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木狼（一）
貪木狼，掌殺伐，卑劣者罔，正義者從。——《星演論·蓁郁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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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聽伊古說，我叔叔的大軍就要來了。」
「伊古總是亂說，他那張嘴，和沙蟲的屁股一樣關不住……誒呦誒呦，阿布，時間可不早嘍，阿布要準備睡啦。」
「老師，是因為我嗎？」
「阿布在問什麼？老師很困嘍，聽不清啦。」
「我說戰爭，是因為我嗎？」
白鬍子老人突然一把從床上彈起，他看向身邊平躺著，睜著雙眼的孩子道：「阿布不要亂想，趕緊睡覺，老師老了，阿布還小，老人和小孩都需要更充足的睡眠，對吧。」
「老師說得對，老師快睡，可阿布睡不著，阿布閉著眼睛躺會兒。」
「阿布怎麼了。」
「阿布在想那個預言。」
「什麼預言，都是假的啊，那些看星星和火焰的人都是騙子。」
「可老師也看星星。」
「所以老頭我總是喝醉不是嘛，等喝醉了，說什麼話叫別人聽去，他們都覺著這是胡話。」
「老師是有大智慧的。」
「還拍我馬屁，阿布說實話，明天是不是想吃烤肉了。」
「話是阿爸說的，可肉，阿布想吃。」
「那就趕緊睡覺。」老頭躺下身子，把床上的被褥朝孩子那頭又拉了拉。
「阿布阿布快睡覺，睡覺了進入夢中鄉，那裡有果酒有烤肉，那裡有甘泉有……呼嚕咕嚕……呼嚕呼嚕……」
這還不到半刻，老人便化蝶去見了周公，屋子漆黑，不見五指，轟隆轟隆的呼嚕聲充斥其間，可阿布覺得安心、自在，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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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身邊那位，便是世子殿下。」
鄭碩今日長得是當時與謝玄見面模樣，何辛文立在其側，二人身前，是內可視外而外不視內的長條玻璃，二人身後，諢耶格正翹腿坐在羊毛製成的沙發上頭。
「余勒都斯……」諢耶格親切喊道：「和城民們一道下個注吧，為了……來年交個好運。」
「好運？」何辛文暗暗嘲諷著落魄貴族心中的清高，可嘴上卻問道：「那我尊敬的石中王殿下啊，為我指條通向幸運的路如何呢？」
「哈哈哈……」諢耶格笑道：「若我是欠了賭債的亡命之徒，那我便把錢盡數押在那小子身上。」諢耶格指了指人群中手持雙劍，背上還用粗布交叉裹著兩劍的白胤，他跟在奴隸武士隊伍的末尾，嘴唇煞白，看起來精神狀態不佳。
「那話又說回來了，若我是你，便把賭錢壓在『狂亂』身上，賺的少，卻是穩賺不賠的買賣。」諢耶格笑道。
「『狂亂』？」何辛文眼神向地上看去，在腦海里思索著這個被遺忘在雜物簍裡頭的名字。「他還活著？」
「當然，但對我們這輩來說，他好像是傳說里的人了。」諢耶格回道。
「哦……」何辛文轉身看向石中王，若有所思道：「那是把無柄之劍啊，你不怕傷到自己？」
諢耶格抖了抖肩回道：「那小子讓我虧了不少錢，有什麼是比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沒了錢財更可怕的嗎？殿下，失錢則失萬物。」他站起身，走到何辛文身邊才停下。
「我們帶了多少錢？」何辛文問向鄭朔。
「五千枚金珠……」
「全部壓在那孩子身上吧。」何辛文轉向諢耶格，面對面拍了拍他的肩後，再無言，徑直走回了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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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小子。」
