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閨島與紅薔市
向天空漂流了一個月左右，「怠戰藍天號」途徑了六七座空島，盔白做了不少日結工作以擴充錢包。
空艇上的旅客也越來越少，到最後就只剩下盔白和船長兩人。
「到站了，小伙子。」船長向盔白示意。
這裡是潰爛雲朵航線斷裂處前的最後一站，再往前就會失去燈塔的指引。潰爛境航路情況複雜多變，沒有引導步履維艱，「怠戰藍天號」必須就此折返了。
盔白收拾好行李，向船長鞠躬致謝。
「你給人的印象很深刻。」船長拍拍盔白的肩膀。
盔白不明其意。
「你是個很純粹的人，」船長點點頭，「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人最難被擊垮。祝你一路順風。還有，別在這座島市外的地方久留，小心被人逮住了。」
盔白還是不明白，不過他聽出了船長言語中的善意，於是點點頭。目送著船長與那老舊的空艇消失在聖潔的白雲中。
環視一周，盔白又看了看地圖，這裡似乎是潰爛境的一個附屬小島，叫做臨鄉，與潰爛境本土的直線距離僅有不到兩百公里，看來只要找到這座島的港口就能去向潰爛境了。
不知為何，空艇只能停在這座島邊境的一處荒地，不能停在城鎮港口。心中有些奇怪，但盔白也沒有抱怨太多，背起行囊向前邁步。
穿越一片矮樹叢，來到一處丘陵，盔白看見山坡上有個小村莊，心中一喜，當即加快腳步前往。
但靠近後，他的奇怪便多過了喜悅。到達村口時，裡面有幾位婦女正坐在樹蔭下聊天，一看到盔白到來，立刻神色大變，都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年輕人走近時，她們便沉默下來，似乎眼前不是一位旅者而是瘟神。
又走了幾步，盔白髮現村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對他如臨大敵。他喊住了幾位村民想要問問路，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回應他。這讓盔白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看來只能去找找這個村的村長碰碰運氣了，他想，希望一村之首能更平易近人一點。
村子邊緣有一座漂亮的白色三層小磚房，明顯比其餘房子更加精緻，這應該就是村長的家。敲開了門，出來一位七十多歲的婆婆，她便是村長。簡單了解了一下，這座島是潰爛境的附屬島嶼，名字叫閨島，島上男性稀少，大部分都是女性，所以村中居民才會對外來男性十分懼怕。
原來如此，看來村民們只是比較內向，並無怠慢之意，盔白放下心來。
從村長口中盔白又了解到這個村子是閨島上最大的城市紅薔市的下屬村莊，在市內有港口可以搭船去往潰爛境。
盔白登上附近的一個小山丘觀察遠方，發現遠處的確有一個城市，不過與白安縣城差不多，大多是低矮的房屋，並沒有多少高樓大廈，與雪界城和群星灣完全沒法比。
逛了一會兒，盔白髮現不遠處的山上有一座破爛不堪的小建築，走近發現是一座神祠。
這間神祠看上去十分古老，且破損得極為嚴重：屋頂翻出一個大洞，堆砌牆壁的土磚也全部暴露在外，內部沒有一處不沾灰的地方，最重要的神像也不知所蹤，只留一個斑駁的石頭底座孤零零地呆在原地。
盔白尋找了半天落腳的地方，慢慢摸到底座前，勉強辨認出石頭上隱隱刻著「三」這個字。
盔白並不知道這是哪位神明，但它的神祠破落如此，想必不是一位討人喜歡的神。
又逛了一圈，天黑了下來，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了，盔白便回到村莊尋找住處。
意料之中，沒有人家同意接納盔白，村長便表示願意讓盔白在自家留宿一晚，還宰了兩隻雞，為盔白準備了十分豐盛的晚飯，盔白感激不盡。
晚上盔白睡在二樓，半夜迷迷糊糊中，盔白隱約聽到身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身上也痒痒的，漸漸醒了過來，睜眼看見兩個人正在往自己身上綁縛繩索，一個是老村長，另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強壯婦人。盔白一激靈睡意全無，猛烈掙紮起來。
那兩人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隨即拼盡全力壓住他，把繩子往他身上捆。
「你不是說你下了很多藥嗎？怎麼他這麼快就醒了？」那壯婦大吼。
「不曉得，」村長搖搖頭，「藥過期了？但上周那個就睡得很死啊。」
樓下有個年輕女人聽見動靜也跑上來幫忙，盔白雖然奮力掙扎，但最終還是難敵三人，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頭上還套了個麻袋。
「小伙子啊，你別怪我，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村長拍了拍盔白的頭，「誰叫你非要回來的。」
「他的東西怎麼辦？」那壯婦問。
「先丟三樓，」村長翻了翻盔白的包，「錢我都拿了，有幾千，剩下是些雜七雜八的和一張航圖，沒什麼好東西。都放三樓，年底我看看有沒有買家，他這圖是我見過畫得最好的，應該能賣不少。」
第二天，村長把盔白裝上一輛手推車，和前晚的婦人一起
推著他到市里去了。
盔白看不見路上的狀況，不過聽得見許多指指點點的低語和女人的笑聲，不禁暗暗叫苦，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聽船長的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村長停下推車，看來是到地方了。
「組長，驗一下貨，」村長把盔白頭上的麻袋摘下來，後者眯起眼睛，「費了好大勁抓到的。」
一個戴金絲圓框眼鏡、身著碎花裙、胸部碩大下垂直拖到肚子上頂起個小山的胖女人上手掐了掐盔白，又拍了拍他的臉，搖搖頭：「身材比較結實，就是長得一般，三千不能再多了。」
村長抓住盔白：「不可能，上周那個比他瘦得多你都出了三千五，這個這麼壯怎麼可能只有三千？」
白工頭搖搖頭：「那個長得非常帥，市長留著當男僕了，這個只能拉去當苦力，三千已經很不錯了。」
二人討價還價了一會，最終敲定了三千二的價格，工頭開了張支票給村長，後者帶著那壯婦不情不願地走了。
工頭叫了兩個人來解開了盔白腿上的繩索，押著一瘸一拐的盔白走進市政廳，來到一間大房裡，這裡還有其他幾個被綁縛的男人，有人看見盔白，不禁嘆了口氣。
「老實呆著，」工頭指著一處空位，「時候到了就帶你們去見市長。」
盔白想問些什麼，但工頭沒有瞥他就轉身離開了。於是盔白大聲喊叫起來，不過沒有任何回應，只有身邊人的苦笑。
「省點力氣吧，沒用的。」身旁一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人用肩膀碰了碰盔白。
盔白想問清楚緣由，但對方似乎也不清楚，周圍的人也都暈暈乎乎的，只知道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外面不同的村莊裡被抓住後賣進市內。之後的數個小時內，又陸陸續續有幾個男人被關了進來。有人向盔白詢問情況，但盔白也只能表示無能為力。
等到天黑，工頭帶著幾個人進來給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上一個號牌，把所有人沿走廊從高到矮排成一列，整好隊後押送到廣場上等候，大大的探照燈打在眾人身上。
不多時，一個身著職業裝、打扮妖艷的中年女人來到眾人身前，工作人員一齊行禮，高喊：「市長好。」
工頭向市長鞠躬：「市長，這些就是今天的犯人，請您處置。」
有人大聲抗議，表示自己從未犯法，是雪界的合法旅者。市長面無表情：「如果你們不是犯人，又怎麼會被抓到這裡？所有的合法旅人都在我市的協會處住宿且登記在案，我們不會冤枉人清白。」
「沒人告訴我要登記啊？」有人疑惑。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市法律的問題。」
「你還講不講道理的，雪界政府知道你們這樣胡作非為嗎？」
市長沒有答話，只是邁著大步在犯人中穿梭。
「市長，」盔白誠懇地請求，「我們許多人真的只是普通旅者，相信這其中應該有什麼誤會，希望您能聽我們解釋。」
依然沒有言語，回答盔白的只有市長那高跟鞋咚、噠、咚的聲音。
巡視一番後，她搖搖頭，對著工頭揮揮手：「都拉去當苦力。」於是眾人便愁眉苦臉地被拉了下去，不少人破口大罵，但仍舊沒有回應。女市長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市政廳，眾人被押到一個類似於工廠的地方，各自按照編號被關進不同的房間裡。每個房間有兩人，盔白與一位看上去有些憂鬱的瘦小夥同一間。
這一夜，盔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麼在等著自己，同時也後悔起自己為什麼沒有聽船長的話。他甚至有些想念「怠戰藍天號」船艙里的汗臭味。不過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眾人被集中到操場上，由一位腿腳不太靈活但資歷頗深的男性老工頭分配任務。盔白被分配到了城市南部，加入了基礎建設的隊伍。幸運的是這裡離他被抓住的村莊非常近。
兩周後，隊伍來到郊區組織伐木，中午來到村莊附近休息。村長接待了工頭，盔白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不知是什麼原因，村長並沒有認出自己。由於此地是一個小空島無處可逃，島上村莊都在紅薔市的掌控之下，而唯一的港口又位於市內，所以工頭的看管相當鬆懈，這就給了盔白可趁之機。
