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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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6年的夏天和往年一樣熱,我奶奶的感覺卻是透心涼。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男人會扔下自己和一大堆孩子跑了,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他還回來不回來?會不會死在外邊?或從此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她不敢往好的地方想,只能當作他死了,自己成了寡婦,而且是守活寡。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一夜間成了最不幸的女人。

  她要扛起來的不僅是艱難的日子,還有令她難以承受的精神上的壓力。無論如何,她從此在鄉親們的眼裡不是一個好女人,否則那個老實巴交的男人怎麼會忍心拋下她和孩子。想到今後村裡的那幾個光棍和女人們看自己的眼光,她感到生不如死。

  喝了鯉魚湯後,高燒退了,生命力重回身上。我奶奶讓大兒子跟著鄉親去關外,自己像男人一樣帶著小孩子們下地。

  她發現自己想多了。她的不幸令人同情,冷峻的面容令人生畏,男人和女人都對她很友好。鄉親們是公平的,他們認為她沒做錯事。

  那幾個光棍很清楚她的身體裡流淌著她父親的血,都不敢惹她。

  好在時間不算太長,我爺爺帶回來錢和糧食,我奶奶總算熬過來了。

  1942年,「五.一大掃蕩」過後,游擊隊駐紮在唐河一帶,有一段時間離郝白土村較近,約10里地。我奶奶斷了糧,就讓三兒子帶著五兒子去游擊隊找我爺爺。炊事班長近50歲,知道我家的情況,裝一袋玉米面,約六七斤重,給我三叔。

  不久後,兩個孩子再去,又背回來糧食,游擊隊裡有人舉報。游擊隊領導與班長和我爺爺談話,班長匯報了我家的情況。領導將信將疑,派人到我家考察。

  一天中午,一個游擊隊員來了,看我奶奶做什麼飯,家裡有幾個孩子。我奶奶不在家,我三叔說我娘給我們找吃的去了。

  游擊隊員一頭霧水:到哪裡找?找什麼?

  我三叔帶他走到村北的一棵大榆樹下,抬頭,大聲喊娘。

  空中傳來答應的聲音,餘音裊裊,有如天籟。

  游擊隊員抬頭看,沒看見人,再看周圍也沒有人,問,你娘在哪裡?

  就在這時,頭上有響動,有東西從樹上掉下來,游擊隊員急忙避開。

  一個布袋「撲」地一聲落地,一些榆錢從裡面掉出來。

  游擊隊員的眼睛濕潤了。

  我奶奶以矯健的動作落地。兩隻小腳很穩,很專業。

  游擊隊員說,嫂子,我回去了。

  傍晚,他背來一袋小米,說,嫂子,以後我們還來。隊長說,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沒有比你家更難過的。

  此後,有時我爺爺送回糧食,有時是游擊隊員送來,直到家鄉解放。

  困難的生活和巨大的壓力,再加上乃父的強大基因,我奶奶磨礪出非常強悍的性格,那裡面充滿了令人生畏的野性。

  不知是從哪個朝代開始的,這一帶的女人有了罵戰的傳統。鄉親之間有了矛盾沒能化解,一個女人就在天黑後上到自家的屋頂開罵。平平的屋頂不僅是曬場,還是戰場。選擇這樣的時間和地點,可以使罵聲傳得高而且遠,估計嫦娥和上帝都能聽到。

  被罵的女人焉能示弱,立即展開反擊,雙方於是扯開嗓子對罵。

  對罵是一場比賽,比誰的聲音大,堅持的時間長,更要比誰的話更骯髒,更有創造性,也就是一句比一句更髒,還要努力使內容不重複。

  比賽沒有平局,每次都是內容重複的一方聲音漸漸變小,然後消失。獲勝的一方再罵一陣,直到確信鄉親們公認自己勝利後才罷休。

  我奶奶是罵戰傳統的終結者。有那麼幾次,對手罵不過她,換家人或親戚輪番上陣,卻不料我奶奶越戰越勇,對手一個接一個倒下,終於閉口。這更激怒了我奶奶,以後接連幾天,她罵得更狠,儘管對手已高掛免戰牌。她老人家在這方面的想像力和語言表達能力超乎尋常,自參戰以來百戰百勝,直到最後一個對手俯首稱臣。