白胤並不確定這道聲音的主人是在叫他，但他的眼睛還是向左右瞥去尋找。
「別瞅啦，我就在這兒……」
白胤順聲朝左低下頭，見著了身材矮小，大概只有五尺高的八字鬍男人。
「是我是我。」男人笑道：「你殺了那個東洲人？」
白胤點了點頭，雖然周圍嘰嘰喳喳的，充斥著各州的方言、官話，但他聽得很清楚，一字一字的如石落成坑般在他的腦海裡頭留下痕跡。
「幫我個忙……」
男人話音未落，白胤便搖頭回絕。矮個子搓了搓手，略顯侷促的接了一句道：「到時候總有報酬的。」
白胤還是搖頭。
「你是東洲人吧……看面相像是。」
白胤依舊搖頭，但他這次開口道：「我沒去過東州。」
「那正好，你就當去旅行。」
「我出不去。」
「怎麼可能！」男人著急的鬍子翹起，「你昨天殺的那人，這裡的人加起來還不夠他殺的呢……」
白胤笑著搖搖頭，他知道昨天本該是自己死的。
「算我求你了，這旁的人我也不認識，我也不放心……」
「我也是奴隸。」白胤道。
「你先答應下來，總之我放心。」男人近乎哀求。
「你說吧。」白胤點了點頭。
「我想讓你傳封信，東洲，山南……山南！」
砰！
矮個男人的屍首似乎是被猛砸進了白胤的腦袋裡頭，而非遠處有把把尖刺突出的槍兵牆。白胤感到腦袋一陣發暈，再睜眼時，眼前有兩個光圈擋著，他看不清。可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傳來的呼喊聲和刀劍槍斧碰撞的聲音告訴他沒時間了，白胤搖搖頭，用力揉滅光圈，朝後頭望去，看見男人的屍體正掛在槍上，而他的屍前，還有一具肥膩屍首，紅里透白的塊狀物體掛在槍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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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幹嘛！」
姬宣知道霍曼指的是那背後背劍的少年，後者把身上帶著的所有錢財都押在了這孩子身上，因為據說他殺死了影子劍客。
誰是影子劍客？姬宣這樣問道，霍曼說是坊間百姓給奴隸們取的綽號，影子劍客還是東洲人，據說是當年打仗時俘虜的士兵。
「那大概是沙流城之戰（1）了。」姬宣說著這場恥辱之戰，心裡不是滋味。他想到自己的老師謝玄，也是在這場戰爭後引咎辭職，再無披上軍甲之可能。
霍曼不置可否，雙眼望向擂台，其中並無生氣。
二者在愚人王一行走後，便來到此處，霍曼說今日小祭，完成一年戰鬥還未死去的奴隸們會被趕到場上亂鬥，最後活著的人會被賜予自由，甚至可能會因被貴族們看中，而納入衛隊。
「真正的武士應該上陣殺敵，而非被圈養，死斗搏人一笑。」姬宣對角斗場的評價便是這般。
「你可知石壘城中衛士們的父親都做些什麼？」霍曼聽後問道。
「瓦泥匠？」姬宣開玩笑道。
「不，也是衛士。」霍曼的神情嚴肅，「所以，他們沒得選……武士生來就是武士，即使他們不願，而奴隸生來就是奴隸，就算他們一直贏，一直贏，就算他們成了衛士，也永遠不會真正成為武士的。」
姬宣沒來由地想起天京城裡趾高氣揚的御林衛們，於是閉上嘴，看向擂台。
「這不公平對吧……」霍曼沒來由地感嘆道：「你們那裡真好。」
姬宣只是笑笑，沒有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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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胤手中的劣劍已被眼前高瘦男人的環刀斬斷，這不要緊，最讓他擔心的，還是腰間將要撕裂的傷口。
