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遊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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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期間,鬧得沸沸揚揚的倭亂事件也漸漸平息,秦淮兩岸依舊恢復了絲竹縹緲、輕歌曼舞的景象。

  聽說兵馬司的劉指揮因部下在聚寶門殺倭有功官升一級,伍捕頭也因指揮得當、親臨險地,救下了琉球國的太學生,維護了邦國之好而獲褒獎,李巡撫、季府尹等大小官員俱論功行賞。

  霹靂堂門人陸陸續續的回來了,受傷的門人也基本康復,除了在後面的祠堂里多了兩塊牌位,霹靂堂上下基本恢復如初。

  這一日,秦敬泉找陳家旺談話。先是誇獎他表現英勇、不畏倭寇,協助無念救下鶯夢,待遇從此和弟子一樣,每月3兩紋銀,治病療傷的費用另算。接著又褒獎他在書房勤勉盡責,自阿福去世後,書房沒要師父們額外操心。因此想讓陳家旺從今而後專職書房,不用再每日辛苦早早起來練功,也不用費心再學那些枯燥的火藥知識。

  聽了掌門的話,陳家旺心裡一片悲涼。該來的還是要來,自從患上怪病,他已經有了準備,掌門的話雖然剝奪了上進的希望,卻未嘗不是替自己考慮。

  他謝過掌門的關心照顧,一口氣卻堵在胸口抑鬱難伸。整個白天心情煩躁,看什麼都覺得不舒服,心裡悶得發慌。到了晚上,他念了幾遍佛經,想壓一壓心中的無名邪火,卻收不到效果。

  一氣之下,他突然升起了自暴自棄的衝動念頭,隨著他念頭一動,一股熱流從丹田升起。但這股真氣內息卻似有靈性一般,好像知道狂瀉直衝會導致痛楚磨難,因此真氣一路輕柔遊走,經會陰沿著背後尾閭穴緩緩而上。霎時間,久違的融融溫暖浸潤全身。

  其實,他之前一動真氣便受傷的經歷,導致了經絡穴道皆與之有所適應。所謂意在氣先,意念一動,身體即有感應,真氣自然而然便緩緩升起,起到了自我保護作用。

  體內真氣循環往復,胸中那股鬱悶不安之氣隨之散去,全身說不出的舒服。

  陳家旺大出意外,不禁愣了愣神,接著心中大喜,難道蒼天有眼,身體終於恢復正常了?隨即他便醒悟過來,看來是薛乙臨終前開的藥方起作用了。

  他心情激動,過了片刻,又小心翼翼試著提息運氣。真氣在體內輕盈運轉、流暢自如,好似一切頑疾皆去,身體真的大好了。

  儘管如此,陳家旺還是有些不確信。他想了想,雙目緊閉,內視丹田,長長吸了一口氣。有了前面的基礎,這次他要全力以赴測試一下。

  他猛然吐氣開聲,強提內息,真氣轟然而上。就在真氣將出而未出丹田之際,陡然腹部一陣劇痛,丹田疼的噏噏震動,剛提起的真氣被一震而散。

  陳家旺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頗不甘心,又重複試了幾遍。幾次下來,結果一樣,輕柔運氣時一切正常,一旦發力迅捷過了頭,丹田便承受不住。不過也有可喜的轉變,那就是雖然大部分真氣都被經脈淤積堵住了,但已有一小部分能衝過阻礙,通達身體各處。

  他靜下心理了理頭緒,如此看來怪疾只是大有好轉,但並未徹底痊癒。他心中微微有些失望,隨即又大感僥倖,要不是那時薛乙連晚想出了藥方,又找誰去訴苦?要不是喻昌還能記得藥方主要成分,又找誰去訴冤?

  他隨口念了兩句佛經,想起臨別那晚無念誦念的偈子「世間諸事,求時甚苦,既然得之,守護亦苦,得而失之,思戀復苦,喜樂悲愁,諸漏皆苦,得失從緣,由此安詳」,不禁嘴角微微上翹,心氣漸漸平和。

  第二天碰到喻昌,便把昨晚的情形告訴了他。喻昌想了想,認為是師父開出來的藥發揮了作用,但因為不是原方,沒能根治,遂道:「師父治病的手法,鬼神難測,有時看他配出來的方子,當真是羚羊掛角、妙手天成。我和幾位師兄再怎麼推敲研究,都不抵師父的原方。」

  可能是調整後的方子不如原方,也有可能原方本身並不是一成不變,到一定時候也需要添加或者刪減、調整藥材的組成。不過薛乙已去,空留遺憾,喻昌感慨了一番,卻也無法可想。惟有叮囑陳家旺再服幾劑藥看看效果,如果沒有什麼新進展,就沒必要再服藥了,只有另想辦法,徐謀良策。

