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張龍

  海老大怎麼有這個名?他的官名是張成海,也曾是備受疼愛的兒子,只是多了饞嘴惰勞的毛病。實在不肯吃莊稼人的苦,素性做了牲口經紀人,就是買賣牲口。莊稼人都需要一個好的牲口,大多是黃牛。海老大給眾人的印象似乎和他的職業有關,也許吃了他的虧上了他的當。但他的家一如既往的窮。

  老海爺去了,最大的遺產是一個莊基地,上面兩孔窯,兩間搖搖欲墜土坯草房。兄弟兩妯娌間不免勺子碰鍋鍋碰勺。老人剛過了三七,星期日。張昌國騎著二八大槓從蘋果園剪樹回來,兒子張鳴放羊還沒回來。剛坐到小桌子上墊了兩口大白饅頭,紅薯糊糊剛剛端起,遠遠的傳來一陣陣婦女的哀嚎和孩子的尖叫。張昌國撇下饃饃就兩步並作一步跑出門,門口的糞堆上已經烏壓壓全是人,個個一手端著碗一手指著劃著名,嘴裡不停地給旁邊的人說著什麼。幾個看熱鬧不怕事大的徑直騎在牆頭上。

  「加油建國,就差一點點,把剛才扔正軍的準頭拿出來。明軍加油,真是瓜慫。」

  對面的張佳敏嘴裡吐著煙,一手指著斜對面就朝昌國說,

  「好哥哩,海老大海老二兩家開火了,快看快看。」

  「伯,打了打了」張勇興奮指著人頭攢動的方向,臉漲得通紅,哎!都初一的學生,怎麼沒個大人樣?

  「達,熱鬧。」遠遠跑過來的張鳴掄著鞭子漲紅了臉。

  「羊哩?怎麼不回家吃飯?」

  「都回去了。」張鳴踮著腳卻還看不見,著急的向前溜了。

  「看啥熱鬧?趕急走,看看哪根神經又錯亂了。一時實在不行就把鐵三叫過來處理。」張昌國朝一起從地里回來的站在糞堆上看熱鬧的王有壽、王育才幾個喊了一嗓。張佳敏、王有壽幾個就把碗塞在旁邊家人手裡跟著過去。

  剛進門,衝進耳朵的就是女人的歇斯底里,幾個人互相看個一眼,又快走了一些。轉過一堵小小的土牆,就看見黨秋葉、李紅妯娌兩人互相扯著頭髮嘴裡胡亂的罵,一時向東拐一時向左撇。

  「幹啥哩?都不要臉了?鬆開!」張昌國哆嗦著食指,幾乎要戳到兩婆娘鼻子,一聲大喊。

  「快,茹茹,嫂子,快拉開這兩個瘋婆娘。」張佳敏回頭朝自家婆娘和嫂子說。

  一個溫婉一個幹練的兩個婦女帶了幾個媳婦有的勸有的拉也有的索性抱,將兩個婆娘分開。黨茹茹拉著老大媳婦不停的說,用手把凌亂的頭髮收拾著。海老大的媳婦黨秋葉哭著說著。黨欣巧拉著老二媳婦李紅低聲勸說。

  李紅伸出胳膊,「你看,你們看!全是血。」不停的哭。

  張昌國指著依然不停叫喚的她們,「快別羞先人了!都幾十的人了,娃都上高中,還這樣?有意思不?」

  「好了好了,再別叫喚,誰不知道誰?豬別嫌老鴉黑,都不是好東西。」王有壽指指這個點點那個就跟著進去。

  圍觀的人一陣不合時宜的笑。女人們都不由瞪了瞪有壽,有壽一副馬克思列寧的神聖,丟下她們就走了。

  留下黨茹茹和黨欣巧幾個婦女不停的勸解兩人。

  「我打死你,正軍哥。」從頭上傳來一串尖細的喊聲,「啪」的一聲一個大土疙瘩就砸在有壽腳邊。

  「你個小混蛋,你這壞傢伙,砸死哥呀?!」

  張昌國這才看見海老大家正上高三的大兒子張正軍在地上蹲著,不停的揉著腿,老二張明軍老三張小軍一手拿個籠罩在頭上一手拿土疙瘩不停的朝上輪著。窯頂上張成濤的大兒子張建國不停的向下扔土疙瘩,還不停的大喊大叫。老二張建黨在旁邊跳著喊著「沒打著」。