男人四肢細長，柔軟近乎無骨，如柳條般波浪抖動，他的舌頭細長，每當其發勢之時，便如蛇芯外露顫動。
倒真像極了條毒蛇，白胤扔掉斷劍，拔出身後劍來。
蛇人雙手交叉端於胸前，刃對其身，橫砍而來。其勢迅猛，猶如蛇藏灌木，尋得麋鹿失神之際，彈躥而出。
白胤雙手握柄，正對，右上左下。待到風至，側身反手，倒懸長劍，以劍面作擋，此乃以怪蟒翻身之式化攻為守。可蛇人手中九環刀刀面好似抹油，白胤強起長劍將蛇人彈出，其身亦退，旋身至半，刺劍其面，而蛇人雙手一拍，以童子拜佛狀擋之，緊接著雙手一橫，再度殺來。
「漂亮！」阿格翰立於玻璃前驚嘆道，相比其他奴隸，或是如那巨人空憑蠻力，或是如那老乞藏在暗處殘殺傷者……這兩人的過招，可謂漂亮利落。
「這蛇人原是格列部（2）的，連伙部落首領女兒手下的家奴設計玷污了公主，本應以鷹啄之刑處之，卻被我花了五百銀珠買了下來。口口聲聲說要為女兒找公道的人啊，見了錢，還是露出了狐狸的本性。」
諢耶格為何辛文端去一杯美酒，陽光透過玻璃，在紫紅的酒面上眨巴眼睛。
說話間，白胤翻身刺劍，化客為主，蛇人猶作合手之狀，斜刃以擋，預圖順勢畫圓，推白胤長劍至下，以成囚籠，囚籠成，刃斜，向上劈砍，白胤無處可擋。
「船式……」鄭朔輕聲喃喃。
「汝言為何？」何辛文問道。
「船式，曰入曰旋，曰撥曰出，復劈風而斬水，斜劈出又點刺，以點化圓作中心，收劍而出，名為船行，破浪之勢。是昨日，謝先生教給在下的。」
「以先生稱之，是才不及乎？」
「盛世用之則可安域富民，亂世用之則圖一方霸業，某何以及。」
何辛文不顧，望向白胤，期待他如何以船式破局。
那蛇人以全力劈來，兩鋼相碰，其聲應當轟鳴，可此時卻無一絲波瀾。
天下武學，謂之陰陽，謂之剛柔，天下大道，唯有中庸，無有偏頗。
蛇人此次重擊如劈到軟泥，他也像是身陷沼澤般，在這一觸之後，便雙手泄力，整個人軟了下去。白胤趁機刺劍陷於兩環之中，手作開花，打掉蛇人武器。白胤方才用招—「一入一旋」，此時當拔劍回勢，而胤不然，推劍直入，破其胸，開血花。
「少年之氣，還需雕琢。」阿格翰從頸上摘下一條黃金項鍊，項鍊上別著小刀，他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而後將手握緊成拳。
另一邊，諢耶格還在向何辛文二人介紹著場下的的奴隸們。
「那巨人身上流著西洲無路族（3）的血，傳說在西洲大陸的北方，有一片絕境，那裡終年覆雪，生長著與天同高的雲樹，無路族就生活在那片森林裡頭。他們沒有禮儀道德，男女巨人們喜歡抓正常人類交合，不過被抓的人們嘛，都沒有那麼好運，逃不出被吃掉的結局，不過這些巨人很難繁衍，所以即使是對這些雜種也好得要命，混血種們便因此傳了下來。」諢耶格指了指巨人。
「真是不堪的後代。」
「哈哈哈哈……」諢耶格大笑過後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說出。
「小少年，小少年……」
坐在陰暗處的老乞正向白胤招手，「我這兒有紗布，你的傷。」他指了指白胤腹部被血滲黑的紗。
白胤搖搖頭，握緊了手中長劍，背身而向。
便是現在！
少年曲膝反身橫劈，一道劍光之下，老人屍首分離，血柱足足有兩尺之高。殺完人，白胤徑直走向那條陰暗通道，沒有紗布，有的只是以各類姿勢、各色方式死去的奴隸們。
白胤默言低頭，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對不起之類的話，而後走上前用刀割下他們的衣服，緊緊系在腰上。
「阿格翰，還有多久結束。」
「尊者殿下，等到場上怪物被屠殺乾淨，唯有一名勇士站著時，便結束了，這或許用得上一天，又或許只需一個時辰。」
「怪物？」耶律康似乎對此有了興趣，「姐姐常給我講關於怪物的故事，他說有那麼一群罪人……」
