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鄉愁
張龍
一
歷史的車輪總是轟轟烈烈卻又消無聲息，在你我這滄桑的面容上刻下一道道燦爛而又憔悴的傷痕。熱的冷的素的葷的這些所謂美味佳肴式的痛苦和幸福我們都已經嘗過，又何必計較太陽的東升西落大江大河的滾滾東逝？不要聲喚，不要張揚，不要顯擺飽含熱淚的雙眼，昨天的你我還是飢餓著肚子空洞著思想！一切的現實和過往都是半斤八兩，蛤蟆不笑鱉趴下，手底下都麻利些，努力的去勞動和積極的去生活。你看，太陽落了山，懶漢搭了腰！快，該幹活了，該熱烈的生活。
這個村橫七豎八朦朦朧朧，逛來溜去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一樣的家長里短，一般的堅韌耐勞。這個村叫什麼？對，你家的阿狗阿貓尚有個名兒，我也姑且杜撰一個，好應個景，就算莊村吧！莊村不過幾百幾千號人而已，但五臟俱全，不好意思，什麼鳥都有。令人談不上恨說不出愛，即使這是生我們養我們的家園。太稀鬆平常，有平地有溝壑，有貧窮也有富裕，有聰明更有痴呆，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搜腸刮肚的要去歌唱，卻只是滿腹無奈。總想祭獻點什麼給這生我養我的骯髒的美麗的村落，來點綴無情缺愛的天空，證明以往的存在。就像要對著這什麼曉月明月峨眉玉鉤要撒泡淋淋盡致的尿水證明自己的狂妄和呼吸。喊著「天狗吃月亮呦」的舊話題，總想把愛和恨一聲聲聊起。
一個人的生命走向墳墓，這是開端還是結束？來如清風去如流水。老海爺死了。這世上一絲一毫從此與他不再相見。
老人渾濁的雙眼，枯巴巴滿布皺紋的臉就像陰乾的抹布隨隨便便堆起了一群模糊的五官。穿著烏七八糟塗抹的黑光油亮的厚厚的老棉襖，用一根馬馬虎虎的繩子扎紮實實捆在干廋彎曲的腰胯間。一雙船似的鞋子撲哧撲哧有板有眼由遠而近。一根豎著兩三枝條的順手拉來的木棍就是所謂的拐杖。
老人蹣跚著蹣跚著，從溝到家，從家到村頭電線桿，攬著滿是垃圾精華的籃子，眼神呆呆望著去往縣城的土路。一頭的亂糟糟的白髮夾著草節在淒涼瑟瑟的西北風中舞動。路人總是匆匆，胡亂的和老人打個招呼就快馬加鞭了，也許每個人家裡藏著溫暖窩著幸福。究竟過年了！海老大大年三十趕集去了——老人的大兒子。
海老大一身的牲口的騷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是濃濃的。未老先白的頭髮像騾子馬剛剛從地上打了幾個滾一般亂亂糟糟。身子似乎永遠軟塌塌的，說話也膽膽怯怯。就像我自家屋那腰圓體胖的敏叔說的那樣，腰裡沒錢瓮里沒糧，靠在樹上像個死狗，人聽他說話全當放屁。海老大走過來時，小小的眼兒眯眯的盯著地，緩緩的慢慢的仿佛琢磨該不該這樣、會不會犯法似的。他一大早就拉了一頭牛一頭騾子深一腳淺一腳在雨雪交加的宏偉背景中迤邐而去。肚子裡尚有一二個饃饃的支撐。看著三個半大小伙整整齊齊橫在冰冷的土炕上。海老大搖搖頭，眉毛皺得更深一些。屋裡老海爺張著掉完牙齒像黑乎乎狗洞的、吐著悠悠長長令人不敢恭維的腐朽氣味的、要吃要喝的嘴巴長一聲短一聲的哎呦。哎！年來年去，老海爺一把汗一把淚拉扯大了海老大海老二。也分別娶了不懶不勤的好歹性別是女的媳婦。海老大隻好趕集去了。終究過年呀！賣了牛和騾子掙個幾元幾毛三瓜兩棗，好歹也要有些年貨安慰安慰灶王爺和家裡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嘴。他揣上老婆塞的多半個饃饃等不了水開就去了。