趁著一刻鐘的午休時間，盔白把手上的工具一丟，跑到林子外緣拿了兩塊乾柴嘗試取火。此時正值秋冬天乾物燥，再加上是中午，照理說很容易起火，不過盔白始終沒有成功。他沒有氣餒，第二天再接再厲繼續嘗試，不過仍然沒有成功。就這樣持續了四五天，盔白還是沒能得到火種。
幾天後的早上，老工頭一時腳滑，不慎掉進農村土廁所後方的小池塘中掙扎不起，盔白一馬當先，飛身躍入池中將他撈出，避免了工頭溺死的慘劇。
此後工頭便對盔白照顧有加，給他安排的工作相對更少，一些小要求也是有求必應。盔白十分珍惜工頭的好意，保著兢兢業業的態度，不敢因功造次，這也讓工頭對他心生好感。
第二周一個涼風習習的中午，菊花飄香，眾人散在樹下睡覺，盔白找工頭要煙抽，打了幾下火沒點著，盔白便藉口說不想工友抽二手菸，要到背風的地方點火。
工頭眉頭一皺，起初不願意，但盔白一向表現得關心他人且遵守紀律，想了想便把打火機塞給他，讓他快去快回。
盔白找了個沒人處把煙點上放好，偷偷摸摸跑到村長家附近踩點，心中掐了個五分鐘，差不多了就往回跑，香菸剛好剩個屁股。於是他將菸蒂叼在嘴裡回到休息地點，把火機還給工頭，後者埋怨了一下他拖拖拉拉，不過好在並沒有起疑。
接下來兩周，盔白隔三岔五地重複這個流程，工頭也就習以為常了，偶爾盔白遲了些也不太在意。盔白觀察到村長家有三人，每天都有集體午睡的習慣，不過那壯婦人經常到城裡買東西，有時不在，只有一個年輕的少婦和村長在家。
月末，工程隊馬上要更換工作地點，盔白認為時候到了，在一次踩點時發現那壯婦不在，立刻跑到村長家後，把菸頭丟進自己用提前收集好的稻草等易燃物堆成的小山中，登時火舌亂竄濃煙滾滾。
盔白一邊大喊著火啦一邊飛奔到休息處報告工頭，後者一聽大驚失色，慌忙帶著工友們前去查看。
此時村長和那少婦也已被驚醒，急急地喊人來救火。不過眾人手上也沒有消防器具，村長只好帶著大夥就近到自家廁所里接水。
眾人上下亂竄尋找滅火工具，一時間拿臉盆的、抄大鍋的、扯水管的、拉床單的、摸衣櫃的、翻食物的亂成一團。村長大呼小叫地喝止但收效甚微，頃刻間家中便一片狼藉，只能拿著水盆乾瞪眼，那少婦也害怕地躲進房裡去了。
盔白奔上三樓，發現自己的包被丟在牆角，馬上大喊：「這裡有救火的東西！」霎時便衝上來三四個人翻箱倒櫃。
盔白趁亂當先一把抓起包，裝模做樣地找了一會便衝出小磚房，看見房子後方火勢兇猛，濃煙暴漲，烈焰直衝過三層樓高，心裡不禁十分痛快。
外面眾人正如火如荼地救災，哪裡有空注意盔白在幹什麼。他拿著包一頭鑽進樹林，邊跑邊想：現在拿回了航圖，但還不足以逃離閨島，沒有交通工具寸步難行。島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市內的空艇，但就目前而言囚犯之身的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乘坐的。
思考了許久，盔白也沒能想出逃脫的辦法，不過奪回了背包總歸是好事，現在當務之急是將背包保存起來，他可不指望能把包安全帶回去。不過這附近都是小林子，哪有什麼利於藏東西的地方。
一籌莫展之際，盔白忽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工頭跌落處的那間土廁所有分男女兩個隔間。這村子都是女人，那男廁所恐怕八百年也用不上一次，不如把包藏到那裡。這樣想著，盔白跑向廁所，鑽進男隔間發現有三個坑位，只有本月工友們來時留下的痕跡。
四處找了一下，發現右手邊的磚牆角落有些鬆動，盔白伸手一掏便把一塊磚頭抽了出來。琢磨了一會，盔白又抽出幾塊磚頭，在牆上做出一個坑來，把包塞了進去然後把磚頭填好。
打量了一會，盔白還是不放心，又拿磚頭從下面的坑中颳了些水火相合之物塗了滿牆，登時蠅香四溢，引得許多綠頭君子自下而上翩翩起舞。
完成後，盔白捏著鼻子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差點沒當場大吐特吐。
一想到小紙交給自己的圖紙要在這種環境裡藏匿，盔白就十分可惜，不過這也是無奈之舉，
藏好包後，盔白火速奔回村長家，發現眾人的效率還算高，火勢基本已被撲滅。雖然沒有人員傷亡，但村長的房子已經被燒毀，大部分財產也都沒有保住。
此時那壯婦已經回來了，和年輕的少婦一起趴在屋子前呼天搶地，大聲哭嚎，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看得盔白暗暗發笑。
不少人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休息。於是盔白從地上捧起一把土抹在臉上身上，裝作疲憊不堪的樣子從側邊混入工友。
老工頭正和村長大吵特吵，旁邊圍了一堆看熱鬧的群眾。
「跟你說了多少遍，老娘沒在那裡放稻草，肯定是你們隊裡人放的火！」
「放什麼狗屁，我們累得要死活都干不完誰沒事跑來點火？你自己老糊塗把柴火堆在後頭起了火就賴別個頭上，不是我們你跟你女兒已經死兩三回咯。你倒好還反咬一口，你是個人？」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哪你，我說了我沒在屋子後頭放東西，跟你講話怎麼這麼累啊？你們剛偷的東西我都算了，現在我要你馬上排查給我找出來是誰放的火，老娘要扒了他的皮！」
「你的問題你怪我們？」
「別廢話，趕緊找人！小心我告到市里去！」
老工頭回頭喊了一句：「是你們放的火嗎？」眾人齊聲喊狗屁。
「你看，不是他們吶。」
「你當我傻嗎？我告訴你今天不把人找出來你們一個都別想跑！老娘要跟市里告狀！」
「你以為上面很在乎你嗎，看不出來自己狗見了都嫌？你們村的人個個恨不得把你家房一把火燒個精光結果你倒先來懷疑我們，老不死的東西完全不自知。你敢動我隊裡人一根毛我告你干擾市政重點項目施工，看上面到底聽誰講話。」
村長死死盯著工頭，氣得直跺腳：「你就等死吧你，老娘這輩子跟你沒完！」吼罷就回屋子去了。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還有暗地裡幸災樂禍的笑聲，工頭罵罵咧咧地喝止眾人，組織大夥回去工作了。
月末工作完成，盔白一行人回到市內收押待命。
之後的幾周，盔白又參與了幾個市外小工程，但依然沒有找到逃脫的機會，也沒有成功將地圖取回。
秋季末的一個凌晨，盔白和室友被從睡夢中叫醒，發了一套乾淨襯衫，並且要求十五分鐘內刮鬍子、剃頭髮且洗漱完畢，盔白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做完後獄卒將他們領到操場上集合，盔白看見在場的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
集合整隊完畢後，女生活組長便領著眾人前往市中心的燈塔。
到達後，盔白看見燈塔門口鋪上了一條大紅毯，附近的區域也已經拉起了紅色的分隔帶，不少工作人員在燈塔入口處進進出出地忙碌，還有許多人在區域外面探頭探腦地張望湊熱鬧，保安伸長雙臂大呼小叫地維持秩序。
獄卒將眾犯人分為兩列，按從高到矮的順序沿紅毯兩邊排列站好，叮囑眾人：「我們馬上開始排練，你們記住：一會看見人從燈塔里出來，你們就一起鞠躬，大聲喊『小姐好！』，鞠躬的幅度越大越好，沒有市長的命令都不准起來！誰敢搗亂，回去立馬關一個月禁閉，聽明白了嗎？」眾人小雞啄米樣拼命點頭。
過了一會，市長乘車到了，組長簡單匯報了一下便開始組織排練。練了一會，組長抽出幾個不配合的站在一邊，正欲再練，有個矮矮的女乘務跑來喊了聲「小姐到了」，於是眾人便挺直身板迎接。
不多時，一位年輕姑娘拖著大行李箱緩緩挪出來。那姑娘年齡22上下，一頭黑色秀髮扎個低馬尾，頂著一朵緞面蝴蝶結，戴個大大的黑框眼鏡，小臉上濃眉大眼，畫個淡妝粉撲撲的。身形苗條，內著一件輕便的水綠色襯衫連衣裙，外套一件深藍針織毛線外套。腳踩一雙藍色坡跟帶拉鏈工裝靴。這便是眾人口中的大小姐了。
所有人一看見大小姐出來，便一齊鞠躬齊喊「小姐好」。那姑娘先是一愣，隨後摘下眼鏡環視一周，面色驚奇不已：「你們這是幹什麼？」
組長忙不迭笑嘻嘻地迎上去：「市長為了慶祝大小姐學成歸來，特地辦了這個歡迎儀式。之後還有接風宴，請您上車去市政廳！來我給您拿包。」說著便去抓行李箱拉杆。
「謝謝姐姐的關心，不過我自己可以拿，」大小姐縮了縮手，避開組長，「還有，我也不是明星，不需要這麼多人迎接和走紅毯。麻煩您叫我媽來，我有話想問她。」
組長見大小姐不太高興，慌忙跑去報告市長。後者便快步走向那年輕姑娘。
二人先是簡單寒暄了一下，小姐便悶悶不樂地問起眼下的狀況，市長陪著笑解釋了兩句後便叫來組長，吩咐了幾句就帶上小姐鑽進車裡離開了。組長大喊一聲解散便把眾人整好隊伍帶回工廠。
第二天有一個小工程啟動——在市政區域建造一座小的星象圖書館供市長千金使用，據說她大學讀的專業是製圖，市長想為她量身打造一間工作室。
三個月後圖書館竣工，時間也來到開春。多虧了閨島的四季變化並不十分巨大，工程得以迅速完成。
圖書館需要若干名清潔工和運輸工，組長便從工廠里挑選了一些表現優異且老實的模範犯人加入隊伍，盔白憑藉隊內的好人緣入選，從工廠監獄搬到了圖書館旁的宿舍。不久之後，盔白又向上級推薦了自己原來的室友，讓那位名為名為德白的瘦弱小伙子也加入到圖書館中來，依然當他的室友。