「殿下！」阿格翰意識他所謂何事，便在出言打斷他後向前幾步道：「殿下，他們不是罪人，他們中也誕生過無數的勇士，只不過……」
「咕嚕！哈克哈斯！」（混帳，把這個忤逆之人殺死！）
周遭的奴兒衛在耶律康的這一聲怒吼下齊刷刷拔刀對向阿格翰，阿格翰不得已向後退了幾步，跪倒在地以示歉意，這才使得耶律康下令讓眾人收劍。
何等恥辱……
阿格翰轉身看向擂台，此時那陰險老人的屍首已乾癟地躺在光亮之下。
「陰暗的終將被光明裁決」，這是《聖錄》中太陰女神說的，也是阿格翰心中的格言，今日在這角斗場中上演。
他有些羨慕站在屍首旁側的持劍奴隸，他不自由，卻也自由。
可沙辛格爾家的雄鷹呢？
自由又何在？
兩者皆如一也！
阿格翰看向天空，沒能見到旋飛在那兒的禿鷲。
真當自由……他感嘆道。
禿鷲翔天，其眼青青，可視千里。
千里之外，謝玄窗前提筆落字，一手端正小楷寫就二字：「子危」。
筆抖墨甩，終是不盡人意。
他搖了搖頭，起身將其系在停在窗上的白鴿左腳，而後放飛於蒼茫天空。
天下之大雖不可及左右四方，然，所始所止，皆有定也，便如這信鴿，終會落在秦王府邸。
「籠中雀兮自難游，
羨鳳振翅齊天際。
鳳凰游之四海兮，
卑以無可躍穹頂。」
謝玄拿起竹笛，吹奏了這麼首山民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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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流城之戰：沙流城是位於山前走廊的一座古城，沙流城之戰是指左千爾在西征後，在回東洲路上遭伏的小規模戰役。
（2）格列部：南洲叢林部落，信仰蛇神「牧榖」。他們精通一種秘術，能夠生養出蛇人，並且能夠將他們培養成武士。
（3）無路族：西洲部落，隕穹者七血脈之一的巨人血脈後裔。巨人族原先被視作是神的遺民（隕穹者），但無路族作為巨人血脈中將「色慾」、「貪婪」放大的部落，被巨人一支以及其他部落視作為「不淨者」，因此在第一次神聖大清洗當中就被趕到了西洲北部的雲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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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聽伊古說，我叔叔的大軍就要來了。」
「伊古總是亂說，他那張嘴，和沙蟲的屁股一樣關不住……誒呦誒呦，阿布，時間可不早嘍，阿布要準備睡啦。」
「老師，是因為我嗎？」
「阿布在問什麼？老師很困嘍，聽不清啦。」
「我說戰爭，是因為我嗎？」
白鬍子老人突然一把從床上彈起，他看向身邊平躺著，睜著雙眼的孩子道：「阿布不要亂想，趕緊睡覺，老師老了，阿布還小，老人和小孩都需要更充足的睡眠，對吧。」
「老師說得對，老師快睡，可阿布睡不著，阿布閉著眼睛躺會兒。」
「阿布怎麼了。」
「阿布在想那個預言。」
「什麼預言，都是假的啊，那些看星星和火焰的人都是騙子。」
「可老師也看星星。」
「所以老頭我總是喝醉不是嘛，等喝醉了，說什麼話叫別人聽去，他們都覺著這是胡話。」
「老師是有大智慧的。」
「還拍我馬屁，阿布說實話，明天是不是想吃烤肉了。」
「話是阿爸說的，可肉，阿布想吃。」
「那就趕緊睡覺。」老頭躺下身子，把床上的被褥朝孩子那頭又拉了拉。
「阿布阿布快睡覺，睡覺了進入夢中鄉，那裡有果酒有烤肉，那裡有甘泉有……呼嚕咕嚕……呼嚕呼嚕……」
這還不到半刻，老人便化蝶去見了周公，屋子漆黑，不見五指，轟隆轟隆的呼嚕聲充斥其間，可阿布覺得安心、自在，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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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身邊那位，便是世子殿下。」
