中一跳,不敢接腔。

  鄧敬華道:「你那首曲子可真不錯,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天賦。」

  陳家旺赧顏道:「回稟師父,這首曲子可不是弟子想出來的,這是《詩經》中的篇章,是先父的一位故友徐師爺譜的曲子。他見到我小小年紀喜歡跟著他搖頭晃腦的吟唱這首曲子,就傳授給我了。」

  鄧敬華哦了一聲問道:「這位徐師爺怎麼稱呼?」

  陳家旺回道:「小時候沒想起來問,先父也沒有提起過他的名字。」

  鄧敬華道:「真乃憾事。這位徐師爺看來不是一般人物,可惜沒能留下姓名。這首曲子深沉幽遠、言有盡而意無窮,讓人心生戚戚、為之沉醉。憑這首詩歌,你今晚也是大出風頭啊。」

  陳家旺並無喜悅之感,微微嘆了口氣,道:「今晚孫師弟才是風光無限,他文武雙全,才藝出眾,讓人好生羨慕。」

  鄧敬華道:「恐怕並非如此。依我看,今晚他並不真正開心。」

  陳家旺有些意外,道:「師父何出此言?」

  鄧敬華道:「就是因為你的曲子。在這之前,他是風光獨攬,你的這首曲子一出,不讓他專美於前。尤其是鶯夢後來給你配樂,她的古琴彈的越好,孫兵衛便越不高興。」

  陳家旺有些疑惑,道:「孫師弟不高興?當時我是受了萬富安、黃老四的一再相激,心裡憋氣才吟唱的,並不是要和孫師弟搶風頭。」

  鄧敬華嘆了口氣,道:「世道艱辛,人心複雜,你對別人無猜忌之心,別人未必也是如此對你。」

  陳家旺道:「孫師弟為人還是不錯的,他剛來時還送我貴重禮物,雖然我們交集不多,但每次見面他都很熱情,在師兄弟中口碑也很好。」

  鄧敬華唔了一聲,不置可否,頓了一頓接著道:「秦敬泉下午來找我,說是弟子孫兵衛晚上擺設了酒宴,老太太和翟、王兩位師兄都將出席,邀我一起參加,我照例謝絕了。不過這絲竹鑼鼓之聲太喧鬧了,左右無事,我便去瞧了一瞧,沒想到場子這麼大。」

  陳家旺道:「據說孫師弟家財萬貫,是很有錢的。」

  鄧敬華道:「為得師門歡心,一出手就是這麼大的場面,嘿,有點意思。」

  陳家旺道:「孫師弟平時就很會做人做事,掌門和幾位師父也確實看重他。」

  鄧敬華接著道:「再繼續看下去,發現他還時不時偷瞄鶯夢」。

  陳家旺聽了心中一緊,但也只能默默嘆了口氣。花香引得百蝶來,一眾師兄弟誰不喜歡鶯夢?

  「等到他當眾邀請鶯夢伴琴,我才恍然,這小子這步棋走得不錯啊。」

  陳家旺一時沒聽明白鄧敬華的話,什麼棋走得不錯?

  「他邀鶯夢伴琴,雖然有些唐突,但料准了彼時彼地鶯夢不太好拒絕。只要鶯夢伴琴了,那在眾人眼中便是你情我願、琴瑟和諧,最起碼是頗有情分。你想想,這不是一般場合,長輩都在場,份量不同。此舉也是做給在場師兄弟們看的,讓那些愛慕鶯夢的人知難而退。這個孫兵衛不簡單!表面上看只是為了孝敬師門辦了場酒宴而已,但卻是暗藏心機。」


  陳家旺遲疑道:「本來沒有他這個環節,是周師兄先起的頭,或許是巧合吧。」

  鄧敬華道:「已經請了『三月春』戲班子,還有各種雜耍戲法,難道還不夠精彩,非要自己上台?周心勤只不過是個先上場的引子,為孫兵衛做鋪墊,孫兵衛才是唱主角的。」

  他見陳家旺猶未深信,道:「單獨看事情或許看不透徹,前後聯繫起來便不難理順。前幾天秦敬泉來找過我,談到了『春闈大試』,也談到了鶯夢的終身大事。他有這層意思,要借『春闈大試』考察適合鶯夢的人選。孫兵衛選在這時間擺設這場晚宴,難說不是處心積慮。」

  一提到「春闈大試」,陳家旺的心「砰砰」劇烈跳動起來,原來單思南說的真有其事。他舔了舔嘴唇,想問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正在斟酌措辭時,鄧敬華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春闈大試』還沒有定論,還要看來年沈師叔的行程和意思。」

