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至福地與千皮蟒（下）
「很好，」祭司滿意地點點頭，「當你從內心開始理解信仰時，它就會產生力量，讓你不會輕易動搖，這就是召喚的基礎。」
「跟召喚還有關係？」
「當然，當你能講深淵語時，就代表著你已經具備了與蟲父溝通的資格。當你向深淵索求力量，它便會回應你，將那些你能掌控的生物送到你身邊。」
「這也太扯了。」
「很不可思議吧，」祭司笑了笑，「我剛學的時候也不相信，但它真的發生了。」
她攤開手掌，正反翻了翻表示沒有任何東西在她手上，隨後握拳讓虎口朝上，一隻小蜘蛛就從她的手中鑽了出來，爬進她的袖口。
「真是神奇，」盔白咂舌。
「相信我，只要你有心去學，還會看見更神奇的東西。長階是個很奇特的地方，當你活在平凡的生活中，會覺得它無聊得可怕，但當你跳出那個圈子，就會發現一切不可思議都觸手可及。」
盔白點點頭：「請教教我。」
於是祭司長立刻安排起了計劃。
作為十六種王騎里唯一懂得召喚的騎士，深淵祭司在這方面頗有心得。
當召喚者了解所控生物的每一個身體細節時，就能像提線木偶一樣操作它們，能同時思考的事情越多，就能召喚更多的眷族。配合熟練的深淵語，可以下達更精確的指令。
所以想要熟練地駕馭眷族，就必須對它們有相當的了解，這樣才能有效培養和發揮眷族的長處。
以毒物為眷族的人幾乎都是生物領域的大師，這些知識必須常年積累，所以她不打算讓盔白以毒蟲為眷族。一是門檻太高，幾年之內不可能學會；二是缺乏素材，由於身邊只有蜘蛛，盔白接觸不到任何其他物種自然也沒法研究；三則是學會了也無用，不能正面對抗堤豐。
「所以我要拿什麼當眷族？」
「你看樹上掛著的是什麼？」祭司指向樹梢。
「那些大白繭嗎？你之前跟我說過是其他遇難者。」
祭司點點頭。
「所以我們花了快一年的時間尋找武器，最後還是回到了人上。」
「閉嘴，」祭司長罵他，「現在上哪給你找新眷族？找到了你能用嗎？只剩這一個選擇了。」
「也只能試一試了，那些遇難者里可能也有些實力不凡的人。」盔白思索了一下，「不過我也不懂人體結構這些東西，沒法準確地操作他們。」
「這個嘛，」祭司努努嘴，「有個算是速成的方法，看你能不能接受。」
她教了盔白一句深淵語，讓他低聲念誦。盔白聽出來這是在召喚一種叫七角蟻的生物。
他平攤手掌閉眼低吟，睜眼時手心多了一隻古怪的黑色小蟲，手感黏糊糊的，圓滾滾像個小球，周圍長了一圈觸角，好似顯微鏡下的病毒。
「七角蟻是寄生生物，讓它鑽進你的腦子裡，就能操縱另一個也被七角蟻寄生的生物，無論死活。」
「什麼叫鑽進腦子裡？」
「就是字面意思，」祭司摸了摸小蟲，「它會鑽進頭顱，吃掉你的一部分前額葉，然後永遠留在那裡，成為你大腦的一部分，充當你控制眷族的中樞。」
「有什麼副作用嗎？我會變成植物人或是弱智嗎？」盔白害怕地撓撓頭。
「當然不會，你不會有任何變化，」祭司搖搖頭，「不過副作用是有的，那就是你永遠也不能再改變眷族的種類。
學者型的祭司可以通過研究不同的生物來操控多種眷族，缺點就是要耗費大量精力和時間，一般都是十年起步，沒有相當的熱愛和定力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們就研究出了這種共生的方法，但這種方法不可逆，因為七角蟻一旦離開宿主的大腦，二者就都死了。
順帶一提，雖然名字帶蟻，但實際上它是蔓足綱的生物，既不是蟲也不是蟻，觸角也不是七根。」
「那幹嘛叫它七角蟻？」
「我怎麼知道，你得問給它命名的那位奇葩。」祭司擺擺手，「七角蟻屬的物種命名很簡單，在它寄生的生物名後加奴字。你手上的這種叫人奴，聽名字就知道它寄生什麼東西。實際不止是人，任何有腦子的生物它都能寄生，不過人是最多的。
一般來說，人奴不像蟹寄生之類的親戚一樣在宿主身上掛卵袋，而是會將卵產在宿主內部，無論男女，任何被寄生的人都會像孕婦一樣挺個大肚子。
一隻人奴能產六百多枚卵，這些卵孵化以後就會吃空宿主內部，最後從肚臍眼鑽出去。在這期間，宿主由於受到控制，會拒絕任何就醫行為，表現得極端自閉且易怒。等到小人奴即將出世，宿主就會偷偷消失，最後在某些陰暗的角落被發現，屍體癟得跟破皮球一樣。那些小人奴已經四散去找其他宿主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成活。」
見盔白陷入沉默，祭司趕緊繼續解釋：「不過你手上的這種不是那種野生人奴，是祭司改良後的品種。普通人奴雌雄同體沒有區別，但這一種有。
這種人奴雌性分孕奴和將奴，前者能產卵，後者不能，但可以控制雄性人奴。
雄性分種奴和兵奴，前者負責生育，後者負責受控。讓將奴寄生你，再讓兵奴寄生你想控制的生物就可以獲得眷族了。
兵奴的寄生可逆，但將奴不可逆。而且你也沒法控制一支軍隊，一是因為人的體型大、行為複雜，你的大腦做不到大量計算去維持這些人的行動，二是沒那麼多眷族給你用，一隻將奴最多也就控制五六隻兵奴。」
聽完了這段講述，盔白沉默了良久，乾巴巴地開口：「你們的研究很有想像力。」
「那就開始吧。」不等盔白回答，祭司長就將人奴塞進了他的耳朵里。
盔白還沒來得及反抗，就感覺耳道里一陣瘙癢，隨後是劇烈的耳鳴。緊接著腦袋裡開始麻癢，很快就轉變為頭痛欲裂。盔白痛得滿地打滾，雙手在頭上拼命亂抓，轉眼就抓得鮮血淋漓。侍從見他掙扎得厲害，怕他真把自己腦子掰開，只好把他摁住。
盔白行動受制，仍不住瘋狂地尖叫，嗓子喊啞了也停不下來。祭司看見他口吐白沫、雙目上翻、渾身抽搐不停，知道人奴正在啃食大腦，雖然對於盔白這種強壯的小伙子而言沒有生命危險，但其中的疼痛必然極為劇烈，程度不亞於開顱不打麻藥。
歷經大約六個小時，盔白才開始停止抽搐，他面色極度蒼白，好似鋪了層麵粉；渾身濕透仿佛剛從水底撈出，頭髮也亂得像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眼珠子要頂上天靈蓋，給人感覺即將屍變；張著大嘴氣若遊絲，手指甲也在掙扎中撬翻了三個，指頭血流不止。