雖然人身自由依然受到限制，但圖書館的工作可比工廠要好太多了。在圖書館也有雜活需要處理，但不需要忍受戶外的寒冷和炎熱，所以要舒服不少；圖書館的環境相對安靜，伙食上也可以吃與其他女性員工相同的工作餐。由於眾人都是模範囚犯所以看管也極為寬鬆，管理員從一開始的半小時檢查一次到幾個小時檢查一次，後來則基本不管，只在每天結束時來聽工作進度匯報，與原來的嚴格管理有著天壤之別。之前在工廠時，任何在市內的時間除了睡覺外幾乎都是全程受到監控，任何行動都必須先請示上級。而在圖書館，只要保證工作完成，一天的時間都可以自由分配。可以說除了自由受限，其餘方面他們已與正常工作者無異。這無疑是份美差。
這份美差的出現當然有大小姐的一份功勞。這地方名義上是圖書館，其實是一個部分區域對外開放的製圖工作室，所以館內的大部分設施都只有大小姐和幾個助手在使用，所需的保養和維護工作自然也不多，進一步降低了眾人的工作量。
在閒暇時，大小姐還會到雜物儲藏間來視察，和盔白他們聊天，傾聽他們的需求。身為受過高等教育、外貌姣好的年輕人，她講話也相當溫和與彬彬有禮，很快就得到了眾人的喜歡與支持。盔白那瘦弱的室友德白更是成了大小姐的仰慕者，每日見到她時就神不守舍，見不到她時則呆呆地盯著門後，那是她工作室的方向。許多本應由他完成的工作也停滯不前，盔白作為引薦者只好把他的工作也一起完成。
好在大小姐相當同情達理，對於眾人犯下的錯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盔白不知她是否察覺到了德白的愛意，但她對待眾人的態度從來沒有變過。
兩個月後，工廠給每一個男性犯人都發了一個小包裹，盔白他們也有份。
組長告訴他們那包裹里是一種名為螢火蟲葉的植物，據說是市長從疾行溪進的新貨物，可以當零食嚼著吃，對身體沒有任何危害。上級決定讓犯人們先體驗這種新食品的味道，以便決定後續的用途。
起初沒有人敢嘗試，但沒過幾天就有犯人對螢火蟲葉讚不絕口，說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見身邊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於是在一個晚上盔白也嘗試了一下。
當他想將葉子放入口中時，聞到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惡臭，讓他差點沒吐出來。盔白趕忙詢問周圍的工友，但沒有一個人表示聞見了任何異味。
盔白看了看身旁的葉子，覺得就這樣丟掉十分浪費，於是再次拿起葉子，強忍著不適放進嘴裡。
在入口的那一刻，惡臭消失了，並且消失得很徹底。盔白仔細嘗了嘗，感覺並沒有什麼味道，還有些辣口。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咀嚼，越來越豐富的滋味開始湧現在舌根，一種莫名的幸福感開始環繞著盔白的身體，讓他覺得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陷入了無窮的快樂中。
嚼了一會兒後，這種幸福感逐漸消失，盔白開始感覺頭昏眼花、渾身脫力，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於是他又拿起一片螢火蟲葉丟進嘴裡開始大嚼，那種幸福和舒適就再度回到了他的身邊，令他飄飄欲仙。沒過多久，幾片螢火蟲葉就吃完了。
沒有了新的葉子，盔白感到一陣心慌意亂，第二天一早他立刻向上級請求更多的螢火蟲葉，還有許多人也有同樣的訴求，而後者卻拒絕了他們，表示這只是一次體驗，能否長期得到螢火蟲葉要看犯人們的工作表現。
不約而同，大部分的犯人都像著了魔般拼命工作，無論是工廠還是圖書館，所有人都埋頭苦幹，就連一向呆滯的德白也開始悶頭幹活，這都是為了得到那些螢火蟲葉。
一周後，螢火蟲葉如約而至，許多人都第一時間開始享用起來，盔白他們也當然不例外，聚集在儲藏室里一起大嚼特嚼，共同沉醉在無邊的快樂與幸福中。
就在大家作樂時，門突然開了，原來是大小姐。
「大家有誰看見《張之戟星圖全解》的裴迪白批註本放在哪裡了嗎？我有些東西要查。」小姐笑眯眯地問大家，「你們在幹嘛，有什麼開心事樂成這樣？」
一位工友拿起一片螢火蟲葉遞給小姐，後者登時變了臉色。
「這是什麼？」小姐沒有吃，而是放在鼻尖聞了聞，皺了皺眉頭。
「螢火蟲葉子，特好吃，你試試就知道了。」工友渾渾噩噩地笑著。
「你們從哪裡弄來的？知道它是用來做什麼的嗎就吃？」小姐還是沒有把那葉子放進嘴裡，只是拿在手上觀察。
「上面發的。」
小姐大驚失色，正想說些什麼，門卻再次打開了，這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市長站在門外。
「淼淼我說你在哪裡，原來跑到這裡來了。」市長笑著摸摸小姐的頭髮，「讓我好找，你來儲藏室幹什麼？」
「媽我來找點東西。」小姐回過頭，「你怎麼會來這裡？」
「難得閒下來，想見見你還不行？」市長顯得心情很好，「想找什麼讓助手去找不就行了？何必親自來這種地方。」
「還是我自己來比較好，不用麻煩別人了。」小姐搖搖頭，「話說媽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是你把這些葉子發給他們的嗎？」
一看到螢火蟲葉，市長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解釋。」話音未落市長就抓住小姐的手臂，把她拖出了儲藏室。過了沒多久，盔白就聽見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先是低沉的聲音，然後似乎有人開始大吼大叫，接著又是一陣低語，之後就沒有了聲音。盔白沒有仔細去聽門外到底在說些什麼，一心沉浸在螢火蟲葉帶來的快感里。
過了一會，小姐打開了門，她的眼眶紅紅的，環視了一圈眾人，隨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市長得意地看著眾人，開口問：「葉子味道如何啊各位？」
沒人回答她，但幾個人都點了點頭。
「只要你們認真工作，不想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每周就永遠都有葉子給你們，聽懂了嗎？」
依舊沒人回答，但眾人都點了點頭。
從此後，小姐不再來與他們聊天了，偶爾在工作時碰見，也只是裝作沒看見一般。
每一個晚上，盔白去想長階路途的時間越來越短，回憶起小紙為他精心繪製的地圖的次數也在逐漸減少。
到最後，他很難再起任何事情，只是不停嚼著螢火蟲葉，從一次嚼一片，到一次嚼兩片、三片，每一次的快感都在減弱，每一次他所需要的量也越來越大，直到三個月後，他一次將整包螢火蟲葉都塞進嘴巴里，一種劇烈的舒爽直衝上腦門，他的身體因極度的快感而震顫，隨後昏死過去。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他感到頭痛欲裂，坐在床上盯著對面同樣渾渾噩噩的德白，心中有一種莫名的空虛和悔恨。
也許我不該再吃了，盔白想，這些東西在不斷摧毀著我，我應該戒掉。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想，每當他想到這個問題時，就會有一種恐懼和慌亂在心裡蔓延，並且隨著時間越來越巨大。
第二天，沒有了葉子的盔白感到心癢難耐，
也許突然停止這種行為才會摧毀我，盔白想，我已經吃出了習慣，突然停止食用會讓我的身體出毛病的，我應該慢慢減少食用量，最後慢慢戒掉，這才是正確的方法。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想。
盔白開始感到極端的無趣與寂寞，他開始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也不再幫助其他人完成工作，只希望快點熬過這地獄般的時間，到下一周的開始時開始他的戒斷計劃。
周一的螢火蟲葉如約而至，盔白在晚上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將葉子放進嘴裡，但這次他不再有多少幸福的感覺了。他感到恐慌，知道自己食用的次數太頻繁，這些葉子已經不再能滿足他了。於是他下決心去戒掉這惡劣的習慣，吐掉了滿嘴的葉子，坐在床上冥想。
他聽見對面德白的聲音，聽見德白在喃喃低語著大小姐的名字，緊閉的眼皮下好似有一隻蟲在蠕動，隨後他一邊大聲叫著大小姐，一邊身體瘋狂痙攣，在一種旁若無人且極端不知羞恥的情況下達到了頂峰。
盔白閉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這可悲的畫面，但那些呻吟卻仍傳進他的耳朵里。
我會變成這樣嗎？盔白問自己。他不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盔白嘗試著不去想像螢火蟲葉的味道和樣子，將那些感覺忘在身後，將精力集中在工作上，但一到夜晚，聽見德白快樂的叫喊，他就感覺渾身有螞蟻在撕咬，坐立不安，無數的念頭衝進他的腦海，將決心與憤怒驅散得無影無蹤。所有的想法都導向螢火蟲葉，他拿起一片放進嘴裡，一股熟悉的快感又再度包圍了他。
「難道我真的只能這樣下去了嗎？」盔白悲哀地喃喃。也許這樣會更好，不用再擔心死亡與飢餓，盔白想起無名野獸島上的小墓，也許呆在這裡會更好。
吃掉了最後一片螢火蟲葉，他再度悔恨起來，希望自己從未這樣做過。
一天工作時，盔白碰到了大小姐。也許是出於好印象，也許是出於憐憫，也許是出於禮貌，大小姐向盔白微笑了一下，隨後就低下頭快步離開了。當小姐的身影消失在拐彎，盔白回過頭，發現德白站在牆角，如一頭仇恨的野獸般死死盯著他，看得他心裡發毛，只好快步離開。
晚上德白一言不發，只是鑽進被窩，塞了一嘴螢火蟲葉，開始念起大小姐的名字，身形也開始不斷地抖動，不知在被窩裡做什麼。
