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肖曉的急病
（一）
星期一的上午，肖曉沒有去上班，待在家裡等著未來自動降臨在空間裡。玻璃珠滾落在木質托盤內，堅硬的邊緣將它們四散逃離的路徑阻隔。肖曉望著這盤落灰的玻璃珠，強迫自己忘卻時間。
焦慮又襲來，按時襲來，每一天起床後的幾小時內，這種異常可怕的焦灼感就會從心底深處爬出洞口，直到占據她全部的注意力，將精力掏空。為了忘卻時間，肖曉做了無數次的嘗試，但努力總是以失敗告終。
上上個星期三，在發誓午夜降臨前躺在床上、蓋上被子、關掉手機、閉上眼睛，卻第一百次嘗試失敗以後，肖曉在六月尤為冗長的黑夜裡，硬生生拽掉自己一百根完好的髮絲。
清晨六點，鳥鳴穿過雙層玻璃，震盪了寂靜的空間，距離半夜開始的「軋軋作響」挖路機終於停工才過去不到半小時，刺耳的鳥叫聲徹底激怒了她。肖曉顫抖著身子，獨自一人陷入三十年來從未體驗過的極度恐慌之中。
她發現自己除了顫抖，幾乎不能動彈，不能下床，不能移動早已做麻了的屁股，不能關掉手機自動播放的聽書音頻，不能把兩隻牢牢鑲嵌在骨盆上的腿抬起幾寸、平移、自然下落，直至放入床邊的拖鞋中。
三個小時過去，她的身體顫抖被胃痙攣所代替，九點多的周六上午，朗朗日光趁窗簾豁起的縫隙，溜進暗色的室內，肖曉終於被飢餓所打敗；她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床，不知怎的，穿上家居服和拖鞋這兩件平常看來再小不過的事，卻讓今日的她如臨大敵——於是她光著腳，除卻內褲外，赤裸地從臥室，一路穿過僅夠一人通行的狹窄走廊，來到拉上半邊窗簾的客廳。
冰箱裡的食物有限，最近一次採購是在十天以前，下班路上順便提回來，肖曉很努力回想那天的採購過程，卻發現根本想不起一共花了多少錢，這出乎她的意料，要知道，做採購崗位的人，總是比常人對價格更加敏感，這是她世所公認的長處之一。
冰箱上層放著吃到一半的麵包，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她都懶得再用麵包刀工整地將它們切成薄片，而是隨意用手掰成鋸齒狀的幾瓣，有時更甚，直接用嘴啃到哪算哪，第二天再接著昨天的進度繼續啃。囫圇吃了兩口，快被乾燥的吐司噎死，肖曉拿起櫃門上的半瓶冰牛奶，一股腦通通喝下；下咽的時間，腦殼發冷，眼球脹痛，她努力甩甩頭，讓凍腦症快速消退。
外頭的天這麼藍，鏡中人的臉卻這麼浮腫不堪，眼珠所在位置的下方，掛著兩卷醒目的青色眼圈。肖曉很難理清腦海中的想法，她急切想要去做的事情有：上衛生間，刷牙，在走光之前拉上客廳的窗簾，梳頭，穿上正常的衣服，在九點半以前坐上地鐵四號線。
最終，她完成了除了刷牙-拉窗簾之外的全部緊急事項。
上午的工作和摸魚沒區別，打開幾個境外網站瀏覽日常更新的產品信息，然後再點開自己感興趣的網站肆意瀏覽，用很認真的神情假裝上班。往常是這樣沒錯，會議都排在下午，要不就是臨下班前五分鐘，經理奮力號召大家開兩小時以上的組會。但在周三這天，無助地顫抖三小時好不容易停止了之後，有些原本顯得重要的東西，似乎不再重要了。
肖曉面對著電腦屏幕發出的藍色幽光，既不想打開產品網站，也不想翻找此前放入收藏夾的潮流雜誌免費閱讀網頁，她發現平日與自己親密接觸時間最長的好友——滑鼠，今天看上去是那麼冰冷，刻意與她保持距離。藍色的屏幕讓人反胃，肖曉把壁紙改成黃色，反胃感沒有消除；她用藏有頭皮污垢（因昨夜扯頭髮所致）的手指輕拂滑鼠，試圖喚醒它生命，但冰冷的舊友選擇不回應。