侍從將他抱上床，調製了一些藥水慢慢餵給他，給傷口包紮了一下，之後就讓他睡覺了。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人奴在腦子裡吃出了一個小巢，現在它和盔白都需要休息。
一覺醒來，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盔白感覺渾身虛脫乏力，四肢百骸又痛又麻，動彈不得。
「你醒啦，」祭司走過來，「是不是感覺除了眼睛什麼都動不了？這是正常的，人奴在修復你的神經，它還需要一些時間。」
盔白拼盡全力眨了眨眼，祭司長笑了笑，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兩周後，盔白終於顫顫巍巍下了地，由侍從扶著他每天做復健。幾個月後，盔白才逐漸恢復原先的狀態。
康復後，祭司先是給盔白安排了一系列的體能和肉搏訓練，旨在提高他的身體素質和承受能力。在訓練了半年後，才開始進行召喚訓練。
祭司又教了盔白一句深淵語，讓他得到數個小兵奴，接著從蛛網中取了一些屍體來。由於氣候寒冷，這些屍體保存得十分完好，有些人甚至已經死有了七八十年，臉上的驚愕與恐懼還栩栩如生。
盔白向著屍體深深鞠上一躬。
「你鞠什麼躬？」祭司責罵起他，「你們又不認識。」
年輕的白薇人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將兵奴塞進屍體的耳朵。
漸漸的，盔白感到一個人出現在自己的腦海里，他閉上眼睛，發現能夠清晰地想像出面前這個人全身的樣子，於是他用深淵語念起命令，想像這個人揮手的樣子，臉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嚇得他跳了起來。
「學得還挺快。」祭司長哈哈大笑。
盔白摸摸臉，發現面前的屍體高高舉著左手。他又下達了走路的命令，於是屍體慢慢挪起腳。
「你已經初步掌握了起屍的方法了，」祭司長滿意地點點頭，「到這一步我其實就沒什麼能教你的了，因為我對起屍也是一知半解，剩下就靠你自己研究了。
你的實力上限由兩方面決定，一是你的熟練度，想像越豐富、命令越清楚，眷族的行動就越敏捷有力；二是眷族的實力，不要忘了尋找更強大的屍體，也要記得給它們更好的裝備。
對了還有，起屍派的祭司必須要遵守一個原則，那就是絕對不可以嘗試操控活人，也不能為了得到眷族而殺人。」
「眷族會死嗎？」盔白擺弄著屍體，讓他做出各種動作。
「它們已經是屍體了，怎麼會死？」祭司想了想，「不過還是會損壞。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你就得把它們收回，等它們恢復。不過若損壞太過嚴重，你就沒法再召喚它們了。」
「收回？」
祭司教了盔白兩個詞語，後者聽明白這是「歸於深淵」和「現身於此」的意思，於是試著念了出來。
眼前的屍體先是化成了粉末消失在視野中，隨後又如青煙般出現。
「很好，」祭司點點頭，「現在我們開始新的訓練。」
目前的盔白最多擁有三個眷族，祭司長給他挑了三具旅行者屍體，簡單教了他一些指令要點，每日監督他練習。
如此又進行了半年，祭司長知道盔白已經擁有了一定的自衛能力，決定和他一同上陣。
這一日，侍從在樹上設置了大量蛛絲陷阱，二人則在樹下準備。
不久後，吱吱聲響起，盔白立刻集中精神，三位旅者高聲怒吼，威風凜凜地現身於雪地之上。
沒等盔白觀察到敵人在哪，那三人就橫飛了出去，其中兩人樣子也在盔白的腦海中消失。
祭司大呼不好，樹上六隻金蛛齊射大網將他們拉了回來。而那三名眷族僅有一位倖存，其餘盡被打爛，盔白只能再挑兩具屍體。
數日後，二人再度挑戰，結果仍是一樣。盔白只好繼續特訓。
幾個月後，盔白的技巧又精進了一些，便與祭司長再次上陣對敵。這次他挑了三個強盜為眷族，配合指揮戰鬥力明顯上升，能夠撐上四五個回合。不過還是以失敗告終。
後來他們又嘗試了幾次，還是沒能擊敗堤豐，反而是樹上的屍體越來越少了。
最終在一次激戰中，盔白與堤豐鬥了七個回合落敗，被救回樹上，而此時屍體也已用光，他彈盡糧絕，再無眷族可用。
「這畜生怎麼能強到如此地步，」盔白怒罵，「我眷族都打光了還是拿它沒轍。」
祭司長沒有說話，只是看向天空，年輕的白薇人看見她眼裡噙著絕望的淚光，心中很不是滋味。
整整一天，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坐在巨蛋的中央，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盔白心中鬱悶，坐在桌前大口吃肉，侍從則一如往常，沉默地做著研究，安靜地在木板上記錄。
夜裡盔白被人叫醒，是那年邁的祭司。
「怎麼了？」白薇青年揉揉眼睛。
「你已經用盡了一切手段。」老祭司嘆了口氣，「看來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殺死那頭野獸了。」
「是啊。」盔白點點頭。
那老婦人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如頑石墜地：「我還有最後一個方案。」
「啊！是什麼？」
老婦人沒有回答，領著他來到巨蛋底下，盔白看見原來蛋底還有一個大鼓包，過去的三年裡他可從沒發現過。
「啊，原來這裡還有一具屍體，看來我可以……」
「閉嘴！」祭司怒喝一聲，後者立刻大氣不敢喘一口。
不知何時，那老侍從也來到了祭司身邊。兩人一起動起手，慢慢地將那鼓包上的蛛絲解開。
這具屍體不知為何與其他人不同，不是隨意地掛在空中，而是平躺在巨蛋底部。