而盔白依舊在悔恨與欲望中掙扎，短的有兩天，長的有一周，但卻沒有任何一次真的徹底戒掉過，所有嘗試的結果都以他將葉子放進嘴裡告終。
看來我的旅行要終止了，在又一次放縱後，盔白想，也許該與旅行說再見了，我曾經那麼渴望登上長階，現在卻似個廢人般關在這座島上。他知道自己的渴望在消退，用不了多久，他將不會再想念長階，不會再想念地圖，不會再想念自由，也不會再想離開這裡。
一個半月後，大小姐在工作時突然昏倒，被緊急送往醫院。醫生判斷她患上了一種本地罕見病，需要服用一種由名為岩羊根的花朵製作而成的藥物才能緩解，而這種花朵只生長在閨島外側的懸崖上，採集的危險程度極高，且目前市內沒有存貨，必須有人立刻出發去冒著生命危險採集。
市長急得發瘋，派出了三隻搜索隊前去採集，成功在南方一個村莊附近的空島外側發現了幾株岩羊根，但很不巧的是市內只有一支高空作業隊，並且在幾天前離開了閨島前往其他地方培訓了，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能回來，於是市內只好調用工廠的囚犯。
本來市長打算以斷絕螢火蟲葉供應威脅犯人前往，但架不住大小姐苦苦哀求，改成了以自由為獎勵號召犯人們主動報名。
盔白見這是一個機會，立刻報名參加，同時也有其餘一百多人報名。市長見參加者太多，就偷偷把文件上的「自由」加上一條解釋：只能在部分工作區域自由活動。有幾個善於打探的犯人從上面得知這一情況，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知道了市長的心思，報名者的數量也就銳減。
但盔白依舊踴躍報名，並向管理員表示自己有過在空島外側攀爬的經驗，一定會取回岩羊根。後者向上級匯報後便立刻得到了答覆，將盔白編入了採藥隊伍。
兩天後，一支十人採藥隊伍。每人帶著一個小包在組長的帶領下出發了。
不出所料，德白也在其中。雖然與室友的關係不太好，但盔白依然十分樂意看見這位陰鬱的青年外出活動。
幾個小時後，隊伍途經了一個村子，這正是半年前盔白被抓住的村子。盔白藉口肚子疼，跑進之前曾藏過地圖的廁所里尋找。
這廁所與幾個月前幾乎一樣，只是滿牆的穢物都已干硬，讓盔白好一頓清理。他挖開牆洞，發現旅行包仍然乖乖蜷在裡面，除了有些味道以外並無任何變化，心中不禁大喜。
盔白把包里的地圖和錢都拿出來藏在身上，然後把原來的包埋進土裡，臨走前向它深深地鞠上一躬。
隊伍到達懸崖邊後，組長把十人分成五個小組，每隔數十米安排一組，其中一人負責下去採藥，另一人負責接應。由於是室友，盔白很自然就和德白在一起。
雖然曾在空島側面懸掛過，但看見底下無邊無際的雲層，吹上搖搖欲墜的冷風，盔白還是心中湧起恐懼。不過他很快就鼓起勇氣，自告奮勇下去採摘。德白微微點頭，沒有任何意見。
正當盔白綁好登山繩，扒住地面準備往下探時，他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惡臭，而這次，他似乎終於弄清楚了這股惡臭的源頭——一件永遠會在不經意時出現在他身上的物品，那條項鍊。他看見自己的脖子上正戴著這條熠熠生輝的項鍊，中央的寶石璀璨奪目，卻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惡臭，阻礙了他的一切行動。
「怎會如此？」盔白自言自語，用手緊緊攥住項鍊，於是氣味便消失了。盔白抬頭看向德白，後者似乎正在認真檢查安全繩，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
於是盔白開始慢慢往下探去，摸了四五十步後，看見身旁的岩壁上果然生長著幾叢漂亮的小黃花，知道這就是岩羊根了，伸手全都拔了下來摁進包里，呼叫德白把他拉上去。
上面開始動作，盔白的身體開始上升，逐漸能看見德白那張大汗淋漓的臉。
「你太重了！把包扔上來！」德白拼盡全力大喊。盔白正要扔，突然又被一陣刺激性氣味逼停了動作，他只好再度握住項鍊，直到那異味消失。
「你在等什麼！」德白再次大喊。盔白慌忙把包往上盡力擲去，聽見落地的聲音便喊：「兄弟我扔了，快把我拉上去！」
不過繩子不再有拉力了，德白只是握住繩子盯著盔白看。
「你在等什麼？」盔白大吼。
「我會記住你的，」德白冷冷地開口，「記住你為小姐做出的貢獻。」
「你什麼意思？」
「我不會拉你上來的。」
「為什麼？我是你的室友，我還幫過你那麼多次！」
「所以我會記住你的。」
「那你為什麼要害我？」
「因為你跟小姐走得太近了。」德白的眼裡噴出妒火。
盔白一愣，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只是大喊：「兄弟你先拉我上去，我們可以再商量！我保證我對小姐沒有任何想法。」
德白搖搖頭：「大小姐是我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奪走。所以我會掃清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障礙。」
「你瘋了？圖書館裡少說十個同事，難道你要全殺了？」盔白難以置信。
「那些人以後再說，你是第一個。」德白笑了笑，「事情總得有個開始吧。」
年輕的白薇人大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來，只能緊緊抓住安全繩。忽然他身體一沉，拼盡全力想抓住周圍什麼東西，突然感到右腳踝一陣劇痛，原來卡在了一道石頭縫裡。安全繩的另一端無力地落了下來。
上面的人見他沒有掉下去吃了一驚，但很快就發現他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爬上來，就又放下心來。
「再見了盔白，我會跟上面說是安全繩老化斷裂的。」德白撿起包裹，把設備收好。
「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德白沒有理會，只是最後瞥了盔白一眼就消失在島嶼邊緣。
盔白大聲呼救，但沒有人能夠聽到。他嘗試往上攀爬，但腳已卡在石縫中，四周也沒有其他可支撐的點位，只能像這樣緊緊貼在石壁上。
堅持了近一個半小時，盔白感到全身力竭，知道自己再難支撐，便用上最後的力氣，忍住劇痛將腳抽了出來，隨後身體不可控制地向後倒去，掉進茫茫的雲海，眼中最後的景象是小小的閨島。
墜落中，盔白脖子上的項鍊開始發出耀眼的光芒，並且如星星般閃爍起來，吸引到了遠處一隻巨型鳥類的注意。
那白色大鳥見空中有一件亮晶晶的物事，便轉彎向閃光處飛去，一把將盔白擒在巨大的爪子中。
在空中飛行了數個小時，盔白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堵遮天蔽日的黑影，靠近之後發現那是一座極其巨大的空島，一眼望不見邊緣。
那島嶼白茫茫一片，似是大雪鋪滿，寒氣逼人，好像嚴冬已至。飛過的地帶儘是綿綿雪山，不見半點人煙。
又過了數個小時，盔白看見一棵參天大樹，猜想這大鳥的巢穴就在上面，若是到了巢中，自己定要被開膛破肚地啄食，於是開始奮力掙紮起來。
大鳥見盔白不老實，便低頭想要啄爪中之人，卻不想正中他下懷。當它低頭時，盔白奮力揮出一拳，正中那鳥左眼。動物沒法同時注意兩件事情，一吃痛，爪子便鬆了，盔白又使出平生力氣翻滾起來，從大鳥爪中脫落，順著慣性徑直飛向身下茂密的樹冠中，消失在綠色里，讓那大鳥無處找尋，只好悻悻飛離。
盔白在枝枝丫丫中跌落，最後掉到一個富有彈性的東西上面停了下來。他想伸手揉揉酸痛的肩膀，卻發現無法動彈，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所在之處原來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已經被牢牢地粘在上面，成為了待宰的羔羊。
過了不多時，一個身影出現在樹葉的遮掩中，那是一隻巨大的黑色蜘蛛，接近一人高，渾身長滿粗硬的長毛，八隻烏溜溜的眼睛盯著盔白。
它慢慢爬近，並沒有傷害盔白，而是將他滾動起來，包裹成了一個白色的粽子，掉在蛛網上，盔白這才看見周圍有許多一樣的長條粽子，猜想那些也是同樣落難者，心中不禁十分絕望。
出乎意料，蜘蛛並未吃掉或吸食盔白，而是慢慢離開了此地。在習慣了綁縛後，盔白髮現這蛛絲包裹十分溫暖，若不是被纏繞，恐怕在被吃掉前他就會被凍死。
在恐懼與疲乏中，盔白漸漸沉睡。蛛網上的震動將他驚醒，睜眼才發現已是清晨。
耀眼的陽光越過遠方連綿的雪山，將溫暖的金色顏料塗上他的臉頰，若不是身陷絕境，這一定會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抬起頭，發現前日曾見到的那隻大黑蛛在向他爬來，它的背上還有一個細瘦的白色身影，原來是一個身穿白袍的人坐在蜘蛛背上。走近了才看見是一位老婦人，她的身後還坐著一位矮小的白袍老者，先前被擋住了沒能注意到。
那老婦人騎著蜘蛛靠近盔白，發現他已經醒了，便饒有興致地觀察起他。
盔白感到十分不耐煩，便大喊：「你們是什麼人？究竟想怎樣？」
老婦人聽見盔白說話，突然露出一副高興的表情，回頭告訴那老者：「總算有個正常人來了。」
隨後她面向盔白：「你是哪裡人，怎麼到這裡來的。」
盔白便說自己是春蟲人，因不慎跌落被白色大鳥抓住帶到這裡來。
老婦人哈哈笑起來：「原來你是被雪銀雕抓住了，怪不得會掉到這裡來。」
「什麼意思？」
「這裡沒有坐標，正常交通工具到不了這裡。」
盔白思索了一下，見眼前的兩位並無加害之意，便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婦人看了看太陽：「這裡是潰爛雲朵航線的起點。」
「潰爛雲朵航線？」盔白思索了一下，「那看來我回到雪境了。兩位老前輩，我要去天悼山，請問至福地怎麼走？」
