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至福地與千皮蟒（上）
老婦人揮揮手，那蜘蛛就像與她心意相通一般，把盔白從蛛網上摘下放在背上離開了這裡。
他們穿越了幾層濃密的枝葉，來到一片白茫茫的地帶，灰濛濛的顏色統治了這片樹冠的每一個角落，起初盔白以為那是雪或者霧，但很快就發現這些白霧好似棉被一樣披在樹間。等到蜘蛛進入這片大霧，盔白才發現這是鋪天蓋地的蛛網，無數大大小小的蜘蛛密密麻麻地占據了盔白的視線，在葉子、樹枝、樹幹上爬來爬去。盔白並不害怕蜘蛛，但這黑色大海還是讓他無比驚悚。
蛛背上的二人對此見怪不怪，那老婦一揮手，黑壓壓的蛛群便為他們所乘的這隻大蛛讓開了一條通路，一直通向蛛網中懸掛的一枚白色巨蛋。到了近處，盔白看見那巨蛋原來是一個蛛絲纏成的空心大球。
蜘蛛從頂端進入了這大球，內部仍是慘白一片，但極為乾淨，沒有其他蜘蛛，空中的蛛絲織成了秩序井然的通路，直到巨蛋底部。
到了地方，大蛛把盔白掛在網上，後者開始仔細觀察這片區域。
沿著球體邊緣是一圈懸掛的實木桌子，看上去材料是從他們所在的這棵大樹身上採集，桌子上擺放著雜七雜八的各種東西，有堆積如山的木牌，上面刻滿了各種各樣的蜘蛛和記錄，還有一些看上去是用來做實驗的瓶瓶罐罐。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精緻的小雕像，那是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美麗又栩栩如生。
仔細一觀察，盔白髮現這些東西很不對勁，從桌子到擺件都非常奇怪，它們的做工無可挑剔，但木頭種類似乎不一樣，有的泛起美麗的紫色漣漪，有的又是華貴的金色紋理，還有的是古色古香的暗紅樣式，盔白的爺爺是木匠，所以他能認出來這些都是極為珍貴的木材，包括紫檀、黑檀、酸枝、雞翅、金絲楠、黃花梨、烏木等一系列他所能想到的上等材料，除此外還有許多他認不出來的木料也在其中。
「真是怪事。」盔白喃喃自語，怎麼一張桌子會包含這麼多的名貴木材？
還沒等仔細思考，更奇怪的事就吸引了盔白的注意。
一隻黑壓壓的蜘蛛大軍出現在頂部的洞口，四面八方地鋪下來，白色的蛛網牆壁就好似被潑了一大桶油漆，自上而下開始變黑。
蛛群順著通路匯集到底部一個巨大的木瓮旁，在邊緣停頓了一下就排好隊井然有序地離開了。
盔白仔細一看，發現這些蜘蛛的嘴上似乎全都叼著一些晶瑩剔透的球狀物，那些應該是清晨的露珠。
它們將數以百萬計的露珠丟進瓮中，很快就攢了滿滿一瓮清澈的水。隨後老者走近水瓮，拿放在旁邊的一個大木勺舀了一瓢水嘗了嘗，咂咂嘴表示十分滿意，便用又盛了一瓢給老婦，後者喝完又遞給盔白。
此時的盔白已是三天滴水未進，嗓子渴得要噴出火來，也不管這水怎麼來的，張嘴刺溜一下吸得乾乾淨淨，老頭就又舀了兩瓢給他，又是刺溜一下吸完。老頭還待再舀，老婦抬起手：「夠了。」接著她看向盔白。
「喝飽了麼？」
「飽了。」盔白咂咂嘴。
「那講講你的經歷。」
盔白見她沒有惡意，就將自己的旅行經過和盤托出。當講到靈王堡時，老婦拍手哈哈大笑：「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靈王竟然混成這個樣子！」
講到小紙他們時，老婦又若有所思地低語：「當今的天悼山神族這樣老實又討人喜歡，那看來最後的勝者是守恆家的女兒。好一個昆塔，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一敗塗地！」
盔白不明就裡，只是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講完了自己的經歷，盔白表示自己已經無話可說，希望對方放了自己。
但老婦人卻擺了擺手：「辛苦你講故事，但我不記得有答應過要放了你。」
「您要是不打算殺我，把我掛在這裡又有何用？」
「放心，我不會餓死或渴死你，我倆還需要一個外人陪我們說話解悶。況且你離不開這裡，放了你也逃不走，何苦費那麼大勁掙扎。」
「什麼意思？這裡沒有交通工具嗎？」
「有是有，但你用不了。」
「為什麼？」
「你聽好了，小子，」老婦人逼近盔白，「這裡沒有船也沒有跳躍器，只有一種最白薇古老的交通工具可用，那是藥澤王昆塔在攻打長階時留下來的東西。」
「什麼東西？」
「搖籃，」老婦人指了指頭頂，「只有一架，就位於這棵大樹的頂端，那是昆塔為自己留下的逃生工具。需要兩個鑰匙才能啟動。」
「哪兩個？」
「一個是夜幕石，佩戴在他最信任的王選巨獸之首堤豐身上，另一個是小信標，不知道現在都被些什麼人撿到了。」
盔白又聽見幾個陌生詞語，不禁興致大發，忘了自己正被囚禁於蛛網之中：「您能給我仔細講講這些東西嗎？」
「當然可以，」老婦人得意地笑起來，「這裡悶得要命，很多東西我想講都找不到人講。
先說夜幕石，這是潰爛之難剛開始時，昆塔登陸安娜絲塔西亞就帶在身上的東西，是他在地下海征服穴鼠九大部落時收穫的戰利品。能夠隱藏佩戴者的氣息和外形。
再說小信標，這東西不止一個，是天悼山的繁星信標仿製品，至少有幾百個存世。據說是星象神裴迪白的信使之眼，哪裡有小信標，她的信使就能看到哪裡。但這其中最大的一批都在昆塔攻上天悼山時遺失了，誰知道現在什麼人手上？
所以我告訴你，你用不了那架搖籃，趁早死了這個心吧。」
盔白沉思了一會，想起了裴迪白那漂亮的信使：「您知不知道小信標是個什麼樣子？」
「有很多形象，不過應該是以飾品的外形居多，我曾經見過一個，是個銀手鐲，裡面嵌著一個紫色寶石。黃銅是守恆的代表金屬，銀是裴迪白姐妹的，紫色寶石則是星星的象徵。怎麼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在想，這麼巧我身上該不會剛好有這麼一件東西吧？」
「什麼！」老婦大驚失色，「你不是在騙我？」
「你給我鬆綁我就拿給你看。」
老婦思索一會，揮了揮手，那大蜘蛛便上前咬斷盔白上身的蛛網，粗糲的長毛硌得盔白臉上生疼。
「我解你上半身，拿給我看，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她的聲音冷冷的。
盔白知道再堅持也無用，便伸手把項鍊從衣服里掏了出來。
老婦一把從他手上搶過項鍊，捧在掌心細細端詳。
「蟲父啊，這真的是信標！」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一旁沉默的老者也起身觀察。
「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了這寶石中的星辰，只有最接近銀河的寶石才能孕育出這樣瑰麗無比的內核。」隨後她閉上雙眼呢喃，「小王子，我就知道這天一定會到來，該回家了。」
「什麼蟲父王子？你在說些什麼東西神神叨叨的，」盔白伸出手大吼，「那是我爺爺的遺物，還給我！」
「不要激動，小伙子，」老婦人笑了笑，將項鍊雙手遞還給盔白，後者一把抓過塞進衣服里，「我們無意奪走你的信標，並且我們還打算幫你離開至福地。」
盔白一愣：「真的？就因為這條項鍊？」
「對，」老婦人堅定地點點頭，「我們會幫你拿到另一把鑰匙，帶你找到搖籃離開至福地。」
「這麼好？那搖籃能裝下三個人和你這麼多蜘蛛嗎？」
「不，只有你需要坐上搖籃，我們沒法離開這裡。」
「那你們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們有一個條件。」老婦人和身旁的老者對視了一眼。
「什麼條件？」盔白狐疑地握緊胸口的項鍊。
「你離開至福地以後，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但你必須要去冒險境找囚魔堡的女王，告訴她：莎珂白小王子在至福地被昆塔殺害，聖器安然無恙。她一定會明白的。」
「就一句話？」盔白皺皺眉。
「就一句話。」老婦人點點頭。
「你都把我搞糊塗了，為什麼要為了一句話費這麼大功夫？」
「你答不答應？」老婦人抓住盔白的手，鐵鉗一般擰得他生疼，「你不答應我就砍斷你的手腳，搶走你的信標，讓你永遠留在這裡跟我們作伴！」
「答應答應答應！」盔白忙不迭地回答，「你不威脅我我也會答應的，舉手之勞而已，只是我總得知道個前因後果吧？」
「啊，那也有道理，」老婦笑著鬆開盔白，「你作為傳話者有權知道為什麼，況且這些事情越多人知道越好。」
「您明白那就太好了，」盔白揉揉手臂，「我現在腦子裡一團漿糊。」
「小伙子，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我們會知無不言的。」老婦人坐在木頭椅子上。
「好，第一個問題，為什麼說這裡被長階遺忘了？」
「因為這裡是遠鄉一個荒無人煙的附屬島嶼，昆塔攻下遠鄉後在此地設置了前哨站，他想從潰爛雲朵航線打上天悼山，而這裡是起點。」
「這跟遺忘有什麼關係？」
「因為遠鄉不知為何消失了，而那裡是唯一有航道通向至福地的空島。脫離主島的至福地開始隨風向北方漂流，失去了所有已記錄的坐標，只有極少一部分製圖技術高超、觀星精準還懂得歷史的人，才有機會從星象排列中推理出這個地方的存在和大概位置。」
「好吧。」盔白沉默了一會，「那請問您和您身旁的老者是什麼人？這些蜘蛛又是怎麼回事？還有這桌子什麼情況，怎麼這麼多名貴木頭？」
「前兩個問題我之後會回答的，先回答你第三個問題。」老婦人摸了摸桌子，「這桌子是用我們所居住的這棵大樹為材料製造的，這棵樹名為千皮蟒，是疾行溪名醫黎吞腐培育出的一個特殊品種，擁有世上一切優質木種的特點，可以說是稀世珍寶，以一位昆塔派將軍的綽號命名。」
「千皮獸？有意思，」盔白摸摸臉，「哪個將軍？」
「勇州牧張備。」
這名字有點熟悉，不過盔白暫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於是決定先不去管。
「疾行溪人怎麼會在這裡種樹？」
「不是那疾行溪人種的，而是他送給了昆塔一顆千皮蟒種子作為六十大壽的生日禮物。昆塔害怕有人在他離開後覬覦這樹，便將其種在這裡。」
「昆塔到底是什麼人？」
「你怎麼現在才問這種問題？我還以為你都知道。」老婦人罵了一句，「藥澤王昆塔，地下海之王，咬天座第二位潰爛，也是第二次潰爛之難的發起者。他一統地下海九大穴鼠部落，從安娜絲塔西婭攻上海澤，之後攻占儒艮、馬可留、盲海、亞克柔四大海域，最遠打到亞克柔城邦米都斯。幾乎統一了半個海澤。」