鄭碩今日長得是當時與謝玄見面模樣，何辛文立在其側，二人身前，是內可視外而外不視內的長條玻璃，二人身後，諢耶格正翹腿坐在羊毛製成的沙發上頭。
「余勒都斯……」諢耶格親切喊道：「和城民們一道下個注吧，為了……來年交個好運。」
「好運？」何辛文暗暗嘲諷著落魄貴族心中的清高，可嘴上卻問道：「那我尊敬的石中王殿下啊，為我指條通向幸運的路如何呢？」
「哈哈哈……」諢耶格笑道：「若我是欠了賭債的亡命之徒，那我便把錢盡數押在那小子身上。」諢耶格指了指人群中手持雙劍，背上還用粗布交叉裹著兩劍的白胤，他跟在奴隸武士隊伍的末尾，嘴唇煞白，看起來精神狀態不佳。
「那話又說回來了，若我是你，便把賭錢壓在『狂亂』身上，賺的少，卻是穩賺不賠的買賣。」諢耶格笑道。
「『狂亂』？」何辛文眼神向地上看去，在腦海里思索著這個被遺忘在雜物簍裡頭的名字。「他還活著？」
「當然，但對我們這輩來說，他好像是傳說里的人了。」諢耶格回道。
「哦……」何辛文轉身看向石中王，若有所思道：「那是把無柄之劍啊，你不怕傷到自己？」
諢耶格抖了抖肩回道：「那小子讓我虧了不少錢，有什麼是比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沒了錢財更可怕的嗎？殿下，失錢則失萬物。」他站起身，走到何辛文身邊才停下。
「我們帶了多少錢？」何辛文問向鄭朔。
「五千枚金珠……」
「全部壓在那孩子身上吧。」何辛文轉向諢耶格，面對面拍了拍他的肩後，再無言，徑直走回了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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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小子。」
白胤並不確定這道聲音的主人是在叫他，但他的眼睛還是向左右瞥去尋找。
「別瞅啦，我就在這兒……」
白胤順聲朝左低下頭，見著了身材矮小，大概只有五尺高的八字鬍男人。
「是我是我。」男人笑道：「你殺了那個東洲人？」
白胤點了點頭，雖然周圍嘰嘰喳喳的，充斥著各州的方言、官話，但他聽得很清楚，一字一字的如石落成坑般在他的腦海裡頭留下痕跡。
「幫我個忙……」
男人話音未落，白胤便搖頭回絕。矮個子搓了搓手，略顯侷促的接了一句道：「到時候總有報酬的。」
白胤還是搖頭。
「你是東洲人吧……看面相像是。」
白胤依舊搖頭，但他這次開口道：「我沒去過東州。」
「那正好，你就當去旅行。」
「我出不去。」
「怎麼可能！」男人著急的鬍子翹起，「你昨天殺的那人，這裡的人加起來還不夠他殺的呢……」
白胤笑著搖搖頭，他知道昨天本該是自己死的。
「算我求你了，這旁的人我也不認識，我也不放心……」
「我也是奴隸。」白胤道。
「你先答應下來，總之我放心。」男人近乎哀求。
「你說吧。」白胤點了點頭。
「我想讓你傳封信，東洲，山南……山南！」
砰！
矮個男人的屍首似乎是被猛砸進了白胤的腦袋裡頭，而非遠處有把把尖刺突出的槍兵牆。白胤感到腦袋一陣發暈，再睜眼時，眼前有兩個光圈擋著，他看不清。可四面八方源源不斷傳來的呼喊聲和刀劍槍斧碰撞的聲音告訴他沒時間了，白胤搖搖頭，用力揉滅光圈，朝後頭望去，看見男人的屍體正掛在槍上，而他的屍前，還有一具肥膩屍首，紅里透白的塊狀物體掛在槍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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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幹嘛！」
