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木狼(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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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奶奶的,這狗屁朝廷遲早完蛋。」

  「二哥二哥,你說話聲就輕一點吧。」

  黃白陡崖之間,禿鷲縱飛,其下,一大一小兩個穿著漆黑官衫的身影正面朝崖壁言語。

  小個子男孩大約十五六歲,皮膚黝黑,左臉上頭長了顆頂紅頂紅的痘痘,最令人咂舌的,當屬他後腰那頭繫著的兩柄形如西瓜的混元錘。

  此錘通常重四十餘斤一柄,那兩柄便足足有八十斤重,這和男孩的瘦薄身軀形成強烈反差,令人不禁發問,這使錘男孩可有錘重?

  「嘿!怎麼說你我兄弟二人在關西道也算得上是綠林好漢,怎麼就被發配到這鳥不拉屎之地去了。」二哥身高足有五尺六寸,他一提褲袋,身形一抖轉過身來,伸出手在男孩頭上一敲,說道:「師娘算是白教你了。」

  男孩抱著頭,眯眼駁道:「咋又提師娘。」

  「師傅死三年,師娘死四年,自然要把師娘常常掛在嘴邊,以防你個小沒良心的忘記。」二哥一把摟過男孩,握拳露出食指關節在後者頭上擰螺絲般旋轉。

  「疼疼疼,二哥嘛意思嗎?」

  「師傅家是哪人?」

  「武州利縣!」

  二哥聞之這才放手道:「翟進財啊翟進財,算你記性好。」

  「嘿嘿……」翟進財鬼鬼笑道:「莫不是二哥忘了,怕大哥問起這才如此對我。」

  只聽啪的一聲過後,翟進財便兩眼淚汪汪地捂住腦袋,頓時沒了方才氣勢,乖乖跟在二哥後頭。

  二人行至坡後,跟在後頭的翟進財突然停步叫道:「二哥!」雖是呼喊,但他聲音極小,一連叫了幾聲方才叫住前者。

  翟二哥也是從小練武之人,雖說總是借著長兄威嚴欺負小弟,但他心裡門清著翟進財身上天賦可比自己和大哥加起來還要高上不少,如今三弟這般謹慎叫他,也定然是出了什麼差錯。

  「如何?」翟二哥貼身問道。

  「太安靜,必然有異……」

  「離得遠,會不會……」

  翟進財伸手捂住二哥口鼻,連忙將其拉到一處高石後頭。

  「有……有光……」翟進財緊張時就會口吃,這是打小的毛病,兒時師傅尋了古方讓他嘴含石子說話,師娘看著心疼,於是作罷。

  「現在不是白天?」二哥本是想說這句,可奈何嘴被捂著,話從口出時便成了嗚嗚啊啊的聲調。

  翟進財連忙鬆開手掌,就如觸電一般,二哥大口喘氣幾口,小聲問道:「現在不是白天?」

  「是……是……白天,但是那是……白……白光!」翟進財咬咬牙把話說完,可翟二哥仍是雲裡霧裡的,不知何意。

  「到……到……」

  「到前面下坡那方石頭後面是吧?」二哥環顧四周發言問道,翟進財聞言便用力點點頭。

  兩人捻手捻腳,輕輕摸路過去,二哥探頭向左下坡處一望,忙地邊把頭收回,邊伸食指抵住嘴唇。

  翟進財慢慢探出一個眼睛,也就只是那個瞬間,這個動作顯得是那麼的不合時宜。

  眼神所望之地,一根羽箭正從天際射去。那被石器日夜打磨所就的石箭何其利銳,它帶著太陽的光、帶著造箭人的心血和拉弓者全部的氣力而來,無人可擋。

  翟進財的大哥,翟進財二哥的大哥便是被這箭貫穿腦門,下腰倒地而亡,死不瞑目。

  「敵襲!」白衣衛士中領頭那人高聲呼喊,嘴裡說的卻是中洲官話。

  二哥一把將瀕臨崩潰的翟進財摟回懷中,後者身子止不住地發顫,如狂風中未落的樹葉。

  可在所謂敵襲之前,翟家兄弟所在的隊伍便被一支不明來歷的白衣馬隊所劫,隨行官員軍士皆被繩綁,而車上覆蓋所載糧食武器的白布也被賊人掀開,至此,這支隊伍的另一個姓名也就暴露——輜重先遣軍。