「怎麼沒統一整個海澤？」
「因為他翻上了疾行溪。留下的將領沒有能力再擴大戰果了。」
「為什麼要去疾行溪？」
「他不僅翻上了疾行溪，還翻上了白薇，一直打到天悼山，」老婦人惡狠狠地罵，「他要的不僅是海澤，是整個長階。
他本來是打算一統海澤的，但當他花了許多年攻下海澤半壁江山時，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夠了，於是他急於求成，決定直接攻下天悼山，推翻守恆建立新政權，以眾神之父的名義居高臨下統治長階，那時剩下的海澤也是囊中之物。」
「他為什麼要發起潰爛之難？」
「你聽到的版本是什麼樣的？」
「以前有個船長跟我說是為了什麼混沌之樹……」
「那都是謊話！」老婦人破口大罵，「那是天幕為了維護潰爛尊嚴散播的謊話！昆塔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什麼報恩報仇、民族英雄都是謊言。為了統治長階，他不惜一切代價，包括混沌樹、潰爛，還有他的穴鼠同族。」
見她情緒激動，盔白只好不再談這個話題。
「那裴迪白是什麼人？」
「一個掄得起大錘的小孩兒罷了，」老婦人的態度很輕蔑，「她和她的孿生姐妹張蓮霄是守恆的三女兒和二女兒，至少名義上是的，教名分別叫裴三和蓮二。守恆死後由裴迪白主掌天悼山大權。兩姐妹力量強大，身旁還有守恆留下的天幕和窟羅輔佐，統一長階易如反掌，結果她整天聲稱什麼繼承父親遺願，還政於人類云云不理政務，其實就是無能的藉口。
她本有很多機會制止昆塔，卻一次次放任他胡作非為，直到有一天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聲無息，有人說是昆塔用了什麼手段把她放逐回了星空。不過從現在來看，她回來了，還是最後的贏家。」
一個問題又引出了更多的問題，盔白搖搖頭，決定不再討論這些神祇相關的事情。
「跟我說一說你們怎麼會流落到這裡吧，」盔白撓撓頭，「還有你口中的小王子是什麼人？」
「啊，太好了你總算問到這個了，」老婦人抬了抬頭，「我就等著你問呢。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昆塔已經攻上了天悼山，當時不知為何裴迪白神秘失蹤所以天悼山式微，但還有些忠於守恆的人在負隅頑抗，這其中就包括裴迪白的姐姐，所以昆塔久攻不下。由於他已在白薇上層停留多年，開始逐漸失去對下層的控制，讓苦禪座窟羅有機會重奪太特白境的執政權——」
「我怎麼沒聽過白薇九境裡有個太特白境？」盔白打斷了她的話。
「應該是後來改名了，從你剛剛講的潰爛雲朵航線終點來看，現在的潰爛境就是原來的太特白境。還有不要隨便打斷我講話。
窟羅重新執政後立刻宣布太特白境回歸中立，並接手了大量工廠和航線的經營，作為離天悼山最近的一境，這相當於切斷了昆塔的後路。
再是疾行溪有人設計毒死勇州牧張備的長子張致遠和次子張致敬，直接導致禮州大將石鴻卓和女副將凌鄉在虎下坡戰死。勇禮聯盟一破裂，疾行溪的昆塔勢力立刻倒台，不久後新的皇帝上位，九州紛亂的局勢也開始走向穩定。
連昆塔最早建立的海澤政權也被他留下的膿包玩得四分五裂，打下的領土也丟失大半。只有地下海還在支持他這個藥澤王，但昆塔身處長階頂端，那些海底下的鼠類又能幫得了他什麼？此時的昆塔已經是窮途末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攻下天悼山。」
「那他攻下來了嗎？」盔白津津有味地問。
老婦人沒理他：「昆塔見短時間硬攻下天悼山無望，只好將希望寄託於聖器之上。你知道聖器是什麼嗎？算了反正你肯定不知道。
聖器是第一代潰爛留下的一些小物事，樣子和功能千奇百怪但每一件力量都很強大。守恆留下的是一把權杖，叫繁星信標。其實第一代守恆有個名字不過我基本記不住，因為海澤人的名字千篇一律太難記了。他把信標放在天悼山頂，只有他的女兒才能使用那把權杖所以沒人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但另外十一件聖器還存在於長階各地，昆塔便希望一口氣奪取所有聖器來個殊死一搏。
他的武器叫開拓者，是把聖器。我在女王的宴會上見過，那東西像一把長刀但把柄有個小虎頭張個大嘴，虎眼可以冒三色光，紅光能給刀附火，藍光能附寒，黃光能附強酸。那刀削鐵如泥，昆塔本人又是地下海第一快刀手，三個花樣變著法來全長階沒人能跟他近戰，可能得二十個靈王堡的鐵罐頭才有勝算，反正相當恐怖。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幾樣寶物。
但他肯定不滿足於已有的東西。一時間他盯上了三樣已經現世的聖器，這三樣東西分別是織魂絹、長階擺和醒屍冠。
織魂絹位於疾行溪仁州一個寺廟內，據說是一塊可以賦予物體生命的布。昆塔派了原來丹增群培手下的一個奴隸將軍去奪取，最後那廟裡的長老和這將軍在疾行溪邊緣決鬥，兩個人雙雙墜崖同歸於盡，那寶物也飄進海澤的深淵，從此不知所蹤。
長階擺由遠鄉一個世族收藏，好像有扭曲時間和空間的作用。這件聖器先是被一個島上的強盜搶走，後來昆塔親自出馬，用另一個聖器把這些強盜凍進了冰里，奪取了長階擺。
他本來以為有了長階擺就能肆意操縱時間，結果發現這件聖器只能停滯周圍區域內的時間，對人的行動沒有任何影響。所以他最後就把長階擺藏在了某個地方。誰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裡。我覺得大概率在天悼山附近。
最後一件是醒屍冠，由囚魔堡的統治者莎珂白家族世代守護，可以暫時復活死者。
雖然當時囚魔堡屬於昆塔派，但那時電喉已死，七世女皇為了和殉道要塞的謨魯克人爭奪西部重地，需要醒屍冠的力量，絕不可能拱手將其讓出。所以昆塔不得不精心策劃一場陰謀。
古代海澤的暴君有不下一千種手段和理由謀殺心腹，昆塔繼承了這一優良傳統，在想像力這方面更是登峰造極，花樣百出。起初，他和自己的謀士澤雷發生了分歧。
澤雷認為可以在他巧取那些海澤名流的出色手段中選擇三個。
第一種是讓一位幸運兒去擦拭那張做工精美的桌子，桌子的背面藏有一根塗有劇毒的倒刺，一旦皮膚被刺破，數小時後便會毒發身亡。
第二種是邀請對方去厄喀德那競技場觀看一場精彩絕倫的鬥獸表演，並請他坐在東側的貴賓席上。鬥獸的高潮是一位先王百夫長挑戰六隻飢餓的尼米亞猛獅。在東閘門放出獅子前，只要扳動機括，貴賓就會神不知鬼不覺掉進下方的獅籠。
第三種方法則最為隱蔽也不著痕跡，就是把張之戟的那幅《寒酥春宮圖》贈予對方，這幅畫極其名貴，同時內容也相當淫穢，受贈者必然會將其掛在私密空間裡欣賞。數月後便暴斃而亡，成為懸案。
有迷信者認為這畫有詛咒，能夠吸人精氣。其實是張之戟為了使人在欣賞畫作時能感同身受，製作了一種有催淫致幻效果的植物提取物，將其混入了繪畫所用的油煙墨中。但這種植物後來被發現含有一種特殊物質，不僅成癮性高，攝入過量還會誘發隱性病。」
「那昆塔最後採用了哪一種？」
「他哪一種都沒有採用，否決了這三個提案。
第一種在囚魔堡人面前下毒未免有些班門弄斧。第二種請白薇人去海澤，目的太過於露骨。第三種則太慢，他等不起。
最後他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
昆塔知道冒險境人頗有尚古情節，尊崇真摯的友誼，便寫了一封信給女王。信的大意是他曾和一位摯友約定，要帶那位摯友去往長階的頂端，可這位朋友卻沒能等到約定實現的那一天，在他打上天悼山前就病故了。他本想將友人的遺骸送往山頂安葬以履行承諾，卻遭到了天悼山方面的拒絕。大限將至，正當他萬念俱灰之際，卻突然想起醒屍冠，這一聖器能夠在保留死者意志的情況下將他們喚醒。便希望藉助聖器的力量，在天悼山附近將摯友復生，讓他看一看長階的最頂端以獲得安寧。
這封信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理由也合情合理。女王欣然同意了昆塔的請求，剛好謨魯克人的新老兩任蘇丹需要舉行交接儀式，於是雙方簽訂了為期一個月的休戰條約。
那時女王的小兒子剛繼承莎珂白這個名字不久，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自告奮勇戴上了醒屍冠，輕裝前往天悼山。由於休戰期只有一個月，所以小王子只匆匆點起兩個護衛就出發了。
這兩個護衛是小王子青梅竹馬的玩伴，後來一位成為了王選祭司長，另一位當了前者的侍從，並且二人還結為了夫妻。
三人來到了遠鄉，昆塔的使者告訴他們，在至福地有一棵名為千皮獸的參天大樹，樹冠上藏著一架搖籃，那是昆塔曾經的逃生艙，小王子可以乘坐它，沿著潰爛雲朵航線飛向天悼山。見昆塔如此真誠，王子沒有任何懷疑，不加思索便前往，卻不想陰險的老穴鼠早已在那裡安排了劊子手。
昆塔派出了他的王選巨獸——說是巨獸，其實是一種叫做巨人鼠的穴鼠亞種，頭腦簡單，力大無比，最大的能有十幾米長，是絕佳的殺戮機器，這個族群在昆塔多年的征戰生涯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在他到達冒險境後，認為這些大鼠的實力不在各堡王騎之下，就給自己麾下的巨人鼠起了個新的名字叫攻城巨獸。」
「所以這些巨獸有沒有王選騎士的實力？」
「當然有，而且還數一數二。
昆塔派出了他的巨獸之首堤豐前往至福地截殺小王子。由於這頭野獸佩戴了夜幕石，祭司長完全沒有發現危險的來臨，直到它走到身邊才意識到大禍臨頭。
三人浴血奮戰，卻無法打敗這頭野獸，不過在撤退中發現了那棵名為千皮獸的參天大樹，於是祭司長和侍從便帶著負傷的小王子逃入樹冠之中，這頭巨獸則因過於沉重而無法攀爬。它似乎知道昆塔鍾愛這棵樹，所以沒有推倒大樹，只是守在樹下防止三人逃脫。至今仍在附近遊蕩，等待著奪取聖物的機會。
兩人帶著小王子沿樹冠摸索，希望能找到那架搖籃，最終在一處茂密的葉叢中找到了它，結果發現這架搖籃需要兩把鑰匙才能啟動。這時他們才終於明白一切都是謊言，他們已無路可逃。
兩人用盡了一切方法，可都沒能挽救小王子的生命，他最後傷重不治，在樹冠上去世了。