當白色的帷幕盡數揭開，一位男子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他戴著一頂奇異而華貴的小金冠，身形瘦高卻極為結實，肩膀的骨骼有些變形，似乎曾被劇烈撞擊過，面色也因死亡而蒼白。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他的美麗與高貴。
「小王子啊……」老祭司輕輕地撫上屍體的臉龐，輕聲呼喚，不過屍體無動於衷。
她想說些什麼，可喉頭的哽咽讓她發不出聲音，向後退了一步，使勁搖搖頭，可胸膛仍起伏不定。她捂住眼睛，盔白聽見鼻子抽動的聲音。淚水開始順著她的指縫流下，她的身體也開始劇烈顫動。侍從快步上前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哄孩子一般撫摸著她的白髮，可還是沒能止住她的顫抖。
最終，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決了堤，放聲大哭起來，一切悲傷都洪水般泄進皎潔的月光，所有苦痛都奔流向無垠的大地。
盔白怔怔流下淚來。
緩緩地，那老婦人止住了哭泣，回頭看向盔白。年輕人看見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寫著決絕。
「春蟲的盔白，」她朗聲，「你是否願意成為我的侍從？」
「我願意，」盔白點點頭，「您待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
她眼中仍帶著淚花，滿意地露出微笑。
隨後她高舉雙手：「跪在我面前。」老侍從立刻拉著盔白一起跪下。
「我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
盔白點點頭。
祭司長仰起頭，高聲唱誦：
「向天起誓，以明我志；
勤學律己，謙度時日。
懲奸除惡，竭忠盡職；
絕境當前，不棄國幟。
同道友人，傾力相助；
老弱婦孺，戰所為之。
吾心所愛，忠貞不渝，
騎士之道，至死方休。」
盔白依言大聲跟念。
「春蟲境矮鹿村的盔白，在此我以蛛後琪絲白之名，任命你為深淵祭司侍從。」
盔白左右看了一下：「謝謝？」
「你先不要講話，」祭司長小聲提醒，隨後又高聲宣講，「雖為侍從，但你並非我的附庸，因為你終將離開，不能伴我左右。但你仍需忠於女王與蟲父，只因你曾許下莊嚴承諾，身懷崇高信仰與使命，將聖器完好之訊帶回銀環嶺之南，我們的故鄉囚魔堡。
現在，我問你，是否願意用生命捍衛誓言？」
盔白虔誠地低下頭：「我願意。」
祭司長點點頭，轉身揮手示意盔白上前：「侍從，我將莎珂白八世王子遺骸暫借於你，望你善加利用，與我一同破敵。
你無需因褻瀆王屍而畏罪或良心不安，因為你是侍從，必須堅決服從騎士長的命令。倘若日後有人追究，你只需按此解釋，他定不會責怪於你。
此戰若是成功，你順利離開至福地；若是失敗，我們繼續等待，無論再過多少年，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儀式結束。」
這一段話說完，老祭司長舒一口氣。
「我現在可以動手了嗎？」盔白捏著一隻七角蟻問。
「急什麼？這些年都過來了，還趕這一會兒嗎？明天再說，滾去睡覺。」祭司長罵他。
盔白吐吐舌頭，這才感到十分睏倦，便一溜煙跑回蛋里去了。
第二天，他取得了王子的控制權，由祭司長指導該如何發揮其作用。
單論肉體力量，小王子必然不可能比肩堤豐，但重點在於他佩戴的醒屍冠。這一聖器能復生方圓百里的死物作為佩戴者的傀儡，無論完整與否。
醒屍冠的效果大致相當於數百位起屍派祭司一同召喚眷族，力量極為強大，所以掌握聖器者一般是受過特殊訓練的王族。盔白需要學習如何完全發揮眷族本身的實力，而非依賴肉體。
又訓練了半年，三人嘗試實戰。盔白集中精神下達指令，王子立刻喚醒四面八方的屍體，既有之前被打碎得七零八落的眷族，也有其他流落在野外的陌生遺體，很快就聚集起了一支上千人的軍隊。
這一次確實效果拔群，即便是王選巨獸也難以突破堅固的人牆。大戰了一段時間，巨獸見難以逼近樹下，吱吱了幾聲就逃走了。盔白立刻下令追趕，但哪裡能尋得見那野獸的影子。
雖然沒能捉住堤豐，但戰役已經取得了初步的勝利。祭司長知道那巨獸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會再度接戰，所以也不著急，帶著兩位侍從凱旋。
由於兵力眾多，在接下來的幾周里，盔白他們又向堤豐主動求戰了兩次，雖然堤豐無法攻破人牆，但盔白也沒法捉住或殺死巨獸，每一次都讓它從容逃走。喜悅的心情也逐漸消散，他們再次陷入沮喪。
在又一次嘗試失敗後，盔白知道自己再次無計可施了。他向祭司長詢問對策，可後者搖搖頭表示自己暫時也沒有辦法。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徹夜難眠，過度的思慮讓他渾身燥熱，於是一個人來到樹上乘涼。
借著月光，他拿起小紙的地圖。這是他自三年前來到至福地後的首次回顧。想起了自己一路的遭遇，忽地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沒有再想過螢火蟲葉和德白的背叛，似乎那些悔恨與仇怨都慢慢淡去了，心中只留下對天空的渴望，就像他從春蟲出發時那樣。
學習真是件有趣的事，盔白想，走過的路越多，就越難為一時的坎坷而停留。他盯著地圖的最上端，那裡是天悼山。如果沒有來到至福地，他會不會已經到達了那裡呢？盔白猜想。
想到這裡，他忽然想到小信標，便從兜里掏出爺爺的遺物，輕聲低語：「裴迪白大神，我們素未謀面，我也不曾祭祀過您。但若這真是您的信標，還請您聽見我的祈求，保佑我渡過這次難關。當我抵達天悼山時，一定會為您獻上我的所有。」
他虔誠地跪下，對著項鍊一遍一遍地祈禱。不知過了多久，盔白漸漸疲倦，於是閉上眼睛休息，可突然聽見耳邊傳來咕咕的聲音。他大吃一驚，睡意全無。
