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掙扎與曙光
上上個星期三下午，肖曉拿著胡醫生開具的診斷書，在醫院前的人民路上行走了好長一段時間。
「重度焦慮」「中度抑鬱」，按照胡醫生的說法，不能再拖延治療，僅僅改善失眠症狀是治標不治本的，肖曉必須接受自己的情況，針對生活全方位地進行修正活動。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按時吃藥」。
抗焦慮的藥一種，黑色膠囊；抗抑鬱的藥一種，綠色藥片；助眠的口服液一種，一盒12支，前三個月每晚一支。
（一）
時間回到今天，這個沒去上班的早上，盯著木托盤裡的玻璃珠，肖曉感覺此前平安無事度過的十天，只不過是自己掉以輕心了。焦慮再度襲來的七月，她必須想出一個方法，儘快逃離這汪誘人的泥沼。
她絕不會跟媽媽打電話的，絕不，她的親屬們沒必要知道她患病的消息。她也絕不會讓同事們知道這個消息。上次去醫院看病而逃離公司的藉口是「突發胃痙攣」，而經理也很無可奈何地允許她回家休息，畢竟誰能在看見眼圈青黑、頭頂亂發、口舌生臭的肖曉之後，還能說出「請按時出席會議」那樣殘忍的句子呢？
葉經理，這位總是打雞血的年逾四十的男士，雖然很嚴格殘酷，制定了部門內諸多大可不必的「馭下規則」，但他骨子裡並非冷血無情之人。肖曉非常慶幸，自己善於利用他人有限的同情心，確診的那天，她還毅然頂著疲倦的身子回公司向領導報備，單這一點，足以證明她對工作的重視，估摸著也從葉經理那裡博得了中等體量的同情。
那麼，今天又要用怎樣的理由才能不去上班呢？透明的玻璃珠都紛紛沉默下來，清晨時熱鬧的鳥鳴也從肖曉的腦海里消退，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眼下要做的，僅僅是穿上外套，背上挎包，走出這棟陳舊的居民樓，實在不想擠地鐵的話，叫一輛網約車，至於早餐，也可以在公司點外賣，去前台處領取，沒人會在意這種小事。
可光是第一步就已經難倒了肖曉。在確診以來的這些日子裡，她已經習慣不怎麼刷牙，而是在路上嚼一顆益達薄荷口香糖，期待它過人的粘性把牙結石從縫裡黏出來；她也不太認真梳頭，用日趨變長的右手手指甲，胡亂梳抓一通作罷；她甚至不再入睡前認真搭配明日的穿搭，要知道，這可是胃痙攣發作前那晚，她仍在堅持的流程。
時候未到。為了有一天能再也不去上班，肖曉今天必須先去上班。認識到這一點後，她將外褲和外套全部塞入大型手提包里，順道一起放入其中的還有旅行用的護膚三件套。她隨意穿上最舒服的斯凱奇運動鞋，連客廳的燈都沒關，像一陣風似的飄出了家門。
終於坐上網約車后座時，手機電量告急，肖曉這才發現她連提早起床充電的好習慣都戒掉了。把手提包里的東西通通倒出來——棕色外套、褲子、護膚小樣、平板電腦、紙巾、昨天的早餐塑膠袋、口香糖……唯獨沒有耳機！沒有耳機我會死掉的，肖曉心想。
時間尚且來得及，她今天甚至比昨天還要早了五分鐘出門，畢竟省略了出門前的諸多步驟，她得在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個有線的入耳式耳機，順便把早餐一起買上。
（二）
「曉，早啊，今天沒在地鐵站吃早餐？」隔壁工位的「上班搭子」王喻雯也在便利店裡，她是本市重點大學畢業的碩士管培生，今年27歲，來採購部輪崗半年，目前是第三個月。
「哦，喻雯。沒有，我今天趕時間出門。」肖曉一秒戴上正常人的面具，對答如流還能適時通過提問延展話題，「你呢，你買了什麼？」她一面說著一面往喻雯手裡看。
「兩個牛角包，一瓶燕麥奶。」喻雯說。
「我的是一個粽子，一杯拿鐵。」肖曉說。
「一大早吃糯米，能消化得了嗎？」
「可以，我小時候天天吃糯米飯，最高記錄是一頓吃了四個，可能有一斤重吧。」
「厲害厲害。」喻雯左手拍著右手，牛角包拍著燕麥奶。
由於遇到了喻雯，肖曉不好意思再去拿耳機，那樣會顯得自己無比多事，上電梯前還免不得要針對耳機型號、音質問題進行一番寒暄。肖曉愈發覺得，一切行為都圍繞著「避免麻煩」這一動機展開。
辦公室位於秋水台CBD的十二層，是一家辦公用品代理公司，採購部門是這個公司最大的部門，頭部的經理級員工，直接對接大型供應商、政府、以學校和醫院為主的企事業單位，而下面的主任級、副主任級、科員級職員，則負責制定採購計劃，外加對接分銷辦公用品的商家。