  翟二哥深吸空氣兩口,而後用力抱住懷中弟弟不至於讓他發難。

  「你力氣可真大!」二哥笑罵著望向上方峽谷,這才發現那一座座石丘後頭藏著人影。

  不過這些人影在石箭射出後便不再躲藏,而是大大方方地將自己那用綠的、紅的顏料塗彩過的身子露出,他們手中揮舞著木棍石槍,不少槍尖旁邊還繫著慘白慘白的頭骨,他們嘴裡嗚嗚啊啊地喊著人們從未聽過的言語,仿佛山澤野獸,可耳垂上懸掛的人骨首飾又分明表現出他們具有人類的審美與文化。


  是山鬼!

  白衣衛士們在意識到這點後突然驚慌起來,於是他們從輜重車中找出弓弩拉起,可這過於匆忙的應對還未起效,那崖上的山鬼們便已丟去弓箭,拿起周圍或大或小、或鈍或利的石頭猛地砸下。

  好一陣石雨,頓時間,耳邊馬聲嘶鳴、慘叫遍野,天上鷹鳥不敢飛、地下蛇蟲無心過,如入末世。

  翟二哥難掩好奇往下一望,卻見到的是那屍山血海、殘肢斷臂之景。

  「虎兒乖,莫出聲哩……」

  翟二哥慢慢將身子移至石後,懷裡的翟進財如今不再哭喊,呼吸也平穩了不少。可二哥望見山上的野人正要下山,擔心此處會是必經之地,於是慢慢移動身子希望能夠躲過野人視線。

  他慢慢趴下,將自己覆在小弟身上。

  「莫鬧、莫鬧……」二哥叮囑之後,便不再出聲。

  風哇哇刮著,其間混雜著男人撕心裂肺地吼叫和二哥令人心安的呼吸聲音。

  翟進財強迫自己閉眼,用力地使上下眼皮緊緊閉合,可漆黑的瞳孔面對黑暗時卻有光亮,那些光條逐漸變形,幻化為猙獰可怖之惡魔。

  它在狂笑,翟進財聽見了……

  它還在狂笑,笑聲掀動大地,於是翟進財的整個身子都隨之顫抖起來,這時他想伸手捂住耳朵,可手被二哥壓著,怎麼也抽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笑聲停了,當溫熱的流汁從劉海發間穿過,翟進財嗅到了一股鐵鏽的腥味,他想起師傅,想起被官兵砸壞又被他們重修的劍廬。

  「俠者,為國為民卻不侍君也……」

  「何故不侍君?」

  「利字當前,則無義。」

  ……

  翟進財猛地張開眼睛,他這才發現自己那雙抽不出的手原是被二哥緊緊握住,不過現在,二哥死了,他再無需用力,手也能輕而易舉地伸出。

  那是一張滿是污漬的手,泥土的黃、膽汁的青、鮮血的紅混雜一塊兒,他聽不到風聲了,有的只剩下腦海里嗡嗡作響的嘈雜。

  翟進財側頭望去,看到滿嘴血污的野人正蹲在石上,咧著嘴朝他狂笑。

  惡魔……

  翟進財雙眼發紅,兩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混元錘,起身直奔而去。

  那野人見狀迅速從石上彈起,這場面,使那瘦骨如柴、肋骨寬大的野人像極了只放大的青蛙。

  不過翟進財可管不著你是何物,只見他雙手執錘快跑,形如展翅之鵬,而後合翅,劈砍而下,那野人速度倒也奇快,竟是曲腿向側一跳,使之雙錘落於沙中,激起如柱飛沙。

  塵土間,血濺其中。

  野人哪怕能夠思考,也不會想到這孩子使錘竟如此輕鬆,翟進財在空擊過後的剎那間便側揮銅錘而至,其勢豪猛,周遭飛沙亦隨之改變方向,居然一時間形成了場人造風暴,而等到錘身輕觸野人胸膛之後一瞬,後者便在悶哼一聲後如絲紙般無力倒地而亡。