祥和的年在稀疏的紅色和嗶哩啪啦的鞭炮聲里如約而至。後來打牌喝酒祝新年幸福吉祥時，王有壽說海老大回來了，牛沒了，騾子是牽著的，不知是賣了還是打牌了？只是好像腰更彎了。旁邊的黨金魁說好像海老大家裡大年三十的夜裡還吵鬧著什麼。壯的和牛一樣的王進才咣的把酒杯砸在方桌上，悶聲說，先把自己鞋窟窿的草拔淨了再說人家。於是大家有一句沒一句談論起別的事情，雖然農村喜歡探討你家長他家短，但過年了，少談一些霉霉事兒肯定沒錯。
正月初五，老海爺駕鶴西去。弔喪的人回來說老人的臉白煞白煞，肢體僵僵的，他們一家子在熱熱鬧鬧吉祥幸福的農曆年居然是冰鍋冷灶，太讓人難以想像。
初六的上午。東拼拼西湊湊，老海爺正好入墳了。免去一頓或者幾頓的酒飯，一村人在忙碌的拜年間隙抽出了初六埋葬享年六十五的老海爺。單調的嗩吶在風裡淒淒迴響，又順風消失的無影無蹤。捲起的紙錢四處溜達。海老大捧著先父的遺照痴痴傻傻的跪著，兄弟張成濤無言的緊緊的跟著，媳婦們稀疏的嚎啕幾聲。執事的張昌國喊一嗓卷墓了！一群鄰居吐著七分錢一盒的猴上樹過濾嘴香菸環站著把土鏟進連夜挖的墳墓。墳墓在一個能照見太陽的土坡下，墳窯正對著溝，那是蒼蒼茫茫的、老人和他的先輩放過羊流過汗背過麥割過草打過棗的溝。墳窯里並排著老海爺的兩個老婆。是的，咱老海家也曾洋氣闊綽過。嗩吶聲大起，孝子孝孫賢妻良母曲曲折折迴環往復搶地而哭。小孩子穿插在一座座下跪的白人間，不時有幾聲尖細掠過。紙錢盤旋著盤旋著飛得更高更亂。
天陰沉沉像海老大抹鼻涕的爛布頭。遠方拆了舊房蓋著新房，愈發讓人舒適。零星幾隻枯葉在光禿禿刺向天空的樹枝上肆意搖曳，不幸的一片落下，划過莫名的曲線，伴著紙錢燃起的煙兒在土地上旋轉，旋過海老大的臉，跨過老海爺和他兩位夫人的墳墓。
海老大，一群白色的人，一群黑乎乎的人，回師了！給茫茫的溝壑添了一座新墳。唱一句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總歸需要死的。活著他媽的還要活著，擺擺手，拍拍土。溝里似乎還飄著幾縷煙，像老海爺曾經的大煙杆。
埋葬了老海爺，人們該走的親戚還是要走。有騎自行車帶著媳婦娃娃的，有拉著架子車馱著一家老小的，甚至有徒步扛著禮物走路的。一年到頭了，和親戚們見個面面說個話話，積攢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喜怒哀樂總是需要一個傾訴。就這樣，忙忙碌碌的新年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飄然而過，轉眼就是十五了。
正月十五不僅要去打社鼓更要祭祀祖先。打社鼓可不是只為了娛樂娛樂，更要用鑼鼓驅走一年的晦氣和霉運。各隊的鑼鼓隊先在一起進行一個小小比個賽熱鬧熱鬧，那場面的確是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比賽結束就回到各隊，一家一戶去敲，主人們會拿出煙和瓜子糖來犒勞。甚至有些主人還會讓鑼鼓隊特意的在家裡轉一圈，在每個屋子都敲一敲，連牲口窩也不空過。用他們的話說就是震一震驅一驅圖個吉祥。
吃了下午飯，各家各戶就準備好香、蠟、紙、紙紮或搖錢樹和祭品要去祖先墳前祭祀祭祀。當家的男人帶領家裡的男性成員去自家的墳里，女的則和丈夫或孩子到自己長輩的墳前祭祀。那時候田野里處處青煙，小路大路上你來我往，互相問候祝福新年好。熱鬧中更有對美好未來生活的憧憬。
