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木狼(二)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戰鬥依舊未歇。

  唯勝者自由,這是中洲武士們千年來不變的信仰。

  「阿魯!」

  角斗場東南方向,滿頭金黃捲髮的男孩如觸電般身子抖個不停,他的衣上,被陰影覆蓋的地方濕漉漉的,還時不時有粘稠的液體從上方陰雲裡頭滴落。

  那粘稠液體既有的如果汁般鮮紅,也有的是混雜了泥土的水漿顏色。

  「阿魯!」巨人瞪眼大吼,呆笑著露出那一嘴參差不齊、垂有鮮紅血肉的黃牙。

  噌!噌噌!噌噌!

  巨人耳邊響起的刀劍摩擦聲讓他感到癲狂,於是他怒吼著、咆哮著,舉起雙手想要捂住腦袋兩邊球狀的耳朵。

  可沒有一點作用。

  蹉跎間,白胤一劍已至,血如光灑,任憑巨人如何蠻勇也逃不出落得個屍首分離的下場。

  這劍實在太鈍了,白胤回頭望去,見著那瞪大眼睛的巨人屍體,他的頸部血肉仍藕斷絲連著。

  他不是單純想救那個男孩,只是如今場上只剩寥寥幾人,總歸是要殺掉的。

  但他也不想那個男孩就這樣死了,也許是擔心他這樣就死了是留不得全屍的,也許是在看見男孩後白胤無來由地想起曾經的自己,不管如何,他最終出劍了。

  「拿著……」白胤扔出殺掉巨人的刀,解開系在身上的白巾,握緊了最後一把劍,走向遠處的屍堆。

  -----------------

  「真是一頭野獸啊。」何辛文看著那被譽為『禍亂』的怪物身旁堆起的屍山感嘆道。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血腥場面,在此以前,他絕不會將一位可以被稱作身材矮小的老人與如此怪物相聯繫,在老人面前,無論是手持雙刀的魁梧武士還是從小在狼穴長大的狼孩,都為之顫抖。他周身的風是腥的,裹挾著永遠洗不去的血氣,野性未退的狼孩只敢在離他三丈遠的地方徘徊,直等到不怕死的武士們一擁而上時才跌跌撞撞、一步三倒地從其身後襲擊。

  可惜只是一瞬之後,天地間迴蕩著的就只剩下老人的張狂大笑,灰白如絮的長髮如獅毛炸開,其周身武士們的屍體殘破不堪,四肢內臟零零碎碎地落在各處,老人頭頂,下起了一場血雨。

  狼孩顫抖著後退,全身恍如處於冰原般冷地發顫,而他面前的老人閉上眼,嘴角微微上揚時張開雙手享受著鮮紅的雨滴落在身上,又如小河般慢慢淌下。

  於是狼孩尖叫著跑開,可這番鬧騰卻打攪了老人的愜意,使後者的眼睛在剎那間瞪大。那是雙奇異的眼睛,赤紅色代替了原來的眼白,那是比世上一切礦石絲布還要鮮艷的紅,仿佛是從太曜裡頭偷來的聖火,又仿佛是和生命勾連的陽火,至純而至烈。老人的瞳孔還是黑色,可它深邃的,使人望之沉淪絕望,如墜無邊地獄。

  老人邁出腿,可眼神卻遲疑了一陣,似乎是因為忘記了如何走路,而後他盯著狂奔的狼孩,如後者般四肢撐地,用力一蹬,狂笑著飛奔起來。

  狼孩聽到了從後頭傳來的癲狂笑聲,那聲音如索命鬼魂般瘋狂淒涼,而那老人也如羅剎惡鬼不可驅散,他驚恐地三步一回頭,可最終卻被場內的砂石絆倒。

  老人飛撲其上,如狼捕食雛鹿,他雙手用力掐住狼孩喉嚨,後者甚至來不及反抗,便在咔的一聲後被扭斷了脖頸。

  「惡鬼!」站在高處的阿格翰突然推開窗戶,將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他張開手心,裡頭放著他從脖上取下的純金小刀。

  「勇士!」他高喊一聲,雄渾的聲音鋪天蓋地遮過了全場的呼喊,人們突然安靜下來,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裡。

  「為了自由!」阿格翰的聲音不知為何突然弱了,人們心裡都想著這人總要說些什麼吧,阿格翰心裡也是這樣的想著,可話到嘴邊,那些豪言狀語,那些英雄情懷突然沒了氣勢,也許這四個字才是最應景,最適合他們的吧,阿格翰心裡想著,於是又重複了一句,為了自由,便把金刀扔下,正好墜在了白胤身邊的沙坑裡頭。