祭司長本想戰死以謝君恩，可轉念一想，若是人死在了樹下，而堤豐又沒能得到醒屍冠，極有可能會狠心推倒大樹尋找聖器，那小王子就白白犧牲了，他也會因丟失聖器而淪為家族的恥辱。
於是他們在樹上建立了巢穴，等待著逃脫復命的機會。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至福地向北方漂流了多遠。
有許多落難者來到此地，有的掉在地上，沒摔死的被堤豐殺死。有的掛在樹上，惡人成了蜘蛛的糧食，好人在樹冠上終老，但始終沒有人能逃出這片土地，直到一個擁有信標的人被雪銀雕捕獲，丟到這座島來。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那麼今天就該醒了。」
講完了故事，她久久盯著盔白。
年輕的白薇人沉默了良久，喊：「那還等什麼，咱們立刻去拿另一把鑰匙。」
老祭司罵：「去什麼？你是它的對手嗎？」
「怕什麼，你們不是王選騎士長和侍從嗎？」
「那又怎樣？」
「敵人只有一個騎士長，我們有一個騎士長和一個侍從，再加我一個成年人，怎會不敵？」
「話是這麼說，」祭司長沉默了一會，「但我們這邊有天然劣勢。
你也看見了，我擅長召喚和馭使蜘蛛，而我的侍從是個學者，他最擅長的是為我培育和改良蜘蛛品種。若論肉搏，我倆都不在行，你看著也不像很能打的樣子，我們正面交鋒毫無勝算。」
「這有何難，有些蜘蛛不是有劇毒嗎，你讓毒蜘蛛咬那巨人鼠不就可以了？」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那巨獸皮糙肉厚，一般蜘蛛根本叮不動它的皮毛。況且它生於地下海，吃各種菌類長大，體內對生物毒早已具備強大抗體，中了毒短時間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更別提被毒死了。如果真有什麼蜘蛛能毒殺它，那等它倒下的時候，我們都死七八個來回了。
我告訴你，就算來十個全副武裝的鐵罐頭我也無所謂，因為盔甲上總有縫隙，蜘蛛只要鑽進去就能接觸到人的皮肉。再強壯的人只要中了毒也會立時斃命，但堤豐不一樣，它不怕毒也不怕蜘蛛，我們拿它毫無辦法。」
「偷襲怎麼樣？」盔白躍躍欲試，「你讓毒蜘蛛咬它嘴巴之類柔軟的位置，我們就躲在樹上觀察，如果沒有效果的話就研究新的毒蜘蛛，反正我們位置安全，不管花上多長時間，總有成功的一天。」
「想法很好，」祭司長思索了一會，「但我該如何才能找到它呢？這野獸戴著夜幕石，我們連它的位置都掌握不了，偷襲又從何談起？
而且，要是它發現自己中毒就逃跑了怎麼辦？至福地大得沒邊，這都沒處找去。你要明白，現在我們才是獵人，如果它死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那夜幕石就再也拿不到了。」
盔白又仔細思考了一下，提出了新的方案：「我們在樹下挖陷阱，裡面拉滿蛛絲，它一掉下去就被纏成個大粽子，到時候就任我們魚肉了。」
「粽子是什麼？」
「一種疾行溪食物——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您認為陷阱是否可行？」
「嗯……」老祭司沉思了一會兒：「確實可行，不過堤豐的體重有七噸左右，想長時間控制住這個重量的生物，所織的蛛網必須極為厚重，工作量非常巨大，至少在三天以上。至福地的氣候非常寒冷，暴露在外的蛛網撐不過兩晚就會失去粘性，同時堅韌程度也會大幅度下降。我覺得實際情況會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很多。不過這個方法仍然值得一試。」
三人說干就干，祭司長立刻派出蜘蛛大軍，帶著侍從和盔白前往樹下。
撥開了層層疊疊的樹葉，盔白才看見這片大地的真容。與其說是大地，不如說是雪地，目光所及之處，早已披滿銀色被褥，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與天際融為一體，難以分辨地平線的所在。
看了一段時間，盔白感覺到眼睛又痛又腫，陽光變得極為刺眼，視線也模糊不清。
侍從見狀立刻從兜里掏出一副怪模怪樣的半圓形墨鏡給盔白戴上，又有幾隻蜘蛛端來一個盛著液體的小木杯，盔白往眼睛裡滴了幾滴，不適才有所好轉。
「把蜘蛛眼戴好。」祭司長命令盔白。
二人立刻拿木頭鏟子開始鏟雪，不久後便把地面刨出一個小坑，祭司長也開始指揮蜘蛛結網。
做了半日，陷阱便已有了雛形。可正在如火如荼之際，祭司長卻突然叫停了所有蜘蛛。
「有危險，快回去！」
話音剛落，六隻在樹上待命的金色結網蛛立刻噴射出大量蛛絲，將盔白和侍從拉回樹上，祭司長則在樹下警戒，數十隻披甲捕鳥蛛圍著她排成一個里三層外三層的大圈，時刻準備投入戰鬥，儼然一個訓練有素的小軍團。
很快，祭司長似乎觀察到了什麼，指揮捕鳥蛛向一處空地撲去，那些蜘蛛立刻掛在了空中擺動起來。與其說是掛在空中，不如說是扒在了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物體上。
蜘蛛與那看不見的敵人開始激烈鬥爭，盔白聽見一陣吱吱唧唧的叫聲，隨後許多蜘蛛被甩在地上砸成一團藍色漿糊。祭司長手一揮，又有更多的蜘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擁而上撲去，在空中包成一個大球。
只聽一聲尖厲的怒吱，大量的蜘蛛又被甩了下來，盔白聽見一陣亂踩亂砸的聲音，許多蜘蛛隨之喪命。
那龐然大物不斷在向樹下接近，祭司長見僅靠蜘蛛無法阻止它的腳步，便將手一揮，立刻有六隻螃蟹一般的甲殼蛛爬上她的身體，纏成了一副詭異又可怖的鎧甲，隨後她拿起一對螯足沖入戰場，與那東西捨命相搏。
祭司長雖然看不見敵人，卻在不斷地閃轉騰挪，一對螯足如彎刀般上下翻飛，舞得甚是好看。每一擊都結結實實地刺在那敵人身上，不曾有一下落空。動作之精準、速度之迅捷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符，盔白心下不禁暗暗嘆服。
二者鬥了十幾個回合，祭司長逐漸不支，被對方擊中，身體橫向飛出三米，重重撞在樹幹上，抖下一陣大雪。她身上的鎧甲也碎得七零八落。
六隻結網蛛即刻噴出蛛絲營救，將她拉回樹上，其餘的蜘蛛也都紛紛逃跑，鑽進地里和樹冠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龐然大物似乎在樹下嗅來嗅去，發出強烈的鼻息聲，隨後盔白看見他們挖了半日的陷阱被一大堆土夾雪填滿壓平，裡面結好的蛛網也被破壞殆盡。
完成了破壞工作，那大物又在樹下嗅了嗅、撓了撓，發出一陣刮擦的噪音，似乎是在嘗試攀爬，盔白嚇得魂飛魄散，一點聲也不敢出。
不過好在那東西爬了一陣，發現自己還是沒法離開地面，聲音就逐漸遠去了。
塵埃落定，祭司長面色蒼白，噴出一大口鮮血，侍從立刻將準備好的藥水倒入她口中，調養了一會她才漸漸好轉。
「您感覺怎樣？」盔白關切地上前查看。
「死不了，休息幾天就行。」祭司長擦擦嘴，轉向自己的侍從，「快統計蜘蛛存量！」
沉穩的老者立刻拿起一塊木板雕刻起來，盔白看見他在飛快地掐指計算，隨後把小板遞給祭司。
祭司長拿起統計板開始念：
「各類工作小蛛合計余兩萬七千隻；
各類後備小蛛合計余兩千隻。
結網金色大圓蛛餘六只，損失零隻；
中小型披甲捕鳥蛛餘二十七隻，損失五十一隻；
巨人捕鳥蛛餘十一隻，損失十七隻；
巨型穴居狼蛛餘九只，損失一隻；
蟹鎧蛛餘十八隻，損失六隻；
騎士對螯餘七只，損失一隻；
黑足暴徒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白衣護士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紅牙毒斑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黃沙竊賊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藍目哨兵餘十九隻，損失一隻；
偽城牆餘十只，損失零隻；
護衛巨蛛餘四只，損失一隻；
地憎的末日餘一只，損失零隻。
戰鬥用蛛合計餘一百九十二隻，損失七十八隻。」
「損失慘重啊，」盔白喊，「這怪物如此厲害！」
「小數目，」祭司長擺擺手，「我的可控蜘蛛數量會隨時間恢復，後備蛛會慢慢往缺口上補，幾個月就能恢復如初。但陷阱這個策略恐怕行不通了。」
隨後她看向被破壞的陷阱，嘴上罵聲不斷：「這個畜生，說它聰明吧，連樹上幾個人都數不清；說蠢吧，它的野生感官又警覺得可怕。真是難對付。」
三人苦思冥想了一天，提出了數個方案，但最終都被否決，直到半夜仍然沒能制訂出新的可行計劃。
第二日，祭司長告訴盔白，她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找一支能夠補足正面肉搏短板的生力軍，配合蛛群作戰，也許有獲勝之機。
「話是這麼說，但我們到哪裡去找能跟巨獸正面對決的人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祭司長拍拍盔白的肩膀。
「我正面對抗堤豐？」盔白指了指自己，「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當然不可能讓你現在就和他打，」祭司長搖搖頭，「我會把你訓練成一個能夠正面對抗巨獸的戰士，到時我們再一起對敵。」
「訓練？那更不可能了。」
「為什麼？」
「您看，我只是個普通人，身體素質上限就擺在那裡，怎麼訓練也不可能和一隻七噸重的生物角力啊。」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祭司長哈哈大笑起來，「我問你，你會飛嗎？」
「不會。」
「那你憑什麼能在空島間旅行？」
「坐空艇。」
「就是這個道理，」老祭司拍了一下大腿，「不會飛卻能旅行，沒有利爪卻能戰勝猛獸，你要利用一切有利的東西去實現不可能。」
「意思就是我需要武器，」盔白低著頭思考，「那我們到哪裡去弄武器呢？我不覺得天上會掉下一把重力弩來。」