抬起頭，他看見空中飛來一隻貓頭鷹。那猛禽漆黑如夜，停留在樹梢上，居高臨下地盯著盔白，身軀在月光下泛起美麗的紫暈。
耳邊一聲嗡響，一汪黑色的虛無在空中蔓延開，一個身影從裡面走出，站在一根粗樹枝上。盔白認出來這是那位天悼山的信使。
她上身著一條厚厚的紫色珊瑚絨睡袍，下身則是配套的睡褲和棉拖鞋，頭上還歪歪地戴著一頂黑色真絲小睡帽。
年輕的白薇人驚訝地張大嘴巴，說不出一句話，跪在樹上一動不動。
信使揉揉眼睛，環視了一周，不悅地抱怨起來：「到底是誰呀一直在念，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啦？咦這裡怎麼這麼冷啊我得趕緊回去加件外套。」說完就又鑽進黑色裂隙里，過了一會披著一件大袍回來了。
信使四處望了望，發現了藏在樹葉里的盔白，便問：「是你在祈禱嗎？」
盔白呆呆地點了點頭。
她嘆了口氣：「我能理解你的訴求，但能不能等白天再說呢？你這樣對著小信標說話，就相當於在我耳邊念叨一樣，真的很擾民的。」
年輕的白薇人回過神來，拜在信使面前：「信使小姐，是我呀，盔白！」
姑娘盯著他，仔細想了一會：「啊，想起來了，春蟲人盔白。我記得上一次注意你還是在閨島的懸崖上，沒想到你居然掉到至福地來了，最近過得怎麼樣呀？」
「我有事想求裴迪白大神。」
「想求裴迪白？她每天都很忙，不一定有時間幫你。」信使捋一捋額前的亂發，「不過你先說是什麼事吧。」
盔白便將自己的困境和盤托出。
「昆塔的巨獸？」紫發的姑娘托著腮想了想，「沒想到這裡還有潰爛遺害，這也算天悼山的失職。
唉，這樣吧，下次交戰的時候，想辦法把小信標掛在巨獸身上，裴迪白會幫你捉住它的。」
盔白感激地點了點頭。
「拜拜，」信使打了個哈欠，「我真的好睏，先回去睡覺了。」
盔白目送她和貓頭鷹消失在虛空中，興奮地跑回巨蛋，倒頭就睡。第二天一覺醒來，盔白便將此事告訴了祭司長，後者雖然表現得很不情願，但事已至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休整了幾日，三人再次來到野外求戰，那巨獸循著氣味趕來。
堤豐與大軍周旋了一會，發現無法依然攻破人牆，便想要撤退。但這次盔白思路清晰，立刻向王子下達指令，後者手一指，數百人立刻爭先恐後撲向那塊空地，扒在巨獸身上。堤豐瘋狂地掙扎，就在漸漸無法控制時，有人抓住一根細長又柔軟的東西。
盔白大喜過望，立刻將小信標遞給王子，讓它順著人潮被送往前線。
混亂中，一個人將項鍊纏在了那根條狀物上，這巨獸霎時仿佛增重十倍，如巨石般轟然倒地，砸出一個大坑，再也動彈不得。
眾人一擁而上，在空中亂抓。有人摸到一塊硬邦邦的物品，便一把扯了下來。空中一隻巨物便顯現了身形，那是一頭體長七八米，碩大無朋的褐色巨鼠，又圓又胖，不住吱吱叫著，趴在地上哀鳴，它的尾巴上纏著盔白的小信標。
祭司長大手一揮，一隻幾乎與堤豐等大的斑斕蜘蛛出現在雪地上，它一口咬在巨獸的喉嚨上，將毒液毫無保留地注入大鼠體內。
毒殺過程一直持續到深夜，等第二天盔白起床查看時，發現那惡獸已經斷氣了，不禁拍手大笑，立刻將這一喜訊匯報給祭司長。
「終於結束了，」老婦人嘆了口氣，「它的屍體保存得很完好，你拿去用吧，把王子還給我們。」盔白依言收回王子體內的人奴，塞進堤豐的耳朵里。
那駭人的巨獸再度站起，不過這次是盔白下達的指令。堤豐吱吱叫了兩聲，消失在風裡。
老婦人拿起夜幕石與小信標，向盔白揮手示意：「走，我帶你去找搖籃。」
三人騎上大蜘蛛，沿著錯綜複雜的枝幹向上攀爬，直到樹頂。祭司長撥開一處樹葉，搖了搖頭：「怎麼不見了呢？我記得它就放在這裡。」
於是他們又在樹梢四處尋找了一下，終於在一處枝頭發現一個廢棄的鷹巢，裡面趴著一隻雪銀雕，屍體都已風化，看來已經死了很久了。
鷹巢里擺著一堆雜七雜八的物品，有人骨也有各種零碎的小飾品。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盔白髮現一個圓形的黑盒子，祭司長大喜：「找著了，原來是被這鳥叼到巢里來了。」她讓侍從收好鳥屍，三人一起回到樹頂。
祭司長教了盔白一句深淵語，後者對著小盒子念了一遍，那小東西立刻膨脹起來，在一陣機械的嘈雜聲過後，它變得足足有兩米高。
搖籃仿佛一個立起來的大圓盒，兩側各開了一對大玻璃窗，伸出來一對槳，看起來十分滑稽。但三人臉上均無笑意。
「想拿出或是收回搖籃，就念我剛剛教你的話。」祭司長提醒。
盔白點點頭，將夜幕石與小信標放入搖籃一側的兩處凹槽中，門就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搖籃內部是一張半圓型黑色小床，被子與枕頭都擺放整齊，看上去極為舒適。床頭有個柜子，裡面空空的，於是侍從拿上來一大堆蜘蛛肉腸塞了進去，作為路上的乾糧。
雖然已有百年歷史，但這架古老的交通工具卻依然精緻乾淨，僅僅是外表有些劃痕而已，看得出來製作者下了不少苦工。
「躺在床上，搖起兩邊的槳，它就會啟動，」祭司長講解，「飛上航道以後就不用再管它了，它會隨風調整。想睡覺、吃飯還是賞景都隨便你。要記住，只有空島的至高處才有足夠的風力助它上天。」
盔白試著坐進搖籃，發現床鋪非常柔軟，視野也極為開闊，能夠清楚得看見四周的一切。
「拿上這個，」祭司長從兜里取出一樣物事，「作為你在女王面前的憑證。」
盔白接過來，看見這是一枚金屬制的小徽章，上面刻有一個蝴蝶小紋章，側邊刻有「蛛後琪絲白」的字樣，知道這是祭司長的騎士徽章。
他看向老祭司：「帶上聖器和王子，我們一起走，這裡還有位置。」
老婦人搖了搖頭：「只要你到了本堡念一句話，深淵會把訊息帶給我們的。屆時聖器會帶我們回家的。」
年輕的侍從雖然有些疑問，但還是點了點頭。
「再見！」盔白向兩位老人道別，關上了門。受到夜幕石的影響，搖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祭司長和老侍從見他啟程，便回樹里去了。