對方又哈哈大笑起來，盔白一頭霧水。
「有什麼好笑的？」
「你的旅行結束了。」
「為什麼？」
「因為這裡早就被長階遺忘了。」
「被遺忘了？那與我有什麼關係？」盔白喊，「我只要知道至福地在什麼地方就行了，我可以到白安去搭空艇再走一次航線。」
「你還沒明白嗎？」
「明白什麼？」
老婦人盯著盔白，看得後者心裡發毛。
「這裡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她平靜地指了指腳下，「白薇的極北，昆塔的前哨，流浪的邊疆——至福地。」
空艇上的旅客也越來越少，到最後就只剩下盔白和船長兩人。
「到站了，小伙子。」船長向盔白示意。
這裡是潰爛雲朵航線斷裂處前的最後一站，再往前就會失去燈塔的指引。潰爛境航路情況複雜多變，沒有引導步履維艱，「怠戰藍天號」必須就此折返了。
盔白收拾好行李，向船長鞠躬致謝。
「你給人的印象很深刻。」船長拍拍盔白的肩膀。
盔白不明其意。
「你是個很純粹的人，」船長點點頭，「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人最難被擊垮。祝你一路順風。還有，別在這座島市外的地方久留，小心被人逮住了。」
盔白還是不明白，不過他聽出了船長言語中的善意，於是點點頭。目送著船長與那老舊的空艇消失在聖潔的白雲中。
環視一周，盔白又看了看地圖，這裡似乎是潰爛境的一個附屬小島，叫做臨鄉，與潰爛境本土的直線距離僅有不到兩百公里，看來只要找到這座島的港口就能去向潰爛境了。
不知為何，空艇只能停在這座島邊境的一處荒地，不能停在城鎮港口。心中有些奇怪，但盔白也沒有抱怨太多，背起行囊向前邁步。
穿越一片矮樹叢，來到一處丘陵，盔白看見山坡上有個小村莊，心中一喜，當即加快腳步前往。
但靠近後，他的奇怪便多過了喜悅。到達村口時，裡面有幾位婦女正坐在樹蔭下聊天，一看到盔白到來，立刻神色大變，都壓低了聲音竊竊私語。年輕人走近時，她們便沉默下來，似乎眼前不是一位旅者而是瘟神。
又走了幾步，盔白髮現村中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對他如臨大敵。他喊住了幾位村民想要問問路，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回應他。這讓盔白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看來只能去找找這個村的村長碰碰運氣了，他想，希望一村之首能更平易近人一點。
村子邊緣有一座漂亮的白色三層小磚房，明顯比其餘房子更加精緻，這應該就是村長的家。敲開了門，出來一位七十多歲的婆婆，她便是村長。簡單了解了一下，這座島是潰爛境的附屬島嶼，名字叫閨島，島上男性稀少，大部分都是女性，所以村中居民才會對外來男性十分懼怕。
原來如此，看來村民們只是比較內向，並無怠慢之意，盔白放下心來。
從村長口中盔白又了解到這個村子是閨島上最大的城市紅薔市的下屬村莊，在市內有港口可以搭船去往潰爛境。
盔白登上附近的一個小山丘觀察遠方，發現遠處的確有一個城市，不過與白安縣城差不多，大多是低矮的房屋，並沒有多少高樓大廈，與雪界城和群星灣完全沒法比。
逛了一會兒，盔白髮現不遠處的山上有一座破爛不堪的小建築，走近發現是一座神祠。
這間神祠看上去十分古老，且破損得極為嚴重：屋頂翻出一個大洞，堆砌牆壁的土磚也全部暴露在外，內部沒有一處不沾灰的地方，最重要的神像也不知所蹤，只留一個斑駁的石頭底座孤零零地呆在原地。
盔白尋找了半天落腳的地方，慢慢摸到底座前，勉強辨認出石頭上隱隱刻著「三」這個字。
盔白並不知道這是哪位神明，但它的神祠破落如此，想必不是一位討人喜歡的神。
又逛了一圈，天黑了下來，沒什麼有趣的東西了，盔白便回到村莊尋找住處。
意料之中，沒有人家同意接納盔白，村長便表示願意讓盔白在自家留宿一晚，還宰了兩隻雞，為盔白準備了十分豐盛的晚飯，盔白感激不盡。
晚上盔白睡在二樓，半夜迷迷糊糊中，盔白隱約聽到身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身上也痒痒的，漸漸醒了過來，睜眼看見兩個人正在往自己身上綁縛繩索，一個是老村長，另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強壯婦人。盔白一激靈睡意全無，猛烈掙紮起來。
那兩人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隨即拼盡全力壓住他，把繩子往他身上捆。
「你不是說你下了很多藥嗎？怎麼他這麼快就醒了？」那壯婦大吼。
「不曉得，」村長搖搖頭，「藥過期了？但上周那個就睡得很死啊。」
樓下有個年輕女人聽見動靜也跑上來幫忙，盔白雖然奮力掙扎，但最終還是難敵三人，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頭上還套了個麻袋。
「小伙子啊，你別怪我，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村長拍了拍盔白的頭，「誰叫你非要回來的。」
「他的東西怎麼辦？」那壯婦問。
「先丟三樓，」村長翻了翻盔白的包，「錢我都拿了，有幾千，剩下是些雜七雜八的和一張航圖，沒什麼好東西。都放三樓，年底我看看有沒有買家，他這圖是我見過畫得最好的，應該能賣不少。」
第二天，村長把盔白裝上一輛手推車，和前晚的婦人一起
推著他到市里去了。
盔白看不見路上的狀況，不過聽得見許多指指點點的低語和女人的笑聲，不禁暗暗叫苦，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聽船長的話。
又過了一段時間，村長停下推車，看來是到地方了。
「組長，驗一下貨，」村長把盔白頭上的麻袋摘下來，後者眯起眼睛，「費了好大勁抓到的。」
一個戴金絲圓框眼鏡、身著碎花裙、胸部碩大下垂直拖到肚子上頂起個小山的胖女人上手掐了掐盔白，又拍了拍他的臉，搖搖頭：「身材比較結實，就是長得一般，三千不能再多了。」
村長抓住盔白：「不可能，上周那個比他瘦得多你都出了三千五，這個這麼壯怎麼可能只有三千？」
白工頭搖搖頭：「那個長得非常帥，市長留著當男僕了，這個只能拉去當苦力，三千已經很不錯了。」
二人討價還價了一會，最終敲定了三千二的價格，工頭開了張支票給村長，後者帶著那壯婦不情不願地走了。
工頭叫了兩個人來解開了盔白腿上的繩索，押著一瘸一拐的盔白走進市政廳，來到一間大房裡，這裡還有其他幾個被綁縛的男人，有人看見盔白，不禁嘆了口氣。
「老實呆著，」工頭指著一處空位，「時候到了就帶你們去見市長。」
盔白想問些什麼，但工頭沒有瞥他就轉身離開了。於是盔白大聲喊叫起來，不過沒有任何回應，只有身邊人的苦笑。
「省點力氣吧，沒用的。」身旁一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人用肩膀碰了碰盔白。
盔白想問清楚緣由，但對方似乎也不清楚，周圍的人也都暈暈乎乎的，只知道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在外面不同的村莊裡被抓住後賣進市內。之後的數個小時內，又陸陸續續有幾個男人被關了進來。有人向盔白詢問情況，但盔白也只能表示無能為力。
等到天黑，工頭帶著幾個人進來給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掛上一個號牌，把所有人沿走廊從高到矮排成一列，整好隊後押送到廣場上等候，大大的探照燈打在眾人身上。
不多時，一個身著職業裝、打扮妖艷的中年女人來到眾人身前，工作人員一齊行禮，高喊：「市長好。」
工頭向市長鞠躬：「市長，這些就是今天的犯人，請您處置。」
有人大聲抗議，表示自己從未犯法，是雪界的合法旅者。市長面無表情：「如果你們不是犯人，又怎麼會被抓到這裡？所有的合法旅人都在我市的協會處住宿且登記在案，我們不會冤枉人清白。」
「沒人告訴我要登記啊？」有人疑惑。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市法律的問題。」
「你還講不講道理的，雪界政府知道你們這樣胡作非為嗎？」
市長沒有答話，只是邁著大步在犯人中穿梭。
「市長，」盔白誠懇地請求，「我們許多人真的只是普通旅者，相信這其中應該有什麼誤會，希望您能聽我們解釋。」
依然沒有言語，回答盔白的只有市長那高跟鞋咚、噠、咚的聲音。
巡視一番後，她搖搖頭，對著工頭揮揮手：「都拉去當苦力。」於是眾人便愁眉苦臉地被拉了下去，不少人破口大罵，但仍舊沒有回應。女市長已經離開了。
離開了市政廳，眾人被押到一個類似於工廠的地方，各自按照編號被關進不同的房間裡。每個房間有兩人，盔白與一位看上去有些憂鬱的瘦小夥同一間。
這一夜，盔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不知接下來還有什麼在等著自己，同時也後悔起自己為什麼沒有聽船長的話。他甚至有些想念「怠戰藍天號」船艙里的汗臭味。不過現在後悔也無濟於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眾人被集中到操場上，由一位腿腳不太靈活但資歷頗深的男性老工頭分配任務。盔白被分配到了城市南部，加入了基礎建設的隊伍。幸運的是這裡離他被抓住的村莊非常近。
兩周後，隊伍來到郊區組織伐木，中午來到村莊附近休息。村長接待了工頭，盔白觀察了一段時間，發現不知是什麼原因，村長並沒有認出自己。由於此地是一個小空島無處可逃，島上村莊都在紅薔市的掌控之下，而唯一的港口又位於市內，所以工頭的看管相當鬆懈，這就給了盔白可趁之機。