肖曉是前年年底才跳槽來這家公司的，目前是副主任級採購，重點負責的就是以中性筆為代表的文具採購。
她是很熱愛文具類用品的，也因此才會走到吹毛求疵的地步，凡試過被打上「難用」標籤的商品，她會毫不留情地回絕供應商，哪怕他們給出的價格十分誘人。「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由於採購率低於採購部的平均值，肖曉曾被葉經理在開大會時這樣指責過，但聽了也就聽了，處理具體工作還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來。
喻雯是肖曉最合得來的工作搭子，沒有之一，按理說，新招來的管培上應該跟著經理級及以上學習，積累分管各部門的經驗，但是採購部目前正好缺採購的人手，喻雯秉持著愛學習、從小事做起的態度，也就很開心地接手了科員級別的工作：協同副主任肖曉，為本市大型超市進行泛文化用品類採購，包括且不限於學習文具、教具、傳統節慶飾物、紡織品（服飾除外）等。
兩人像往常那樣，並肩坐在僅隔著一扇塑料隔板的工位上，分別是三排四座與三排五座；而身後就是幾位經常在外出差、與供應商談事的主任，由於他們十天有八天不在工位，肖曉和喻雯得以在閒時摸魚。
「看，這是我的新車。」聊天對話框裡，喻雯發來一張圖片。
某國產新能源品牌出品的新型號SUV，銀色的外觀很戳時下年輕人的審美。
「不錯哦！」肖曉一邊吃粽子一邊發去一個比贊的表情包。鍵盤因為手指沾到了粽葉，也變得黏糊糊的，U鍵顯示出含混的磨砂感。
由於沒有耳機，也沒來得及買耳機，肖曉覺得辦公室里人們走來走去的聲音愈發嘈雜起來，她以為是自己沒醒，便囫圇吞下手邊的拿鐵。事實證明，粽子和拿鐵絕不是最搭配的早餐組合，從食道到胃裡都是黏糊糊的一團，十分鐘後，胃酸又開始升高，仿佛從前那個能一餐吃下四個糯米糰的人早已不是自己。
「我的車就停在負二層，下班要不要體驗一下新手駕駛服務？」喻雯的腦袋從塑料隔斷上方冒出來，肖曉正在打酸嗝，為了平復下來，她猛咽口水。
「好啊！——」（用力咽口水）肖曉用最激動的聲音艱難地答應下來，「不麻煩的話。」
「一點都不，我家和我家就隔兩個地鐵站，你忘啦？」
喔，真好，喻雯，你真好。你會開車，你買了車，真好。如果你能讓我順路搭便車上下班，那你就是更好的大好人了。
肖曉這麼想著，卻把「搭便車」的意圖，和酸水一同咽了下去。
「重度焦慮」「中度抑鬱」，按照胡醫生的說法，不能再拖延治療，僅僅改善失眠症狀是治標不治本的，肖曉必須接受自己的情況，針對生活全方位地進行修正活動。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按時吃藥」。
抗焦慮的藥一種，黑色膠囊；抗抑鬱的藥一種，綠色藥片；助眠的口服液一種，一盒12支，前三個月每晚一支。
（一）
時間回到今天，這個沒去上班的早上，盯著木托盤裡的玻璃珠，肖曉感覺此前平安無事度過的十天，只不過是自己掉以輕心了。焦慮再度襲來的七月，她必須想出一個方法，儘快逃離這汪誘人的泥沼。
她絕不會跟媽媽打電話的，絕不，她的親屬們沒必要知道她患病的消息。她也絕不會讓同事們知道這個消息。上次去醫院看病而逃離公司的藉口是「突發胃痙攣」，而經理也很無可奈何地允許她回家休息，畢竟誰能在看見眼圈青黑、頭頂亂發、口舌生臭的肖曉之後，還能說出「請按時出席會議」那樣殘忍的句子呢？
葉經理，這位總是打雞血的年逾四十的男士，雖然很嚴格殘酷，制定了部門內諸多大可不必的「馭下規則」，但他骨子裡並非冷血無情之人。肖曉非常慶幸，自己善於利用他人有限的同情心，確診的那天，她還毅然頂著疲倦的身子回公司向領導報備，單這一點，足以證明她對工作的重視，估摸著也從葉經理那裡博得了中等體量的同情。
那麼，今天又要用怎樣的理由才能不去上班呢？透明的玻璃珠都紛紛沉默下來，清晨時熱鬧的鳥鳴也從肖曉的腦海里消退，全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眼下要做的，僅僅是穿上外套，背上挎包，走出這棟陳舊的居民樓，實在不想擠地鐵的話，叫一輛網約車，至於早餐，也可以在公司點外賣，去前台處領取，沒人會在意這種小事。
可光是第一步就已經難倒了肖曉。在確診以來的這些日子裡，她已經習慣不怎麼刷牙，而是在路上嚼一顆益達薄荷口香糖，期待它過人的粘性把牙結石從縫裡黏出來；她也不太認真梳頭，用日趨變長的右手手指甲，胡亂梳抓一通作罷；她甚至不再入睡前認真搭配明日的穿搭，要知道，這可是胃痙攣發作前那晚，她仍在堅持的流程。