年輕的白薇人目送二位消失在茂密的樹葉中，嘆了口氣。他蓋好被子，覺得前所未有的溫暖，這座駕似乎還有加熱功能，幫助乘客抵禦高空的嚴寒。
盔白看了一下地圖，發現下一站是一個叫冰隙谷的地方，隨後盪起雙槳。搖籃便前後擺動起來，飛向潰爛雲朵航線。青年這才明白座駕名字的由來。
在搖籃的撫慰下，他安然睡去，鑽進茫茫雲海，只留一尾白跡。
「跟召喚還有關係？」
「當然，當你能講深淵語時，就代表著你已經具備了與蟲父溝通的資格。當你向深淵索求力量，它便會回應你，將那些你能掌控的生物送到你身邊。」
「這也太扯了。」
「很不可思議吧，」祭司笑了笑，「我剛學的時候也不相信，但它真的發生了。」
她攤開手掌，正反翻了翻表示沒有任何東西在她手上，隨後握拳讓虎口朝上，一隻小蜘蛛就從她的手中鑽了出來，爬進她的袖口。
「真是神奇，」盔白咂舌。
「相信我，只要你有心去學，還會看見更神奇的東西。長階是個很奇特的地方，當你活在平凡的生活中，會覺得它無聊得可怕，但當你跳出那個圈子，就會發現一切不可思議都觸手可及。」
盔白點點頭：「請教教我。」
於是祭司長立刻安排起了計劃。
作為十六種王騎里唯一懂得召喚的騎士，深淵祭司在這方面頗有心得。
當召喚者了解所控生物的每一個身體細節時，就能像提線木偶一樣操作它們，能同時思考的事情越多，就能召喚更多的眷族。配合熟練的深淵語，可以下達更精確的指令。
所以想要熟練地駕馭眷族，就必須對它們有相當的了解，這樣才能有效培養和發揮眷族的長處。
以毒物為眷族的人幾乎都是生物領域的大師，這些知識必須常年積累，所以她不打算讓盔白以毒蟲為眷族。一是門檻太高，幾年之內不可能學會；二是缺乏素材，由於身邊只有蜘蛛，盔白接觸不到任何其他物種自然也沒法研究；三則是學會了也無用，不能正面對抗堤豐。
「所以我要拿什麼當眷族？」
「你看樹上掛著的是什麼？」祭司指向樹梢。
「那些大白繭嗎？你之前跟我說過是其他遇難者。」
祭司點點頭。
「所以我們花了快一年的時間尋找武器，最後還是回到了人上。」
「閉嘴，」祭司長罵他，「現在上哪給你找新眷族？找到了你能用嗎？只剩這一個選擇了。」
「也只能試一試了，那些遇難者里可能也有些實力不凡的人。」盔白思索了一下，「不過我也不懂人體結構這些東西，沒法準確地操作他們。」
「這個嘛，」祭司努努嘴，「有個算是速成的方法，看你能不能接受。」
她教了盔白一句深淵語，讓他低聲念誦。盔白聽出來這是在召喚一種叫七角蟻的生物。
他平攤手掌閉眼低吟，睜眼時手心多了一隻古怪的黑色小蟲，手感黏糊糊的，圓滾滾像個小球，周圍長了一圈觸角，好似顯微鏡下的病毒。
「七角蟻是寄生生物，讓它鑽進你的腦子裡，就能操縱另一個也被七角蟻寄生的生物，無論死活。」
「什麼叫鑽進腦子裡？」
「就是字面意思，」祭司摸了摸小蟲，「它會鑽進頭顱，吃掉你的一部分前額葉，然後永遠留在那裡，成為你大腦的一部分，充當你控制眷族的中樞。」
「有什麼副作用嗎？我會變成植物人或是弱智嗎？」盔白害怕地撓撓頭。
「當然不會，你不會有任何變化，」祭司搖搖頭，「不過副作用是有的，那就是你永遠也不能再改變眷族的種類。
學者型的祭司可以通過研究不同的生物來操控多種眷族，缺點就是要耗費大量精力和時間，一般都是十年起步，沒有相當的熱愛和定力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們就研究出了這種共生的方法，但這種方法不可逆，因為七角蟻一旦離開宿主的大腦，二者就都死了。
順帶一提，雖然名字帶蟻，但實際上它是蔓足綱的生物，既不是蟲也不是蟻，觸角也不是七根。」
「那幹嘛叫它七角蟻？」
「我怎麼知道，你得問給它命名的那位奇葩。」祭司擺擺手，「七角蟻屬的物種命名很簡單，在它寄生的生物名後加奴字。你手上的這種叫人奴，聽名字就知道它寄生什麼東西。實際不止是人，任何有腦子的生物它都能寄生，不過人是最多的。
一般來說，人奴不像蟹寄生之類的親戚一樣在宿主身上掛卵袋，而是會將卵產在宿主內部，無論男女，任何被寄生的人都會像孕婦一樣挺個大肚子。
一隻人奴能產六百多枚卵，這些卵孵化以後就會吃空宿主內部，最後從肚臍眼鑽出去。在這期間，宿主由於受到控制，會拒絕任何就醫行為，表現得極端自閉且易怒。等到小人奴即將出世，宿主就會偷偷消失，最後在某些陰暗的角落被發現，屍體癟得跟破皮球一樣。那些小人奴已經四散去找其他宿主了，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成活。」
見盔白陷入沉默，祭司趕緊繼續解釋：「不過你手上的這種不是那種野生人奴，是祭司改良後的品種。普通人奴雌雄同體沒有區別，但這一種有。
這種人奴雌性分孕奴和將奴，前者能產卵，後者不能，但可以控制雄性人奴。
雄性分種奴和兵奴，前者負責生育，後者負責受控。讓將奴寄生你，再讓兵奴寄生你想控制的生物就可以獲得眷族了。
兵奴的寄生可逆，但將奴不可逆。而且你也沒法控制一支軍隊，一是因為人的體型大、行為複雜，你的大腦做不到大量計算去維持這些人的行動，二是沒那麼多眷族給你用，一隻將奴最多也就控制五六隻兵奴。」
聽完了這段講述，盔白沉默了良久，乾巴巴地開口：「你們的研究很有想像力。」
「那就開始吧。」不等盔白回答，祭司長就將人奴塞進了他的耳朵里。
盔白還沒來得及反抗，就感覺耳道里一陣瘙癢，隨後是劇烈的耳鳴。緊接著腦袋裡開始麻癢，很快就轉變為頭痛欲裂。盔白痛得滿地打滾，雙手在頭上拼命亂抓，轉眼就抓得鮮血淋漓。侍從見他掙扎得厲害，怕他真把自己腦子掰開，只好把他摁住。
盔白行動受制，仍不住瘋狂地尖叫，嗓子喊啞了也停不下來。祭司看見他口吐白沫、雙目上翻、渾身抽搐不停，知道人奴正在啃食大腦，雖然對於盔白這種強壯的小伙子而言沒有生命危險，但其中的疼痛必然極為劇烈，程度不亞於開顱不打麻藥。
