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映色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語言的意義,早就被分析透徹了,可話在嘴上,多了些動性,即使是相同的詞,也鮮少能真正為人傳遞,總有些純樸,顯著人之浪漫。

  諸如九鬼先生講德語所謂「Sehnsucht」之「飛躍」,或是日語中「意気」之「纖細」,現在雖多少被混淆,但終有其特殊的意蘊。

  我在漢語中尋找,想去找一種獨特的氣象,但諸如「堅韌」,「不屈」,這樣的詞語,都不足以去表述對民族的熱愛,他太過「輕浮」,體現不了這片地上族群的深沉。

  我現在尋到的,尚且能代表千年風味的詞,就只有「不死」了。

  用這詞或許也不是準確的,他多受舶來詞影響,其中意味,更傾向梨俱吠陀中所述「amrta」一詞,但我才疏學淺,漢語又過於廣大,實在想不出能代替「長生」願望的詞來,這裡的「不死」,是由內而外的執念。

  在我同「她」相會的地方附近,有一條小道,總能見著上了年紀的老人聚在這裡。

  這兒基本都是南方人,年紀大了,總歸是有勝負心的,趕上爭吵的時候,就操著地道的吳語,扯著嗓子喊,日光盛的上午,在邊上看,能見著唾沫星子和灰塵混在一起,白花花的泡沫在空氣中橫飛。

  偶爾有些賣古董的攤位擺在這裡,上面難得能見著好東西,但年紀大的老人平時寂寞,免不了去湊這種熱鬧。

  人一多了,就有人要在這犄角旮旯處博得些認可來,見著不行的買家或賣主,又要給他講起裡面的行當來,但真能辯出一二的還是少數,多半是借著這機會炫耀一下自己的「才識」。

  有的賣家心眼小,見不得別人貶低他的收藏,若對面是個強硬的人,吵架吵不過,又要面子,多半也就自己跑開了,實在氣不過,就記上仇了,從此便少不了陰陽怪氣。

  若罵的這人看上去就不像什麼「有識之士」,那就觸了這些人的「霉頭」,趕上心情不好的時候,連東西都不要了,裝腔作勢地追著這些人,一直罵到街頭,逢人就說這事,靠著這般作態,去博一些體面來。

  這不是風雅之事,但也算得上是市井風景,來這的多半也是無聊之人,爭吵這事就是極大的樂子了,趕上遇到幾個強勢的人,扯著嗓子喊,周圍的人就聚上來了,這條破街也有了與他相異的繁忙。

  可惜這地方後來就不讓擺攤了,人也少了,稍早一點去,還能看著有人對弈,去得晚了,天黑起來了,就一個人也見不到了,偶爾才能見到一兩個「無家可歸」的人蹲在路邊。

  我認識的外鄉朋友同我講,他來這的時候,見了不少繁華,但偶爾去向街頭巷尾,這樣的「流浪漢」卻更多,這個城市更多的是黑暗,更多的是對人的剝削。

  這話我是認同的,但將這些人稱為流浪者,顯然是有問題的。

  他們不去流浪,也不去乞食,作息同常人也相似,我稍去了解過一些,這些人之中,有的還有固定的工作,他們這般舉動,只是認知同常人不符罷了,真正的流浪者,如今已經很罕見了。

  這事的「惡」,為人所惡的原因,更多是因為其被人所知。

  「上等人」,是見不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的,若是把他認同,那「自己」的所作所為,念著的期待,為了所謂活下去的意義做出來的努力,就都被否定了。

  「真可憐啊,那人。」

  「你就別把他們當人看,這種人已經不算人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這話是我從兩個過路的中學生口中聽來的,說得是一位在路邊的露宿的老人。

  聽了這話之後,我多少有所動容,但又說不出什麼錯來,不願做「為人」之事,自然算不上「人」,但見她說得如此輕巧,難免會因同情生出些憤惱來。

  這舉動是無錯的,也確實沒什麼好可憐的,可這生命是非人之物,若是不去憐惜,保不準會踏上同樣的路途,這樣去講所謂的人話,無論是何方式,無不顯得絕情。

  那時的我,執迷於此,想著去拯救那些困苦之人,卻尋不到一絲辦法,無論做什麼,人之痛苦都在增加,越是走近,越是能見著深愛的沉重,到最後,見著那些人之後,連幸福都分不清楚了。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啊?」

  「沒什麼,就是想坐在這裡。」

  只有白天能見著這位老人,等到晚上,就尋不到他的蹤跡了。

  天上的太陽被赤色的雲捲走了,不夜城亮起燈來,這地方卻是看不到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遠遠的路口有盞路燈,在深夜裡散著微薄的光芒,老人不見了,落葉卻為他空出一塊地方,似乎是在等著他明日光臨。


  他常來這「老地方」呆著,後來我又見了他好幾次,興許是見多了,多少能同我講些話來。

  他在這的理由,和我腦海里的猜測是不同的,我總愛盼著人的高尚,想著人的悲苦,期待他們去戰勝眼前的困境......

  「我只是不想回家,家裡有個老妖婆。」

  他說這話時,多少帶些無奈,我同他一樣在街上遊蕩,多少能生出幾份共感,但他和我卻相差甚遠。

  他是個「外鄉人」,一個「蘇北人」。

  早些年有些成就,後面入贅到這裡來了,如今年紀大了,家裡也不再需要他了,妻子又同影視劇中的人一樣刻薄,自然就盯著他那身份不放。

  這裡的人,不管是新的還是老的,總有幾個愛講出個正宗來。

  對他們來說,稍許在外鄉人身上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來,就是極大的尊崇了。

  我厭棄這地方,但難免淪落於他人之懷念,在外頭說這話,自然是帶點思鄉之情,又想不出來如何去迴避,就只能苦惱了。

  如果說對外鄉人是炫耀,那對「蘇北」就是怨念了,祖母雖然傲慢,但也不怎麼歧視外地人,可想起她對那裡人的態度,我也不敢妄議了。

  「那她說你,你怎麼不說回去啊?」

  「算了,那麼多年過去了,這老妖婆,早該死了。」

  這話似乎是戳了他的痛點了,後面也不再說話了,找了個路邊的椅子,背對著馬路睡著了。

  雖是盛夏,他穿的卻極厚,把自己藏在這座城的陰暗裡,日光照在他身上,蓋過了椅子上的積灰,照在零星空洞間。

  又過了半個月,我再次路過那裡,卻見不到他人了。

  畢竟已是上了年齡的老人,我見著他那麼久不來,心裡就只當他死了。

  「你去哪了?」

  「我老婆死了。」

  「死了?」

  「死了,摔下樓梯了,突然就死了。」

  「那你回來……?」

  「我還不想死。」

  我現在才想起去打量他,多少精神了些,儀容儀表也變整潔了,「日光」卻照不到他身上,我心裡知道,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他不是為了見我回來的,只是來這裡,來他棲息的地方,同「不死」告別。

  老頭又不見了,這次恐怕是真死了,追求生機,即使被羞辱也想活著的老人看不見了,被他自己殺了。

  我搬家了,隔了幾年再回來之時,這裡已經見不到人了。

  街上的長椅上,立了一個又一個的檻,中間只留下一點縫隙,勉強夠一個人坐著。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