趁著一刻鐘的午休時間，盔白把手上的工具一丟，跑到林子外緣拿了兩塊乾柴嘗試取火。此時正值秋冬天乾物燥，再加上是中午，照理說很容易起火，不過盔白始終沒有成功。他沒有氣餒，第二天再接再厲繼續嘗試，不過仍然沒有成功。就這樣持續了四五天，盔白還是沒能得到火種。
幾天後的早上，老工頭一時腳滑，不慎掉進農村土廁所後方的小池塘中掙扎不起，盔白一馬當先，飛身躍入池中將他撈出，避免了工頭溺死的慘劇。
此後工頭便對盔白照顧有加，給他安排的工作相對更少，一些小要求也是有求必應。盔白十分珍惜工頭的好意，保著兢兢業業的態度，不敢因功造次，這也讓工頭對他心生好感。
第二周一個涼風習習的中午，菊花飄香，眾人散在樹下睡覺，盔白找工頭要煙抽，打了幾下火沒點著，盔白便藉口說不想工友抽二手菸，要到背風的地方點火。
工頭眉頭一皺，起初不願意，但盔白一向表現得關心他人且遵守紀律，想了想便把打火機塞給他，讓他快去快回。
盔白找了個沒人處把煙點上放好，偷偷摸摸跑到村長家附近踩點，心中掐了個五分鐘，差不多了就往回跑，香菸剛好剩個屁股。於是他將菸蒂叼在嘴裡回到休息地點，把火機還給工頭，後者埋怨了一下他拖拖拉拉，不過好在並沒有起疑。
接下來兩周，盔白隔三岔五地重複這個流程，工頭也就習以為常了，偶爾盔白遲了些也不太在意。盔白觀察到村長家有三人，每天都有集體午睡的習慣，不過那壯婦人經常到城裡買東西，有時不在，只有一個年輕的少婦和村長在家。
月末，工程隊馬上要更換工作地點，盔白認為時候到了，在一次踩點時發現那壯婦不在，立刻跑到村長家後，把菸頭丟進自己用提前收集好的稻草等易燃物堆成的小山中，登時火舌亂竄濃煙滾滾。
盔白一邊大喊著火啦一邊飛奔到休息處報告工頭，後者一聽大驚失色，慌忙帶著工友們前去查看。
此時村長和那少婦也已被驚醒，急急地喊人來救火。不過眾人手上也沒有消防器具，村長只好帶著大夥就近到自家廁所里接水。
眾人上下亂竄尋找滅火工具，一時間拿臉盆的、抄大鍋的、扯水管的、拉床單的、摸衣櫃的、翻食物的亂成一團。村長大呼小叫地喝止但收效甚微，頃刻間家中便一片狼藉，只能拿著水盆乾瞪眼，那少婦也害怕地躲進房裡去了。
盔白奔上三樓，發現自己的包被丟在牆角，馬上大喊：「這裡有救火的東西！」霎時便衝上來三四個人翻箱倒櫃。
盔白趁亂當先一把抓起包，裝模做樣地找了一會便衝出小磚房，看見房子後方火勢兇猛，濃煙暴漲，烈焰直衝過三層樓高，心裡不禁十分痛快。
外面眾人正如火如荼地救災，哪裡有空注意盔白在幹什麼。他拿著包一頭鑽進樹林，邊跑邊想：現在拿回了航圖，但還不足以逃離閨島，沒有交通工具寸步難行。島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只有市內的空艇，但就目前而言囚犯之身的他是無論如何也沒法乘坐的。
思考了許久，盔白也沒能想出逃脫的辦法，不過奪回了背包總歸是好事，現在當務之急是將背包保存起來，他可不指望能把包安全帶回去。不過這附近都是小林子，哪有什麼利於藏東西的地方。
一籌莫展之際，盔白忽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之前工頭跌落處的那間土廁所有分男女兩個隔間。這村子都是女人，那男廁所恐怕八百年也用不上一次，不如把包藏到那裡。這樣想著，盔白跑向廁所，鑽進男隔間發現有三個坑位，只有本月工友們來時留下的痕跡。
四處找了一下，發現右手邊的磚牆角落有些鬆動，盔白伸手一掏便把一塊磚頭抽了出來。琢磨了一會，盔白又抽出幾塊磚頭，在牆上做出一個坑來，把包塞了進去然後把磚頭填好。
打量了一會，盔白還是不放心，又拿磚頭從下面的坑中颳了些水火相合之物塗了滿牆，登時蠅香四溢，引得許多綠頭君子自下而上翩翩起舞。
完成後，盔白捏著鼻子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差點沒當場大吐特吐。
一想到小紙交給自己的圖紙要在這種環境裡藏匿，盔白就十分可惜，不過這也是無奈之舉，
藏好包後，盔白火速奔回村長家，發現眾人的效率還算高，火勢基本已被撲滅。雖然沒有人員傷亡，但村長的房子已經被燒毀，大部分財產也都沒有保住。
此時那壯婦已經回來了，和年輕的少婦一起趴在屋子前呼天搶地，大聲哭嚎，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看得盔白暗暗發笑。
不少人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休息。於是盔白從地上捧起一把土抹在臉上身上，裝作疲憊不堪的樣子從側邊混入工友。
老工頭正和村長大吵特吵，旁邊圍了一堆看熱鬧的群眾。
「跟你說了多少遍，老娘沒在那裡放稻草，肯定是你們隊裡人放的火！」
「放什麼狗屁，我們累得要死活都干不完誰沒事跑來點火？你自己老糊塗把柴火堆在後頭起了火就賴別個頭上，不是我們你跟你女兒已經死兩三回咯。你倒好還反咬一口，你是個人？」
「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哪你，我說了我沒在屋子後頭放東西，跟你講話怎麼這麼累啊？你們剛偷的東西我都算了，現在我要你馬上排查給我找出來是誰放的火，老娘要扒了他的皮！」
「你的問題你怪我們？」
「別廢話，趕緊找人！小心我告到市里去！」
老工頭回頭喊了一句：「是你們放的火嗎？」眾人齊聲喊狗屁。
「你看，不是他們吶。」
「你當我傻嗎？我告訴你今天不把人找出來你們一個都別想跑！老娘要跟市里告狀！」
「你以為上面很在乎你嗎，看不出來自己狗見了都嫌？你們村的人個個恨不得把你家房一把火燒個精光結果你倒先來懷疑我們，老不死的東西完全不自知。你敢動我隊裡人一根毛我告你干擾市政重點項目施工，看上面到底聽誰講話。」
村長死死盯著工頭，氣得直跺腳：「你就等死吧你，老娘這輩子跟你沒完！」吼罷就回屋子去了。
圍觀的人竊竊私語，還有暗地裡幸災樂禍的笑聲，工頭罵罵咧咧地喝止眾人，組織大夥回去工作了。
月末工作完成，盔白一行人回到市內收押待命。
之後的幾周，盔白又參與了幾個市外小工程，但依然沒有找到逃脫的機會，也沒有成功將地圖取回。
秋季末的一個凌晨，盔白和室友被從睡夢中叫醒，發了一套乾淨襯衫，並且要求十五分鐘內刮鬍子、剃頭髮且洗漱完畢，盔白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做完後獄卒將他們領到操場上集合，盔白看見在場的都是30歲以下的年輕人。
集合整隊完畢後，女生活組長便領著眾人前往市中心的燈塔。
到達後，盔白看見燈塔門口鋪上了一條大紅毯，附近的區域也已經拉起了紅色的分隔帶，不少工作人員在燈塔入口處進進出出地忙碌，還有許多人在區域外面探頭探腦地張望湊熱鬧，保安伸長雙臂大呼小叫地維持秩序。
獄卒將眾犯人分為兩列，按從高到矮的順序沿紅毯兩邊排列站好，叮囑眾人：「我們馬上開始排練，你們記住：一會看見人從燈塔里出來，你們就一起鞠躬，大聲喊『小姐好！』，鞠躬的幅度越大越好，沒有市長的命令都不准起來！誰敢搗亂，回去立馬關一個月禁閉，聽明白了嗎？」眾人小雞啄米樣拼命點頭。
過了一會，市長乘車到了，組長簡單匯報了一下便開始組織排練。練了一會，組長抽出幾個不配合的站在一邊，正欲再練，有個矮矮的女乘務跑來喊了聲「小姐到了」，於是眾人便挺直身板迎接。
不多時，一位年輕姑娘拖著大行李箱緩緩挪出來。那姑娘年齡22上下，一頭黑色秀髮扎個低馬尾，頂著一朵緞面蝴蝶結，戴個大大的黑框眼鏡，小臉上濃眉大眼，畫個淡妝粉撲撲的。身形苗條，內著一件輕便的水綠色襯衫連衣裙，外套一件深藍針織毛線外套。腳踩一雙藍色坡跟帶拉鏈工裝靴。這便是眾人口中的大小姐了。
所有人一看見大小姐出來，便一齊鞠躬齊喊「小姐好」。那姑娘先是一愣，隨後摘下眼鏡環視一周，面色驚奇不已：「你們這是幹什麼？」
組長忙不迭笑嘻嘻地迎上去：「市長為了慶祝大小姐學成歸來，特地辦了這個歡迎儀式。之後還有接風宴，請您上車去市政廳！來我給您拿包。」說著便去抓行李箱拉杆。
「謝謝姐姐的關心，不過我自己可以拿，」大小姐縮了縮手，避開組長，「還有，我也不是明星，不需要這麼多人迎接和走紅毯。麻煩您叫我媽來，我有話想問她。」
組長見大小姐不太高興，慌忙跑去報告市長。後者便快步走向那年輕姑娘。
二人先是簡單寒暄了一下，小姐便悶悶不樂地問起眼下的狀況，市長陪著笑解釋了兩句後便叫來組長，吩咐了幾句就帶上小姐鑽進車裡離開了。組長大喊一聲解散便把眾人整好隊伍帶回工廠。
第二天有一個小工程啟動——在市政區域建造一座小的星象圖書館供市長千金使用，據說她大學讀的專業是製圖，市長想為她量身打造一間工作室。
三個月後圖書館竣工，時間也來到開春。多虧了閨島的四季變化並不十分巨大，工程得以迅速完成。
圖書館需要若干名清潔工和運輸工，組長便從工廠里挑選了一些表現優異且老實的模範犯人加入隊伍，盔白憑藉隊內的好人緣入選，從工廠監獄搬到了圖書館旁的宿舍。不久之後，盔白又向上級推薦了自己原來的室友，讓那位名為名為德白的瘦弱小伙子也加入到圖書館中來，依然當他的室友。
雖然人身自由依然受到限制，但圖書館的工作可比工廠要好太多了。在圖書館也有雜活需要處理，但不需要忍受戶外的寒冷和炎熱，所以要舒服不少；圖書館的環境相對安靜，伙食上也可以吃與其他女性員工相同的工作餐。由於眾人都是模範囚犯所以看管也極為寬鬆，管理員從一開始的半小時檢查一次到幾個小時檢查一次，後來則基本不管，只在每天結束時來聽工作進度匯報，與原來的嚴格管理有著天壤之別。之前在工廠時，任何在市內的時間除了睡覺外幾乎都是全程受到監控，任何行動都必須先請示上級。而在圖書館，只要保證工作完成，一天的時間都可以自由分配。可以說除了自由受限，其餘方面他們已與正常工作者無異。這無疑是份美差。