祭司長再次大笑起來：「沒了釘頭錘和鎧甲，樹騎士不過是強壯點的普通人；沒了駱駝和弓箭，謨魯克人跟沙子裡的蜥蜴沒兩樣；沒了機器人和外骨骼，儒城的工匠會死在一對牛角下；沒了重力介質，觀星港的捕手只能看著敵人乾瞪眼。
但深淵祭司不一樣，一位王選祭司衣不蔽體，也能屠殺世上最兇猛的野獸；手無寸鐵，也能令千萬人膽寒。因為他的武器不是錘子、機甲或高頭大馬。」
「那是什麼？」
一隻狼蛛爬上盔白的肩膀，嚇得他一哆嗦。
「眷族。」祭司長點出，「這就是深淵祭司的武器。」
「堤豐不是不怕蜘蛛嗎？」
「天下的學者都研究一樣的東西嗎？」老祭司反問。
「當然不是，有很多不同的領域。」
「那你怎麼會覺得所有祭司的眷族都是蜘蛛？每一位王選祭司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只不過我的是召喚和飼養蜘蛛。」
「真有意思，」盔白躍躍欲試，「您覺得我可以成為一位王選祭司嗎？」
「為什麼不能？」
「我聽說冒險境的王選騎士都要學七種絕技，是精英中的精英，我擔心自己沒有這個天賦。」
「哦，騎士七技啊，」祭司長思考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麼個說法，不過主要是用來對外宣傳的。實際上只要某些方面的硬實力達標，其餘東西稍微涉獵一點就可以了。世上哪有那麼多能把七技學完的人，光一個製圖就能學一輩子。要是非得精通七種技能才能當王騎，那恐怕幾十年才能出一個。」
「哈哈，說得也是，」盔白撓撓頭，「能跟我講講您是怎麼當上深淵祭司的嗎？」
「當然可以。我們兩個都是囚魔堡深淵語學院951屆的入學生，以那一屆前兩名的成績畢業，成了小王子的侍從。
後來小王子覺得我實力出眾，提拔我為祭司。再後來又因為立下了一件大功升為祭司長。
當上祭司長的第二年，小王子要求我倆跟他一起去天悼山，後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盔白點點頭表示惋惜。
「為了殺掉這頭惡獸，我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祭司揮揮手，「我會將你培養成我的侍從。」
「不是騎士嗎？」
「我無權任命騎士，只有王族才可以，」祭司搖搖頭，「不過可以任命侍從。如果你真的能達到騎士的水平，等到了囚魔堡再向女王申請晉升也不遲。」
「那事不宜遲，快教我怎麼召喚眷族吧！」
祭司長擺擺手：「怎麼可能？還沒學會走就想學跑？凡事都要一步步來，召喚眷族那是以後的事情。你現在應該先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學起。」
說完，身旁的侍從呈上來幾塊木板。
「先從深淵祭司的歷史開始，再是蟲父信仰、古代深淵語言的記憶背誦、召喚的原理及練習方法，最後才是實戰，這其中的每一個環節你都必須扎紮實實地掌握，無論要花多少時間，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你都絕不可有任何速成或取巧之心。最快的捷徑就是腳踏實地，聽懂了嗎？」
盔白沒有說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祭司長非常滿意地笑了起來，隨後將一堆木板塞給盔白，開始安排起學習計劃。
盔白立刻習慣了樹上的生活。祭司長脫下了他的工作衣，給了他一件自己穿的那種白色大袍，原來這是由蛛絲編織成的衣服，外面是一層厚重且下擺拖地的袍子，裡面則是緊身連體衣，把身體緊緊裹住以對抗至福地的嚴寒。
一日三餐則是食用一種侍從培育的大肉蛛，這種蜘蛛體型龐大，附肢都已退化，不會結網或覓食，依靠其他蜘蛛餵養。腹部長有四五個大肉瘤，割下來便可食用，過幾天又會長出來。
起初盔白十分抗拒這種藍油油的肉，但品嘗過後發現味道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壞，不如說它根本就沒有什麼味道，吃起來和生肥肉差不多，但沒有那麼膩。
侍從還會將肉做成香腸，這是一種冒險境烹飪古法，他先從樹上割下一種帶有酸鹹味的樹皮磨成粉當作鹽，把半肥瘦的肉瘤簡單醃製一下，又剝下一些肉蛛的皮來做腸。腸用鹽水泡一段時間，之後把肉剁成末放在一旁備用。
然後他準備了一些香料，這些香料當然是樹皮磨成的，加入肉末里，然後再把肉灌進腸里。最後把肉腸放進自己搭建的小型煙燻房就大功告成。這些肉腸等待一周左右就可以吃了。
由於用的香料是樹皮，所以味道有點發苦，也幾乎沒有香味，但熏出來的東西味道也差不到哪裡去，所以盔白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那幾塊木板為盔白簡單介紹了深淵祭司的由來。在第二千禧年的六世紀末，冒險境的吞併局面逐步趨於穩定，由第一千禧年的上百個堡壘地界減少到了十六個，在一世這位女君主的統治下，囚魔堡實現了繁榮與安定，而伴隨了冒險境數個世紀的騎士團制度也逐漸瓦解。
冒險境人普遍信仰星座神明，囚魔堡也不例外。598年，女皇為了鞏固統治，廢除了所有的其他信仰，尊部分轄區所信奉的蟲父座神明——以塔奴為國教信仰，並自稱蟲父的話事人。她在全國建立建了數以萬計的祭壇和神龕。培養了大量神職祭司，在各地舉辦隆重的宗教相關活動。
神職人員里不乏學識淵博、能力出眾者，這些人會有更多調到本堡工作的機會。因此追求知識、供奉蟲父在囚魔堡蔚然成風。莎珂白家族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統治。
一百五十多年後的八世紀中葉，冒險境混戰再度打響，謨魯克人捲土重來，大軍壓境入侵西部各堡。在海緣堡的倡導下，西境四堡決定重啟騎士團以抗外敵。
三世挑選了一批對毒蟲有特殊研究的學者，開辦了深淵語學院，專門訓練一類能操縱毒物和巨獸的特殊兵種，名為深淵祭司。
學院每年都有十幾位畢業生，不過這些人多數會成為政府官員，只有極少數能當上王選祭司。
不過這次戰爭最後還是以謨魯克人的勝利告終，囚魔堡被迫將銀環嶺以北的所有轄區割讓給殉道要塞，直到第二次潰爛之難才奪回。
所以盔白學習的第一步，就是掌握深淵語。
深海中生物依靠聲波交流，這種獨特的語言能夠傳遞大量的信息。穴鼠作為深淵中生長的種族，學會了用不同的叫聲模擬聲波與深淵生物交流。
一千多年前，一隻穴鼠藏在鯨魚肚中，穿越茫茫大海，抵達了海澤城邦安娜絲塔西婭。在那裡，他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和習慣，開闢了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連通長階與地下海的航道。後來他發明了一種人類與穴鼠都能講的語言以方便溝通，海澤人叫它深淵語。
這隻穴鼠後來以學者的身份遊歷於長階各地，門下弟子無數，其中當然有白薇人。於是深淵語就在第三階流傳開了。
最先學習深淵語的是蟲父以塔奴的信徒，不過都是小範圍的學習，直到莎珂白一世承認蟲父信仰的至高地位，深淵語才成為囚魔堡學者僅次於通用語的第二語言。
深淵語極為複雜，學習成本相當高昂。因為它在名詞量詞形容等的基礎上還加入了大量新的詞彙類型，可以表達具體的運動狀態和方位。通過哨音模擬穴鼠的叫聲，將各種詞語按語法組合，就可以表述深淵語。
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盔白學會了哨音的發聲技巧，又在祭司長的嚴厲監督下背誦了上萬個單詞。半年過後，盔白逐漸可以磕磕絆絆地講出一句話來了。
等這一年過完，盔白已經可以用深淵語同祭司長交流。不過掌握深淵語僅僅只是第一步，後面還有許多內容在等待著盔白去學習。
第二步是建立蟲父信仰。
「蟲父到底是個什麼神明？他代表什麼？」
「蟲父座——以塔奴，」祭司長低語，「他居住在純淨海溝的最底端，掌管天災，是所有星座神里最強大的幾位。」
「聽上去不是很友善啊，」盔白思索了一會，「信徒是不是要在身上烙什麼記號，每年還得獻祭幾個童男童女？」
「注意你的說話態度，」老祭司厲聲斥責，「首先，蟲父是囚魔堡國教信仰，不是什麼旁門左道，狂熱的自殘和殺戮毫無意義，法律也不允許。
其次，蟲父作為原始天災的化身，他並不需要任何生命的效忠與獻祭，即便你把全長階的人都丟進海里，風暴也不會為了你而出現或平息。所有極端的行為本質上都是你自己的狂歡，與蟲父沒有聯繫。我們的祭祀活動也不需要殺害任何生命。」
「那我就搞不懂了，既然這個蟲父不要信徒也不要祭品，那我們信他幹什麼？」
「正是因為他不需要信徒，所以才值得信仰，」祭司閉上眼，「在囚魔堡北部，有一片叫做君子野的平原，在每年的四月，會有成千上萬的鮮花盛開，無數國民攜老扶幼前去玩耍，人山人海，場面極為壯觀。
這片原野是我國的珍寶之一，甚至被許多人奉為聖地。你想想，為什麼這片土地會受人珍視與喜愛？」
「因為它很美？」
「那是最淺層的原因。」老祭司搖搖頭，「是因為這種美不為人而存在。即便四月的君子野是無人之境，花也會盛開；五月里人山人海，花也已凋謝殆盡。
因為這種美獨立於世，它生與死的理由都只為了自己，所以當世人無意瞥見它時才會感到驚訝。
蟲父便是如此。蝗、旱、澇，他掌控世上的一切自然災害，有時將土地毀滅，有時又會帶來新生。而這一切都不是因為它憎恨或是喜愛人類，而是出於自然的規律。」
「額，」盔白沉默了一會，「我還是沒懂，照這個說法，哪怕我不信蟲父，跟那些忠實信徒也沒區別啊？反正他也不會為了我而有任何變化。」
「正是如此，所以信仰才會真誠。」祭司笑了起來，「蟲父教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我們對力量心存敬畏，知道自己即便再強大，於自然而言也十分渺小。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全無負擔地享受著那些比我們偉大得多的事物所提供的一切，比如君子野的鮮花和美景，所以我們心中總是滿懷謙卑和喜悅。
信仰之所以虔誠，是因為我們對他無所要求，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取悅或觸怒蟲父。