  「滾下來!幹啥哩?都停下。」昌國在明軍、小軍屁股上踢了一腳,又指著窯頂的兩個。

  「兔崽子,快下來,不害怕呀?真真是廁所里打燈籠——找死哩。都他媽的不要小命了?」有壽指著窯頂瞪著大眼。

  明軍小軍剛要罵,回頭一看就悻悻的丟下手裡的東西跑去照顧自家哥哥。窯頂的兩小子一探頭,瞧了一下,馬上一溜煙就沒影了。

  「成海成濤你兩死哪了?雞蛋皮擦屁股——克里馬叉,滾出來!」昌國朝放滿老海爺撿的破東破西的院子喊。

  「好了好了,吃飯去。沒見過!」佳敏朝院子裡外的人揮揮手。突然「轟」的一聲海老大鄰居黨金奎的糞堆塌了,臭味、塵土一下瀰漫成一團。一群人嘻嘻哈哈就散了。

  海老大海老二一個從麥草垛一個從磚堆子閃閃躲躲的出來,羞赧著,臉、頭幾乎要縮到褲襠。


  「幹啥哩?要臉不?沒事幹和地較勁去。一個個地里的枯草都一人高,連麥都看不著,好意思窩裡鬥?老大沒老大樣,老二也是個慫貨,兩窯,兩破窯有什麼好爭的?有本事自己掙去蓋去。」昌國直氣的恨不得一人一個巴掌。

  「繼續,繼續,你兩厲害。到沒人處一圪蹴,讓老婆娃打架?雞吧的,你兩是人不?」佳敏叼著煙深深的朝地上唾了一口。

  「沒事幹呀?後晌午開始學剪樹。你兩的果園快成草園。蘋果園是咱的希望。」有壽握著拳頭。

  兩人也不嘟囔只是點頭,兩隻手不安的擺來晃去。

  「壽,你吃完飯就過來盯著,叫這兩貨到地里,學不會剪樹打死這兩貨,實在不行,學學過去的做法,給這兩個開個會。害的咱連飯都吃不成。春耕春耕,小麥沒收成,公糧怎麼辦?今年果園該交農林特產稅吧?哎!不知道政策有沒有變化。咱農民苦呀!」昌國神色銷索。

  「哎!麥子要澆水,咱連像樣的水渠都沒有,引黃都喊了好幾年。連水的影子都沒有。拿什麼澆?」佳敏嘟囔了一句。

  「你喊什麼?好歹是國家的人。旱澇保收!」王育才瞪著眼。

  「行了。都上有老下有小,誰笑話誰?當年你不好好上進誰把你怎麼辦!」昌國罵了。

  走出海老大的破院子,正午的陽光懶散的鋪著,蘋果花正脹著花蕾。梨、杏花已是滿樹怒放。

  看著所有人離去,海老大低頭收拾被幾個混小子打爛的大木門。媳婦娃娃們蔫不拉幾的悄悄回來。吃飯上學幹活誰也不打擾誰,整個院子一片沉寂。

  兩孔藍磚砌成的窯洞在陽光下無精打采的窩著。海老大是左邊的窯,海老二是右邊。窯面子正頂上是一個兩尺左右的天窗,上面用些半截磚胡亂擺個回字形。窯面子或右或左一個大窗,冬天用棉絮子或塑料紙來擋風,玻璃是沒有的,一者要花錢購買,二者孩子太多太調皮,不知道幾時就被打壞。夏天就敞開,家裡人皮粗肉糙,就不用講究。窗欞的油漆斑駁,上面塵土層層,窗台的磚塊鬆動,磚塊的菱角已是圓潤。走進海老大的窯洞,按道理或者按其他人的窯洞布置,剛進窯門,窯的右邊靠牆是一個方桌,方桌兩旁分別是兩個靠背椅子,來個客人就在這兒喝茶說話。如果人多了,例如過年或者紅白喜事,就在方桌前放一條凳供人喝茶說話。方桌的正上方一般都是上山或下山虎甚至松鶴延年一類祝福吉祥的圖畫,還有更多人家掛的是領袖圖畫,尤其是毛主席的圖畫居多。這一切在海老大的窯洞都是沒有的。一進門,偌大的窯洞一片混亂。右面牆下先是堆積了幾袋糧食,糧食上扔著沾滿泥巴的衣服。再是幾個用磚塊支撐的桌子,桌子上有煤油燈、毛邊的書本、吃剩的沒有洗刷的碗碟筷子。最後是幾個用磚塊支起的櫃和箱子。右面窗下首先和別人家是一樣的布置。都是一個大土炕,一二縷陽光照來,灰塵和飛絮並舞。一炕頭滿是胡亂堆放的黑色花紋被罩的被子和枕頭,炕上的被面子和單子皺巴巴。再就是灶頭和案板。上面也細細鋪了一層菜根,刀上有些菜葉,調料瓶有一行沒一行的擺著。然後就是一些農具:犁、鋤、杴、耱、叉橫七豎八。