這份美差的出現當然有大小姐的一份功勞。這地方名義上是圖書館，其實是一個部分區域對外開放的製圖工作室，所以館內的大部分設施都只有大小姐和幾個助手在使用，所需的保養和維護工作自然也不多，進一步降低了眾人的工作量。
在閒暇時，大小姐還會到雜物儲藏間來視察，和盔白他們聊天，傾聽他們的需求。身為受過高等教育、外貌姣好的年輕人，她講話也相當溫和與彬彬有禮，很快就得到了眾人的喜歡與支持。盔白那瘦弱的室友德白更是成了大小姐的仰慕者，每日見到她時就神不守舍，見不到她時則呆呆地盯著門後，那是她工作室的方向。許多本應由他完成的工作也停滯不前，盔白作為引薦者只好把他的工作也一起完成。
好在大小姐相當同情達理，對於眾人犯下的錯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盔白不知她是否察覺到了德白的愛意，但她對待眾人的態度從來沒有變過。
兩個月後，工廠給每一個男性犯人都發了一個小包裹，盔白他們也有份。
組長告訴他們那包裹里是一種名為螢火蟲葉的植物，據說是市長從疾行溪進的新貨物，可以當零食嚼著吃，對身體沒有任何危害。上級決定讓犯人們先體驗這種新食品的味道，以便決定後續的用途。
起初沒有人敢嘗試，但沒過幾天就有犯人對螢火蟲葉讚不絕口，說這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見身邊這樣說的人越來越多，於是在一個晚上盔白也嘗試了一下。
當他想將葉子放入口中時，聞到了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惡臭，讓他差點沒吐出來。盔白趕忙詢問周圍的工友，但沒有一個人表示聞見了任何異味。
盔白看了看身旁的葉子，覺得就這樣丟掉十分浪費，於是再次拿起葉子，強忍著不適放進嘴裡。
在入口的那一刻，惡臭消失了，並且消失得很徹底。盔白仔細嘗了嘗，感覺並沒有什麼味道，還有些辣口。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隨著咀嚼，越來越豐富的滋味開始湧現在舌根，一種莫名的幸福感開始環繞著盔白的身體，讓他覺得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陷入了無窮的快樂中。
嚼了一會兒後，這種幸福感逐漸消失，盔白開始感覺頭昏眼花、渾身脫力，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於是他又拿起一片螢火蟲葉丟進嘴裡開始大嚼，那種幸福和舒適就再度回到了他的身邊，令他飄飄欲仙。沒過多久，幾片螢火蟲葉就吃完了。
沒有了新的葉子，盔白感到一陣心慌意亂，第二天一早他立刻向上級請求更多的螢火蟲葉，還有許多人也有同樣的訴求，而後者卻拒絕了他們，表示這只是一次體驗，能否長期得到螢火蟲葉要看犯人們的工作表現。
不約而同，大部分的犯人都像著了魔般拼命工作，無論是工廠還是圖書館，所有人都埋頭苦幹，就連一向呆滯的德白也開始悶頭幹活，這都是為了得到那些螢火蟲葉。
一周後，螢火蟲葉如約而至，許多人都第一時間開始享用起來，盔白他們也當然不例外，聚集在儲藏室里一起大嚼特嚼，共同沉醉在無邊的快樂與幸福中。
就在大家作樂時，門突然開了，原來是大小姐。
「大家有誰看見《張之戟星圖全解》的裴迪白批註本放在哪裡了嗎？我有些東西要查。」小姐笑眯眯地問大家，「你們在幹嘛，有什麼開心事樂成這樣？」
一位工友拿起一片螢火蟲葉遞給小姐，後者登時變了臉色。
「這是什麼？」小姐沒有吃，而是放在鼻尖聞了聞，皺了皺眉頭。
「螢火蟲葉子，特好吃，你試試就知道了。」工友渾渾噩噩地笑著。
「你們從哪裡弄來的？知道它是用來做什麼的嗎就吃？」小姐還是沒有把那葉子放進嘴裡，只是拿在手上觀察。
「上面發的。」
小姐大驚失色，正想說些什麼，門卻再次打開了，這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市長站在門外。
「淼淼我說你在哪裡，原來跑到這裡來了。」市長笑著摸摸小姐的頭髮，「讓我好找，你來儲藏室幹什麼？」
「媽我來找點東西。」小姐回過頭，「你怎麼會來這裡？」
「難得閒下來，想見見你還不行？」市長顯得心情很好，「想找什麼讓助手去找不就行了？何必親自來這種地方。」
「還是我自己來比較好，不用麻煩別人了。」小姐搖搖頭，「話說媽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是你把這些葉子發給他們的嗎？」
一看到螢火蟲葉，市長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解釋。」話音未落市長就抓住小姐的手臂，把她拖出了儲藏室。過了沒多久，盔白就聽見門外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先是低沉的聲音，然後似乎有人開始大吼大叫，接著又是一陣低語，之後就沒有了聲音。盔白沒有仔細去聽門外到底在說些什麼，一心沉浸在螢火蟲葉帶來的快感里。
過了一會，小姐打開了門，她的眼眶紅紅的，環視了一圈眾人，隨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市長得意地看著眾人，開口問：「葉子味道如何啊各位？」
沒人回答她，但幾個人都點了點頭。
「只要你們認真工作，不想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每周就永遠都有葉子給你們，聽懂了嗎？」
依舊沒人回答，但眾人都點了點頭。
從此後，小姐不再來與他們聊天了，偶爾在工作時碰見，也只是裝作沒看見一般。
每一個晚上，盔白去想長階路途的時間越來越短，回憶起小紙為他精心繪製的地圖的次數也在逐漸減少。
到最後，他很難再起任何事情，只是不停嚼著螢火蟲葉，從一次嚼一片，到一次嚼兩片、三片，每一次的快感都在減弱，每一次他所需要的量也越來越大，直到三個月後，他一次將整包螢火蟲葉都塞進嘴巴里，一種劇烈的舒爽直衝上腦門，他的身體因極度的快感而震顫，隨後昏死過去。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他感到頭痛欲裂，坐在床上盯著對面同樣渾渾噩噩的德白，心中有一種莫名的空虛和悔恨。
也許我不該再吃了，盔白想，這些東西在不斷摧毀著我，我應該戒掉。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想，每當他想到這個問題時，就會有一種恐懼和慌亂在心裡蔓延，並且隨著時間越來越巨大。
第二天，沒有了葉子的盔白感到心癢難耐，
也許突然停止這種行為才會摧毀我，盔白想，我已經吃出了習慣，突然停止食用會讓我的身體出毛病的，我應該慢慢減少食用量，最後慢慢戒掉，這才是正確的方法。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想。
盔白開始感到極端的無趣與寂寞，他開始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也不再幫助其他人完成工作，只希望快點熬過這地獄般的時間，到下一周的開始時開始他的戒斷計劃。
周一的螢火蟲葉如約而至，盔白在晚上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將葉子放進嘴裡，但這次他不再有多少幸福的感覺了。他感到恐慌，知道自己食用的次數太頻繁，這些葉子已經不再能滿足他了。於是他下決心去戒掉這惡劣的習慣，吐掉了滿嘴的葉子，坐在床上冥想。
他聽見對面德白的聲音，聽見德白在喃喃低語著大小姐的名字，緊閉的眼皮下好似有一隻蟲在蠕動，隨後他一邊大聲叫著大小姐，一邊身體瘋狂痙攣，在一種旁若無人且極端不知羞恥的情況下達到了頂峰。
盔白閉上了眼睛，不想再去看這可悲的畫面，但那些呻吟卻仍傳進他的耳朵里。
我會變成這樣嗎？盔白問自己。他不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盔白嘗試著不去想像螢火蟲葉的味道和樣子，將那些感覺忘在身後，將精力集中在工作上，但一到夜晚，聽見德白快樂的叫喊，他就感覺渾身有螞蟻在撕咬，坐立不安，無數的念頭衝進他的腦海，將決心與憤怒驅散得無影無蹤。所有的想法都導向螢火蟲葉，他拿起一片放進嘴裡，一股熟悉的快感又再度包圍了他。
「難道我真的只能這樣下去了嗎？」盔白悲哀地喃喃。也許這樣會更好，不用再擔心死亡與飢餓，盔白想起無名野獸島上的小墓，也許呆在這裡會更好。
吃掉了最後一片螢火蟲葉，他再度悔恨起來，希望自己從未這樣做過。
一天工作時，盔白碰到了大小姐。也許是出於好印象，也許是出於憐憫，也許是出於禮貌，大小姐向盔白微笑了一下，隨後就低下頭快步離開了。當小姐的身影消失在拐彎，盔白回過頭，發現德白站在牆角，如一頭仇恨的野獸般死死盯著他，看得他心裡發毛，只好快步離開。
晚上德白一言不發，只是鑽進被窩，塞了一嘴螢火蟲葉，開始念起大小姐的名字，身形也開始不斷地抖動，不知在被窩裡做什麼。
而盔白依舊在悔恨與欲望中掙扎，短的有兩天，長的有一周，但卻沒有任何一次真的徹底戒掉過，所有嘗試的結果都以他將葉子放進嘴裡告終。
看來我的旅行要終止了，在又一次放縱後，盔白想，也許該與旅行說再見了，我曾經那麼渴望登上長階，現在卻似個廢人般關在這座島上。他知道自己的渴望在消退，用不了多久，他將不會再想念長階，不會再想念地圖，不會再想念自由，也不會再想離開這裡。