  「這是剛剛那人。」姬宣也是眾多注目人中之一,觀此後,他轉頭與身邊霍曼道:「此之謂大丈夫,豪傑氣也難蓋,天下唯英雄惜英雄。」

  霍曼望向高台,隱約見著了坐在金絲沙發上左擁右抱的耶律康,心不在焉地回道:「不過是檻中猿,籠中鳥,轍中鱗,曉天下之大,卻難飛也。」

  姬宣聞之悵然一嘆。

  白胤將那金刀撿起,擦了擦放進兜里,他眯眼望向高台,那裡的窗戶似乎又關上了,玻璃反射出七彩光來,讓他想起那夜裡頭被火包裹著的巨石從頭頂划過的場景。


  不過些許失神,一絲冰冷便如游龍從背後襲來。

  白胤負劍格擋,起劍,翻身,刺出……

  是那金髮男孩,不過如今已被青鋒貫穿了胸膛。

  白胤一手將劍抽出,一手捂住被那長劍劃破的腰腹,舊傷再添新傷,怕是日後想要養好不易,可若如今日不能出去,這日後二字又是空談。白胤捂在腰腹的手像是平坦小溪上突然出現的起伏,水流滾滾翻起白沫而後下涌,將起伏完全覆蓋,如今他的手,也是如此境遇。

  得快,他心裡想著自己撐不了多久,可白胤又不知道眼下還剩多少對手,橫亘場中的屍山將遠處遮去,他心裡生起個不好的念頭,若是眼前血案為一人所做,那自己拖著這殘缺之身,是否真的能打敗對手?

  他艱難將背挺直,又怕拉開傷口使血奔涌,於是只好伸劍割破男孩外衣,勾起一條長方布條後緊系腰間以固定傷口。

  耳邊突傳巨響,布條尚未繫緊之時,他便只好揮劍轉身以待。

  抽痛,一陣陣發寒刺骨的抽痛,白胤感受著豆大汗珠正從發間落下,而他的聽覺在此時變得比往日更加敏銳了,他清楚地感受到周身一切的風聲、呼喊聲都在放慢,並都在放慢中變得愈加清晰起來。他聽到了汗珠落地的響聲,像極了雨滴在與瓦磚接觸的那一剎那破碎、分裂,而又變為無數小珠離散的樣子。

  他繫緊了腰間布條,眼見著那屍山轟然倒塌,而一雙血紅的眼睛正穿過千萬層透明空氣望向這裡。

  這是決戰,白胤心裡明白。

  「獻上我卑怯軟弱的肉體呵,換以不屈自由之靈魂。」白胤閉眼默念,雙手持劍以對。

  百步以外的野獸站起了身,白胤才看清楚那張血污面具底下居然是張滿布皺紋的滄桑的臉。

  白胤雙手斜劍,可攻可防,他全身的血液都已靜了,疼痛與煩躁皆是消失,似乎當真進入了那個東洲人口中的「自我之境」。

  哼哼的聲音混在風裡,只有白胤聽得分明,那是老人從喉中發出的聲音,不過被他成排的、染紅了的尖牙所擋,聲音也就因此變了形狀。白胤想起這是野獸在捕食前震懾敵人時會發出的聲音,這意味著老人在不久後將會發動攻勢。

  若是往常,他心裡定還會去想這老人到底算人還是別的什麼野獸,不過今日,這些雜念統統沒有出現,他的心境純粹,一片潔白。

  「咳咳……」老人半曲著身子發出笑聲,如今他嘴裡仍在啃食血肉,當真是歡喜極了。不過他那雙被欲望充斥的眼睛仍然絲絲盯著白胤,漆黑瞳孔如若宇宙冥河,想要將所見之物盡數吞噬。他的手指細長,指甲如利刃鋒利,皮膚似沙中大石龜裂開來,他突然彎曲手指,深深刺入狼孩右臂,將其整個扯下。

  全場見之默然,又在數秒後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

  這便是英雄的戰鬥,或是在數以萬計的人群面前成就偉業,又或是跌得粉身碎骨。

  這是賭博,神明在天平的兩端放上生命與自由、榮耀與死亡,得生者,將加冕著王冠步入自由之國,而輸者,將失去一切,包括生命在內,他們的屍骸與意志只配被漫漫黃沙淹沒,他們此生與禽獸無異。

  何辛文背手立於窗前,那赫赫的叫喊聲不知為何讓他渾身燥熱難耐,它像是令人垂涎的香肉般要將藏在他靈魂深處的野獸引出。

  諢耶格坐在沙發上頭,而屬於他的賭局也正要拉開序幕。

  台下,老人從狼孩屍首上一躍而下,在離白胤大概三丈遠的地方挪動、逡巡,又半壓前身,突然撲出。

  老人化作了道晃眼閃光,要知道暴雨來前的閃電都是先見光亮再聞雷鳴,老人的速度便與之可比,白胤不敢相信什麼人可以突進的如此之快,他見過狼,也見過沙狐捕捉老鼠的樣子,都不及他。再說閃電,在見光的瞬間舉手捂耳已是徒勞,雷聲瞬至,震耳欲聾,而白胤與老人之間的戰鬥,也是如此。