  出了窯就是那歪七扭八的草屋,別人家都是餵養牲口的地方。本來海老大是牲口經紀人,也應該有幾頭蓄養的牲口,但是沒有的,這裡只有老海爺撿拾的還沒有賣掉的垃圾。

  屋外有兩棵樹,一棵是細細的長滿剛開放桐花的桐樹,院子裡隱隱遊蕩著一股香甜。另一棵是像收起的傘的蘋果樹,樹上零星的點綴著些素雅的蘋果花。

  海老大整整一個晌午都在修門。他家的大門是:靠著土牆立了兩個根木樁就是門柱,幾根粗大的用釘子釘成田字形的蘋果枝就是門的框架,幾十根細細的蘋果枝枝填充進去就是一大門,然後用鐵絲固定在右邊的木樁上,關門時抬起靠在左邊的木樁上,用一個鏈子套起來,再用鎖子鎖上,這就是一個大門!和其他人蘋果園的簡易門差不多。由於沒有細嫩的蘋果枝,其實是懶得挪一挪自己的貴腳去果園罷了,海老大只是先把木框架用釘子釘得端正,把折斷的細細的蘋果枝馬虎的纏在上面。雖然大門依然簡陋,但總算有了門的大概。

  海老二幫哥哥收拾了一時就被封海的三缺一喊去了。黨秋葉在旁邊咯吱咯吱搖著窖水洗衣服,皂角丟了一地。她搭好衣服就出去了。海老大嘆息了幾聲,收拾了皂角,呆呆看著繩子上已經凍得硬硬的沒有明顯泥土痕跡但依然有些污漬的長褲短襖。又想起昌國剪樹的話頭就耷拉著兩腿向村外去了。

  太陽掛在了西邊的半牆頭上,大約下午三四點。上初中高中的孩子背了夠吃三天的饃饃、一點或蘿蔔或白菜的菜餚和一瓶油潑辣子就結夥成群的上學。張鳴叫了張永、張民一起走路上學。初中是在本鄉,走路就是半個小時。一路上說著笑著追著趕著非常熱鬧。


  正軍明軍面對只有四五個黑饃饃發愁。

  「媽,這夠不?」上初二的明軍拉著秋葉的衣服,一臉疑惑。

  「我上高三,七月就高考,星期三不能回來,可能要考試,就不能多拿些?」正軍眼巴巴看著。

  秋葉咬咬牙,又給大兒子添了三個,再把明軍的取了兩個給正軍。

  「十個饃,好不?」秋葉看著正軍。

  正軍背了饃和鹹菜,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吃啥?」明軍急了。

  「你哥路遠,明個媽再借些面,趕緊蒸了就給你送到學校。」

  「咱家的麥怎麼不磨成面蒸饅頭?」旁邊的小軍問。

  「去去去,等你大有時間有錢就磨麵,讓你吃個夠。現在別搗亂。」秋葉撥開小軍。

  「快上學去,快遲到了,都走快些,看車點。」

  家裡安靜了。秋葉的眉頭皺得更深。

  一群群咩咩叫的羊從門前經過,尤其黨金奎家的羊只只健壯。黨金奎從農業社時就給隊上放羊,身上的煽氣味離八十丈都能熏死個人,他走過路過還要唱過,惹得一路的媳婦姑娘前俯後仰的笑。

