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木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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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獅子們依舊咆哮不止,而直到血肉在眼前橫飛,人們也才終於明白,唯有死亡,才能使戰鬥終止。

  白胤敗了,不管是從阿格翰還是姬宣,又或是其他觀眾的眼中來看,白胤都是敗了。

  此刻的他正被老人死死壓在身下,血沫從老人嘴中滲出,連成絲狀掉落進白胤張大呼吸的口中。

  他的雙手牢牢握住老人手臂想要將他推開,身子也在同時配合著盡力抖動,可老人的雙手緊緊扣住他的咽喉,紋絲不動。所有人都清楚,白胤的抵抗是無力的,等到肺部積攢的空氣耗完,他的雙手便會如秋天落葉般無力垂下,而到那時,他的生命也就到了盡頭。

  可老人呢。

  他在狂笑,猙獰地狂笑,成簾的白髮將他樣貌遮擋,可他的笑聲依舊能夠裹挾住沙粒,依託著突然而至的北風飄進每個人的心中。

  寒冷,是刺骨的寒冷、透心的寒冷,是將要掀去你全部衣物,再凝結成槍刺穿你的寒冷。

  阿格翰望向頭頂的天空,禿鷲不知何時已經飛回,不過它尚且還在旋飛觀望,沒有魯莽地俯下身子去品嘗地上美味。

  是在恐懼什麼嗎?

  是在畏懼什麼嗎?

  禿鷲啊!你也並不自由……

  阿格翰心裡想著,這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或許無拘無束的自由恰恰是通向毀滅的路。

  看台上,貴婦人們裹緊了貂皮披風,嘴裡喃喃著這風起的真是不合時宜,瘦小的窮孩子們半蹲著身子只敢露出眼睛觀望場下動靜,他們都在恐懼,發自內心的感到恐懼。這無論他們今日財富幾何、歲數多大、又或是坐擁奴隸良田多少,他們都要恐懼。

  因為所有人,從小都是聽著天罪者們的故事長大的,這些亂倫者們的後代如野狼粗魯,如豺狼冷血,他們效忠罪王,信奉死神,他們將誕下的嬰兒墜入地獄,換取不死不滅的靈魂。當然,凡是他們所到的城市,貴族們都會如豬狗般任人宰割。

  場下老人的狂笑,眼前的屍山血海喚醒了他們沉睡在腦海里的記憶。

  多麼可笑的一幕啊。

  沉醉於殺戮取樂的貴族們因為殺戮而感到懼怕,無心殺戮的奴隸們因為殺戮而陷入癲狂。

  白胤沙啞地怒吼著再次奮力向上衝去。

  無果,老人緊握著他的脖頸像是砸麵餅似的一次一次重撞地面。

  白胤掙扎著,身軀如蛇般扭動,忽然,金光乍現,而老人在那一瞬真就如畏懼陽光的惡鬼般抬手遮目,也僅需那一瞬的喘氣之機,白胤伸手掏出藏在胸前的金刀,猛地向老人胸口刺去。

  血花綻放,可老人近乎無知無覺,竟是在被金刀捅傷的下一秒便用右手扼住白胤咽喉,用另一手將白胤握在柄上的手指掰開,不過在後事上老人並沒有花費太多氣力,因為在白胤恢復窒息狀態的瞬間,他的兩手便驟然無力,如秋日花瓣凋落。

  老人將刀拔出,而刀上尚且冒著熱氣,就像是剛剛被沸水煮過似得。他隨意將之扔擲在旁,傷口處鮮紅血液粘稠,在與空氣接觸的剎那形成塊小狀霧團,不過幾秒後便就消散。血液呈藕絲狀懸掛,從老人胸口傷處垂落,滴到白胤那破舊布衣上面,腐蝕出一個一個小洞。

  不過此番玄妙皆非人眼可見,自然也就無人知曉。

  突然,老人停止了手頭虐殺,那雙緊緊鎖住白胤喉頸的鐵手也漸漸鬆開,他探出頭,細細地嗅著周圍空氣,像是在尋找食物的野貓。

  老人站起身,跨過白胤身軀,後者正翻著白眼大口大口喘氣,可老人再不顧他,而是望向看台,左右晃動著眼睛,像是獸王正在巡視領地,又像是捕食的雄鷹正在尋找獵物。其間,不少觀眾想要起身離場,可卻會在與老人眼神交匯後的一剎那,全身疲軟地跌回原位。

  「阿依庫扎……」(是穿白衣服的人的味道……)

  老人喃喃自語,忽然又像是受驚之虎般怒吼起來,他一躍三丈跳到看台,手持彎刀的衛士們雖然已經打開鐵門衝出,可來不及了,老人如豹般輕盈,人群尖叫著為他讓開通道。

  他的目的地,是阿格翰與愚人王所在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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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護送尊者離開!」在阿格翰怒吼過後三秒,幾人眼前的玻璃突然炸裂開來。

  阿格翰從未見過如此敏捷的身手,就如天上雄鷹捕食般迅猛。

  他一時愣在了原地。


  老人破窗而出,用手中攥著的玻璃刺穿了面前奴兒衛的鐵盔,他奪去面前二人手中長劍,反握交叉刺入二者胸口。

  「固堤!阿琪瑪斯!」(愚蠢的奴隸,侮辱血脈的蠢貨!)