歷經大約六個小時，盔白才開始停止抽搐，他面色極度蒼白，好似鋪了層麵粉；渾身濕透仿佛剛從水底撈出，頭髮也亂得像水草一樣糾纏在一起；眼珠子要頂上天靈蓋，給人感覺即將屍變；張著大嘴氣若遊絲，手指甲也在掙扎中撬翻了三個，指頭血流不止。
侍從將他抱上床，調製了一些藥水慢慢餵給他，給傷口包紮了一下，之後就讓他睡覺了。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人奴在腦子裡吃出了一個小巢，現在它和盔白都需要休息。
一覺醒來，已經過去了半個月，盔白感覺渾身虛脫乏力，四肢百骸又痛又麻，動彈不得。
「你醒啦，」祭司走過來，「是不是感覺除了眼睛什麼都動不了？這是正常的，人奴在修復你的神經，它還需要一些時間。」
盔白拼盡全力眨了眨眼，祭司長笑了笑，又去忙自己的事了。
兩周後，盔白終於顫顫巍巍下了地，由侍從扶著他每天做復健。幾個月後，盔白才逐漸恢復原先的狀態。
康復後，祭司先是給盔白安排了一系列的體能和肉搏訓練，旨在提高他的身體素質和承受能力。在訓練了半年後，才開始進行召喚訓練。
祭司又教了盔白一句深淵語，讓他得到數個小兵奴，接著從蛛網中取了一些屍體來。由於氣候寒冷，這些屍體保存得十分完好，有些人甚至已經死有了七八十年，臉上的驚愕與恐懼還栩栩如生。
盔白向著屍體深深鞠上一躬。
「你鞠什麼躬？」祭司責罵起他，「你們又不認識。」
年輕的白薇人沒有回答，只是點點頭，將兵奴塞進屍體的耳朵。
漸漸的，盔白感到一個人出現在自己的腦海里，他閉上眼睛，發現能夠清晰地想像出面前這個人全身的樣子，於是他用深淵語念起命令，想像這個人揮手的樣子，臉上突然挨了一巴掌，嚇得他跳了起來。
「學得還挺快。」祭司長哈哈大笑。
盔白摸摸臉，發現面前的屍體高高舉著左手。他又下達了走路的命令，於是屍體慢慢挪起腳。
「你已經初步掌握了起屍的方法了，」祭司長滿意地點點頭，「到這一步我其實就沒什麼能教你的了，因為我對起屍也是一知半解，剩下就靠你自己研究了。
你的實力上限由兩方面決定，一是你的熟練度，想像越豐富、命令越清楚，眷族的行動就越敏捷有力；二是眷族的實力，不要忘了尋找更強大的屍體，也要記得給它們更好的裝備。
對了還有，起屍派的祭司必須要遵守一個原則，那就是絕對不可以嘗試操控活人，也不能為了得到眷族而殺人。」
「眷族會死嗎？」盔白擺弄著屍體，讓他做出各種動作。
「它們已經是屍體了，怎麼會死？」祭司想了想，「不過還是會損壞。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你就得把它們收回，等它們恢復。不過若損壞太過嚴重，你就沒法再召喚它們了。」
「收回？」
祭司教了盔白兩個詞語，後者聽明白這是「歸於深淵」和「現身於此」的意思，於是試著念了出來。
眼前的屍體先是化成了粉末消失在視野中，隨後又如青煙般出現。
「很好，」祭司點點頭，「現在我們開始新的訓練。」
目前的盔白最多擁有三個眷族，祭司長給他挑了三具旅行者屍體，簡單教了他一些指令要點，每日監督他練習。
如此又進行了半年，祭司長知道盔白已經擁有了一定的自衛能力，決定和他一同上陣。
這一日，侍從在樹上設置了大量蛛絲陷阱，二人則在樹下準備。
不久後，吱吱聲響起，盔白立刻集中精神，三位旅者高聲怒吼，威風凜凜地現身於雪地之上。
沒等盔白觀察到敵人在哪，那三人就橫飛了出去，其中兩人樣子也在盔白的腦海中消失。
祭司大呼不好，樹上六隻金蛛齊射大網將他們拉了回來。而那三名眷族僅有一位倖存，其餘盡被打爛，盔白只能再挑兩具屍體。
數日後，二人再度挑戰，結果仍是一樣。盔白只好繼續特訓。
幾個月後，盔白的技巧又精進了一些，便與祭司長再次上陣對敵。這次他挑了三個強盜為眷族，配合指揮戰鬥力明顯上升，能夠撐上四五個回合。不過還是以失敗告終。
後來他們又嘗試了幾次，還是沒能擊敗堤豐，反而是樹上的屍體越來越少了。
最終在一次激戰中，盔白與堤豐鬥了七個回合落敗，被救回樹上，而此時屍體也已用光，他彈盡糧絕，再無眷族可用。
「這畜生怎麼能強到如此地步，」盔白怒罵，「我眷族都打光了還是拿它沒轍。」
祭司長沒有說話，只是看向天空，年輕的白薇人看見她眼裡噙著絕望的淚光，心中很不是滋味。
整整一天，她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坐在巨蛋的中央，像是在思考著什麼。盔白心中鬱悶，坐在桌前大口吃肉，侍從則一如往常，沉默地做著研究，安靜地在木板上記錄。
夜裡盔白被人叫醒，是那年邁的祭司。
「怎麼了？」白薇青年揉揉眼睛。
「你已經用盡了一切手段。」老祭司嘆了口氣，「看來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殺死那頭野獸了。」
「是啊。」盔白點點頭。
那老婦人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如頑石墜地：「我還有最後一個方案。」
「啊！是什麼？」
老婦人沒有回答，領著他來到巨蛋底下，盔白看見原來蛋底還有一個大鼓包，過去的三年裡他可從沒發現過。
「啊，原來這裡還有一具屍體，看來我可以……」
「閉嘴！」祭司怒喝一聲，後者立刻大氣不敢喘一口。
不知何時，那老侍從也來到了祭司身邊。兩人一起動起手，慢慢地將那鼓包上的蛛絲解開。
這具屍體不知為何與其他人不同，不是隨意地掛在空中，而是平躺在巨蛋底部。
當白色的帷幕盡數揭開，一位男子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他戴著一頂奇異而華貴的小金冠，身形瘦高卻極為結實，肩膀的骨骼有些變形，似乎曾被劇烈撞擊過，面色也因死亡而蒼白。但這一切都掩蓋不住他的美麗與高貴。
「小王子啊……」老祭司輕輕地撫上屍體的臉龐，輕聲呼喚，不過屍體無動於衷。