  陳家旺心裡明白,所謂「徐謀良策」,只是好友的一番安慰之意,這次再治不好,恐怕一輩子也好不了。

  日子對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一如往昔,只是對陳家旺而言卻改變了很多,不僅僅是一種無言的寂寞,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失落。面對空曠的書房,他時常憶起熱火朝天的練武場和火藥場,心裡有股說不出來的失落。

  喻昌年齡不大,但學醫之人,講究「望、聞、問、切」,觀察入微,見陳家旺精神不振,內心空虛,便請他協助整理薛乙留下的醫案,以此為名,幫助他打發時光,調整恢復情緒。


  單思南和程籌量兩人都不善表達,不知道怎麼安慰陳家旺,只是儘可能的多陪他說說話。只是兩人除了正常的練武、學習,還要參加師父額外的教導訓練,實際上也沒多少富餘時間。

  這段時間陳家旺又連續服藥二十餘劑,再沒有取得新的療效。他雖然心裡還是不免有些苦澀,卻也無可奈何,命已如此,看得開如何,看不開又能如何?

  這一日,小纖又來喊他到「三不書齋」。這段時間二姝早早就到書房,很遲才回去,不避嫌疑,想著法子陪他開心。陳家旺心裡過意不去,更無法回絕她們的好意,何況能像現在這樣陪在鶯夢身旁,本身亦是求之不得。

  這日鶯夢又講了兩個笑話,和前幾天一樣,其實這兩個笑話陳家旺早就聽過了。這也不奇怪,鶯夢生活封閉,自倭亂事件發生後,更是寸步不離霹靂堂,能接觸到的新奇好玩的事物少之又少。為了讓陳家旺開心,每天兩個笑話,哪裡來那麼多故事可講?

  不過既然鶯夢想要自己開心,而自己開心大家就開心,那豈不是挺好?陳家旺前仰後合、哈哈大笑。

  他笑了幾聲,卻見鶯夢神色變幻,注視著自己的眼神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陳家旺的心忽然一陣刺痛,不願看到鶯夢同情憐憫的眼神,不想她看到自己內心的傷痛。他故作輕鬆,道:「師姐句句珠璣,真是讓人胸懷暢快。這些天每天有大把的時間,讀了不少閒書,可是呢,聞君一語,勝讀百書。幸甚、幸甚。」

  聽了陳家旺的誇獎,鶯夢臉色微微一紅,道:「你沒見過京師的舞衣姐,那才叫『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她無所不知,又善解人意,說的每句話都透到你心窩裡去了。我呀,可差得遠了。」她頓了頓,道:「不過師弟要是喜歡,我就天天講給你聽,只是時間長了你可別嫌膩味。」

  果真如此,便是面對面相對一言不發,也是有如天堂。但是一年後、三年、五年後呢?那時鶯夢已經不知嫁到哪裡去了,自己大概還是書房裡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鶯夢見他神情忽然有些傷感,不知道哪裡說錯了,忙岔開話題道:「師弟剛才說這段時間讀了不少書,不知讀了哪些書?憑師弟的勤奮好學,肯定大有收益。如果學有所悟,還望不吝賜教。」

  陳家旺道:「就…就隨便翻了些唐詩,讓師姐見笑了。」

  小纖眼珠一轉,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作。家旺師兄不必過謙,不如露一手讓我們開開眼界吧。」

  陳家旺嘆息道:「古人驚才絕艷,讓人望塵莫及,像我這樣愚鈍不堪的,還是趁早免了吧。」

  小纖小嘴一撇,道:「作首詩有什麼難的?」

  鶯夢和陳家旺聞言,都吃驚不小。鶯夢道:「這些詩人都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你雖然聰明伶俐,這話可說大了。」

  小纖盯著陳家旺道:「你信不信?不信但看江中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今人勝古人。」

  陳家旺聽她話中語義,有鼓舞激勵之意,似乎就是說給自己聽的,但一時猜不明白她的心意,不好接口。

  小纖問道:「唐朝詩人中最出名的是誰呀?」

  鶯夢道:「有唐一代,大詩人燦如星河,李太白、杜子美、白樂天、杜樊川、元微之…都是無人不知、如雷貫耳。其中的佳句名篇雄視千古、氣象萬千,每每難分高下。如論淋漓酣暢、氣勢磅礴,我還是比較喜歡謫仙的詩句。」

  小纖大眼睛狡黠的眨了眨,道:「如果讓我來作,還要勝他一倍。」

  聽小纖大誇海口,連鶯夢都迷糊了。就聽小纖道:「詩仙寫了首《望廬山瀑布》: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鶯夢點點頭,道:「不錯。這首詩直抒胸臆,質樸真切,氣象渾成,不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勞於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中唐詩人徐凝同樣也寫了一首《廬山瀑布》,詩云:『…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場景雖也不小,和詩仙名篇一比,未免給人侷促之感。」