十五過完，農家人就正式開始一年的辛苦勞作。
一
歷史的車輪總是轟轟烈烈卻又消無聲息，在你我這滄桑的面容上刻下一道道燦爛而又憔悴的傷痕。熱的冷的素的葷的這些所謂美味佳肴式的痛苦和幸福我們都已經嘗過，又何必計較太陽的東升西落大江大河的滾滾東逝？不要聲喚，不要張揚，不要顯擺飽含熱淚的雙眼，昨天的你我還是飢餓著肚子空洞著思想！一切的現實和過往都是半斤八兩，蛤蟆不笑鱉趴下，手底下都麻利些，努力的去勞動和積極的去生活。你看，太陽落了山，懶漢搭了腰！快，該幹活了，該熱烈的生活。
這個村橫七豎八朦朦朧朧，逛來溜去好像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一樣的家長里短，一般的堅韌耐勞。這個村叫什麼？對，你家的阿狗阿貓尚有個名兒，我也姑且杜撰一個，好應個景，就算莊村吧！莊村不過幾百幾千號人而已，但五臟俱全，不好意思，什麼鳥都有。令人談不上恨說不出愛，即使這是生我們養我們的家園。太稀鬆平常，有平地有溝壑，有貧窮也有富裕，有聰明更有痴呆，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搜腸刮肚的要去歌唱，卻只是滿腹無奈。總想祭獻點什麼給這生我養我的骯髒的美麗的村落，來點綴無情缺愛的天空，證明以往的存在。就像要對著這什麼曉月明月峨眉玉鉤要撒泡淋淋盡致的尿水證明自己的狂妄和呼吸。喊著「天狗吃月亮呦」的舊話題，總想把愛和恨一聲聲聊起。
一個人的生命走向墳墓，這是開端還是結束？來如清風去如流水。老海爺死了。這世上一絲一毫從此與他不再相見。
老人渾濁的雙眼，枯巴巴滿布皺紋的臉就像陰乾的抹布隨隨便便堆起了一群模糊的五官。穿著烏七八糟塗抹的黑光油亮的厚厚的老棉襖，用一根馬馬虎虎的繩子扎紮實實捆在干廋彎曲的腰胯間。一雙船似的鞋子撲哧撲哧有板有眼由遠而近。一根豎著兩三枝條的順手拉來的木棍就是所謂的拐杖。
老人蹣跚著蹣跚著，從溝到家，從家到村頭電線桿，攬著滿是垃圾精華的籃子，眼神呆呆望著去往縣城的土路。一頭的亂糟糟的白髮夾著草節在淒涼瑟瑟的西北風中舞動。路人總是匆匆，胡亂的和老人打個招呼就快馬加鞭了，也許每個人家裡藏著溫暖窩著幸福。究竟過年了！海老大大年三十趕集去了——老人的大兒子。
海老大一身的牲口的騷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是濃濃的。未老先白的頭髮像騾子馬剛剛從地上打了幾個滾一般亂亂糟糟。身子似乎永遠軟塌塌的，說話也膽膽怯怯。就像我自家屋那腰圓體胖的敏叔說的那樣，腰裡沒錢瓮里沒糧，靠在樹上像個死狗，人聽他說話全當放屁。海老大走過來時，小小的眼兒眯眯的盯著地，緩緩的慢慢的仿佛琢磨該不該這樣、會不會犯法似的。他一大早就拉了一頭牛一頭騾子深一腳淺一腳在雨雪交加的宏偉背景中迤邐而去。肚子裡尚有一二個饃饃的支撐。看著三個半大小伙整整齊齊橫在冰冷的土炕上。海老大搖搖頭，眉毛皺得更深一些。屋裡老海爺張著掉完牙齒像黑乎乎狗洞的、吐著悠悠長長令人不敢恭維的腐朽氣味的、要吃要喝的嘴巴長一聲短一聲的哎呦。哎！年來年去，老海爺一把汗一把淚拉扯大了海老大海老二。也分別娶了不懶不勤的好歹性別是女的媳婦。海老大隻好趕集去了。終究過年呀！賣了牛和騾子掙個幾元幾毛三瓜兩棗，好歹也要有些年貨安慰安慰灶王爺和家裡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嘴。他揣上老婆塞的多半個饃饃等不了水開就去了。