時候未到。為了有一天能再也不去上班，肖曉今天必須先去上班。認識到這一點後，她將外褲和外套全部塞入大型手提包里，順道一起放入其中的還有旅行用的護膚三件套。她隨意穿上最舒服的斯凱奇運動鞋，連客廳的燈都沒關，像一陣風似的飄出了家門。
終於坐上網約車后座時，手機電量告急，肖曉這才發現她連提早起床充電的好習慣都戒掉了。把手提包里的東西通通倒出來——棕色外套、褲子、護膚小樣、平板電腦、紙巾、昨天的早餐塑膠袋、口香糖……唯獨沒有耳機！沒有耳機我會死掉的，肖曉心想。
時間尚且來得及，她今天甚至比昨天還要早了五分鐘出門，畢竟省略了出門前的諸多步驟，她得在公司樓下的便利店買個有線的入耳式耳機，順便把早餐一起買上。
（二）
「曉，早啊，今天沒在地鐵站吃早餐？」隔壁工位的「上班搭子」王喻雯也在便利店裡，她是本市重點大學畢業的碩士管培生，今年27歲，來採購部輪崗半年，目前是第三個月。
「哦，喻雯。沒有，我今天趕時間出門。」肖曉一秒戴上正常人的面具，對答如流還能適時通過提問延展話題，「你呢，你買了什麼？」她一面說著一面往喻雯手裡看。
「兩個牛角包，一瓶燕麥奶。」喻雯說。
「我的是一個粽子，一杯拿鐵。」肖曉說。
「一大早吃糯米，能消化得了嗎？」
「可以，我小時候天天吃糯米飯，最高記錄是一頓吃了四個，可能有一斤重吧。」
「厲害厲害。」喻雯左手拍著右手，牛角包拍著燕麥奶。
由於遇到了喻雯，肖曉不好意思再去拿耳機，那樣會顯得自己無比多事，上電梯前還免不得要針對耳機型號、音質問題進行一番寒暄。肖曉愈發覺得，一切行為都圍繞著「避免麻煩」這一動機展開。
辦公室位於秋水台CBD的十二層，是一家辦公用品代理公司，採購部門是這個公司最大的部門，頭部的經理級員工，直接對接大型供應商、政府、以學校和醫院為主的企事業單位，而下面的主任級、副主任級、科員級職員，則負責制定採購計劃，外加對接分銷辦公用品的商家。
肖曉是前年年底才跳槽來這家公司的，目前是副主任級採購，重點負責的就是以中性筆為代表的文具採購。
她是很熱愛文具類用品的，也因此才會走到吹毛求疵的地步，凡試過被打上「難用」標籤的商品，她會毫不留情地回絕供應商，哪怕他們給出的價格十分誘人。「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由於採購率低於採購部的平均值，肖曉曾被葉經理在開大會時這樣指責過，但聽了也就聽了，處理具體工作還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來。
喻雯是肖曉最合得來的工作搭子，沒有之一，按理說，新招來的管培上應該跟著經理級及以上學習，積累分管各部門的經驗，但是採購部目前正好缺採購的人手，喻雯秉持著愛學習、從小事做起的態度，也就很開心地接手了科員級別的工作：協同副主任肖曉，為本市大型超市進行泛文化用品類採購，包括且不限於學習文具、教具、傳統節慶飾物、紡織品（服飾除外）等。
兩人像往常那樣，並肩坐在僅隔著一扇塑料隔板的工位上，分別是三排四座與三排五座；而身後就是幾位經常在外出差、與供應商談事的主任，由於他們十天有八天不在工位，肖曉和喻雯得以在閒時摸魚。
「看，這是我的新車。」聊天對話框裡，喻雯發來一張圖片。
某國產新能源品牌出品的新型號SUV，銀色的外觀很戳時下年輕人的審美。
「不錯哦！」肖曉一邊吃粽子一邊發去一個比贊的表情包。鍵盤因為手指沾到了粽葉，也變得黏糊糊的，U鍵顯示出含混的磨砂感。
由於沒有耳機，也沒來得及買耳機，肖曉覺得辦公室里人們走來走去的聲音愈發嘈雜起來，她以為是自己沒醒，便囫圇吞下手邊的拿鐵。事實證明，粽子和拿鐵絕不是最搭配的早餐組合，從食道到胃裡都是黏糊糊的一團，十分鐘後，胃酸又開始升高，仿佛從前那個能一餐吃下四個糯米糰的人早已不是自己。
「我的車就停在負二層，下班要不要體驗一下新手駕駛服務？」喻雯的腦袋從塑料隔斷上方冒出來，肖曉正在打酸嗝，為了平復下來，她猛咽口水。
「好啊！——」（用力咽口水）肖曉用最激動的聲音艱難地答應下來，「不麻煩的話。」
「一點都不，我家和我家就隔兩個地鐵站，你忘啦？」
喔，真好，喻雯，你真好。你會開車，你買了車，真好。如果你能讓我順路搭便車上下班，那你就是更好的大好人了。
肖曉這麼想著，卻把「搭便車」的意圖，和酸水一同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