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木狼(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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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來了?」

  「二哥……」

  霍曼跑回家時恰巧遇上從角斗場回來的何辛文,他本想悄咪咪藏在轉角,等到何辛文進門後再露出身子,卻沒想到這次居然失算,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便料到了結局。

  「一個人回來的?」

  「路上遇到了沙暴,漢高他……」

  「回來就好,進門吧。」何辛文話音剛落便轉身離去,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霍曼對這份關心倒是一驚,不過也再沒多想,只是嗯了一聲後再無言回應,低頭走出轉角的陰影,跟著二哥進了家門。

  「你見著過那個孩子了?如何呢?」何辛文回到屋子後便坐到那金絲軟毯上頭,瓦克娜·伊莎穿著金絲長衫跪在一旁為他斟茶,提前回來布置晚宴的鄭朔則身著一襲中洲傳統便服,白帽白衫,倒真像極了位家中管事。

  「吾聞東洲莊楚山中有一怪鳥,此鳥生於大樹枝頭,待到羽翼豐滿後,卻在三年裡不鳴不飛,渴則飲朝露,飢則食木蟲,待到一日天雷震,仰頭高鳴破黑雲,頓時,烈日高照,彩鳳展翅,眾人見之無不嘆曰:『蟄土之蟲,藏身之鳥,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先生評價恐有過之,但我也好奇,這只不鳴鳥何時將鳴。」

  「或是蒼穹震動,或是難含瑕垢,人各有異,不可不謂時勢造英雄也。」

  「時勢造英雄,而英雄再造時勢,恐天下不過一閉尾之圓,千年事相同。」

  「若未見過山巔奇景,便談雲霞之玄妙,恐難服眾。」

  「慎明這是點我?」

  「臣下不敢。」

  鄭朔說完此話後便作揖離去,而何辛文搭手於膝,掌中茶麵微動,泛起的粼粼微波,映出他那雙月牙眼來。

  「伊莎,可以隨我去晚宴嗎?」

  何辛文的溫柔如春風裡的酒香令人沉醉,伊莎詫異地猛然抬頭,她也醉了,以至於使手中碗盞打顫,男人在聽到砰砰聲響的瞬間便伸手將這些玻璃陶瓷作物一把奪去,慢慢放在地上。

  「我不需要奴隸。」他說。

  「隨我去吧。」他的聲音幾近懇求。

  伊莎點點頭,臉憋的通紅卻再也沒能說一句話來。

  「我為你留了瓶香料,願意的話就用上些吧。」何辛文說完後嘆了口氣,起身也向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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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雅達爾是你母親的姓,你的祖父曾在遙遠西方建造起高聳入雲的宮殿。」

  霍曼坐在毛毯上頭,手裡攥著一張手掌大小的畫像,畫上是一位女子,長發碧眼,雖因畫布泛黃而導致其面容穿著變得模糊,但卻也難減其雙眼傳神之溫柔。

  「母親。」

  霍曼輕輕撫過畫像,這是如今這世上,他僅剩的精神託付之地。

  七歲以前,他和母親住在一間土瓦房裡,房子不大,屋外頭養著雞羊,母親會在晴朗的夜裡在院中鋪上張毛毯,帶著他看天上星星,給他講西洲的故事。

  如果可以,霍曼願意用現在的一切去換回那七年的模糊記憶,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的光陰如長河流淌,洗卻了他太多回憶。甚至於今日,他每晚入睡以前都要將存在腦海里的,關於母親的記憶進行整理。他害怕,他害怕那天醒來時候會忘記某個細節,或是母親為他理髮,或是母親煎的肉排香氣……

  「雅達爾,只要你活著,你的母親也就活著,只要你活著,金玫瑰家族(1)就沒有滅亡。」

  金玫瑰,多麼陌生的詞彙。

  霍曼不明白大人們到底怎麼了,無論是熟悉卻又陌生的母親還是那個陌生然而熟悉的父親,他們總把家族、榮耀、徽章提在嘴邊,可霍曼不懂,他不過是想和身邊孩子一樣,能夠待在父母身邊,為母親洗衣,和父親擊劍。

