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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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碌起來的時候,幾乎可以忘卻一切,但內心最深處對鶯夢的那份柔情,仍時不時扣動他的心弦。

  自從意識到心中的那愫情意,喜悅甜蜜之餘又有一種莫名的羞愧和自卑。

  他隱隱覺得父仇未報、志向未立,小小年紀如何敢存兒女私情?更不消說身份之間的懸殊差別。如果情感越陷越深,恐怕最終不可收拾。

  陳家旺亦擔心被鶯夢本人或其他人察覺,有意減少了和鶯夢的接觸,希冀能將自己的心思隔離於一隅,掛起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讓光陰輕輕晾乾。

  他放任自己沉迷於火藥,不讓自己有空閒時間,也是存了這樣的想法。

  可是一個「情」字,哪裡有這麼簡單?自古少年男女的情思,往往越是壓抑越是刻骨銘心,一旦意識到情愫已生,從此相思入骨,再也無法可救。

  每天夜暮人散之後,陳家旺便去書齋里搜尋鶯夢留下的書法墨跡、畫卷等物。他專門收集那些鶯夢不甚滿意扔掉作廢的次品,這樣不會引人注意。

  這些殘次廢品於陳家旺來說不啻都是天賜寶物,他精心整理後一一收藏起來。有了這些東西,摩挲一道道墨跡,嗅到上面淡淡的墨香,即便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身影,單是那一種心中的牽掛,便能默默回味良久,暗生歡喜。

  他每日研習火藥,閒暇時整理鶯夢的書法畫卷,倒也不覺得日子枯燥。不知不覺間季節轉換,朔風起、白雪飛,到了年底。

  去年此時,掌門和各位師父帶著常志捷、齊友禮、周心勤、姚善瑞和陳家旺分頭出門拜親訪友,禮來禮往,好不熱鬧。今年這項禮儀照常進行,只是師父今年沒喊陳家旺,身後跟隨的人變成了周心勤和孫兵衛。

  今年出了很多事,為了圖個吉慶,這一日,府上早早就開始張羅懸掛各色紗燈彩繡。

  這次的紗燈不知道是哪裡製作的,尤其精美。以紅椿取料製成框架,用龍頭鳳翼、象鼻虎爪作為裝飾,燈壁四周鑲罩的紗絹薄似蟬翼,上面繪以花卉、山水、人物等形象,在燭光的映射下栩栩如生。

  陳家旺小心翼翼的架起梯子,也在書房裡忙碌起來。房間面闊柱高,要爬上爬下把一個個紗燈掛起來,頗為費時費力。

  他正仰著頭,伸直了胳膊把一個大號的紗燈努力往高處舉。這盞紗燈比一般的紗燈大出2、3倍,一舉起來就遮擋住了視線,陳家旺對了幾次,都沒能夠掛住鉤子。

  他喘了兩口氣,正準備再試一次,梯子下有人道:「我來吧,你歇一歇。」

  原來是好友單思南來了。他接過紗燈,也不用手扶,踩著踏杆蹭蹭幾步就到了梯頂。

  站到梯頂一看,離樑上的掛鉤還有一截距離。手上這盞紗燈雖然不重,但也有些份量,而且薄絹的材質更得小心翼翼,陳家旺一個人確實不容易應付。

  單思南不滿的道:「你一個人難弄,怎麼不讓胡管家再派個人來幫忙?」

  陳家旺道:「年底大家手上的事都多,就不麻煩了。」

  單思南脫口道:「兄弟你又不是下人,真好說話。」話一出口,頓時覺得「下人」的說法不妥,連忙咳嗽數聲掩飾過去。

  陳家旺知道他是言者無意,也不多心。雖然自己還是弟子身份,但受傷之後一直恢復無望,一些人便漸漸無視他的這個弟子名分,言語口氣將他當成了一個管理書房的下人。

  陳家旺也苦悶難受過,一段時間後,也想開了,何必斤斤計較名分上的事?既然不能改變自己,又怎能改變別人對自己的看法?

  單思南右手拎著紗燈,腳一蹬踏杆,身子向上竄起,左手在橫樑輕輕一拍,身形斜向移動,看準位置,由上而下展臂落下,將紗燈輕巧的掛在掛鉤上,隨即在半空中再腰身一折,一個鷂子翻身平穩的落到地上。

  單思南身法靈動,一口氣幫陳家旺把剩下的紗燈全部掛上。他武功原來走的是渾厚剛毅的路數,如今形隨身動,兼有輕捷矯健之勢,輕身功夫也大見長進。

  陳家旺拱手道:「恭喜單兄武功又上一層樓!真是一日千里啊。」

  單思南道:「兄弟過獎了,其實也不止是我,這段時間師兄弟們都大有長進。」

  陳家旺道:「單兄就別自謙了,有多少人能有你這樣的天賦?」

  「你還別不信,這段時間為了『春闈』大考,大家都練的勤,進步很快」,單思南頓了頓道:「其實說白了,大家對能進京師也不抱什麼指望,不過期望能好好表現,給小姐留下好印象。」