一個半月後，大小姐在工作時突然昏倒，被緊急送往醫院。醫生判斷她患上了一種本地罕見病，需要服用一種由名為岩羊根的花朵製作而成的藥物才能緩解，而這種花朵只生長在閨島外側的懸崖上，採集的危險程度極高，且目前市內沒有存貨，必須有人立刻出發去冒著生命危險採集。
市長急得發瘋，派出了三隻搜索隊前去採集，成功在南方一個村莊附近的空島外側發現了幾株岩羊根，但很不巧的是市內只有一支高空作業隊，並且在幾天前離開了閨島前往其他地方培訓了，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能回來，於是市內只好調用工廠的囚犯。
本來市長打算以斷絕螢火蟲葉供應威脅犯人前往，但架不住大小姐苦苦哀求，改成了以自由為獎勵號召犯人們主動報名。
盔白見這是一個機會，立刻報名參加，同時也有其餘一百多人報名。市長見參加者太多，就偷偷把文件上的「自由」加上一條解釋：只能在部分工作區域自由活動。有幾個善於打探的犯人從上面得知這一情況，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知道了市長的心思，報名者的數量也就銳減。
但盔白依舊踴躍報名，並向管理員表示自己有過在空島外側攀爬的經驗，一定會取回岩羊根。後者向上級匯報後便立刻得到了答覆，將盔白編入了採藥隊伍。
兩天後，一支十人採藥隊伍。每人帶著一個小包在組長的帶領下出發了。
不出所料，德白也在其中。雖然與室友的關係不太好，但盔白依然十分樂意看見這位陰鬱的青年外出活動。
幾個小時後，隊伍途經了一個村子，這正是半年前盔白被抓住的村子。盔白藉口肚子疼，跑進之前曾藏過地圖的廁所里尋找。
這廁所與幾個月前幾乎一樣，只是滿牆的穢物都已干硬，讓盔白好一頓清理。他挖開牆洞，發現旅行包仍然乖乖蜷在裡面，除了有些味道以外並無任何變化，心中不禁大喜。
盔白把包里的地圖和錢都拿出來藏在身上，然後把原來的包埋進土裡，臨走前向它深深地鞠上一躬。
隊伍到達懸崖邊後，組長把十人分成五個小組，每隔數十米安排一組，其中一人負責下去採藥，另一人負責接應。由於是室友，盔白很自然就和德白在一起。
雖然曾在空島側面懸掛過，但看見底下無邊無際的雲層，吹上搖搖欲墜的冷風，盔白還是心中湧起恐懼。不過他很快就鼓起勇氣，自告奮勇下去採摘。德白微微點頭，沒有任何意見。
正當盔白綁好登山繩，扒住地面準備往下探時，他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惡臭，而這次，他似乎終於弄清楚了這股惡臭的源頭——一件永遠會在不經意時出現在他身上的物品，那條項鍊。他看見自己的脖子上正戴著這條熠熠生輝的項鍊，中央的寶石璀璨奪目，卻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惡臭，阻礙了他的一切行動。
「怎會如此？」盔白自言自語，用手緊緊攥住項鍊，於是氣味便消失了。盔白抬頭看向德白，後者似乎正在認真檢查安全繩，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
於是盔白開始慢慢往下探去，摸了四五十步後，看見身旁的岩壁上果然生長著幾叢漂亮的小黃花，知道這就是岩羊根了，伸手全都拔了下來摁進包里，呼叫德白把他拉上去。
上面開始動作，盔白的身體開始上升，逐漸能看見德白那張大汗淋漓的臉。
「你太重了！把包扔上來！」德白拼盡全力大喊。盔白正要扔，突然又被一陣刺激性氣味逼停了動作，他只好再度握住項鍊，直到那異味消失。
「你在等什麼！」德白再次大喊。盔白慌忙把包往上盡力擲去，聽見落地的聲音便喊：「兄弟我扔了，快把我拉上去！」
不過繩子不再有拉力了，德白只是握住繩子盯著盔白看。
「你在等什麼？」盔白大吼。
「我會記住你的，」德白冷冷地開口，「記住你為小姐做出的貢獻。」
「你什麼意思？」
「我不會拉你上來的。」
「為什麼？我是你的室友，我還幫過你那麼多次！」
「所以我會記住你的。」
「那你為什麼要害我？」
「因為你跟小姐走得太近了。」德白的眼裡噴出妒火。
盔白一愣，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只是大喊：「兄弟你先拉我上去，我們可以再商量！我保證我對小姐沒有任何想法。」
德白搖搖頭：「大小姐是我的，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奪走。所以我會掃清我和她之間的一切障礙。」
「你瘋了？圖書館裡少說十個同事，難道你要全殺了？」盔白難以置信。
「那些人以後再說，你是第一個。」德白笑了笑，「事情總得有個開始吧。」
年輕的白薇人大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來，只能緊緊抓住安全繩。忽然他身體一沉，拼盡全力想抓住周圍什麼東西，突然感到右腳踝一陣劇痛，原來卡在了一道石頭縫裡。安全繩的另一端無力地落了下來。
上面的人見他沒有掉下去吃了一驚，但很快就發現他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爬上來，就又放下心來。
「再見了盔白，我會跟上面說是安全繩老化斷裂的。」德白撿起包裹，把設備收好。
「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德白沒有理會，只是最後瞥了盔白一眼就消失在島嶼邊緣。
盔白大聲呼救，但沒有人能夠聽到。他嘗試往上攀爬，但腳已卡在石縫中，四周也沒有其他可支撐的點位，只能像這樣緊緊貼在石壁上。
堅持了近一個半小時，盔白感到全身力竭，知道自己再難支撐，便用上最後的力氣，忍住劇痛將腳抽了出來，隨後身體不可控制地向後倒去，掉進茫茫的雲海，眼中最後的景象是小小的閨島。
墜落中，盔白脖子上的項鍊開始發出耀眼的光芒，並且如星星般閃爍起來，吸引到了遠處一隻巨型鳥類的注意。
那白色大鳥見空中有一件亮晶晶的物事，便轉彎向閃光處飛去，一把將盔白擒在巨大的爪子中。
在空中飛行了數個小時，盔白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堵遮天蔽日的黑影，靠近之後發現那是一座極其巨大的空島，一眼望不見邊緣。
那島嶼白茫茫一片，似是大雪鋪滿，寒氣逼人，好像嚴冬已至。飛過的地帶儘是綿綿雪山，不見半點人煙。
又過了數個小時，盔白看見一棵參天大樹，猜想這大鳥的巢穴就在上面，若是到了巢中，自己定要被開膛破肚地啄食，於是開始奮力掙紮起來。
大鳥見盔白不老實，便低頭想要啄爪中之人，卻不想正中他下懷。當它低頭時，盔白奮力揮出一拳，正中那鳥左眼。動物沒法同時注意兩件事情，一吃痛，爪子便鬆了，盔白又使出平生力氣翻滾起來，從大鳥爪中脫落，順著慣性徑直飛向身下茂密的樹冠中，消失在綠色里，讓那大鳥無處找尋，只好悻悻飛離。
盔白在枝枝丫丫中跌落，最後掉到一個富有彈性的東西上面停了下來。他想伸手揉揉酸痛的肩膀，卻發現無法動彈，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所在之處原來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已經被牢牢地粘在上面，成為了待宰的羔羊。
過了不多時，一個身影出現在樹葉的遮掩中，那是一隻巨大的黑色蜘蛛，接近一人高，渾身長滿粗硬的長毛，八隻烏溜溜的眼睛盯著盔白。
它慢慢爬近，並沒有傷害盔白，而是將他滾動起來，包裹成了一個白色的粽子，掉在蛛網上，盔白這才看見周圍有許多一樣的長條粽子，猜想那些也是同樣落難者，心中不禁十分絕望。
出乎意料，蜘蛛並未吃掉或吸食盔白，而是慢慢離開了此地。在習慣了綁縛後，盔白髮現這蛛絲包裹十分溫暖，若不是被纏繞，恐怕在被吃掉前他就會被凍死。
在恐懼與疲乏中，盔白漸漸沉睡。蛛網上的震動將他驚醒，睜眼才發現已是清晨。
耀眼的陽光越過遠方連綿的雪山，將溫暖的金色顏料塗上他的臉頰，若不是身陷絕境，這一定會是一幅極美的畫面。
抬起頭，發現前日曾見到的那隻大黑蛛在向他爬來，它的背上還有一個細瘦的白色身影，原來是一個身穿白袍的人坐在蜘蛛背上。走近了才看見是一位老婦人，她的身後還坐著一位矮小的白袍老者，先前被擋住了沒能注意到。
那老婦人騎著蜘蛛靠近盔白，發現他已經醒了，便饒有興致地觀察起他。
盔白感到十分不耐煩，便大喊：「你們是什麼人？究竟想怎樣？」
老婦人聽見盔白說話，突然露出一副高興的表情，回頭告訴那老者：「總算有個正常人來了。」
隨後她面向盔白：「你是哪裡人，怎麼到這裡來的。」
盔白便說自己是春蟲人，因不慎跌落被白色大鳥抓住帶到這裡來。
老婦人哈哈笑起來：「原來你是被雪銀雕抓住了，怪不得會掉到這裡來。」
「什麼意思？」
「這裡沒有坐標，正常交通工具到不了這裡。」
盔白思索了一下，見眼前的兩位並無加害之意，便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老婦人看了看太陽：「這裡是潰爛雲朵航線的起點。」
「潰爛雲朵航線？」盔白思索了一下，「那看來我回到雪境了。兩位老前輩，我要去天悼山，請問至福地怎麼走？」
對方又哈哈大笑起來，盔白一頭霧水。
「有什麼好笑的？」
「你的旅行結束了。」
「為什麼？」
「因為這裡早就被長階遺忘了。」
「被遺忘了？那與我有什麼關係？」盔白喊，「我只要知道至福地在什麼地方就行了，我可以到白安去搭空艇再走一次航線。」
「你還沒明白嗎？」
「明白什麼？」
老婦人盯著盔白，看得後者心裡發毛。
「這裡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她平靜地指了指腳下，「白薇的極北，昆塔的前哨，流浪的邊疆——至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