十二點，午休時刻，肖曉頭一個走出這棟大樓，憑藉僅存的意志攔下一台計程車，目的地是距離最近的三甲醫院。
（二）
醫生見到肖曉時，用很溫和綿軟的語氣對她說話。肖曉說出自己的訴求，失眠，心悸，胃痙攣，也許都是沒睡好的原因，她需要一點安眠藥。醫生往電腦上打字，她發現精神衛生科里，醫生用的都是靜音鍵盤，為何到這個時候她還能注意到這種事？
「吃過睡眠輔助劑嗎？」醫生問。肖曉看見他胸牌上寫著「姓名：胡齊昉」，「副主任醫師」。
「以前吃過褪黑素，沒什麼用。」肖曉回想道，「一次一顆沒用，一次兩顆三顆，還是沒什麼用。哦，剛開始那幾天有用的，後來習慣了就沒用了。」
「褪黑素是調作息的，單純的失眠或者病理性失眠，沒太大用處。」胡醫生說。
「給我開點靠譜的安眠藥唄。」
「開藥可以，但我要先評估你的整體情況。」
「我就是失眠，偶爾偏頭痛發作，生理期那幾天，然後今天早上應該是太餓了才胃痙攣。」
「去隔壁那家診室里做一份這個，半小時內完成，親自交給我。」胡醫生打開抽屜，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遞給她。
——《症狀自評量表》標題處印著這幾個字，「請根據一周內的自身情況作答」。
「必須現在做嗎？我很累，不知道能不能答好。」
「既然你來了，最好現在完成。」胡醫生推了推眼鏡，由於他的眼鏡反光，肖曉看不見他此刻審視的目光，因此並不覺得受到了冒犯。
精神科的診療間都塗上了青色的塗料，肖曉在護士的指引下坐在第四診室的木桌前，護士給她留了一支筆和一杯水，離開前輕輕把門帶上了。
閱讀速度從來不是肖曉擔心的問題，量表上的問題非常清晰易懂，就算是小學生也能看懂提問人的意圖。她定睛瀏覽了前十行，然後以學生時代良好的考試習慣，在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多餘舉動，就發現這支筆的通水性很差，實線被迫走成虛線。
中性筆出現的小小問題，給肖曉造成了比想像中多得多的困難，她發現她每一項打勾時，都必須來回好幾次，才能將斷開的虛線勾填滿成實線。
當她終於完成90道題，時間已經走過28分鐘。但凡是對自身情況有所估計，或力圖隱瞞什麼的人，都會嘗試選擇位於量表兩段的絕對性的選項，肖曉卻因為被中性筆所困，在「想要選項」和「真實選項」之間徘徊，最終幾乎都落在了真實選項上。
胡醫生將量表收好，讓她在診室外坐著等。肖曉坐在綠色的三連靠背椅的左邊位置上，目擊到下一位候診人迫不及待衝進診室內，隨即被護士勸離，那人急不可耐地搖頭，邊跺腳邊說「真是！午休時間就快結束了！」，隨即憤憤離去。
口袋裡手機的震動驚擾了肖曉，她怎能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竟然沒把手機靜音！點開一看，原來是經理在採購群里提醒所有人一小時後開會，會議主題緊接著三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但肖曉再沒力氣多看一眼。她想到自己趁午休溜出公司，也許這時隔壁工位的喻雯已經在四處尋她，但肖曉盡全力平復焦灼的心情。
也許是醫院的環境太過溫馨，也許是護士姐姐太過輕聲細語，也許是昨晚的不眠之夜……在不知不覺中，肖曉頭靠著走廊的淡綠色牆壁，沉沉地睡去了。