  在白胤橫劈長劍的前一刻,老人那布滿皺紋和紅色粘液的手便如鎖鏈便緊扣其頸,下一秒,他的喉結被狠狠按下,如鯁在喉?遠遠不止如此,白胤喉中像是被堵了一塊原木,從鼻腔中流入的氣體統統被堵在木塊上頭,而原木散發出的刺鼻臭味卻無時無刻不在滲透浸入他體內的每一處毛孔,再下一秒,白胤胃中酸水上涌,穿過木塊,從他的嘴角溢出,老人騰出一手,將那長爪猛地送進白胤左臂,後者想要掙脫,卻沒料那老人竟是將爪子直接貫穿了白胤手臂,釘入沙地當中。

  白胤扯著嗓子嘶吼起來,而老人的另一隻手也從白胤頸處挪開,如剛剛這般按下。


  穿骨刺肉,那是能夠撕裂靈魂的疼痛。

  此時的白胤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口喘著,就如溺水得救的旅人。而老人的呼吸卻也近了,他呼出的濁氣冰涼,仿佛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剎那就能結霜,那而霜的氣味更是腥臭,令人聞之作嘔。

  老人牙齒摩擦發出的可擦卡擦聲像利針反覆刺入白胤腦顱,白胤的臉色扭曲,而老人卻露出了享受的笑容。他在觀賞、在琢磨。觀賞自己獵物的痛苦與掙扎,琢磨自己將用何種方式終結獵物生命。

  死神的鐮刀慢慢划過白胤喉頸,冰冷、刺痛,而死與生的間隔也此刻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他的腦海何其混亂,有烏布雷鳴、濁浪滔天,可唯能聽清的,只有來自海底深處的嗡嗡重響。

  白胤此刻只想嘶吼,只想不停地嘶吼直至力竭,他感受著,感受著腦海里的兇猛野獸不停撞擊「囚籠」想要逃離,但他決不能讓它們得逞,而唯一制止它們的方法只有戰鬥,只有將它們打的伏地不敢作響才能罷休。

  於是白胤怒吼著、戰慄著,他猛地抬臂在咔吱一聲後折斷了嵌在臂中的長爪,而老人也在這時驚吼著如彈簧般挺起身子,在怒吼中舉起雙臂,白胤抓住機會將其一把抱住,二人成團在地上翻滾,揚起塵埃。

  竟是白胤率先咬住了老人脖頸,硬生生撕下一塊肉來。

  他們就如草原上的瀕死野獸,拋棄了所有理智與體面,也再不顧得生存,只剩下為毀滅對手而戰的野性。

  「何等粗魯的野獸啊。」何辛文嘴中雖言輕蔑,可他卻覺著自己體內的血液正在翻湧,正在等待著一個爆發的時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大概是在聽到從老人口中傳出怒吼那瞬。這是何等充滿威嚴野性的嘶吼啊!仿佛讓人看見站在峽谷之頂的雄獅,他怒吼時,萬獸盡俯。

  諢耶格小心翼翼地上前,他慢慢開口道:「是啊,有些人不管如何偉岸,可惜骨子裡卻終究流著粗俗野獸的血,這樣的人做不了帝王,也做不了貴族。」

  說話間,諢耶格腹前銀光閃爍,如龍貫出……

  當諢耶格掏出短匕刺向何辛文腰腹的那一刻,他清楚感受到了自己手突然在半空停滯,他的手,被一張更具力量的手心包裹,溫熱的暖流從上流下,慢慢浸入他的皮膚,然後順著血液流向全身。

  何辛文就那盯著他,像是獵人看著待宰的羔羊。

  「你要殺我?」何辛文發問過後並沒有想要回答,而是直接拉扯著諢耶格的手,將短匕刺進他的胸腔。

  鮮血順著白色披風的沿邊慢慢流下,何辛文俯身看向跪倒在地的諢耶格問道:「我那愚蠢的哥哥,一定驕傲地認為不用噙毒刀也能將我輕而易舉地殺掉吧?」

  何等令人窒息的威壓,諢耶格顫抖地想要抽出手來,可卻在筋骨寸碎的一陣疼痛以後,再也聽不到周圍的風聲了。

  咚!

  咚咚!

  臨死前,他聽到自己的心跳如此,三聲之後,再無聲響。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