  阿格翰突然反應過來老人的身份,他毫無遲疑地拔刀揮向老人,這一擊,也足夠迅速。

  可是不夠。

  老人頂肘揮劍,阿格翰無奈只好化攻為守,可前者尚有一手空出,而那空手中又恰恰還有一劍。

  那劍劈風后至,阿格翰猛起手中刀柄,預圖格擋,不料破風之物卻是一拳。

  阿格翰心想不妙,但仍是一刀揮出將老人左拳整個切下。再回頭時,便見那長劍已將一奴兒衛釘在了牆上。老人後撤幾步,不顧被斬之左手,竟是突轉方向將耶律康按倒在地。

  「你們……是要造反嗎?」阿格翰看著眼前四名奴兒衛正慢慢向自己靠近。

  「罪奴之後,不可信也。」話畢,他橫刀砍去,兩人側身躲避,而阿格翰也趁機從空隙當中鑽出,向老人砍去。

  「去!」阿格翰怒吼著,身體旋轉一周,揮刀反劈,將試圖伸手拉他的兩人和預圖刺劍於他的兩人砍退。

  之後,只見他手腕一轉,趁機反持刀柄將尖刃划過老人背部,可後者竟然毫不吃痛,而又見眼前四人一道提劍前刺,使得阿格翰不得不抽劍以擋。

  耶律康面色發紫,而他那白皙皮膚下的青筋突然如蛇般蠕動,竟是在握住老人雙手後將其硬生生地拉開。

  老人不再如方才那般狂笑,取而代之的,是幽怨、是憤怒,是縱使自己身墜地獄也要帶著對方一道的仇恨。

  只不過這種仇恨,可不止僅僅他有。

  白胤來了……

  而一同來的,還有那道裹挾天雷、如龍驚出的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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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胤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明明那雙鐵鏈般的大手已經鬆開,可呼吸依舊費勁。每次攝入的空氣都像是有千萬根針混雜其中,順著血液流動,摩擦過他的全身血管。

  好在他腰腹的傷口不再流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流乾的原因,可若是血流幹了,那他也應該死了吧,白胤這樣想著。

  我不想死,他心裡有個聲音念叨不停。

  白胤心裡亂糟糟的,他想找到這個聲音到底是從哪裡傳出,好讓它閉嘴。

  於是他望見道路的盡頭有一扇門,打開,一個手裡抱著把小刀的孩子坐在地上,那刀的刀尖是黑的,而刀身卻是紅的。

  剎那的愣神過後,白胤用力摔門,轉身而逃,風聲如泣。

  朦朧間,視線盡頭,是一抹金黃。

  耳邊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叫喊聲,其中,男人的咒罵、女人的尖叫,還有那些無依無靠、只能坐在地上哭鬧的孩子們。此外,刀劍互相碰撞,盔甲互相摩擦,砰砰聲因此而起,那是死神來前的奏歌。

  這一幕,何其相似。

  白胤艱難的、以將要一頭撞進沙坑的跌撞姿態起身,他拿起長劍,又拾起掉在不遠處的金刀,尋著血腥氣味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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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若是兩頭野獸的搏鬥,那勝者也許便是未來統治荒野的王。阿格翰如此想著,他已被那氣勢如虹的一劍震懾呆立。

  白胤那劍果真快比驚雷,若是何源泉下有知,也當欣慰。

  老人的腰腹已被那劍貫穿,如今二人面對面相視而立,眼裡卻再無方才仇恨。

  白胤覺著老人那雙漆黑瞳孔的顏色漸漸淡了,就如漆黑夜空,有那麼幾點明星閃耀,便不再可怖。

  如暴雨前的閃電,幾秒寂靜過後,大雨傾盆而至。

  耶律康怒吼起身,他伸出兩手環抱老人,將其禁錮,虬龍般的青筋暴起,伴隨著老人骨頭碎裂時發出的陣陣咔吱聲。老人頂肘無果,被其一手擲出。

  奴兒衛持劍向後退去,將老人圍住,正對耶律康三人。

  愚人王怒氣不減,竟是如蠻牛般直接徑直衝向幾人。可也就這一瞬的功夫,還沒等愚人王沖至陣前,四名全身披甲的奴兒衛便後頸濺出血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那老人顫顫巍巍地嘶吼著,眼角竟流出了晶瑩淚花。

  一時間,阿格翰分不清老人究竟是在嘶吼還是哭泣,兩種聲音混雜一塊,就像是剛出生的,失去了母親的小狼,既忍不住痛苦哭泣卻又不得不用嘶吼讓自己看上去強大。

  老人沒給阿格翰太多思考時間,在被耶律康撞入石牆後的不過半刻鐘里,他便咽了氣。但那時,愚人王依舊揮舞著刀劍宣洩憤怒。直到一刻鐘後,也許是玩膩了,愚人王才將劍隨手一扔,抱起縮在角落的兩名女僕走出門去。

  白胤閉著眼,手裡抱著長劍蜷縮於角落。

  「若是願意,便來我帳下,某當以兄弟而待。」阿格翰留下這麼句話後就跟著愚人王走出了門,他瞧見了白胤放在內衣裡頭的金刀,便知道這位少年還死不了。

  因為那象徵著自由,金色般的自由,更是眼前武士心中重於生命的寶物。

  殘垣斷壁之間,屍橫各處,白胤成了其中唯一尚在呼吸的生靈。

  「獻上我卑怯軟弱的肉體,換以不屈自由之靈魂……」他嘴中喃喃,不停重複著同一句話,如同夢囈。

  而其對面,那具本應死透了的老人屍骸,忽然又抽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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