  後來,夜裡上屋頂罵人成了她老人家的特權,想罵誰就罵誰。被罵的只有一種選擇:從此永遠保持沉默。

  她老人家有6個兒子,是英雄母親,這也是大獲全勝的原因之一。

  我有幸聆聽了一次我奶奶罵人。那是令人震撼的女高音,尾音又高又長,令人驚心動魄。

  我奶奶是為她的長孫也就是我而罵人,被罵的是我的堂大娘。

  1963年春天,我五叔帶我和我弟弟回老家。我和弟弟去堂大伯家,我的堂兄用兩手抓住他家黃狗的兩條後腿拎起來,我也這麼做,黃狗回頭咬了我的左手,有兩個傷口。我六叔帶我去村裡的衛生所上了藥,誰也沒有打疫苗的知識。


  我大娘送來一撮黃狗身上的毛,說把狗毛燒了,糊在傷口上很快就能好,我奶奶當即把她呵斥出去。

  天黑後,我奶奶架起梯子上房,用足力氣罵起來。我一句也聽不懂,開始還以為她老人家是在唱歌。

  我奶奶罵了半夜,我堂大娘哭了一夜,我堂大伯把小兒子打了一頓。第二天我去他家,堂大娘哭得臉都紅了,我才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三叔、四叔、五叔、六叔都不勸阻我奶奶,他們都尊重傳統。

  晚上,我奶奶去搬梯子,被我攔住了。我說是我做錯了事,你不應該罵我大娘。他們和咱們是一家人,你罵自己家人,外人會笑話你。

  你不用管,我再罵一回,我生氣!

  不行,我不讓你上去!我大聲喊五叔,五叔出來搬走梯子,我把奶奶推進屋。

  第二天上午,我堂大娘端來一盆煮熟的高級白薯,低聲下氣地對我奶奶說好話。我說大娘都是我的錯,我奶奶罵人不對,我奶奶笑了。

  我們來時帶了掛麵,是我母親買的。每天晚上我奶奶煮3碗,自己吃玉米面糊糊。我強迫奶奶把我的掛麵分一半,所以她老人家肯給我面子。

  我問奶奶罵的是什麼內容,能罵那麼長時間。我奶奶突然臉紅了,說:不是好話,不對你說!

  我的目的僅僅是學新知識和提高語言表達能力。

  遭受我奶奶更沉重打擊的是我三嬸。

  我三嬸和我三叔從北京回老家安家,恭恭敬敬地見婆婆,沒想到她的山西方言引來惡婆婆的極端蔑視,經常被罵。她忍無可忍,頂撞了幾句,我奶奶勒令我三叔打媳婦,我三叔只有服從,打了我三嬸一下。我奶奶立刻指出是假打,罵我三叔。我三嬸跑出院子。

  幸好有鄉親看見,喊我三叔,說你媳婦跳井了。大家把我三叔用繩子放到井下,我三叔驚奇地看到我三嬸坐在水面上,上衣竟沒濕,而井水的深度肯定能淹沒一個人。我三嬸說下面有兩條青龍托著她,指給我三叔看,我三叔看不見。

  我奶奶從此不再罵我三嬸,但心裡恨她,天天給她臉色看。幾年後,我奶奶決定分家,我三嬸終於逃出地獄。

  我五叔出院後回老家,我奶奶叫人給我父親寫信,要他回去主持分家。我父親回信說不能請假,自己不參與,要求弟弟們不要鬧矛盾。我奶奶說,你沒得家裡的東西,那就說好了「福不擎,禍不擋」,我老了不用你管。

  事實是家家在分家時鬧矛盾,兄弟間大打出手的事屢見不鮮,我的叔叔們自然難免。當年我爺爺給我五叔和六叔買自行車、羊皮襖,不僅我三叔和四叔很生氣,五叔和六叔之間也有矛盾,可能是自行車和羊皮襖不等價。