  陳家旺道:「掌門專程來找師父商量,可見還是很慎重的。」

  鄧敬華道:「幫內各項大小事務,這麼多年我都不問。不過涉及到鶯夢的事,那是必須要過問的。」

  他吁了口氣,道:「要論對鶯夢的好,我這個做師叔的,可不比她爹差。想當年鶯夢剛生下來,第一個便是我抱的。」

  想起當年往事,鄧敬華陡然提高了聲調,道:「當年要是秦敬泉不出門,說不定鶯夢她娘就不會難產而死。為什麼他要在鶯夢娘親臨產之際出門,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

  鄧敬華臉上帶著人皮面具,看不出神情變化,但見他呼吸粗重,胸膛一起一伏,顯的十分激動。鄧敬華輕易不動怒,但提到這些事,仍然難以抑制自己的情緒。

  陳家旺不知該如何勸慰,不敢接腔。過了好久,鄧敬華方才平靜下來,道:「往事不說了,繼續說正事。剛才說到哪裡了?」

  陳家旺道:「師父說周師兄只不過是個引子,孫師弟反而是唱主角的。這個恐怕是有些不合常理吧。」

  「我之前曾經講過,或許距離遠了,有些事反而看的更清楚。你們在明處,鬧哄哄的敬酒、熱鬧的應酬,不像我一直在暗處,注意力集中,再說人雖老眼力還在」,鄧敬華道:「不過周心勤這小子甘心做陪襯的綠葉,倒也出乎意料。」

  既然鄧敬華這麼講,想來是錯不了的。陳家旺轉念一想,心下有些恍然。周心勤甘做陪襯,其實說白了也簡單,周心勤貪財,孫兵衛有錢,如此而已。

  鄧敬華接著道:「你一曲蓋住了孫兵衛的風頭,這場晚宴反倒成全了你。不過孫兵衛隨後評點傷痕、坐論英雄的這一招,既尊重師門長輩,又沖淡了你前面的影響,還不露聲色的替自己增彩造勢,委實是奇謀巧計、出人意料。」

  陳家旺道:「大家都評價孫師弟反應機敏,是個難得的人才。」

  鄧敬華緩緩的道:「機智聰敏不假,但能清清楚楚記住翟師兄一身傷痕的來歷,平時功夫可下的不少。翟師兄又是來年『春闈大試』的主考,通過這樣的方式來表示對他的尊重親近,可比一般的阿諛奉承高明的多。」

  陳家旺聽了他的話,再仔細回味晚宴上的種種細節,確實絲絲入扣,雖然其中不乏猜測之語,但鄧敬華分析的合情合理,讓人不由得不信。

  陳家旺原本以為這就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晚宴,誰知背後卻有這麼深的心機圖謀,鄧敬華不說,可能自己還一直蒙在鼓裡。酒宴上人人看上去衣飾鮮亮,可到底又有多少明白人?

  小小酒宴,一角紅塵。有些人真明白,有些人假明白,有些人揣著明白裝糊塗,有些人糊裡糊塗扮明白。

  陳家旺有些羞愧,道:「弟子愚鈍,不經師父點撥,還不明白此中奧妙。」

  鄧敬華嘆了口氣,道:「這個也不能怪你,你囿於書房,又怎知世道複雜?其實很多人並非愚笨遲鈍,只是受限於貧窮困苦、因而少了見識而已。」

  陳家旺默默點了點頭。

  「『人不風流只為貧』,世事大抵如此。」鄧敬華道:「不過話說回來,孫兵衛此舉雖無可厚非,但有些地方做的太過,姓萬的和另外那個小子就嫌刻薄張狂了。」

  陳家旺知道他說的是萬富安和黃老四擠兌自己的事。這些人常以嘲弄他人為樂,放在平時也就算了,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奚落自己,尤其是鶯夢還在場,確實欺人太甚。

  陳家旺長長吐出一口氣,道:「師父,沒事,我忍得住。」

  「你能克己守禮,顧全大局不和他們糾纏計較,很好。」鄧敬華道:「萬物由心生,百病起於氣。這口氣忍在心中,有些人因此氣短胸悶、鬱鬱寡歡,有些人耿耿於懷、心懷怨念,還有人隱忍不發、唾面自乾,然這三者皆不可取。」


  陳家旺道:「恕弟子蒙昧,前面的都能理解,為何這最後一點也不可取?『唾面自乾』豈不正是契合古人所說『君子能忍,必成大器』的道理嗎?」

  鄧敬華道:「這風輕雲淡、心如止水的修心養性功夫,試問幾人能夠達到?特別是你們少年人,要不斷地撲滅心中的怒火,把所有的屈辱束之高閣,這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嗎?」

  「人這一生,不僅僅是忍受屈辱,愛、恨、情、仇、喜、怒、憂、傷種種感情往往都要忍在心裡。但一味強調『忍』,反而難忍」,他伸手摸摸臉上的人皮面具,道:為師這張臉便是例子。當年為師自以為能夠忍得住心緒的跌宕起伏,可最終還是難以克制心情波動,在試製火藥時發生了誤炸,傷了臉。」