姬宣知道霍曼指的是那背後背劍的少年，後者把身上帶著的所有錢財都押在了這孩子身上，因為據說他殺死了影子劍客。
誰是影子劍客？姬宣這樣問道，霍曼說是坊間百姓給奴隸們取的綽號，影子劍客還是東洲人，據說是當年打仗時俘虜的士兵。
「那大概是沙流城之戰（1）了。」姬宣說著這場恥辱之戰，心裡不是滋味。他想到自己的老師謝玄，也是在這場戰爭後引咎辭職，再無披上軍甲之可能。
霍曼不置可否，雙眼望向擂台，其中並無生氣。
二者在愚人王一行走後，便來到此處，霍曼說今日小祭，完成一年戰鬥還未死去的奴隸們會被趕到場上亂鬥，最後活著的人會被賜予自由，甚至可能會因被貴族們看中，而納入衛隊。
「真正的武士應該上陣殺敵，而非被圈養，死斗搏人一笑。」姬宣對角斗場的評價便是這般。
「你可知石壘城中衛士們的父親都做些什麼？」霍曼聽後問道。
「瓦泥匠？」姬宣開玩笑道。
「不，也是衛士。」霍曼的神情嚴肅，「所以，他們沒得選……武士生來就是武士，即使他們不願，而奴隸生來就是奴隸，就算他們一直贏，一直贏，就算他們成了衛士，也永遠不會真正成為武士的。」
姬宣沒來由地想起天京城裡趾高氣揚的御林衛們，於是閉上嘴，看向擂台。
「這不公平對吧……」霍曼沒來由地感嘆道：「你們那裡真好。」
姬宣只是笑笑，沒有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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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胤手中的劣劍已被眼前高瘦男人的環刀斬斷，這不要緊，最讓他擔心的，還是腰間將要撕裂的傷口。
男人四肢細長，柔軟近乎無骨，如柳條般波浪抖動，他的舌頭細長，每當其發勢之時，便如蛇芯外露顫動。
倒真像極了條毒蛇，白胤扔掉斷劍，拔出身後劍來。
蛇人雙手交叉端於胸前，刃對其身，橫砍而來。其勢迅猛，猶如蛇藏灌木，尋得麋鹿失神之際，彈躥而出。
白胤雙手握柄，正對，右上左下。待到風至，側身反手，倒懸長劍，以劍面作擋，此乃以怪蟒翻身之式化攻為守。可蛇人手中九環刀刀面好似抹油，白胤強起長劍將蛇人彈出，其身亦退，旋身至半，刺劍其面，而蛇人雙手一拍，以童子拜佛狀擋之，緊接著雙手一橫，再度殺來。
「漂亮！」阿格翰立於玻璃前驚嘆道，相比其他奴隸，或是如那巨人空憑蠻力，或是如那老乞藏在暗處殘殺傷者……這兩人的過招，可謂漂亮利落。
「這蛇人原是格列部（2）的，連伙部落首領女兒手下的家奴設計玷污了公主，本應以鷹啄之刑處之，卻被我花了五百銀珠買了下來。口口聲聲說要為女兒找公道的人啊，見了錢，還是露出了狐狸的本性。」
諢耶格為何辛文端去一杯美酒，陽光透過玻璃，在紫紅的酒面上眨巴眼睛。
說話間，白胤翻身刺劍，化客為主，蛇人猶作合手之狀，斜刃以擋，預圖順勢畫圓，推白胤長劍至下，以成囚籠，囚籠成，刃斜，向上劈砍，白胤無處可擋。
「船式……」鄭朔輕聲喃喃。
「汝言為何？」何辛文問道。
「船式，曰入曰旋，曰撥曰出，復劈風而斬水，斜劈出又點刺，以點化圓作中心，收劍而出，名為船行，破浪之勢。是昨日，謝先生教給在下的。」
「以先生稱之，是才不及乎？」
「盛世用之則可安域富民，亂世用之則圖一方霸業，某何以及。」
何辛文不顧，望向白胤，期待他如何以船式破局。
那蛇人以全力劈來，兩鋼相碰，其聲應當轟鳴，可此時卻無一絲波瀾。
天下武學，謂之陰陽，謂之剛柔，天下大道，唯有中庸，無有偏頗。
蛇人此次重擊如劈到軟泥，他也像是身陷沼澤般，在這一觸之後，便雙手泄力，整個人軟了下去。白胤趁機刺劍陷於兩環之中，手作開花，打掉蛇人武器。白胤方才用招—「一入一旋」，此時當拔劍回勢，而胤不然，推劍直入，破其胸，開血花。
