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寂色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後來我又去見了父親,隔了大概兩三年時間,他就被調回來了。

  我再見他時,他的待遇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女人又被祖母趕走了,我見著他時,總能看到一股頹廢的氣息來。

  他不抽菸了,在外面排開幾套茶具,又在屋裡種草養鳥,看起來尚且怡然自得。

  「你去沒去跟你爸打招呼啊?」

  「一會再去。」

  「他現在一個人,和誰也不說話。」

  「那他也沒什麼能說的啊。」

  「哎呀,他不知道說什麼,他就這樣,我跟你說,他養了只鳥,現在天天對著鳥說話,讓鳥學著叫爸爸。」

  祖母對我說這話時,臉上帶些嘲弄,把這當成好笑的事,似乎是對父親這舉動的不解,她知道父親的寂寞,也對我說這事,但在她看來,父親的寂寞只是無根之物,過幾年就會知道她的好了。

  「我跟你講啊,那女的帶小孩出去玩,一天就花了幾萬塊!」

  「這麼多?」

  「後來我就跟她講啊,說你爸也被調走了,錢也沒有之前多了,那女的馬上就走了!」說到這,她就興奮起來了,拿著手在空中比劃,「我早知道,我早就知道她是為了你爸的錢來的!不然誰能看上快五十歲的男人?」