星期一的上午，肖曉沒有去上班，待在家裡等著未來自動降臨在空間裡。玻璃珠滾落在木質托盤內，堅硬的邊緣將它們四散逃離的路徑阻隔。肖曉望著這盤落灰的玻璃珠，強迫自己忘卻時間。
焦慮又襲來，按時襲來，每一天起床後的幾小時內，這種異常可怕的焦灼感就會從心底深處爬出洞口，直到占據她全部的注意力，將精力掏空。為了忘卻時間，肖曉做了無數次的嘗試，但努力總是以失敗告終。
上上個星期三，在發誓午夜降臨前躺在床上、蓋上被子、關掉手機、閉上眼睛，卻第一百次嘗試失敗以後，肖曉在六月尤為冗長的黑夜裡，硬生生拽掉自己一百根完好的髮絲。
清晨六點，鳥鳴穿過雙層玻璃，震盪了寂靜的空間，距離半夜開始的「軋軋作響」挖路機終於停工才過去不到半小時，刺耳的鳥叫聲徹底激怒了她。肖曉顫抖著身子，獨自一人陷入三十年來從未體驗過的極度恐慌之中。
她發現自己除了顫抖，幾乎不能動彈，不能下床，不能移動早已做麻了的屁股，不能關掉手機自動播放的聽書音頻，不能把兩隻牢牢鑲嵌在骨盆上的腿抬起幾寸、平移、自然下落，直至放入床邊的拖鞋中。
三個小時過去，她的身體顫抖被胃痙攣所代替，九點多的周六上午，朗朗日光趁窗簾豁起的縫隙，溜進暗色的室內，肖曉終於被飢餓所打敗；她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床，不知怎的，穿上家居服和拖鞋這兩件平常看來再小不過的事，卻讓今日的她如臨大敵——於是她光著腳，除卻內褲外，赤裸地從臥室，一路穿過僅夠一人通行的狹窄走廊，來到拉上半邊窗簾的客廳。
冰箱裡的食物有限，最近一次採購是在十天以前，下班路上順便提回來，肖曉很努力回想那天的採購過程，卻發現根本想不起一共花了多少錢，這出乎她的意料，要知道，做採購崗位的人，總是比常人對價格更加敏感，這是她世所公認的長處之一。
冰箱上層放著吃到一半的麵包，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她都懶得再用麵包刀工整地將它們切成薄片，而是隨意用手掰成鋸齒狀的幾瓣，有時更甚，直接用嘴啃到哪算哪，第二天再接著昨天的進度繼續啃。囫圇吃了兩口，快被乾燥的吐司噎死，肖曉拿起櫃門上的半瓶冰牛奶，一股腦通通喝下；下咽的時間，腦殼發冷，眼球脹痛，她努力甩甩頭，讓凍腦症快速消退。
外頭的天這麼藍，鏡中人的臉卻這麼浮腫不堪，眼珠所在位置的下方，掛著兩卷醒目的青色眼圈。肖曉很難理清腦海中的想法，她急切想要去做的事情有：上衛生間，刷牙，在走光之前拉上客廳的窗簾，梳頭，穿上正常的衣服，在九點半以前坐上地鐵四號線。
最終，她完成了除了刷牙-拉窗簾之外的全部緊急事項。
上午的工作和摸魚沒區別，打開幾個境外網站瀏覽日常更新的產品信息，然後再點開自己感興趣的網站肆意瀏覽，用很認真的神情假裝上班。往常是這樣沒錯，會議都排在下午，要不就是臨下班前五分鐘，經理奮力號召大家開兩小時以上的組會。但在周三這天，無助地顫抖三小時好不容易停止了之後，有些原本顯得重要的東西，似乎不再重要了。
肖曉面對著電腦屏幕發出的藍色幽光，既不想打開產品網站，也不想翻找此前放入收藏夾的潮流雜誌免費閱讀網頁，她發現平日與自己親密接觸時間最長的好友——滑鼠，今天看上去是那麼冰冷，刻意與她保持距離。藍色的屏幕讓人反胃，肖曉把壁紙改成黃色，反胃感沒有消除；她用藏有頭皮污垢（因昨夜扯頭髮所致）的手指輕拂滑鼠，試圖喚醒它生命，但冰冷的舊友選擇不回應。