  說到這他臉微微一紅,解釋道:「我對小姐可不敢有什麼非分想法,只是要試試自己到底學成了幾份功夫。」

  霹靂堂選拔弟子是每三年進行一次,又因為是在春季,便模仿朝廷開科取士的說法,稱為「春闈」。

  一個江湖門派選拔弟子稱為「春闈」,這倒不是自己臉上貼金,自有其道理。

  武林中大多數門派和官府不大往來,唯獨霹靂堂例外。霹靂堂當今掌門是秦敬泉,同輩分有三位師弟翟敬承、王敬得和鄧敬華。四個師兄弟之上還有一位沈師叔,在京城任要職。這位太師叔對本門子弟頗為器重,每三年霹靂堂門下比試競技,擇優勝者入京師,余者或由霹靂堂推薦至各處府衙任職,或去各地分號經商,或者繼續修行以待三年之後再參加抉擇。其中尤以選入京師最難,前程也是最好。因此在霹靂堂弟子心中,每三年進行一次的選拔堪比朝廷的科舉,稱為「春闈」毫不過分。

  陳家旺當初晉級為準弟子時,曾聽福伯等人講起過「春闈」競試,此後也曾聽師父、師兄們提起過。只是之後他受傷不能再練功了,又囿於書房一隅,便不再關心此事。今天忽然聽到單思南講起「春闈」競試,竟然好像又與鶯夢相關,不禁大為奇怪,連忙向單思南詳細詢問其中的情況。

  單思南頗感驚訝,道:「你竟然還不知道?外面都傳開來了。」

  原來前段時間京師的沈太師叔寫信回來,說準備在這次「春闈」競試時親自回來一趟。一是商量如何追查暗算本門的倭寇;二是主持「春闈」競試。不過有傳言,沈太師叔這次回來的主要目的,其實是想借「春闈」競試替鶯夢挑選一個如意郎君。

  這消息好似霹靂炸響在耳旁,「轟」的一聲,炸的陳家旺頭目森森、幾乎站立不住。

  之前他常聽鶯夢講些京師的事情,知道沈太師叔極疼愛她,也聽掌門和師父們聊起過鶯夢的終身大事。有道是無風不起浪,這個消息十之八九可能是真的。

  雖說年歲漸長、歲月無情,該來的遲早都會來,只是對自己來說,這消息未免過於殘酷。這段時間拼命苦學火藥,也是在心中存有最後一點幻想未滅,希望日後能僥倖有一技之長,能藉此立身安命,獲得掌門認可,贏得一絲機會。但如果明春競試,希望即時便要破滅。

  在火藥方面,雖然有那本筆記的神助,但畢竟時間太短,且比試的內容是日常所學,拉不開差距,優勢無從體現,而一旦比試武功,自己可是沒半分贏面。

  陳家旺頭腦中亂鬨鬨的,也聽不清單思南後面的說話。單思南連喊幾聲,才回過神來。

  單思南見他神色僵滯,關心的問道:「兄弟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陳家旺掩飾道:「可能受了些涼,肚子忽然有點不舒服,沒什麼大礙」,他怕再被單思南瞧出什麼端倪,忙道:「多謝單兄來幫忙,小弟這裡沒什麼事了,你趕緊回練武場吧,別耽誤了你自己正事。」

  單思南「唔」了一聲,道:「我來也沒別的事,就是近來見兄弟常常發怔走神,是不是想家了?很快要過年了,兄弟過年回不回老家?如果不回去,兄弟到我家過年吧,包管熱鬧有趣。」

  陳家旺心中升起一股暖流,感動不已,道:「多謝單兄照顧。現在還沒確定回不回去,等稟明師父定下來後,一定及時告訴單兄。」

  單思南點點頭,拍了拍陳家旺肩膀告辭出門。

  單思南一走,陳家旺再也支撐不住,一下子癱倒在椅子上。剛才單思南帶來的消息徹底擊倒了他,整個人沒有了靈魂、沒有了方向。

  生活再苦再難,如果存有希望,還可以繼續、可以支撐。對陳家旺而言,鶯夢就是內心的希望,現在眼看希望要化為泡沫,實在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整個白天,陳家旺都是失魂落魄,人雖然還站在那裡,卻像是一隻徒具皮囊的空口袋。