每年十二月，我們將家中多餘的物品集中在一起，由祭司分配給那些需要的人，再將那些真正無用之物處理後還給自然，這就是祭祀活動，不是你想像中的殺人放血。因為只取所需、知足常樂是順應且尊重自然的做法，不會從內部或外部去傷害我們。
我們知道，信仰蟲父是出自敬畏的本能與對這世界的熱愛，既不乞求任何回報，也不用擔心觸怒神明，所以我們能做到真正的虔誠。
祭祀並非出於狂熱或盲目，而是需要，因為我們認為合理地分配和回收資源是有益於自己的、有利於發展的。
當你理解了這一切，就能明白為什麼囚魔堡會是僅次於迷蹤城的旅遊勝地、為什麼在這個戰亂天災不斷的時代卻依然是最適宜居住的地方、為什麼囚魔堡能屢次稱霸西部。
你也一定會理解為什麼偉大的女王莎珂白一世會定蟲父教為國教，而人們又為什麼會樂於信仰它。是因為理由有且只有一個：我們熱愛自己的國家與土地，希望和她一起變得更好。」
盔白沒有說話，而是看向桌上的小雕像，凝視良久，他點了點頭。
「我願意加入教派。」
他們穿越了幾層濃密的枝葉，來到一片白茫茫的地帶，灰濛濛的顏色統治了這片樹冠的每一個角落，起初盔白以為那是雪或者霧，但很快就發現這些白霧好似棉被一樣披在樹間。等到蜘蛛進入這片大霧，盔白才發現這是鋪天蓋地的蛛網，無數大大小小的蜘蛛密密麻麻地占據了盔白的視線，在葉子、樹枝、樹幹上爬來爬去。盔白並不害怕蜘蛛，但這黑色大海還是讓他無比驚悚。
蛛背上的二人對此見怪不怪，那老婦一揮手，黑壓壓的蛛群便為他們所乘的這隻大蛛讓開了一條通路，一直通向蛛網中懸掛的一枚白色巨蛋。到了近處，盔白看見那巨蛋原來是一個蛛絲纏成的空心大球。
蜘蛛從頂端進入了這大球，內部仍是慘白一片，但極為乾淨，沒有其他蜘蛛，空中的蛛絲織成了秩序井然的通路，直到巨蛋底部。
到了地方，大蛛把盔白掛在網上，後者開始仔細觀察這片區域。
沿著球體邊緣是一圈懸掛的實木桌子，看上去材料是從他們所在的這棵大樹身上採集，桌子上擺放著雜七雜八的各種東西，有堆積如山的木牌，上面刻滿了各種各樣的蜘蛛和記錄，還有一些看上去是用來做實驗的瓶瓶罐罐。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精緻的小雕像，那是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美麗又栩栩如生。
仔細一觀察，盔白髮現這些東西很不對勁，從桌子到擺件都非常奇怪，它們的做工無可挑剔，但木頭種類似乎不一樣，有的泛起美麗的紫色漣漪，有的又是華貴的金色紋理，還有的是古色古香的暗紅樣式，盔白的爺爺是木匠，所以他能認出來這些都是極為珍貴的木材，包括紫檀、黑檀、酸枝、雞翅、金絲楠、黃花梨、烏木等一系列他所能想到的上等材料，除此外還有許多他認不出來的木料也在其中。
「真是怪事。」盔白喃喃自語，怎麼一張桌子會包含這麼多的名貴木材？
還沒等仔細思考，更奇怪的事就吸引了盔白的注意。
一隻黑壓壓的蜘蛛大軍出現在頂部的洞口，四面八方地鋪下來，白色的蛛網牆壁就好似被潑了一大桶油漆，自上而下開始變黑。
蛛群順著通路匯集到底部一個巨大的木瓮旁，在邊緣停頓了一下就排好隊井然有序地離開了。
盔白仔細一看，發現這些蜘蛛的嘴上似乎全都叼著一些晶瑩剔透的球狀物，那些應該是清晨的露珠。
它們將數以百萬計的露珠丟進瓮中，很快就攢了滿滿一瓮清澈的水。隨後老者走近水瓮，拿放在旁邊的一個大木勺舀了一瓢水嘗了嘗，咂咂嘴表示十分滿意，便用又盛了一瓢給老婦，後者喝完又遞給盔白。
此時的盔白已是三天滴水未進，嗓子渴得要噴出火來，也不管這水怎麼來的，張嘴刺溜一下吸得乾乾淨淨，老頭就又舀了兩瓢給他，又是刺溜一下吸完。老頭還待再舀，老婦抬起手：「夠了。」接著她看向盔白。
「喝飽了麼？」
「飽了。」盔白咂咂嘴。
「那講講你的經歷。」
盔白見她沒有惡意，就將自己的旅行經過和盤托出。當講到靈王堡時，老婦拍手哈哈大笑：「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靈王竟然混成這個樣子！」
講到小紙他們時，老婦又若有所思地低語：「當今的天悼山神族這樣老實又討人喜歡，那看來最後的勝者是守恆家的女兒。好一個昆塔，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一敗塗地！」
盔白不明就裡，只是繼續講自己的故事。
講完了自己的經歷，盔白表示自己已經無話可說，希望對方放了自己。
但老婦人卻擺了擺手：「辛苦你講故事，但我不記得有答應過要放了你。」
「您要是不打算殺我，把我掛在這裡又有何用？」
「放心，我不會餓死或渴死你，我倆還需要一個外人陪我們說話解悶。況且你離不開這裡，放了你也逃不走，何苦費那麼大勁掙扎。」
「什麼意思？這裡沒有交通工具嗎？」
「有是有，但你用不了。」
「為什麼？」
「你聽好了，小子，」老婦人逼近盔白，「這裡沒有船也沒有跳躍器，只有一種最白薇古老的交通工具可用，那是藥澤王昆塔在攻打長階時留下來的東西。」
「什麼東西？」
「搖籃，」老婦人指了指頭頂，「只有一架，就位於這棵大樹的頂端，那是昆塔為自己留下的逃生工具。需要兩個鑰匙才能啟動。」
「哪兩個？」
「一個是夜幕石，佩戴在他最信任的王選巨獸之首堤豐身上，另一個是小信標，不知道現在都被些什麼人撿到了。」
盔白又聽見幾個陌生詞語，不禁興致大發，忘了自己正被囚禁於蛛網之中：「您能給我仔細講講這些東西嗎？」
「當然可以，」老婦人得意地笑起來，「這裡悶得要命，很多東西我想講都找不到人講。
先說夜幕石，這是潰爛之難剛開始時，昆塔登陸安娜絲塔西亞就帶在身上的東西，是他在地下海征服穴鼠九大部落時收穫的戰利品。能夠隱藏佩戴者的氣息和外形。
再說小信標，這東西不止一個，是天悼山的繁星信標仿製品，至少有幾百個存世。據說是星象神裴迪白的信使之眼，哪裡有小信標，她的信使就能看到哪裡。但這其中最大的一批都在昆塔攻上天悼山時遺失了，誰知道現在什麼人手上？
所以我告訴你，你用不了那架搖籃，趁早死了這個心吧。」
盔白沉思了一會，想起了裴迪白那漂亮的信使：「您知不知道小信標是個什麼樣子？」
「有很多形象，不過應該是以飾品的外形居多，我曾經見過一個，是個銀手鐲，裡面嵌著一個紫色寶石。黃銅是守恆的代表金屬，銀是裴迪白姐妹的，紫色寶石則是星星的象徵。怎麼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在想，這麼巧我身上該不會剛好有這麼一件東西吧？」
「什麼！」老婦大驚失色，「你不是在騙我？」
「你給我鬆綁我就拿給你看。」
老婦思索一會，揮了揮手，那大蜘蛛便上前咬斷盔白上身的蛛網，粗糲的長毛硌得盔白臉上生疼。
「我解你上半身，拿給我看，你沒有選擇的餘地。」她的聲音冷冷的。
盔白知道再堅持也無用，便伸手把項鍊從衣服里掏了出來。
老婦一把從他手上搶過項鍊，捧在掌心細細端詳。
「蟲父啊，這真的是信標！」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一旁沉默的老者也起身觀察。
「你怎麼知道？」
「我看見了這寶石中的星辰，只有最接近銀河的寶石才能孕育出這樣瑰麗無比的內核。」隨後她閉上雙眼呢喃，「小王子，我就知道這天一定會到來，該回家了。」
「什麼蟲父王子？你在說些什麼東西神神叨叨的，」盔白伸出手大吼，「那是我爺爺的遺物，還給我！」
「不要激動，小伙子，」老婦人笑了笑，將項鍊雙手遞還給盔白，後者一把抓過塞進衣服里，「我們無意奪走你的信標，並且我們還打算幫你離開至福地。」
盔白一愣：「真的？就因為這條項鍊？」
「對，」老婦人堅定地點點頭，「我們會幫你拿到另一把鑰匙，帶你找到搖籃離開至福地。」
「這麼好？那搖籃能裝下三個人和你這麼多蜘蛛嗎？」
「不，只有你需要坐上搖籃，我們沒法離開這裡。」
「那你們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們有一個條件。」老婦人和身旁的老者對視了一眼。
「什麼條件？」盔白狐疑地握緊胸口的項鍊。
「你離開至福地以後，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但你必須要去冒險境找囚魔堡的女王，告訴她：莎珂白小王子在至福地被昆塔殺害，聖器安然無恙。她一定會明白的。」
「就一句話？」盔白皺皺眉。
「就一句話。」老婦人點點頭。
「你都把我搞糊塗了，為什麼要為了一句話費這麼大功夫？」
「你答不答應？」老婦人抓住盔白的手，鐵鉗一般擰得他生疼，「你不答應我就砍斷你的手腳，搶走你的信標，讓你永遠留在這裡跟我們作伴！」
「答應答應答應！」盔白忙不迭地回答，「你不威脅我我也會答應的，舉手之勞而已，只是我總得知道個前因後果吧？」
「啊，那也有道理，」老婦笑著鬆開盔白，「你作為傳話者有權知道為什麼，況且這些事情越多人知道越好。」
「您明白那就太好了，」盔白揉揉手臂，「我現在腦子裡一團漿糊。」
「小伙子，你想問什麼就問吧，我們會知無不言的。」老婦人坐在木頭椅子上。
「好，第一個問題，為什麼說這裡被長階遺忘了？」
「因為這裡是遠鄉一個荒無人煙的附屬島嶼，昆塔攻下遠鄉後在此地設置了前哨站，他想從潰爛雲朵航線打上天悼山，而這裡是起點。」
「這跟遺忘有什麼關係？」
「因為遠鄉不知為何消失了，而那裡是唯一有航道通向至福地的空島。脫離主島的至福地開始隨風向北方漂流，失去了所有已記錄的坐標，只有極少一部分製圖技術高超、觀星精準還懂得歷史的人，才有機會從星象排列中推理出這個地方的存在和大概位置。」
「好吧。」盔白沉默了一會，「那請問您和您身旁的老者是什麼人？這些蜘蛛又是怎麼回事？還有這桌子什麼情況，怎麼這麼多名貴木頭？」
「前兩個問題我之後會回答的，先回答你第三個問題。」老婦人摸了摸桌子，「這桌子是用我們所居住的這棵大樹為材料製造的，這棵樹名為千皮蟒，是疾行溪名醫黎吞腐培育出的一個特殊品種，擁有世上一切優質木種的特點，可以說是稀世珍寶，以一位昆塔派將軍的綽號命名。」
「千皮獸？有意思，」盔白摸摸臉，「哪個將軍？」
「勇州牧張備。」
這名字有點熟悉，不過盔白暫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於是決定先不去管。
「疾行溪人怎麼會在這裡種樹？」