  按照時間,上地的上學的差不多該回來了。有的家裡已經炊煙裊裊,這是給他們稍稍做些晚飯。

  如果有匠人,就必須有幾個菜和一個湯。農村的飯是這樣的,早晨六七點上小學的娃娃上地的大人都是揣個饃拿些水去的。嘴刁的娃用紙裹些辣子面面和鹽,下課下自習後,饃蘸著去吃,一邊辣得齜牙咧嘴一邊樂之不疲。早上有一節自習四節課,十一點半放學吃飯。一點半上到晚上六點。家裡人幹活干到早上九點到十點回家吃早飯,農村都是體力活,也許清水寡湯不耐飢。給上學的娃把飯熱到鍋里留好門就上地去。三點到四點吃午飯。然後一直到晚上睡覺也再不吃。光景好的過日子細緻的,在大人孩子晚上回來一起吃點,順便拉拉家常說一說這一段時間的計劃和打算。完了才去給牲口鍘草,晚上還要給牲口放兩次草料。

  一臉一身土的昌國架著牛拉了一大車蘋果枝枝回來了。在斜陽下,亂糟糟的頭髮、巨大的拉拉車、一頭緩步走著、嘴裡不停咀嚼還搖尾巴的牛顯得特別悲壯特別田園。欣巧估摸著時間擺好一碟油潑辣子、一碟醋溜白菜和幾個熱氣騰騰的蘿蔔包子就候在門口。看見了就趕忙上前卸牛卸車。

  「明天我也去,娃都上學,家裡不用太操心。」欣巧抱了一捆枝枝整齊的摞好。

  「還別說,明天就要打石硫合劑,一時趕快熬好藥,明天一大早咱就開始打藥。駕,牛回圏去!」

  摞好樹枝,昌國拍拍衣服,洗了一把臉。欣巧拿起包子吹吹遞給昌國。

  「你趕緊吃,我把藥管子收拾好,早早灌好水,你把藥一熬一配,看明天能不能打完。」

  「我打藥你打氣,找幾個口罩,都戴好。先吃兩口,不要急。」

  「能不急?果園好幾年了,今年正式結果,去年賣了兩千多,今年能賣多少?想想都覺的高興。公社時,你們男人在工地幹活,我一個人在家掙公分,拼命的幹活,比人家兩口子在家都掙得還多。誰知道就那樣沒聲息的公社散了。咱日子也沒好過。咱做點心烤瓜子到處趕集買賣,沒黑沒明的,也沒見日子好過。人家說栽蘋果好,全村大多數都栽。咱把樹當爺一樣的伺候,今年能多賣錢了,我能不急?你看娃娃們眼瞪瞪都大了,不然以後咋辦?」

  「好好好,都趕急些。」夾了一筷子白菜,「聽專家說,要把花花摘一些,人家叫疏花。他們說樹的營養是一定的,蘋果越大越值錢。打完藥就開始疏花,疏完花還要疏果,疏完果就開始套袋,套袋完還要打藥,打完藥就開始夏季修剪,修剪完就可以賣早熟果。一年一年周而復始,活多著哩!」

  「這和居家過日子是一樣的,掙得錢是有限的,娃越多肯定有照顧管理不到的。這道理很明白。先把藥打完再說。日子長著哩,千萬別想太多。飯要一口一口吃,活還是一件一件干。」欣巧喝了一碗溫開水就鑽進廚房收拾。昌國端著油潑辣子放到廚房。

  「行了行了,你快熬藥去,我一會兒把管子拿出來拾掇拾掇。」欣巧迅速洗完又跑到耳房翻騰打藥機子和管子,試了幾下,覺得沒問題就連抱帶拽的裝上拉拉車,仔細看了幾遍才放心。

  沒一時,難聞的硫磺味就在村莊到處飄起。一彎斜月沉沉時,村莊才漸漸安靜。偶爾亮起燈也是一個男人匆匆出來,急急的到牲口圈,看牛吃的怎樣,又趕快給牛拌好料,看著牛好好吃起來才寵溺的摸一摸拍一拍牛頭才離開牲口圈去再一次睡覺。

  夜才靜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