「少年之氣，還需雕琢。」阿格翰從頸上摘下一條黃金項鍊，項鍊上別著小刀，他放在手上掂了掂分量，而後將手握緊成拳。
另一邊，諢耶格還在向何辛文二人介紹著場下的的奴隸們。
「那巨人身上流著西洲無路族（3）的血，傳說在西洲大陸的北方，有一片絕境，那裡終年覆雪，生長著與天同高的雲樹，無路族就生活在那片森林裡頭。他們沒有禮儀道德，男女巨人們喜歡抓正常人類交合，不過被抓的人們嘛，都沒有那麼好運，逃不出被吃掉的結局，不過這些巨人很難繁衍，所以即使是對這些雜種也好得要命，混血種們便因此傳了下來。」諢耶格指了指巨人。
「真是不堪的後代。」
「哈哈哈哈……」諢耶格大笑過後似乎想說些什麼，不過話到了嘴邊，還是沒有說出。
「小少年，小少年……」
坐在陰暗處的老乞正向白胤招手，「我這兒有紗布，你的傷。」他指了指白胤腹部被血滲黑的紗。
白胤搖搖頭，握緊了手中長劍，背身而向。
便是現在！
少年曲膝反身橫劈，一道劍光之下，老人屍首分離，血柱足足有兩尺之高。殺完人，白胤徑直走向那條陰暗通道，沒有紗布，有的只是以各類姿勢、各色方式死去的奴隸們。
白胤默言低頭，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對不起之類的話，而後走上前用刀割下他們的衣服，緊緊系在腰上。
「阿格翰，還有多久結束。」
「尊者殿下，等到場上怪物被屠殺乾淨，唯有一名勇士站著時，便結束了，這或許用得上一天，又或許只需一個時辰。」
「怪物？」耶律康似乎對此有了興趣，「姐姐常給我講關於怪物的故事，他說有那麼一群罪人……」
「殿下！」阿格翰意識他所謂何事，便在出言打斷他後向前幾步道：「殿下，他們不是罪人，他們中也誕生過無數的勇士，只不過……」
「咕嚕！哈克哈斯！」（混帳，把這個忤逆之人殺死！）
周遭的奴兒衛在耶律康的這一聲怒吼下齊刷刷拔刀對向阿格翰，阿格翰不得已向後退了幾步，跪倒在地以示歉意，這才使得耶律康下令讓眾人收劍。
何等恥辱……
阿格翰轉身看向擂台，此時那陰險老人的屍首已乾癟地躺在光亮之下。
「陰暗的終將被光明裁決」，這是《聖錄》中太陰女神說的，也是阿格翰心中的格言，今日在這角斗場中上演。
他有些羨慕站在屍首旁側的持劍奴隸，他不自由，卻也自由。
可沙辛格爾家的雄鷹呢？
自由又何在？
兩者皆如一也！
阿格翰看向天空，沒能見到旋飛在那兒的禿鷲。
真當自由……他感嘆道。
禿鷲翔天，其眼青青，可視千里。
千里之外，謝玄窗前提筆落字，一手端正小楷寫就二字：「子危」。
筆抖墨甩，終是不盡人意。
他搖了搖頭，起身將其系在停在窗上的白鴿左腳，而後放飛於蒼茫天空。
天下之大雖不可及左右四方，然，所始所止，皆有定也，便如這信鴿，終會落在秦王府邸。
「籠中雀兮自難游，
羨鳳振翅齊天際。
鳳凰游之四海兮，
卑以無可躍穹頂。」
謝玄拿起竹笛，吹奏了這麼首山民古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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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沙流城之戰：沙流城是位於山前走廊的一座古城，沙流城之戰是指左千爾在西征後，在回東洲路上遭伏的小規模戰役。
（2）格列部：南洲叢林部落，信仰蛇神「牧榖」。他們精通一種秘術，能夠生養出蛇人，並且能夠將他們培養成武士。
（3）無路族：西洲部落，隕穹者七血脈之一的巨人血脈後裔。巨人族原先被視作是神的遺民（隕穹者），但無路族作為巨人血脈中將「色慾」、「貪婪」放大的部落，被巨人一支以及其他部落視作為「不淨者」，因此在第一次神聖大清洗當中就被趕到了西洲北部的雲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