「不是那疾行溪人種的，而是他送給了昆塔一顆千皮蟒種子作為六十大壽的生日禮物。昆塔害怕有人在他離開後覬覦這樹，便將其種在這裡。」
「昆塔到底是什麼人？」
「你怎麼現在才問這種問題？我還以為你都知道。」老婦人罵了一句，「藥澤王昆塔，地下海之王，咬天座第二位潰爛，也是第二次潰爛之難的發起者。他一統地下海九大穴鼠部落，從安娜絲塔西婭攻上海澤，之後攻占儒艮、馬可留、盲海、亞克柔四大海域，最遠打到亞克柔城邦米都斯。幾乎統一了半個海澤。」
「怎麼沒統一整個海澤？」
「因為他翻上了疾行溪。留下的將領沒有能力再擴大戰果了。」
「為什麼要去疾行溪？」
「他不僅翻上了疾行溪，還翻上了白薇，一直打到天悼山，」老婦人惡狠狠地罵，「他要的不僅是海澤，是整個長階。
他本來是打算一統海澤的，但當他花了許多年攻下海澤半壁江山時，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夠了，於是他急於求成，決定直接攻下天悼山，推翻守恆建立新政權，以眾神之父的名義居高臨下統治長階，那時剩下的海澤也是囊中之物。」
「他為什麼要發起潰爛之難？」
「你聽到的版本是什麼樣的？」
「以前有個船長跟我說是為了什麼混沌之樹……」
「那都是謊話！」老婦人破口大罵，「那是天幕為了維護潰爛尊嚴散播的謊話！昆塔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什麼報恩報仇、民族英雄都是謊言。為了統治長階，他不惜一切代價，包括混沌樹、潰爛，還有他的穴鼠同族。」
見她情緒激動，盔白只好不再談這個話題。
「那裴迪白是什麼人？」
「一個掄得起大錘的小孩兒罷了，」老婦人的態度很輕蔑，「她和她的孿生姐妹張蓮霄是守恆的三女兒和二女兒，至少名義上是的，教名分別叫裴三和蓮二。守恆死後由裴迪白主掌天悼山大權。兩姐妹力量強大，身旁還有守恆留下的天幕和窟羅輔佐，統一長階易如反掌，結果她整天聲稱什麼繼承父親遺願，還政於人類云云不理政務，其實就是無能的藉口。
她本有很多機會制止昆塔，卻一次次放任他胡作非為，直到有一天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聲無息，有人說是昆塔用了什麼手段把她放逐回了星空。不過從現在來看，她回來了，還是最後的贏家。」
一個問題又引出了更多的問題，盔白搖搖頭，決定不再討論這些神祇相關的事情。
「跟我說一說你們怎麼會流落到這裡吧，」盔白撓撓頭，「還有你口中的小王子是什麼人？」
「啊，太好了你總算問到這個了，」老婦人抬了抬頭，「我就等著你問呢。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昆塔已經攻上了天悼山，當時不知為何裴迪白神秘失蹤所以天悼山式微，但還有些忠於守恆的人在負隅頑抗，這其中就包括裴迪白的姐姐，所以昆塔久攻不下。由於他已在白薇上層停留多年，開始逐漸失去對下層的控制，讓苦禪座窟羅有機會重奪太特白境的執政權——」
「我怎麼沒聽過白薇九境裡有個太特白境？」盔白打斷了她的話。
「應該是後來改名了，從你剛剛講的潰爛雲朵航線終點來看，現在的潰爛境就是原來的太特白境。還有不要隨便打斷我講話。
窟羅重新執政後立刻宣布太特白境回歸中立，並接手了大量工廠和航線的經營，作為離天悼山最近的一境，這相當於切斷了昆塔的後路。
再是疾行溪有人設計毒死勇州牧張備的長子張致遠和次子張致敬，直接導致禮州大將石鴻卓和女副將凌鄉在虎下坡戰死。勇禮聯盟一破裂，疾行溪的昆塔勢力立刻倒台，不久後新的皇帝上位，九州紛亂的局勢也開始走向穩定。
連昆塔最早建立的海澤政權也被他留下的膿包玩得四分五裂，打下的領土也丟失大半。只有地下海還在支持他這個藥澤王，但昆塔身處長階頂端，那些海底下的鼠類又能幫得了他什麼？此時的昆塔已經是窮途末路，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攻下天悼山。」
「那他攻下來了嗎？」盔白津津有味地問。
老婦人沒理他：「昆塔見短時間硬攻下天悼山無望，只好將希望寄託於聖器之上。你知道聖器是什麼嗎？算了反正你肯定不知道。
聖器是第一代潰爛留下的一些小物事，樣子和功能千奇百怪但每一件力量都很強大。守恆留下的是一把權杖，叫繁星信標。其實第一代守恆有個名字不過我基本記不住，因為海澤人的名字千篇一律太難記了。他把信標放在天悼山頂，只有他的女兒才能使用那把權杖所以沒人知道是用來幹什麼的，但另外十一件聖器還存在於長階各地，昆塔便希望一口氣奪取所有聖器來個殊死一搏。
他的武器叫開拓者，是把聖器。我在女王的宴會上見過，那東西像一把長刀但把柄有個小虎頭張個大嘴，虎眼可以冒三色光，紅光能給刀附火，藍光能附寒，黃光能附強酸。那刀削鐵如泥，昆塔本人又是地下海第一快刀手，三個花樣變著法來全長階沒人能跟他近戰，可能得二十個靈王堡的鐵罐頭才有勝算，反正相當恐怖。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幾樣寶物。
但他肯定不滿足於已有的東西。一時間他盯上了三樣已經現世的聖器，這三樣東西分別是織魂絹、長階擺和醒屍冠。
織魂絹位於疾行溪仁州一個寺廟內，據說是一塊可以賦予物體生命的布。昆塔派了原來丹增群培手下的一個奴隸將軍去奪取，最後那廟裡的長老和這將軍在疾行溪邊緣決鬥，兩個人雙雙墜崖同歸於盡，那寶物也飄進海澤的深淵，從此不知所蹤。
長階擺由遠鄉一個世族收藏，好像有扭曲時間和空間的作用。這件聖器先是被一個島上的強盜搶走，後來昆塔親自出馬，用另一個聖器把這些強盜凍進了冰里，奪取了長階擺。
他本來以為有了長階擺就能肆意操縱時間，結果發現這件聖器只能停滯周圍區域內的時間，對人的行動沒有任何影響。所以他最後就把長階擺藏在了某個地方。誰也不知道到底在哪裡。我覺得大概率在天悼山附近。
最後一件是醒屍冠，由囚魔堡的統治者莎珂白家族世代守護，可以暫時復活死者。
雖然當時囚魔堡屬於昆塔派，但那時電喉已死，七世女皇為了和殉道要塞的謨魯克人爭奪西部重地，需要醒屍冠的力量，絕不可能拱手將其讓出。所以昆塔不得不精心策劃一場陰謀。
古代海澤的暴君有不下一千種手段和理由謀殺心腹，昆塔繼承了這一優良傳統，在想像力這方面更是登峰造極，花樣百出。起初，他和自己的謀士澤雷發生了分歧。
澤雷認為可以在他巧取那些海澤名流的出色手段中選擇三個。
第一種是讓一位幸運兒去擦拭那張做工精美的桌子，桌子的背面藏有一根塗有劇毒的倒刺，一旦皮膚被刺破，數小時後便會毒發身亡。
第二種是邀請對方去厄喀德那競技場觀看一場精彩絕倫的鬥獸表演，並請他坐在東側的貴賓席上。鬥獸的高潮是一位先王百夫長挑戰六隻飢餓的尼米亞猛獅。在東閘門放出獅子前，只要扳動機括，貴賓就會神不知鬼不覺掉進下方的獅籠。
第三種方法則最為隱蔽也不著痕跡，就是把張之戟的那幅《寒酥春宮圖》贈予對方，這幅畫極其名貴，同時內容也相當淫穢，受贈者必然會將其掛在私密空間裡欣賞。數月後便暴斃而亡，成為懸案。
有迷信者認為這畫有詛咒，能夠吸人精氣。其實是張之戟為了使人在欣賞畫作時能感同身受，製作了一種有催淫致幻效果的植物提取物，將其混入了繪畫所用的油煙墨中。但這種植物後來被發現含有一種特殊物質，不僅成癮性高，攝入過量還會誘發隱性病。」
「那昆塔最後採用了哪一種？」
「他哪一種都沒有採用，否決了這三個提案。
第一種在囚魔堡人面前下毒未免有些班門弄斧。第二種請白薇人去海澤，目的太過於露骨。第三種則太慢，他等不起。
最後他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
昆塔知道冒險境人頗有尚古情節，尊崇真摯的友誼，便寫了一封信給女王。信的大意是他曾和一位摯友約定，要帶那位摯友去往長階的頂端，可這位朋友卻沒能等到約定實現的那一天，在他打上天悼山前就病故了。他本想將友人的遺骸送往山頂安葬以履行承諾，卻遭到了天悼山方面的拒絕。大限將至，正當他萬念俱灰之際，卻突然想起醒屍冠，這一聖器能夠在保留死者意志的情況下將他們喚醒。便希望藉助聖器的力量，在天悼山附近將摯友復生，讓他看一看長階的最頂端以獲得安寧。
這封信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理由也合情合理。女王欣然同意了昆塔的請求，剛好謨魯克人的新老兩任蘇丹需要舉行交接儀式，於是雙方簽訂了為期一個月的休戰條約。
那時女王的小兒子剛繼承莎珂白這個名字不久，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自告奮勇戴上了醒屍冠，輕裝前往天悼山。由於休戰期只有一個月，所以小王子只匆匆點起兩個護衛就出發了。
這兩個護衛是小王子青梅竹馬的玩伴，後來一位成為了王選祭司長，另一位當了前者的侍從，並且二人還結為了夫妻。
三人來到了遠鄉，昆塔的使者告訴他們，在至福地有一棵名為千皮獸的參天大樹，樹冠上藏著一架搖籃，那是昆塔曾經的逃生艙，小王子可以乘坐它，沿著潰爛雲朵航線飛向天悼山。見昆塔如此真誠，王子沒有任何懷疑，不加思索便前往，卻不想陰險的老穴鼠早已在那裡安排了劊子手。
昆塔派出了他的王選巨獸——說是巨獸，其實是一種叫做巨人鼠的穴鼠亞種，頭腦簡單，力大無比，最大的能有十幾米長，是絕佳的殺戮機器，這個族群在昆塔多年的征戰生涯中立下了汗馬功勞。在他到達冒險境後，認為這些大鼠的實力不在各堡王騎之下，就給自己麾下的巨人鼠起了個新的名字叫攻城巨獸。」
「所以這些巨獸有沒有王選騎士的實力？」
「當然有，而且還數一數二。
昆塔派出了他的巨獸之首堤豐前往至福地截殺小王子。由於這頭野獸佩戴了夜幕石，祭司長完全沒有發現危險的來臨，直到它走到身邊才意識到大禍臨頭。
三人浴血奮戰，卻無法打敗這頭野獸，不過在撤退中發現了那棵名為千皮獸的參天大樹，於是祭司長和侍從便帶著負傷的小王子逃入樹冠之中，這頭巨獸則因過於沉重而無法攀爬。它似乎知道昆塔鍾愛這棵樹，所以沒有推倒大樹，只是守在樹下防止三人逃脫。至今仍在附近遊蕩，等待著奪取聖物的機會。
兩人帶著小王子沿樹冠摸索，希望能找到那架搖籃，最終在一處茂密的葉叢中找到了它，結果發現這架搖籃需要兩把鑰匙才能啟動。這時他們才終於明白一切都是謊言，他們已無路可逃。
兩人用盡了一切方法，可都沒能挽救小王子的生命，他最後傷重不治，在樹冠上去世了。