  「二哥……」翟進財將野人屍首拖至兄長身前,磕頭三下方起。接著,他又冷眼望向谷底正欲分食屍體的野人部隊,心想無論如何都要將大哥屍首保全,可惜時間不多,心生一計便立馬操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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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正,鐵索谷。

  燚朝上將軍許若曾率一千輕騎穿谷直取烏蘭可汗王帳,立下了不朽偉業。也便是那時開始,鐵索谷以東,也就是如今劼麥城及其以東廣大領土便被納入燚朝轄地。

  可嘆往事越千年,燚朝不再,而那征服了中洲半境與東州以北廣袤土地的蒙哥利汗王庭也消失在了水草與黃沙當中。

  古牆難存百年,然精神猶在不朽!

  蒙哥利汗的偉業已逝,但卻把統一的種子埋在了每一株水草里,把自由黏在了每一粒沙土上頭。

  也如東州,燚武百年,開疆擴土之豪情依舊未滅。

  這,便是傳承。

  武與義停馬谷中,拉繩迴轉,提刀而向。

  那刀長有八尺二寸,刀身凌冽,泛有爍爍寒光,竟在這烈日之下,憑空生起寒氣。

  「什麼妖怪?」武與義心中一驚,放眼過去,谷中七零八散的,足足有十二三隻青牙鐐面之怪。

  那率先聞到人味的山鬼嗷嗷狂叫,而其餘正在食肉的鬼們也紛紛側目來看。


  劍拔弩張之際,大戰一觸即發。

  可一具屍首突然從半空落下,打破了這一繃弦欲發的氣氛。而就在屍首尚未落地之前,山鬼們便在風中分辨出是同伴氣味,它們瞬間狂躁起來。

  武與義拉繩策馬,其速迅疾,而那一桿長刀舞動時更如青龍盤旋,別有神韻。

  劈、砍、挑、撥、刺……

  氣勢如虹,青龍貫谷!

  頃刻間,野人伏屍,谷中除去鴉啼,再無半點聲響。

  「什麼人!」武與義於穿谷之泣風中高聲問道。

  那從山坡上頭背屍而下的翟進財身子突然一震,小心翼翼地將二哥屍首擺平後喊道:「武州利縣清水劍廬翟進財,大哥翟有光,二哥翟進第,師從清水先生李明曉,師娘……師娘……師娘無名,喚之繡娘!」

  那孩子說到後頭時突然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哆哆嗦嗦地,好似犯了什麼天大的錯,等到說完,竟是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可也還沒哭兩聲,就又挺起身子,跑到那堆屍體旁邊。

  武與義慢慢騎馬接近男孩,他發現每當男孩扒拉到白衣人的屍首時就要踹上兩腳,他認得那是石壘城裡頭衛士們的妝容,就是不知別處的武士們是不是也是如此,倘若不是,恐怕使團的處境危險。