  「雅達爾,快快長大吧,頂天立地。」

  母親,母親!你為何在彌留之際不願意對你的親兒說句我愛你,而是要我快快長大,是因我的肩膀太窄扛不住金色榮耀,還是我的胳膊太過瘦弱不能驅趕虎狼。

  母親……我長大了,可我依舊維護不了你所說的尊嚴。

  「霍曼,不要哭啼,尊嚴只有靠刀劍才能爭取,古哈爾家的男人是漠中虎豹,你的膽小與怯懦只會讓父輩蒙羞。」


  「可……」

  「婦人之仁,果真是在母親奶水中養大的孩子……」

  霍曼漆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男人搖頭的樣子,可他的臉太過朦朧了,以至於霍曼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忘記了他的容貌。

  或許就是忘記了,又或許是因為不願想起。

  父親啊,我多想質問你,母親病重時你身在何方?

  我本就是在母親乳汁下哺育長大的孩子啊,我在金玫瑰徽章下學習了貴族禮儀。我會擊劍、會朗誦、會製作那些精良的手工,我和我的兄長們本就不一,我不會把腳踩在奴隸身上,我也不會欺負衣衫單薄的女傭,我更不會視他人生命如草芥!

  「懦夫!什麼金玫瑰早被鐵騎踏碎成泥了!還什麼皇親貴胄,不過都是柴刀下等死的羔羊,什麼金貴小姐,不過是我們身下……」

  混蛋!混蛋!混蛋!

  霍曼的身體顫抖著,來自他腦海的怒吼將原先的一切幻境擊碎,他早已記不得這是誰的挑釁了,是長兄?還是二哥?又或者是哪家的賤種?都不重要了。但至此之後,霍曼放下了曾經母親教給他的憐憫、同情,他開始變得和自己兄長無異,冷血、無情。

  多麼可怕的變化,儘管霍曼每夜向天神、向母親禱告寬恕自己的罪行,可他依舊會被噩夢驚醒。

  「這是我教給你的嗎?」母親抬手質問道。

  「你不配做我的孩子!」母親生氣喊道。

  「賤種!」父親搖搖頭,轉過身去。

  「屈辱!」父親和母親的聲音一道如雷響起,但霍曼抬頭,卻再不見二人背影。

  霍曼用左手將那如觸電般的右手緊緊握住,他不知何時自己竟流出了眼淚,也不知何時汗水浸透他的衣裳。

  「母親,我是你的孩子啊。」

  木門輕顫,敲擊聲隨後而至。

  「三公子,要準備晚宴了。」是鄭碩的聲音。

  「知道了。」霍曼強壓住內心將要衝出的野獸,讓聲音儘可能如平常一般。

  他閉著眼,感受全身氣流逐漸在緊繃情緒中匯聚為一個圓點。

  「這是金玫瑰的尊嚴。」他低聲說道。

  「母親,請為我驕傲吧。」霍曼站起身,拉開了藏在床邊的暗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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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彎月高掛,四方無雲。

  半鏤空式的庭院中間是一方水池,尊貴的客人們圍池而坐,隔岸隔霧不相望。

  這池裡的水一日一換,池底有先進的排水裝置,只要打開閥門,就能將水排到地底與地下暗流匯聚。

  愚人王耶律康坐在主座,阿格翰和何辛文分至左右。

  耶律康好酒,一手捧著熔有金龍的酒桶,其中冰塊框框作響,何辛文今日也免不了酒,但只是三杯入腸,臉頰兩側就泛起了朵朵紅浪。

  「你這酒量,不行。」耶律康笑著摟過站在何辛文身邊侍奉的婢女。

  「大人,她是我……」何辛文咬牙想要勸阻,因為這名婢女不是別人,恰是何辛文特意帶來的伊莎。

  耶律康身著一襲來自的東洲輕薄絲綢,袒胸露腹,腰間贅肉堆積如山,即使身邊置冰,也止不住汗水從肉層夾縫之中溢出。

  「你這宴會,沒意思,連個女人我都看不見。」耶律康全然不顧何辛文說了什麼,一把抱過伊莎後,便難掩貪婪。他用右手在她身上肆意摸索,少女不敢發出半點響動,擔心會給主人帶去災禍,於是只能低著頭、蜷縮身子,像是受了委屈的小貓。

  耶律康對伊莎的不配合有些厭煩,他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女人。於是他的右手手指一用力,便將伊莎胸前的衣物扯碎,輕薄絲綢如此般化作只只白蝶,在黑夜裡頭飛舞……而後,消散於空。殘布遮肉,若隱若現之中又偶聽泣聲。耶律康臉露不悅,又拿起一旁閒置的酒杯,將紅酒倒在了伊莎的身上。

  月光霞霞,酒似瀑簾,朵朵紅花於白脊盛開,妖艷嫵媚。

  「大人!她是我手下的人」何辛文低頭咬著牙,眼角的餘光恰好能看到了猛烈顫抖的伊莎。

  啪!啪啪!