  陳家旺插話道:「這個徐凝也是有真才實學的,曾經寫過名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揚州東南有城門名『南便門』,本地百姓也有稱『徐凝門』。因其下有古運河與長江相通,平時運河水波不興,等八月十五中秋漲潮時,波浪上下翻卷、噴珠濺玉,又是一種景象。此處眼界開闊,月色水聲讓人流連忘返,實是湖波融匯、賞月佳處。」

  鶯夢輕輕「嗯」了一聲,對小纖道:「觀徐凝已是高山仰止,你又如何勝過詩仙一倍?」


  「這個容易,張嘴就來」,小纖吟道:「我的詩是:飛流直下六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只這一句『六千尺』,便超過他一倍。我是手下留情,否則勝過二倍、三倍也不是什麼難事。」

  陳家旺先是一愣,禁不住笑了起來。

  小纖瞟了他一眼,道:「王季凌也不過爾爾,『欲窮萬里目,更上二層樓』,豈不也是勝他一倍?我如今是才思如泉湧,正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萬金散盡還復來』。」

  鶯夢、陳家旺二人見她一本正經的胡說,都忍俊不禁,笑的前仰後合。

  鶯夢掩嘴笑道:「這樣作詩,我也會。想不到讀書十載,直到今日方才明了作詩的真諦。」

  李白和王昌齡的這兩句詩寫的灑脫飛揚,極富感染力,陳家旺笑了兩聲,心中情不自禁默念「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恍然如身臨其地,如見其景。再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念了兩遍,胸襟頓時為之一開。

  他心中一動,忽然明白了小纖的心意,油然而生感激之情,深深一揖道:「多謝小纖姐妙語解煩。我明白了,男兒漢何必自尋煩惱、惺惺作態?開心也是一天,不開心也是一天,既然世事如此紛擾、不如展眉一笑,自得逍遙。」

  小纖見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神里透出來喜悅的神情。

  自從陳家旺在大報恩寺捨身將她救下後,她心裡便一直百般牽掛。雖然陳家旺一直不願多談傷病情況,在人前表現的神色如常,但卻瞞不過小纖女兒家心細如髮。

  她見陳家旺身患暗疾難以治癒,如今又以弟子身份從事了一個書童雜役的事情,擔心他委屈難受,這段時間和他說話都小心翼翼的。這樣子雖然禮節周到,卻少了一份之前的熟不拘禮、輕鬆自在。

  她本是個明快的女子,時間長了,好不彆扭,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今日靈機一動,藉以插科打諢的方式,一方面是以先哲的詩句鼓勵、激勵他,另一方面也是紓解陳家旺胸中的鬱悶。

  話一說開來,陳家旺自己也覺得坦然透氣多了。他歉然一笑道:「這些天我混混沌沌的,可真沒用,反而比小時候差勁了。小時候出去打漁,遇上壞天氣,有時候二、三天都可能空網,那時雖然沮喪,卻從來不灰心,照罵老天爺、照做美夢。現在日子不知好到哪裡去了,卻患得患失,其實有什麼拿不起放不下的?我能夠出些力,師姐和小纖姐無恙,那比什麼都開心,便是手腳全斷了、豁出去這條命,那又如何?」

  他最後幾句話言辭懇切,不知不覺間真情流露。鶯夢臉頰微紅,嘆了口氣道:「師弟怎能妄言輕身?」

  她頓了一頓,又輕輕笑道:「看師弟現在謙和有禮,原來自小便敢罵老天爺,英雄氣概不小。不知道大英雄小時候做的是什麼美夢啊?」

  陳家旺笑道:「小時候不懂為什麼起早貪黑打來的魚自己吃不到,反而要去送給酒樓。因此做夢便是想開個小酒樓,不用辛苦打漁、點菜吃酒又不用付錢。」

  「再長大一點,便想開個大酒樓,這樣就可以放心招待鄉里鄉親,還有徐師爺他們了。」

  小纖頭一歪,佯怒道:「怎麼就這么小氣,沒想到招待我和小姐嗎?我們也不白吃白喝,可以去幫忙的。」

  鶯夢笑道:「小纖又不會做菜,要你何用?我麼,可以幫忙賣酒。」說到這裡,忽然想起文君當壚賣酒的典故,不禁臉上一紅,連忙偏過頭去。

  陳家旺深感二姝之意,一剎時只覺得什麼凌雲志、英雄氣、江湖情、好漢意就隨風而去吧。等過個幾年再存些錢,如果鶯夢出嫁了,那就在她附近開個小小酒店,每年能見上幾面,也足夠寬慰人生了。

  一時間神遊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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