  「你為何在此?」

  「當……當兵……」翟進財從屍堆裡頭抱出一具失去胳膊的男性屍體放在地上。

  「這是你哥哥?」

  「大……打哥……」翟進財仰頭指向放在另一邊的屍體道:「二哥……」

  「你要埋了他們?」

  翟進財點點頭,土葬是東州人的習俗。

  「燒了吧,這裡是大漠,土葬之人的靈魂會被沙子困住。」

  翟進財看向武與義,後者有些吃驚,他發現男孩的臉上只有血痕,卻無淚涕。

  「那……那就燒了……」翟進財再次望向武與義問道:「你……有……有火嗎。」

  武與義搖搖頭。

  於是男孩走到他二哥的屍體身邊,拿起混元錘來,武與義見此大驚,皺眉問道:「這是你二哥的武器?」

  「不……」翟進財搖了搖頭,繼續道:「我的。」

  武與義無言,只是看著他敲斷了兩根輜重車把,而後坐在地上生火。

  「你是輜重兵?」

  「算……算是……」

  「什麼叫算是。」

  「我們兄弟,是……是罪人,來這兒充……充的苦役。」

  武與義下馬撩開白布,發現裡頭除去些許武器外便是一些稻草。

  「你們可知自己送的是何物?」

  「不知,知道了那可是殺頭的事。」翟進財突然間不結巴了,他心裡想著要趕緊生火,好讓大哥二哥早些投胎。說不定等到自己娶媳婦後一胎兩個,恰是二人投胎。

  武與義不語,這官面上的輜重車裡裝的儘是些破爛和茅草,可想而知這支隊伍的目的並不單純。而這兄弟三人若都是罪犯,那想必剩下的也都是如此出身。

  「恩人……」武與義意識到是男孩在叫自己,於是道:「如何。」

  「我,我們兄弟是好人,算了算了,恩人……」翟進財面色複雜。

  「如何,你說便是。」

  「我看你刀術精湛,不如將我頭顱砍下,好讓我與我那兩位兄弟做個伴兒。」雖言生死,可翟進財面容無懼。

  「不可,除非武鬥,你全力殺我,我定當以全力殺你。」

  「那師傅可真算白教我了。」翟進財搖搖頭,他不想和恩人刀劍相向。

  「不必稱我恩人,若你不在,我也是要殺掉這些妖人的。」武與義解釋道。

  「那是您心裡所想,而非在我看來,要知道若您不在,等到那具屍首落地之時,沖陣之人便是在下,怕是九死一生。」

  「此錘何名?」

  「混元錘,四十二斤一柄。」翟進財坦然回答。

  「少年英雄,不去成就一番偉業,汲汲於一時生死作甚。」

  翟進財聞言笑道:「看恩人穿著談吐也是貴相,自然不知我等賤民之哀,一步錯,萬劫難復也。看今日之事,若我兄弟三人無事,便也好說,可惜這貨物受損,人財具失,怕是我有命也再難享啊。」


  武與義心中對此事已有萬千思量,但目前尚能猜準的,唯有朝廷預圖動兵中洲一事,可如何動?何時動?他拿捏不准,況且當下使團安危難測,最壞最壞的結果,便是使團亦如這車隊,只不過是帝王手中棄以開局之棋。

  鷹若有志翔天,則不視雲下蟲鼠。

  武與義想之失聲冷笑。

  「你們從何地出發?所持批文又是哪裡所發。」

  「武州出發,批文,蓋的是秦王府印。」

  武與義眼神一驚,繼續問道:「你們的目的地是謂何處?」

  「不知道,自有嚮導領路,反正是去什麼鼎吉思大會。」翟進財隨意一答,他手頭的火已然升起,於是他猛地抬手將那著火木塊扔回車上,而後不停甩著雙手。

  「這便是,有意破壞軍備。」

  「壞就壞了,已是一死。破釜沉舟,絕處逢生嘛!」翟進財跑到大哥屍首前頭將他抱起。

  武與義跳馬而下,走到翟進財身前,幫他一道將二人屍首扔進燃燃燒起的大火當中。

  翟進財倒地磕頭三下,而後跑向其餘屍首跟前將他們也一道背起。

  「這是何故?」

  「今世苦,來世樂嘛。」翟進財笑著回應。

  武與義頓時釋然,心身一空,慢跑向前道:「我助你。」

  日下山頭,白馬停於日中,嘶吼不止,回身飛奔歸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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