  極其清脆的三響徹底打碎了何辛文的尊嚴,耶律康縮回手臂,嘴邊還發出低沉嘶吼,像是被侵犯了領地的獅子。他的忍耐到了極限,於是一手抱住了伊莎,往房子裡頭走去。


  何辛文低著頭,卻不敢言語,舉起桌旁酒杯一飲而盡。

  阿格翰全當沒見著這場鬧劇,他如今自身難保,不僅擔心會因失責之名讓家族蒙羞,更擔心教會會遷怒於普羅城,讓無辜百姓受難。

  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在水中漂浮的木舟。

  阿格翰想起《五洲志》里的記載:「西洲之西為海,名曰浩瀚海。」

  在旅人的筆記當中,他記載了五洲陸地被無邊無際的海水包圍,那片無盡之海名曰浩瀚,儘管他走過五洲,看過無數奇景,但心裡依舊好奇大海裡頭是不是還有未知的陸地。可惜他太老了,老的已經不能再繼續趕路,老的不能自己劃著名小舟在浩瀚海里冒險。阿格翰有時會想著自己若不是什麼沙辛格爾家的雄鷹,可不可以像旅人那般找到浩瀚海邊,做一隻木舟,獨身劃到世界的盡頭。

  如此才算自由啊……阿格翰這樣想著,可又覺心中苦悶,卻不知苦悶從何而來,於是拿起酒杯猛灌一口,正逢巫者登場、四周燭滅,他沒看到勝血的酒紅,只覺得杯中液體苦澀,挖心掏腸。

  暗夜中,靜水上,剎那間,火光流霞圍卷,鋪就條金紅長河,其中火芯,如沙暴時揚起塵埃,隨河流動。火霞中,巫者黑袍大帽,手持著火之長杆舞動,口中喃喃、雙肩抖動,婁中流火似雨落,金光閃耀。

  「天……地……玄……黃……」

  巫者音調低沉,卻令人聽覺高昂,有那軍中號角神韻。只見他舉起長杆揮舞,腳下水面如鏡,有金鯉游、白月凝;其周遭流火似游龍繞身,光破暗幕,金雨落後白氣生;水火不相容、明暗不相侵,接觸之剎那,百絲裂、萬馬鳴,天地之間,有紅珠、白霧、金塵混糅,朦朧間,黑影穿梭。

  祭祀神秘莊嚴,傳說這從遠古流傳而來的舞蹈可溝通天地。

  淫聲陣陣,儘管粉紅的糜爛之音在接觸神聖火光的瞬間會消失於無,但火光卻無法阻止它傳入何辛文的耳中。

  「這齣戲,別有風味啊。」阿格翰看著一旁醉酒的何辛文說道,可後者不說話,光顧著喝酒,連頭也不肯抬起。

  遠處,巫者高舉長杆,兩端火花下墜如瀑,隨後,他雙手轉動,似神靈於黑暗中灑下星河……

  「福……降……災……退……耀我……門楣……」

  耶律康喘著粗氣從屋內走出,他隨意地整理著肩上衣物,若是細看,會發現那雪色絲綢上竟長出了朵朵開有血色花瓣的白玫。

  愚人王腳步厚重,輕輕飄進何辛文耳中,如雷劈靜池。

  「該走了。」耶律康至始至終不曾看向何辛文一眼,只是冷冷說完,便改道離去。

  阿格翰聞言也起身行禮,將右手輕錘左胸三下,禮畢後卻不見何辛文有所反應,便自顧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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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金玫瑰家族:西洲家族,古老的神啟者家族之一,鼎盛時期占據了西洲大陸東南地區的大小城邦百餘座。

  族訓:槍與榮耀,神聖降臨。

  徽章:金玫瑰徽章(一叢玫瑰中,一柄長槍突出)

  「失眠者」的後裔,身上有強化身體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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