  父親還是念著那女人的,但他這輩子,總是持著一種迫不得已的「懦弱」,母親這樣說,祖母也這樣說,卻從未有人想過了解他的艱辛,我也說不出什麼關切的話。

  祖母沒想過什麼,只覺得自己替兒子掃清了障礙,還盼著他,去理解這份「良苦用心」。

  硬要說起來的話,二者都是寂寞的人,站在我的角度來說,是不易批判的。

  我們之間的隔閡意外的深,又沒什麼辦法去消除。

  祖母老想博得關注,即使有某些牽掛在,在小地方又顯得刻薄了。

  我小時候同姐姐一起住在他們那邊,她那時做事任性,老和祖母對著,但姑姑的離異終歸和老人有些關係,也不好說出來,就只能把氣壓在心底。

  「我不活了啊!」

  大概是這樣的話,姐姐和她衝撞的次數多了之後,還是積起些許埋怨來,就故作哀婉,跨在陽台上,裝作要翻出去的樣子。

  這事雖然不常見,但是後面多少發生了幾次,我倒是見怪不怪了。

  一開始還有人勸幾句,姐姐同我還有些擔心,後面就不怎麼關注了。

  她是不怎麼敢死的,本就想靠著死之痛去挽回些牽繫來,自己身上又有些許責任,自然是做不出來這事的,到最後連哀婉也生不出來了,見著家裡人的無動於衷,也不去做什麼事了。

  後來關係稍微緩和一些,姐姐同她說這事,她也沒什麼反應,又說著這樣的話,孤寂已然變成常態了。

  「你以後有空就回來看看,你爺爺老是講你,他現在和你爸關係可差了。」

  祖父不怎麼把感情這事落在口上,雖然已經年邁,仍不願意流露出軟弱來,這話都是我從祖母的口中聽來的。

  他不知道同我說什麼,每次我過去,就做我小時候愛吃的菜給我,做得量又多,讓我帶回家去吃。

  現在他也不怎麼在意我挑食這事了,他說是因為年紀的事,沒了精力,但更多只是不願操勞了。

  人老了,可能就會怕死了。

  我不怎麼擔心這事,向他們提起來,也滿不在乎,大概是在盼著一種壯烈的犧牲來。

  老人卻是極為避諱的,講我是異質,思想上有問題之類的,這話有一定的道理,但殘存,落寞的老人對我說這話,只讓我無法應對。

  我後面聽祖母講,她說父親是為我同祖父吵架,覺得我不願在家中住,是出於孩童時期對老人的厭惡,他不怎麼生氣,又不願意爭執,借著難得生氣的時候,多少能說出點心裡話來。

  聽了這話,我只能抱著愧疚去見他。

  「你來了啊?」

  眼前的這位男性向我發出了這樣的詢問。

  在那女人離開之後,我就不怎麼能看到父親流露什麼表情來了。

  同祖父過去那般嚴厲不同,我在他臉上難以讀得什麼感情來,表情已經僵掉了。

  四十歲以後的男性,本不怎麼能在臉上看出蒼老的,祖父雖然有所變化,臉上卻看不出來多少,見著父親時,卻有一種莫名的滄桑鋪面而來。


  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雖然改了過去的陋習,身上卻看不出一絲動力來。

  我見他的時候,只見著他穿著老舊的衣服在樓里閒逛,見了老人也不說話,祖母若是問多一點,很快便惱了,有的時候沒事幹,一睡就睡到十點多。

  「你現在在哪裡讀書?」

  難得有和他對話的時間,聽到的也是諸如此類的話。

  我去到二樓,電腦被他開開了,用音響放著評書,聲音挺大的,隔了好遠就能聽到音響里的人故作玄虛。

  他身上穿著的睡衣好像還是以前的,有些泛黃,大概是被空氣之中煙的焦油所染,戴了一副眼鏡,臉上能看到瀰漫出來的細微油漬,由於年齡的緣故,臉上有些許創口,又不怎麼保養,漫著深紅色。

  「你這衣服,怎麼像牢里的人穿的一樣?」

  小時候我還見過他穿同這件類似的衣服,藍夾白的條紋,同影像裡面那些犯人倒是相像。

  「你現在不抽菸了?」

  「不怎麼抽了,你現在在幹什麼。」

  「我就讀書啊,然後上課。」

  他養的鳥在那看著我,有條細小鏈子拴在他的腳上,父親在屋裡放了些綠植,就顯得生機盎然了。

  仔細端詳的話,這鳥格外有意思,覆羽豐滿,像漸起的絨毛一樣,上面染了一絲淡粉色,像落在雪裡的畫粉一般。

  我不怎麼懂鳥,但這鳥的體型在我見過的之中算是大的,全身覆白,尾下覆羽是橘色的,離近了看,羽毛格外柔順,像魚鱗一樣。

  眼和喙都是深黑色的,能看到些太陽的反光來。

  我去的時候,正好趕在中午。

  父親不怎麼喜好明亮之處,但窗簾的縫隙間偶爾能露出一兩束光來,這鳥若是舒展起來,稍稍展開羽來,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多少也能看出不尋常來。

  「你要好好讀書啊。」

  他其實是不怎麼在乎這些事的,我讀不讀書都是無所謂的事,可嘴上能說下來的也只有這些事。

  「你現在稍微大點了,但還是不成熟,別被人當箭使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膽子這么小,怎麼可能去當出頭鳥?」

  大概是稍有地位的人的通病吧,講完這些教育我的話,他又開始講過去的艱辛了。

  這些事我在祖母嘴裡已經聽過好幾回了,然而同樣的事情,換他講出來,只有無法抉擇了。

  「這種事我不想管你,我那個時候沒辦法,只能出去工作,你現在選擇多了。」

  「嗯。」

  「你沒有經歷,很多事情都不明白,女人的陪伴也很重要。」

  「那種東西太麻煩了,只是浪費時間,我沒有心思放在那種地方。」

  「你總會明白的。」

  他同我講這話的時候,臉上多少帶些喜色,興許是想起他同女人在一起時,高興的事了,這也是我難得能從他身上見著的快樂了。

  我對女性沒生出過什麼愛戀的感情,更多的是因舉動趣味產生的脈動,因為不想在這事上過分糾纏,就隨聲附和下去了。

  「你現在不用想那麼多,什麼樣的事有什麼樣的人去做,會有那些人去做的。」

  「誰?」

  我記不清他是怎麼樣說出這話的了,但由那個人說這話,由「父親」這個形象說這話,著實心酸。

  假使放在一般人身上,他也是那些人吧,若再往小一點,再小一點的地方去看,我也可以是那些人了。

  旭日下的秋水流啊流啊,不斷匯到天上去,連成一片天地間的溫柔來,把天空的蔚藍投影在地上,終於流到了盡頭,被那燒的炙熱的鋼鐵之城阻攔,化成了血的焰雲。

  祖父的年邁在身上,他卻老在精神上,估計是認命了,到他這般年紀,也看不到什麼更上一層的機會了,又過慣了奉承的日子,想重新去平淡的活著活也是難事了,所幸還有多年積蓄在,下半輩子倒是無憂了。

  「他那個鳥我看了,還挺好看啊。」

  「那個鳥有什麼好的?可笨了。」

  我想著再見見他,就久違的在那裡留宿了。

  「你早飯吃了?」

  父親見著我還在這屋子裡,就向我問到。

  他配了一副重的黑框眼鏡,戴上之後,像是要把他的臉蓋住一樣,到這時,我才看到他起身的樣子,身上帶著中老年人的油垢,廊上的自動燈亮起來,照在他身上,反著他臉上的油光。