祭司長本想戰死以謝君恩，可轉念一想，若是人死在了樹下，而堤豐又沒能得到醒屍冠，極有可能會狠心推倒大樹尋找聖器，那小王子就白白犧牲了，他也會因丟失聖器而淪為家族的恥辱。
於是他們在樹上建立了巢穴，等待著逃脫復命的機會。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至福地向北方漂流了多遠。
有許多落難者來到此地，有的掉在地上，沒摔死的被堤豐殺死。有的掛在樹上，惡人成了蜘蛛的糧食，好人在樹冠上終老，但始終沒有人能逃出這片土地，直到一個擁有信標的人被雪銀雕捕獲，丟到這座島來。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那麼今天就該醒了。」
講完了故事，她久久盯著盔白。
年輕的白薇人沉默了良久，喊：「那還等什麼，咱們立刻去拿另一把鑰匙。」
老祭司罵：「去什麼？你是它的對手嗎？」
「怕什麼，你們不是王選騎士長和侍從嗎？」
「那又怎樣？」
「敵人只有一個騎士長，我們有一個騎士長和一個侍從，再加我一個成年人，怎會不敵？」
「話是這麼說，」祭司長沉默了一會，「但我們這邊有天然劣勢。
你也看見了，我擅長召喚和馭使蜘蛛，而我的侍從是個學者，他最擅長的是為我培育和改良蜘蛛品種。若論肉搏，我倆都不在行，你看著也不像很能打的樣子，我們正面交鋒毫無勝算。」
「這有何難，有些蜘蛛不是有劇毒嗎，你讓毒蜘蛛咬那巨人鼠不就可以了？」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那巨獸皮糙肉厚，一般蜘蛛根本叮不動它的皮毛。況且它生於地下海，吃各種菌類長大，體內對生物毒早已具備強大抗體，中了毒短時間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更別提被毒死了。如果真有什麼蜘蛛能毒殺它，那等它倒下的時候，我們都死七八個來回了。
我告訴你，就算來十個全副武裝的鐵罐頭我也無所謂，因為盔甲上總有縫隙，蜘蛛只要鑽進去就能接觸到人的皮肉。再強壯的人只要中了毒也會立時斃命，但堤豐不一樣，它不怕毒也不怕蜘蛛，我們拿它毫無辦法。」
「偷襲怎麼樣？」盔白躍躍欲試，「你讓毒蜘蛛咬它嘴巴之類柔軟的位置，我們就躲在樹上觀察，如果沒有效果的話就研究新的毒蜘蛛，反正我們位置安全，不管花上多長時間，總有成功的一天。」
「想法很好，」祭司長思索了一會，「但我該如何才能找到它呢？這野獸戴著夜幕石，我們連它的位置都掌握不了，偷襲又從何談起？
而且，要是它發現自己中毒就逃跑了怎麼辦？至福地大得沒邊，這都沒處找去。你要明白，現在我們才是獵人，如果它死在我們的視野之外，那夜幕石就再也拿不到了。」
盔白又仔細思考了一下，提出了新的方案：「我們在樹下挖陷阱，裡面拉滿蛛絲，它一掉下去就被纏成個大粽子，到時候就任我們魚肉了。」
「粽子是什麼？」
「一種疾行溪食物——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您認為陷阱是否可行？」
「嗯……」老祭司沉思了一會兒：「確實可行，不過堤豐的體重有七噸左右，想長時間控制住這個重量的生物，所織的蛛網必須極為厚重，工作量非常巨大，至少在三天以上。至福地的氣候非常寒冷，暴露在外的蛛網撐不過兩晚就會失去粘性，同時堅韌程度也會大幅度下降。我覺得實際情況會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很多。不過這個方法仍然值得一試。」
三人說干就干，祭司長立刻派出蜘蛛大軍，帶著侍從和盔白前往樹下。
撥開了層層疊疊的樹葉，盔白才看見這片大地的真容。與其說是大地，不如說是雪地，目光所及之處，早已披滿銀色被褥，遠處層層疊疊的山巒與天際融為一體，難以分辨地平線的所在。
看了一段時間，盔白感覺到眼睛又痛又腫，陽光變得極為刺眼，視線也模糊不清。
侍從見狀立刻從兜里掏出一副怪模怪樣的半圓形墨鏡給盔白戴上，又有幾隻蜘蛛端來一個盛著液體的小木杯，盔白往眼睛裡滴了幾滴，不適才有所好轉。
「把蜘蛛眼戴好。」祭司長命令盔白。
二人立刻拿木頭鏟子開始鏟雪，不久後便把地面刨出一個小坑，祭司長也開始指揮蜘蛛結網。
做了半日，陷阱便已有了雛形。可正在如火如荼之際，祭司長卻突然叫停了所有蜘蛛。
「有危險，快回去！」
話音剛落，六隻在樹上待命的金色結網蛛立刻噴射出大量蛛絲，將盔白和侍從拉回樹上，祭司長則在樹下警戒，數十隻披甲捕鳥蛛圍著她排成一個里三層外三層的大圈，時刻準備投入戰鬥，儼然一個訓練有素的小軍團。
很快，祭司長似乎觀察到了什麼，指揮捕鳥蛛向一處空地撲去，那些蜘蛛立刻掛在了空中擺動起來。與其說是掛在空中，不如說是扒在了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物體上。
蜘蛛與那看不見的敵人開始激烈鬥爭，盔白聽見一陣吱吱唧唧的叫聲，隨後許多蜘蛛被甩在地上砸成一團藍色漿糊。祭司長手一揮，又有更多的蜘蛛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擁而上撲去，在空中包成一個大球。
只聽一聲尖厲的怒吱，大量的蜘蛛又被甩了下來，盔白聽見一陣亂踩亂砸的聲音，許多蜘蛛隨之喪命。
那龐然大物不斷在向樹下接近，祭司長見僅靠蜘蛛無法阻止它的腳步，便將手一揮，立刻有六隻螃蟹一般的甲殼蛛爬上她的身體，纏成了一副詭異又可怖的鎧甲，隨後她拿起一對螯足沖入戰場，與那東西捨命相搏。
祭司長雖然看不見敵人，卻在不斷地閃轉騰挪，一對螯足如彎刀般上下翻飛，舞得甚是好看。每一擊都結結實實地刺在那敵人身上，不曾有一下落空。動作之精準、速度之迅捷與她的年齡完全不相符，盔白心下不禁暗暗嘆服。
二者鬥了十幾個回合，祭司長逐漸不支，被對方擊中，身體橫向飛出三米，重重撞在樹幹上，抖下一陣大雪。她身上的鎧甲也碎得七零八落。
六隻結網蛛即刻噴出蛛絲營救，將她拉回樹上，其餘的蜘蛛也都紛紛逃跑，鑽進地里和樹冠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龐然大物似乎在樹下嗅來嗅去，發出強烈的鼻息聲，隨後盔白看見他們挖了半日的陷阱被一大堆土夾雪填滿壓平，裡面結好的蛛網也被破壞殆盡。
完成了破壞工作，那大物又在樹下嗅了嗅、撓了撓，發出一陣刮擦的噪音，似乎是在嘗試攀爬，盔白嚇得魂飛魄散，一點聲也不敢出。
不過好在那東西爬了一陣，發現自己還是沒法離開地面，聲音就逐漸遠去了。
塵埃落定，祭司長面色蒼白，噴出一大口鮮血，侍從立刻將準備好的藥水倒入她口中，調養了一會她才漸漸好轉。
「您感覺怎樣？」盔白關切地上前查看。
「死不了，休息幾天就行。」祭司長擦擦嘴，轉向自己的侍從，「快統計蜘蛛存量！」
沉穩的老者立刻拿起一塊木板雕刻起來，盔白看見他在飛快地掐指計算，隨後把小板遞給祭司。
祭司長拿起統計板開始念：
「各類工作小蛛合計余兩萬七千隻；
各類後備小蛛合計余兩千隻。
結網金色大圓蛛餘六只，損失零隻；
中小型披甲捕鳥蛛餘二十七隻，損失五十一隻；
巨人捕鳥蛛餘十一隻，損失十七隻；
巨型穴居狼蛛餘九只，損失一隻；
蟹鎧蛛餘十八隻，損失六隻；
騎士對螯餘七只，損失一隻；
黑足暴徒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白衣護士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紅牙毒斑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黃沙竊賊餘二十隻，損失零隻；
藍目哨兵餘十九隻，損失一隻；
偽城牆餘十只，損失零隻；
護衛巨蛛餘四只，損失一隻；
地憎的末日餘一只，損失零隻。
戰鬥用蛛合計餘一百九十二隻，損失七十八隻。」
「損失慘重啊，」盔白喊，「這怪物如此厲害！」
「小數目，」祭司長擺擺手，「我的可控蜘蛛數量會隨時間恢復，後備蛛會慢慢往缺口上補，幾個月就能恢復如初。但陷阱這個策略恐怕行不通了。」
隨後她看向被破壞的陷阱，嘴上罵聲不斷：「這個畜生，說它聰明吧，連樹上幾個人都數不清；說蠢吧，它的野生感官又警覺得可怕。真是難對付。」
三人苦思冥想了一天，提出了數個方案，但最終都被否決，直到半夜仍然沒能制訂出新的可行計劃。
第二日，祭司長告訴盔白，她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找一支能夠補足正面肉搏短板的生力軍，配合蛛群作戰，也許有獲勝之機。
「話是這麼說，但我們到哪裡去找能跟巨獸正面對決的人呢？」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祭司長拍拍盔白的肩膀。
「我正面對抗堤豐？」盔白指了指自己，「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當然不可能讓你現在就和他打，」祭司長搖搖頭，「我會把你訓練成一個能夠正面對抗巨獸的戰士，到時我們再一起對敵。」
「訓練？那更不可能了。」
「為什麼？」
「您看，我只是個普通人，身體素質上限就擺在那裡，怎麼訓練也不可能和一隻七噸重的生物角力啊。」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祭司長哈哈大笑起來，「我問你，你會飛嗎？」
「不會。」
「那你憑什麼能在空島間旅行？」
「坐空艇。」
「就是這個道理，」老祭司拍了一下大腿，「不會飛卻能旅行，沒有利爪卻能戰勝猛獸，你要利用一切有利的東西去實現不可能。」
「意思就是我需要武器，」盔白低著頭思考，「那我們到哪裡去弄武器呢？我不覺得天上會掉下一把重力弩來。」
祭司長再次大笑起來：「沒了釘頭錘和鎧甲，樹騎士不過是強壯點的普通人；沒了駱駝和弓箭，謨魯克人跟沙子裡的蜥蜴沒兩樣；沒了機器人和外骨骼，儒城的工匠會死在一對牛角下；沒了重力介質，觀星港的捕手只能看著敵人乾瞪眼。
但深淵祭司不一樣，一位王選祭司衣不蔽體，也能屠殺世上最兇猛的野獸；手無寸鐵，也能令千萬人膽寒。因為他的武器不是錘子、機甲或高頭大馬。」
「那是什麼？」
一隻狼蛛爬上盔白的肩膀，嚇得他一哆嗦。