她想說些什麼，可喉頭的哽咽讓她發不出聲音，向後退了一步，使勁搖搖頭，可胸膛仍起伏不定。她捂住眼睛，盔白聽見鼻子抽動的聲音。淚水開始順著她的指縫流下，她的身體也開始劇烈顫動。侍從快步上前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哄孩子一般撫摸著她的白髮，可還是沒能止住她的顫抖。
最終，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決了堤，放聲大哭起來，一切悲傷都洪水般泄進皎潔的月光，所有苦痛都奔流向無垠的大地。
盔白怔怔流下淚來。
緩緩地，那老婦人止住了哭泣，回頭看向盔白。年輕人看見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寫著決絕。
「春蟲的盔白，」她朗聲，「你是否願意成為我的侍從？」
「我願意，」盔白點點頭，「您待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
她眼中仍帶著淚花，滿意地露出微笑。
隨後她高舉雙手：「跪在我面前。」老侍從立刻拉著盔白一起跪下。
「我念一句，你跟著念一句。」
盔白點點頭。
祭司長仰起頭，高聲唱誦：
「向天起誓，以明我志；
勤學律己，謙度時日。
懲奸除惡，竭忠盡職；
絕境當前，不棄國幟。
同道友人，傾力相助；
老弱婦孺，戰所為之。
吾心所愛，忠貞不渝，
騎士之道，至死方休。」
盔白依言大聲跟念。
「春蟲境矮鹿村的盔白，在此我以蛛後琪絲白之名，任命你為深淵祭司侍從。」
盔白左右看了一下：「謝謝？」
「你先不要講話，」祭司長小聲提醒，隨後又高聲宣講，「雖為侍從，但你並非我的附庸，因為你終將離開，不能伴我左右。但你仍需忠於女王與蟲父，只因你曾許下莊嚴承諾，身懷崇高信仰與使命，將聖器完好之訊帶回銀環嶺之南，我們的故鄉囚魔堡。
現在，我問你，是否願意用生命捍衛誓言？」
盔白虔誠地低下頭：「我願意。」
祭司長點點頭，轉身揮手示意盔白上前：「侍從，我將莎珂白八世王子遺骸暫借於你，望你善加利用，與我一同破敵。
你無需因褻瀆王屍而畏罪或良心不安，因為你是侍從，必須堅決服從騎士長的命令。倘若日後有人追究，你只需按此解釋，他定不會責怪於你。
此戰若是成功，你順利離開至福地；若是失敗，我們繼續等待，無論再過多少年，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儀式結束。」
這一段話說完，老祭司長舒一口氣。
「我現在可以動手了嗎？」盔白捏著一隻七角蟻問。
「急什麼？這些年都過來了，還趕這一會兒嗎？明天再說，滾去睡覺。」祭司長罵他。
盔白吐吐舌頭，這才感到十分睏倦，便一溜煙跑回蛋里去了。
第二天，他取得了王子的控制權，由祭司長指導該如何發揮其作用。
單論肉體力量，小王子必然不可能比肩堤豐，但重點在於他佩戴的醒屍冠。這一聖器能復生方圓百里的死物作為佩戴者的傀儡，無論完整與否。
醒屍冠的效果大致相當於數百位起屍派祭司一同召喚眷族，力量極為強大，所以掌握聖器者一般是受過特殊訓練的王族。盔白需要學習如何完全發揮眷族本身的實力，而非依賴肉體。
又訓練了半年，三人嘗試實戰。盔白集中精神下達指令，王子立刻喚醒四面八方的屍體，既有之前被打碎得七零八落的眷族，也有其他流落在野外的陌生遺體，很快就聚集起了一支上千人的軍隊。
這一次確實效果拔群，即便是王選巨獸也難以突破堅固的人牆。大戰了一段時間，巨獸見難以逼近樹下，吱吱了幾聲就逃走了。盔白立刻下令追趕，但哪裡能尋得見那野獸的影子。
雖然沒能捉住堤豐，但戰役已經取得了初步的勝利。祭司長知道那巨獸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會再度接戰，所以也不著急，帶著兩位侍從凱旋。
由於兵力眾多，在接下來的幾周里，盔白他們又向堤豐主動求戰了兩次，雖然堤豐無法攻破人牆，但盔白也沒法捉住或殺死巨獸，每一次都讓它從容逃走。喜悅的心情也逐漸消散，他們再次陷入沮喪。
在又一次嘗試失敗後，盔白知道自己再次無計可施了。他向祭司長詢問對策，可後者搖搖頭表示自己暫時也沒有辦法。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徹夜難眠，過度的思慮讓他渾身燥熱，於是一個人來到樹上乘涼。
借著月光，他拿起小紙的地圖。這是他自三年前來到至福地後的首次回顧。想起了自己一路的遭遇，忽地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一直沒有再想過螢火蟲葉和德白的背叛，似乎那些悔恨與仇怨都慢慢淡去了，心中只留下對天空的渴望，就像他從春蟲出發時那樣。
學習真是件有趣的事，盔白想，走過的路越多，就越難為一時的坎坷而停留。他盯著地圖的最上端，那裡是天悼山。如果沒有來到至福地，他會不會已經到達了那裡呢？盔白猜想。
想到這裡，他忽然想到小信標，便從兜里掏出爺爺的遺物，輕聲低語：「裴迪白大神，我們素未謀面，我也不曾祭祀過您。但若這真是您的信標，還請您聽見我的祈求，保佑我渡過這次難關。當我抵達天悼山時，一定會為您獻上我的所有。」
他虔誠地跪下，對著項鍊一遍一遍地祈禱。不知過了多久，盔白漸漸疲倦，於是閉上眼睛休息，可突然聽見耳邊傳來咕咕的聲音。他大吃一驚，睡意全無。
抬起頭，他看見空中飛來一隻貓頭鷹。那猛禽漆黑如夜，停留在樹梢上，居高臨下地盯著盔白，身軀在月光下泛起美麗的紫暈。
耳邊一聲嗡響，一汪黑色的虛無在空中蔓延開，一個身影從裡面走出，站在一根粗樹枝上。盔白認出來這是那位天悼山的信使。
她上身著一條厚厚的紫色珊瑚絨睡袍，下身則是配套的睡褲和棉拖鞋，頭上還歪歪地戴著一頂黑色真絲小睡帽。
年輕的白薇人驚訝地張大嘴巴，說不出一句話，跪在樹上一動不動。