祥和的年在稀疏的紅色和嗶哩啪啦的鞭炮聲里如約而至。後來打牌喝酒祝新年幸福吉祥時，王有壽說海老大回來了，牛沒了，騾子是牽著的，不知是賣了還是打牌了？只是好像腰更彎了。旁邊的黨金魁說好像海老大家裡大年三十的夜裡還吵鬧著什麼。壯的和牛一樣的王進才咣的把酒杯砸在方桌上，悶聲說，先把自己鞋窟窿的草拔淨了再說人家。於是大家有一句沒一句談論起別的事情，雖然農村喜歡探討你家長他家短，但過年了，少談一些霉霉事兒肯定沒錯。
正月初五，老海爺駕鶴西去。弔喪的人回來說老人的臉白煞白煞，肢體僵僵的，他們一家子在熱熱鬧鬧吉祥幸福的農曆年居然是冰鍋冷灶，太讓人難以想像。
初六的上午。東拼拼西湊湊，老海爺正好入墳了。免去一頓或者幾頓的酒飯，一村人在忙碌的拜年間隙抽出了初六埋葬享年六十五的老海爺。單調的嗩吶在風裡淒淒迴響，又順風消失的無影無蹤。捲起的紙錢四處溜達。海老大捧著先父的遺照痴痴傻傻的跪著，兄弟張成濤無言的緊緊的跟著，媳婦們稀疏的嚎啕幾聲。執事的張昌國喊一嗓卷墓了！一群鄰居吐著七分錢一盒的猴上樹過濾嘴香菸環站著把土鏟進連夜挖的墳墓。墳墓在一個能照見太陽的土坡下，墳窯正對著溝，那是蒼蒼茫茫的、老人和他的先輩放過羊流過汗背過麥割過草打過棗的溝。墳窯里並排著老海爺的兩個老婆。是的，咱老海家也曾洋氣闊綽過。嗩吶聲大起，孝子孝孫賢妻良母曲曲折折迴環往復搶地而哭。小孩子穿插在一座座下跪的白人間，不時有幾聲尖細掠過。紙錢盤旋著盤旋著飛得更高更亂。
天陰沉沉像海老大抹鼻涕的爛布頭。遠方拆了舊房蓋著新房，愈發讓人舒適。零星幾隻枯葉在光禿禿刺向天空的樹枝上肆意搖曳，不幸的一片落下，划過莫名的曲線，伴著紙錢燃起的煙兒在土地上旋轉，旋過海老大的臉，跨過老海爺和他兩位夫人的墳墓。
海老大，一群白色的人，一群黑乎乎的人，回師了！給茫茫的溝壑添了一座新墳。唱一句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總歸需要死的。活著他媽的還要活著，擺擺手，拍拍土。溝里似乎還飄著幾縷煙，像老海爺曾經的大煙杆。
埋葬了老海爺，人們該走的親戚還是要走。有騎自行車帶著媳婦娃娃的，有拉著架子車馱著一家老小的，甚至有徒步扛著禮物走路的。一年到頭了，和親戚們見個面面說個話話，積攢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喜怒哀樂總是需要一個傾訴。就這樣，忙忙碌碌的新年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飄然而過，轉眼就是十五了。
正月十五不僅要去打社鼓更要祭祀祖先。打社鼓可不是只為了娛樂娛樂，更要用鑼鼓驅走一年的晦氣和霉運。各隊的鑼鼓隊先在一起進行一個小小比個賽熱鬧熱鬧，那場面的確是鑼鼓喧天人山人海。比賽結束就回到各隊，一家一戶去敲，主人們會拿出煙和瓜子糖來犒勞。甚至有些主人還會讓鑼鼓隊特意的在家裡轉一圈，在每個屋子都敲一敲，連牲口窩也不空過。用他們的話說就是震一震驅一驅圖個吉祥。
吃了下午飯，各家各戶就準備好香、蠟、紙、紙紮或搖錢樹和祭品要去祖先墳前祭祀祭祀。當家的男人帶領家裡的男性成員去自家的墳里，女的則和丈夫或孩子到自己長輩的墳前祭祀。那時候田野里處處青煙，小路大路上你來我往，互相問候祝福新年好。熱鬧中更有對美好未來生活的憧憬。
十五過完，農家人就正式開始一年的辛苦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