  陳家旺道:「那弟子以後遇到類似的情況,該如何取捨應對?」

  鄧敬華道:「當韓信受到無賴羞辱,他選擇了忍耐不發。這裡的忍不是怯弱逃避,是因為他明白自己的抱負。當伍子胥闔家被殺,他選擇了隱忍遠逃。這裡的忍不是苟且偷生,是因為他了解自己的價值。」

  說到這,他目光炯炯的看著陳家旺道:「故『君子能忍,必成大器』,這裡的『忍』,別有深意。它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是上善若水,雅量曠達;是深謀遠慮,蓄勢待發;是智者了了,抱負遠大。」

  鄧敬華的這番話循循善誘、話里話外蘊含著對陳家旺的殷切期盼。陳家旺十分感動,拜謝道:「師父的這番話既闡幽明微、入理切情,又不厭其煩、語重心長,弟子當時刻銘記在心,不負師父教導。」

  鄧敬華見陳家旺明白自己的用心,大感欣慰,道:「只不過是胡亂琢磨出來的一點心得罷了,用不著給為師戴高帽子。」

  鄧敬華嘴上這麼說,其實內心十分高興。他長期孑然一身,早就習慣了孤寂清冷,但意外遇到陳家旺後,重又體會到了一種被信任、被需要、被依賴的溫情。

  其實這些年裡,想拜入鄧敬華門下的徒弟不在少數,但對這些動機複雜、別有用心的人鄧敬華一概不理,這既是他性格乖僻所致也是心灰意冷之舉。他本是失意之人,陳家旺出身貧窮、屢遭不幸的經歷反而激起了他同情弱小的本能,加上陳家旺無意中發現了封藏的筆記本,也算是有緣分。此外陳家旺暗戀鶯夢,種種矛盾糾結、輾轉反側、難以自處的情形頗像當年的自己,因此鄧敬華對陳家旺這個弟子十分呵護照顧。

  鄧敬華見陳家旺懂事知禮,不枉自己費心栽培之意,高興之餘道:「先人云『君子能忍必成大器』,又雲『君子懷器於身待時而動』,可見為人務須謙遜,但不能身無長處。晚宴的情形我也看到了,你既然做為霹靂堂的弟子,也應該有一技防身,省得受小人腌臢閒氣。」

  他沉思了一會,雙掌一擊道:「有了,我就傳你一套『千峰疊翠』掌法,你認真修煉下去,既可防身,或許也可讓鶯夢刮目相看。」

  陳家旺冷不防鬧了個大紅臉,忙道:「弟子對師姐只有尊重之意,絕不敢輕狂不敬。」

  鄧敬華道:「萬事皆有緣,不可強求,但亦不可不求。你我初次見面那天,你酒醉之後吐了真言,為師當時就已經知道了。」

  陳家旺大窘,低下了頭。鄧敬華道:「你每次都將鶯夢廢棄的字畫精心整理,收藏起來視如珍寶,平時交往目光言語中也不帶狎昵,可見感情自然淳樸。發乎於情、止乎於理,做的並沒有什麼偏差。」

  鄧敬華一生為情所累,在這方面的看法和世俗不同,沒有門當戶對等刻板觀念。陳家旺感激之餘微微嘆了口氣,道:「弟子不敢自不量力,像孫兵衛師弟文武兼濟,那才更有資格。」

  鄧敬華哼了一聲道:「那倒未必。有才華不如有真心,有真心才會生真情,真心實意最重要。有機會我倒要親自觀察孫兵衛的為人。」

  談到感情這方面的事,陳家旺頗感不自在,轉移了話題道:「師父剛才說的『千峰疊翠』,不知道是何種掌法,弟子這樣的身體條件能學嗎?」

  鄧敬華道:「『千峰疊翠』是當年開山祖師『止止上人』傳下來的。祖師爺當年始創這套掌法時,追思少年時代在武當山的經歷,感慨萬千,遂給這套掌法取名『千峰疊翠』。其名之意,是指從武當山南岩宮上眺望,隨著峰勢運轉,可謂千峰疊翠。」

  他邊說邊站起身,身子一縮一探身,忽然又暴漲,蹬踩開步,左右疾行,掌勢隨身法而動,飄忽不定。陳家旺只覺得四面八方掌影重重,當真是有如波浪一般,綿延無盡。

  鄧敬華演示了一番,收住身形道:「『千峰疊翠』這套掌法招式變化多端,身似飛魚,步如流水,即便使用之人內力修為不足,亦不可輕易侵犯。」

  當下即從基礎的身姿步伐開始傳授。陳家旺一招一式學得極為認真,在他心目中,這已經不僅僅是習武練功,更是立志,是鞭策,是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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