  他給我端了兩個油條過來,是他自己炸的。

  盤子一入手,就難免沾染到油腥了,隔了老遠就聞到一股濃烈的味道,差點讓我吐出來。

  我對食物的材質沒什麼要求,但著實在意料理的手法,見著他給我端來的菜實在無從入口。

  盤子上有一對鐵質的筷子,筷子柄上也全是油漬,鐵器入口,就有一股刺激的味道,伴著油花灌入,黏膩的感覺涌在口中,強忍著想吐的感覺,才吃完這頓早飯。

  「我那時候跟著你爸,就是嘴饞,看他做得東西好吃。」

  這是我從母親嘴裡聽到的,是她對父親為數不多的讚美,我印象里也吃過幾次父親做的飯,在本幫菜里確實算得上是好吃的。

  他還沒到味覺退化的年紀,但已經找不到能為之料理的對象了,做出來的東西大多也只是為了充飢,自然就無味了,油條上面流下來的油,把盤底蓋滿了,手上的味道也花了好久才洗掉。

  「味道怎麼樣啊?」

  「還行啊,挺好的。」

  我想不出什麼話同他道別來,就不打招呼走了。

  樓下的家具被老人換成酸枝的了,這房子買了快三十年了,本來是照著西式的風格裝修的,換上這套家具之後,只顯得突兀,維納斯的石膏像上還被祖母套上了佛珠,壁爐前面擺滿了瓷器,白天太陽若是照不進來,家具上的油色蓋過屋子,又伴著清冷的釉色,呼吸也變得沉重了。

  那家具雕紋著實華麗,黑色的老料子卻只顯得沉悶,上面飄著淡紅色,暈染著這屋子寂寥的風調。

  我不怎麼欣賞得來木頭,製作他的匠人的價值,在這上面,遠不如稀少的素材,拋卻這東西的價格之後,他更像牢房的鎖,只在那擺著,尊卑有序的威壓就撲面而來。

  諸如此類的事,在這兒重複好久了。

  這片地上,很少出現真正傲慢的人,更多的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卑微,恐懼在人群之中瀰漫,去害怕未來的殘缺,迫切的想要證明自己的深沉來。

  能傳播的愛,無不根據於此,文明把夢投影給了人,可是這片夢太大了,用什麼樣的話都無法囊括,人的麻木壹是出於此處。

  「你要走了啊?這麼早?不留下來吃午飯?」

  「不吃了,我下午有事情。」

  「你跟你爸爸打過招呼沒啊?」

  祖母那個時候還在給父親尋所謂的「相親對象」,但我聽她講述的,無非就是那些有房子,上了年紀的老女人,父親自然看不上這些人,最後也不歡而散了。

  我離了那之後也不便在外面久留,就直接回家了。

  「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在那呆著沒事我就回來了啊。」

  「你吃飯了沒?」

  「吃了。」

  「你爺爺做的?」

  「我爸做的,他現在做飯可難吃了?」

  回去以後,我把這事同母親講了,她聽了後,就拋下兩句揶揄,諸如父親的不孝或是諷刺他如今的境遇之類的。

  那時她剛剛渡過之前的困境,雖說比不上父親,每個月勻下來也能賺個幾萬塊錢,買了房子,勉強也能算得上過上好日子了。

  她找了個對象,那人本身有自己的家庭,這不是什麼好事,不便詳述,具體情況我不怎麼清楚,但二人莫名其妙就在一起了。

  母親在外面,在外人面前,算得上風光,也見過些世面,她同我講,說是很年輕的時候就出去工作了,聽她所述,做的多是服務業,也少不了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又以這事自滿。

  可她太過於自信了,在外面那些交際多有隔閡,性子又焦躁,對上家裡人,拉近距離之後,就開始患得患失了。

  這話由我說是不合理的,她待我確實好,但如果我同她沒什麼親緣關係,我可能就不會同她在一起了。

  「你以後可別成為你奶奶那樣的人。」

  十幾年前她就這樣對我說了,我現在再看她,她卻越來越像祖母了,母親可能是比祖母還貪心的人,可於我,又琢磨不透她執迷的方向。

  祖母想要的相當單純,只是想要張揚自己的好名聲罷了,她所謂的「面子」,「排場」,不過是地緣問題的產物,比起母親,是極為易懂的。

  說到母親,我能尋到的,更像是一種無端的嬌蠻,這若是出現在年幼無知的小孩子身上,還能見著些可愛,對已經步入中年的女性來說,就顯得過度了。

  我再見著她,也只能在心裡暗唱弄臣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