「眷族。」祭司長點出，「這就是深淵祭司的武器。」
「堤豐不是不怕蜘蛛嗎？」
「天下的學者都研究一樣的東西嗎？」老祭司反問。
「當然不是，有很多不同的領域。」
「那你怎麼會覺得所有祭司的眷族都是蜘蛛？每一位王選祭司都有自己擅長的領域，只不過我的是召喚和飼養蜘蛛。」
「真有意思，」盔白躍躍欲試，「您覺得我可以成為一位王選祭司嗎？」
「為什麼不能？」
「我聽說冒險境的王選騎士都要學七種絕技，是精英中的精英，我擔心自己沒有這個天賦。」
「哦，騎士七技啊，」祭司長思考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麼個說法，不過主要是用來對外宣傳的。實際上只要某些方面的硬實力達標，其餘東西稍微涉獵一點就可以了。世上哪有那麼多能把七技學完的人，光一個製圖就能學一輩子。要是非得精通七種技能才能當王騎，那恐怕幾十年才能出一個。」
「哈哈，說得也是，」盔白撓撓頭，「能跟我講講您是怎麼當上深淵祭司的嗎？」
「當然可以。我們兩個都是囚魔堡深淵語學院951屆的入學生，以那一屆前兩名的成績畢業，成了小王子的侍從。
後來小王子覺得我實力出眾，提拔我為祭司。再後來又因為立下了一件大功升為祭司長。
當上祭司長的第二年，小王子要求我倆跟他一起去天悼山，後面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盔白點點頭表示惋惜。
「為了殺掉這頭惡獸，我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祭司揮揮手，「我會將你培養成我的侍從。」
「不是騎士嗎？」
「我無權任命騎士，只有王族才可以，」祭司搖搖頭，「不過可以任命侍從。如果你真的能達到騎士的水平，等到了囚魔堡再向女王申請晉升也不遲。」
「那事不宜遲，快教我怎麼召喚眷族吧！」
祭司長擺擺手：「怎麼可能？還沒學會走就想學跑？凡事都要一步步來，召喚眷族那是以後的事情。你現在應該先從最基本的東西開始學起。」
說完，身旁的侍從呈上來幾塊木板。
「先從深淵祭司的歷史開始，再是蟲父信仰、古代深淵語言的記憶背誦、召喚的原理及練習方法，最後才是實戰，這其中的每一個環節你都必須扎紮實實地掌握，無論要花多少時間，是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你都絕不可有任何速成或取巧之心。最快的捷徑就是腳踏實地，聽懂了嗎？」
盔白沒有說話，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祭司長非常滿意地笑了起來，隨後將一堆木板塞給盔白，開始安排起學習計劃。
盔白立刻習慣了樹上的生活。祭司長脫下了他的工作衣，給了他一件自己穿的那種白色大袍，原來這是由蛛絲編織成的衣服，外面是一層厚重且下擺拖地的袍子，裡面則是緊身連體衣，把身體緊緊裹住以對抗至福地的嚴寒。
一日三餐則是食用一種侍從培育的大肉蛛，這種蜘蛛體型龐大，附肢都已退化，不會結網或覓食，依靠其他蜘蛛餵養。腹部長有四五個大肉瘤，割下來便可食用，過幾天又會長出來。
起初盔白十分抗拒這種藍油油的肉，但品嘗過後發現味道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壞，不如說它根本就沒有什麼味道，吃起來和生肥肉差不多，但沒有那麼膩。
侍從還會將肉做成香腸，這是一種冒險境烹飪古法，他先從樹上割下一種帶有酸鹹味的樹皮磨成粉當作鹽，把半肥瘦的肉瘤簡單醃製一下，又剝下一些肉蛛的皮來做腸。腸用鹽水泡一段時間，之後把肉剁成末放在一旁備用。
然後他準備了一些香料，這些香料當然是樹皮磨成的，加入肉末里，然後再把肉灌進腸里。最後把肉腸放進自己搭建的小型煙燻房就大功告成。這些肉腸等待一周左右就可以吃了。
由於用的香料是樹皮，所以味道有點發苦，也幾乎沒有香味，但熏出來的東西味道也差不到哪裡去，所以盔白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那幾塊木板為盔白簡單介紹了深淵祭司的由來。在第二千禧年的六世紀末，冒險境的吞併局面逐步趨於穩定，由第一千禧年的上百個堡壘地界減少到了十六個，在一世這位女君主的統治下，囚魔堡實現了繁榮與安定，而伴隨了冒險境數個世紀的騎士團制度也逐漸瓦解。
冒險境人普遍信仰星座神明，囚魔堡也不例外。598年，女皇為了鞏固統治，廢除了所有的其他信仰，尊部分轄區所信奉的蟲父座神明——以塔奴為國教信仰，並自稱蟲父的話事人。她在全國建立建了數以萬計的祭壇和神龕。培養了大量神職祭司，在各地舉辦隆重的宗教相關活動。
神職人員里不乏學識淵博、能力出眾者，這些人會有更多調到本堡工作的機會。因此追求知識、供奉蟲父在囚魔堡蔚然成風。莎珂白家族也建立了牢不可破的統治。
一百五十多年後的八世紀中葉，冒險境混戰再度打響，謨魯克人捲土重來，大軍壓境入侵西部各堡。在海緣堡的倡導下，西境四堡決定重啟騎士團以抗外敵。
三世挑選了一批對毒蟲有特殊研究的學者，開辦了深淵語學院，專門訓練一類能操縱毒物和巨獸的特殊兵種，名為深淵祭司。
學院每年都有十幾位畢業生，不過這些人多數會成為政府官員，只有極少數能當上王選祭司。
不過這次戰爭最後還是以謨魯克人的勝利告終，囚魔堡被迫將銀環嶺以北的所有轄區割讓給殉道要塞，直到第二次潰爛之難才奪回。
所以盔白學習的第一步，就是掌握深淵語。
深海中生物依靠聲波交流，這種獨特的語言能夠傳遞大量的信息。穴鼠作為深淵中生長的種族，學會了用不同的叫聲模擬聲波與深淵生物交流。
一千多年前，一隻穴鼠藏在鯨魚肚中，穿越茫茫大海，抵達了海澤城邦安娜絲塔西婭。在那裡，他學會了人類的語言和習慣，開闢了第一條也是唯一一條連通長階與地下海的航道。後來他發明了一種人類與穴鼠都能講的語言以方便溝通，海澤人叫它深淵語。
這隻穴鼠後來以學者的身份遊歷於長階各地，門下弟子無數，其中當然有白薇人。於是深淵語就在第三階流傳開了。
最先學習深淵語的是蟲父以塔奴的信徒，不過都是小範圍的學習，直到莎珂白一世承認蟲父信仰的至高地位，深淵語才成為囚魔堡學者僅次於通用語的第二語言。
深淵語極為複雜，學習成本相當高昂。因為它在名詞量詞形容等的基礎上還加入了大量新的詞彙類型，可以表達具體的運動狀態和方位。通過哨音模擬穴鼠的叫聲，將各種詞語按語法組合，就可以表述深淵語。
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盔白學會了哨音的發聲技巧，又在祭司長的嚴厲監督下背誦了上萬個單詞。半年過後，盔白逐漸可以磕磕絆絆地講出一句話來了。
等這一年過完，盔白已經可以用深淵語同祭司長交流。不過掌握深淵語僅僅只是第一步，後面還有許多內容在等待著盔白去學習。
第二步是建立蟲父信仰。
「蟲父到底是個什麼神明？他代表什麼？」
「蟲父座——以塔奴，」祭司長低語，「他居住在純淨海溝的最底端，掌管天災，是所有星座神里最強大的幾位。」
「聽上去不是很友善啊，」盔白思索了一會，「信徒是不是要在身上烙什麼記號，每年還得獻祭幾個童男童女？」
「注意你的說話態度，」老祭司厲聲斥責，「首先，蟲父是囚魔堡國教信仰，不是什麼旁門左道，狂熱的自殘和殺戮毫無意義，法律也不允許。
其次，蟲父作為原始天災的化身，他並不需要任何生命的效忠與獻祭，即便你把全長階的人都丟進海里，風暴也不會為了你而出現或平息。所有極端的行為本質上都是你自己的狂歡，與蟲父沒有聯繫。我們的祭祀活動也不需要殺害任何生命。」
「那我就搞不懂了，既然這個蟲父不要信徒也不要祭品，那我們信他幹什麼？」
「正是因為他不需要信徒，所以才值得信仰，」祭司閉上眼，「在囚魔堡北部，有一片叫做君子野的平原，在每年的四月，會有成千上萬的鮮花盛開，無數國民攜老扶幼前去玩耍，人山人海，場面極為壯觀。
這片原野是我國的珍寶之一，甚至被許多人奉為聖地。你想想，為什麼這片土地會受人珍視與喜愛？」
「因為它很美？」
「那是最淺層的原因。」老祭司搖搖頭，「是因為這種美不為人而存在。即便四月的君子野是無人之境，花也會盛開；五月里人山人海，花也已凋謝殆盡。
因為這種美獨立於世，它生與死的理由都只為了自己，所以當世人無意瞥見它時才會感到驚訝。
蟲父便是如此。蝗、旱、澇，他掌控世上的一切自然災害，有時將土地毀滅，有時又會帶來新生。而這一切都不是因為它憎恨或是喜愛人類，而是出於自然的規律。」
「額，」盔白沉默了一會，「我還是沒懂，照這個說法，哪怕我不信蟲父，跟那些忠實信徒也沒區別啊？反正他也不會為了我而有任何變化。」
「正是如此，所以信仰才會真誠。」祭司笑了起來，「蟲父教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我們對力量心存敬畏，知道自己即便再強大，於自然而言也十分渺小。即便如此，我們也能全無負擔地享受著那些比我們偉大得多的事物所提供的一切，比如君子野的鮮花和美景，所以我們心中總是滿懷謙卑和喜悅。
信仰之所以虔誠，是因為我們對他無所要求，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取悅或觸怒蟲父。
每年十二月，我們將家中多餘的物品集中在一起，由祭司分配給那些需要的人，再將那些真正無用之物處理後還給自然，這就是祭祀活動，不是你想像中的殺人放血。因為只取所需、知足常樂是順應且尊重自然的做法，不會從內部或外部去傷害我們。
我們知道，信仰蟲父是出自敬畏的本能與對這世界的熱愛，既不乞求任何回報，也不用擔心觸怒神明，所以我們能做到真正的虔誠。
祭祀並非出於狂熱或盲目，而是需要，因為我們認為合理地分配和回收資源是有益於自己的、有利於發展的。
當你理解了這一切，就能明白為什麼囚魔堡會是僅次於迷蹤城的旅遊勝地、為什麼在這個戰亂天災不斷的時代卻依然是最適宜居住的地方、為什麼囚魔堡能屢次稱霸西部。
你也一定會理解為什麼偉大的女王莎珂白一世會定蟲父教為國教，而人們又為什麼會樂於信仰它。是因為理由有且只有一個：我們熱愛自己的國家與土地，希望和她一起變得更好。」
盔白沒有說話，而是看向桌上的小雕像，凝視良久，他點了點頭。
「我願意加入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