  到了晚上,陳家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心口一股煩惡之氣竄上躥下,難以消除。他打開柜子,找出一壇酒,只想把自己灌倒,徹底忘了鶯夢、忘了自己、忘了這世間。

  一大口酒入喉,澀中帶辣,宛如燃燒起一條火線,嗆的眼淚幾乎都要流了出來。

  這壇酒是以前老太太過節時賞賜的,本來以為是後宅女眷們飲用的清淡果酒,沒想到卻如此純正猛烈。

  不過此時此地,傷心之人需要的正是能醉人的烈酒。

  喝了第二口,太陽穴如針刺般作痛,不過這刺痛的感覺反而沖淡了心中的煩悶。喝了第三口,額頭青筋直跳,鼻翼、後背也開始出汗。喝了第四口,再回味竟然覺得甜絲絲的。


  正要再來上一口,忽然聽到室外響起敲門聲,有人喊道:「家旺、家旺?」

  聽口音是周心勤和孫兵衛。他們來有什麼事?

  不過這時候陳家旺可沒時間多考慮,只是想到如果兩人推門而入,該如何應對?如果被發現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喝酒,傳出去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好在敲了兩下門後,他們沒有直接推門進來。聽得周心勤道:「沒人答應,果然人不在。孫兄,你也太看得起他了,竟親自來喊他喝酒。」

  周心勤居然稱呼孫兵衛為「孫兄」,語氣很是客氣,一點不像他平時為人,難道是自己酒喝多聽錯了?

  只聽孫兵衛道:「你呀,眼光要放長遠一點。」

  周心勤道:「是,孫兄說的極是。不過如今天色已晚,這小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萬富安、湯召坤他們還在府門外面等我們呢,咱們就自己樂呵去吧。」

  正在此時,傳來高喝聲道:「什麼人、在幹什麼?」

  孫兵衛的聲音道:「是我、兵衛。兩位護院大哥辛苦,這麼冷還要四處巡查,實在不容易。咱們府上太太平平的沒出事情,都有賴於你們啊。」

  看來周、孫兩人遇上了護院巡夜。

  接著聽護院道:「失禮、失禮,沒想到是兩位師兄。晚上照老樣子給你們留門?」

  接著聽護院道:「孫師兄做人就是大氣,又讓你破費打賞了。」

  隱約傳來寒暄聲和一陣笑聲,不久腳步聲由重到輕,逐漸遠去,室內外又歸於平靜。

  陳家旺喝酒中途被打斷,心中更覺得不暢快,只覺得胸中的情緒無可排解,只想找個不受干擾的地方,把自己灌醉。他拎著酒罈,一晃三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書房。

  書房外一支臘梅斜斜伸展,寒風中的花枝搖搖欲墜猶如一位仙子在跳舞。是了,第一次在府上見到鶯夢,也是去年梅花盛開之時。還記得那個時刻,她頭上綰了個宮髻,側身站在梅花樹下,仰臉去嗅一朵含苞綻放的臘梅。陽光灑在她的身上,撲面而來香氣襲人,也不知道是臘梅的清香還是少女的體香。

  如今臘梅樹還在,昨日記憶還在,心情卻大不一樣。

  陳家旺站在臘梅樹下怔怔出了會神,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酒。一陣寒風吹來,酒氣逆而上涌,嗆的咳嗽起來。

  這陣風颳的凜冽入骨,陳家旺縮起了脖子,連忙開書房門躲了進去。

  深夜寒冬萬籟俱靜,在酒意的催化下,心情更是澎湃起伏,往日的點點滴滴浮上了心頭。

  在書桌旁,曾和鶯夢談天說地;在書齋的案几上,曾見鶯夢揮毫作畫;在矮榻旁,曾聽鶯夢縴手彈琴…。陳家旺閉上眼,但眼前都是鶯夢的身影,滿室的書卷墨香,也掩不住鶯夢留下的清香。

  陳家旺本不飲酒,在這種情況下喝酒,很快就醉意朦朧。意興闌珊時忽然想起剛才在自己房間外的情形,周心勤對孫兵衛那麼客氣,是何道理?難道掌門替鶯夢考慮的人選是孫兵衛?否則周心勤何必對孫兵衛如此客氣?

  不過孫兵衛資質雖好、家境雖佳,但畢竟福建距離太遠,掌門會捨得愛女遠嫁?或許掌門中意的另有人選,也許是哪一派的江湖豪客,比如前次來提親的漕幫少幫主?也許是另一家的翩翩公子?

  陳家旺酒入愁腸,自己悶著頭胡亂思索。只覺得不管是誰入圍,張家少爺也好,李家公子也罷,反正沒自己的事。

  此中的悲痛無法言說、不能外露,相反還要深埋於心底,心中思念再深,終究是一場春夢了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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