信使揉揉眼睛，環視了一周，不悅地抱怨起來：「到底是誰呀一直在念，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啦？咦這裡怎麼這麼冷啊我得趕緊回去加件外套。」說完就又鑽進黑色裂隙里，過了一會披著一件大袍回來了。
信使四處望了望，發現了藏在樹葉里的盔白，便問：「是你在祈禱嗎？」
盔白呆呆地點了點頭。
她嘆了口氣：「我能理解你的訴求，但能不能等白天再說呢？你這樣對著小信標說話，就相當於在我耳邊念叨一樣，真的很擾民的。」
年輕的白薇人回過神來，拜在信使面前：「信使小姐，是我呀，盔白！」
姑娘盯著他，仔細想了一會：「啊，想起來了，春蟲人盔白。我記得上一次注意你還是在閨島的懸崖上，沒想到你居然掉到至福地來了，最近過得怎麼樣呀？」
「我有事想求裴迪白大神。」
「想求裴迪白？她每天都很忙，不一定有時間幫你。」信使捋一捋額前的亂發，「不過你先說是什麼事吧。」
盔白便將自己的困境和盤托出。
「昆塔的巨獸？」紫發的姑娘托著腮想了想，「沒想到這裡還有潰爛遺害，這也算天悼山的失職。
唉，這樣吧，下次交戰的時候，想辦法把小信標掛在巨獸身上，裴迪白會幫你捉住它的。」
盔白感激地點了點頭。
「拜拜，」信使打了個哈欠，「我真的好睏，先回去睡覺了。」
盔白目送她和貓頭鷹消失在虛空中，興奮地跑回巨蛋，倒頭就睡。第二天一覺醒來，盔白便將此事告訴了祭司長，後者雖然表現得很不情願，但事已至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休整了幾日，三人再次來到野外求戰，那巨獸循著氣味趕來。
堤豐與大軍周旋了一會，發現無法依然攻破人牆，便想要撤退。但這次盔白思路清晰，立刻向王子下達指令，後者手一指，數百人立刻爭先恐後撲向那塊空地，扒在巨獸身上。堤豐瘋狂地掙扎，就在漸漸無法控制時，有人抓住一根細長又柔軟的東西。
盔白大喜過望，立刻將小信標遞給王子，讓它順著人潮被送往前線。
混亂中，一個人將項鍊纏在了那根條狀物上，這巨獸霎時仿佛增重十倍，如巨石般轟然倒地，砸出一個大坑，再也動彈不得。
眾人一擁而上，在空中亂抓。有人摸到一塊硬邦邦的物品，便一把扯了下來。空中一隻巨物便顯現了身形，那是一頭體長七八米，碩大無朋的褐色巨鼠，又圓又胖，不住吱吱叫著，趴在地上哀鳴，它的尾巴上纏著盔白的小信標。
祭司長大手一揮，一隻幾乎與堤豐等大的斑斕蜘蛛出現在雪地上，它一口咬在巨獸的喉嚨上，將毒液毫無保留地注入大鼠體內。
毒殺過程一直持續到深夜，等第二天盔白起床查看時，發現那惡獸已經斷氣了，不禁拍手大笑，立刻將這一喜訊匯報給祭司長。
「終於結束了，」老婦人嘆了口氣，「它的屍體保存得很完好，你拿去用吧，把王子還給我們。」盔白依言收回王子體內的人奴，塞進堤豐的耳朵里。
那駭人的巨獸再度站起，不過這次是盔白下達的指令。堤豐吱吱叫了兩聲，消失在風裡。
老婦人拿起夜幕石與小信標，向盔白揮手示意：「走，我帶你去找搖籃。」
三人騎上大蜘蛛，沿著錯綜複雜的枝幹向上攀爬，直到樹頂。祭司長撥開一處樹葉，搖了搖頭：「怎麼不見了呢？我記得它就放在這裡。」
於是他們又在樹梢四處尋找了一下，終於在一處枝頭發現一個廢棄的鷹巢，裡面趴著一隻雪銀雕，屍體都已風化，看來已經死了很久了。
鷹巢里擺著一堆雜七雜八的物品，有人骨也有各種零碎的小飾品。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盔白髮現一個圓形的黑盒子，祭司長大喜：「找著了，原來是被這鳥叼到巢里來了。」她讓侍從收好鳥屍，三人一起回到樹頂。
祭司長教了盔白一句深淵語，後者對著小盒子念了一遍，那小東西立刻膨脹起來，在一陣機械的嘈雜聲過後，它變得足足有兩米高。
搖籃仿佛一個立起來的大圓盒，兩側各開了一對大玻璃窗，伸出來一對槳，看起來十分滑稽。但三人臉上均無笑意。
「想拿出或是收回搖籃，就念我剛剛教你的話。」祭司長提醒。
盔白點點頭，將夜幕石與小信標放入搖籃一側的兩處凹槽中，門就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搖籃內部是一張半圓型黑色小床，被子與枕頭都擺放整齊，看上去極為舒適。床頭有個柜子，裡面空空的，於是侍從拿上來一大堆蜘蛛肉腸塞了進去，作為路上的乾糧。
雖然已有百年歷史，但這架古老的交通工具卻依然精緻乾淨，僅僅是外表有些劃痕而已，看得出來製作者下了不少苦工。
「躺在床上，搖起兩邊的槳，它就會啟動，」祭司長講解，「飛上航道以後就不用再管它了，它會隨風調整。想睡覺、吃飯還是賞景都隨便你。要記住，只有空島的至高處才有足夠的風力助它上天。」
盔白試著坐進搖籃，發現床鋪非常柔軟，視野也極為開闊，能夠清楚得看見四周的一切。
「拿上這個，」祭司長從兜里取出一樣物事，「作為你在女王面前的憑證。」
盔白接過來，看見這是一枚金屬制的小徽章，上面刻有一個蝴蝶小紋章，側邊刻有「蛛後琪絲白」的字樣，知道這是祭司長的騎士徽章。
他看向老祭司：「帶上聖器和王子，我們一起走，這裡還有位置。」
老婦人搖了搖頭：「只要你到了本堡念一句話，深淵會把訊息帶給我們的。屆時聖器會帶我們回家的。」
年輕的侍從雖然有些疑問，但還是點了點頭。
「再見！」盔白向兩位老人道別，關上了門。受到夜幕石的影響，搖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祭司長和老侍從見他啟程，便回樹里去了。
年輕的白薇人目送二位消失在茂密的樹葉中，嘆了口氣。他蓋好被子，覺得前所未有的溫暖，這座駕似乎還有加熱功能，幫助乘客抵禦高空的嚴寒。
盔白看了一下地圖，發現下一站是一個叫冰隙谷的地方，隨後盪起雙槳。搖籃便前後擺動起來，飛向潰爛雲朵航線。青年這才明白座駕名字的由來。
在搖籃的撫慰下，他安然睡去，鑽進茫茫雲海，只留一尾白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