十二點，午休時刻，肖曉頭一個走出這棟大樓，憑藉僅存的意志攔下一台計程車，目的地是距離最近的三甲醫院。
（二）
醫生見到肖曉時，用很溫和綿軟的語氣對她說話。肖曉說出自己的訴求，失眠，心悸，胃痙攣，也許都是沒睡好的原因，她需要一點安眠藥。醫生往電腦上打字，她發現精神衛生科里，醫生用的都是靜音鍵盤，為何到這個時候她還能注意到這種事？
「吃過睡眠輔助劑嗎？」醫生問。肖曉看見他胸牌上寫著「姓名：胡齊昉」，「副主任醫師」。
「以前吃過褪黑素，沒什麼用。」肖曉回想道，「一次一顆沒用，一次兩顆三顆，還是沒什麼用。哦，剛開始那幾天有用的，後來習慣了就沒用了。」
「褪黑素是調作息的，單純的失眠或者病理性失眠，沒太大用處。」胡醫生說。
「給我開點靠譜的安眠藥唄。」
「開藥可以，但我要先評估你的整體情況。」
「我就是失眠，偶爾偏頭痛發作，生理期那幾天，然後今天早上應該是太餓了才胃痙攣。」
「去隔壁那家診室里做一份這個，半小時內完成，親自交給我。」胡醫生打開抽屜，拿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遞給她。
——《症狀自評量表》標題處印著這幾個字，「請根據一周內的自身情況作答」。
「必須現在做嗎？我很累，不知道能不能答好。」
「既然你來了，最好現在完成。」胡醫生推了推眼鏡，由於他的眼鏡反光，肖曉看不見他此刻審視的目光，因此並不覺得受到了冒犯。
精神科的診療間都塗上了青色的塗料，肖曉在護士的指引下坐在第四診室的木桌前，護士給她留了一支筆和一杯水，離開前輕輕把門帶上了。
閱讀速度從來不是肖曉擔心的問題，量表上的問題非常清晰易懂，就算是小學生也能看懂提問人的意圖。她定睛瀏覽了前十行，然後以學生時代良好的考試習慣，在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多餘舉動，就發現這支筆的通水性很差，實線被迫走成虛線。
中性筆出現的小小問題，給肖曉造成了比想像中多得多的困難，她發現她每一項打勾時，都必須來回好幾次，才能將斷開的虛線勾填滿成實線。
當她終於完成90道題，時間已經走過28分鐘。但凡是對自身情況有所估計，或力圖隱瞞什麼的人，都會嘗試選擇位於量表兩段的絕對性的選項，肖曉卻因為被中性筆所困，在「想要選項」和「真實選項」之間徘徊，最終幾乎都落在了真實選項上。
胡醫生將量表收好，讓她在診室外坐著等。肖曉坐在綠色的三連靠背椅的左邊位置上，目擊到下一位候診人迫不及待衝進診室內，隨即被護士勸離，那人急不可耐地搖頭，邊跺腳邊說「真是！午休時間就快結束了！」，隨即憤憤離去。
口袋裡手機的震動驚擾了肖曉，她怎能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竟然沒把手機靜音！點開一看，原來是經理在採購群里提醒所有人一小時後開會，會議主題緊接著三個觸目驚心的感嘆號，但肖曉再沒力氣多看一眼。她想到自己趁午休溜出公司，也許這時隔壁工位的喻雯已經在四處尋她，但肖曉盡全力平復焦灼的心情。
也許是醫院的環境太過溫馨，也許是護士姐姐太過輕聲細語，也許是昨晚的不眠之夜……在不知不覺中，肖曉頭靠著走廊的淡綠色牆壁，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