  我四叔很平和,沒有發表意見。三叔、四叔、五叔之間發生了爭吵,最後一條棉被從中間豎著剪開,最後一根筷子一分為二,就是要鬥氣。我奶奶只有干生氣,掉眼淚——這種事不能上房向全村人宣告。

  分完家,我六叔在他的屋裡喝悶酒,有了醉意,沒想到他的五哥「移過性」地把他認作台灣特務,悄無聲息地摸進來,從他身後猛撲上去,把他推倒在炕上,騎上去,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他就只能瞪眼蹬腿,無力反擊。幸好我三叔不放心,過來查看,衝上去把五弟揪了下來,五弟立即逃走。六弟僥倖活命,憤憤地連夜磨鐮刀。

  第二天,我五叔很有風度地對弟弟說,我不和你爭了,我讓著你,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吧。

  我五叔給單位寫信,要求回去上班,單位派3個壯漢來接他。他認為單位領導特別重視自己,高高興興地回北京。

  我四叔相貌英俊,與人無爭,讀完小學在大隊當會計。他很聰明,漏粉條的技術遠近聞名,為大隊掙了不少錢。漏粉條需要兩個人,另一人是本村的異姓漂亮姑娘,兩人戀愛了。

  姑娘的母親很喜歡我四叔,但是堅決反對女兒嫁給他,唯一的原因是我奶奶肯定會讓她女兒跳井,青龍的說法根本靠不住。

  我奶奶沒看上那姑娘,用不著上房去罵他娘。

  我四叔過了30歲還沒娶媳婦,沒人幫忙說媒。夏天,一個懷孕的南方姑娘流浪經過這裡,想在這裡嫁人,只要是男人就行。一個好心的鄉親跑進我四叔家,不幸的是我四叔和我奶奶住在一個院裡,我奶奶說我兒子哪能娶這麼個不正經的東西,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能要她。

  我四叔不這麼認為。猶豫一陣後,他趁我奶奶不注意溜出去看那姑娘,姑娘已進了對面一個有殘疾的男人家。

  我四叔天天眼睜睜地看著對面小兩口恩愛過日子,恨死了我奶奶。他堅決要求大隊給他一塊宅基地,不想再看對面的人家和他的娘。

  他有了自己的小院,封閉起來,不許任何人擅自進入。他從諸葛亮那裡學到八陣圖,在院裡堆起土埂,挖了彎曲的「壕溝」,設下小樹枝一類暗器——因為他施了法術,暗器是致命的。

  每天早晨,他都細心檢查,發現常有壞人夜裡偷偷進來,中了埋伏以後逃走了,壞人受了傷,肯定活不了多久。

  他在院裡的一角用鐵鍬挖了幾下,確認下面有水,一人一鍬挖出一口井,不許別人幫忙,以防他們「下信子」。井水是全村最甜的。我奶奶想吃井裡的水,他不允許,別人倒好說。

  經過批准進院的人,必須按他指定的位置下腳,來一趟很不容易。

  他買了一把推子,給自己理髮,偏中分,接近專業水平。他說這樣好看,一定能娶到媳婦,娶媳婦的時候不能讓他的娘看見。他不讓別人給他理髮,怕弄壞推子。神奇的是,他沒有鏡子。

  他在院裡種了一棵桃樹,桃子又大又甜。他在村里賣桃,一毛錢一個,吃過的人都說沒吃過這麼甜的桃。我奶奶要他送幾個嘗嘗,不給。我奶奶只好花錢買,兩毛錢一個,可以挑好的。我奶奶怒道:為什麼我買就兩毛?回答斬釘截鐵:你不讓我娶媳婦,一毛錢就是不行!

  我奶奶心生一計,托人幫忙買。無論何人,他都能立刻識破:你是給她買的,兩毛一個!你想騙我?

  只有天知道他哪來的這本事。

  我父親進京後,介紹他到一家工廠當工人,他說不習慣城裡的生活,在城裡找媳婦不容易。他打了一輩子光棍。很多年以後我去老家看望他,破了他的假八陣圖,這樣不至於絆倒他。我給他500元,他說這麼多錢留著娶媳婦。他已不記得自己的歲數,確信自己還很年輕。

  他享年82歲,是六兄弟中壽命最長的。

  我奶奶最愛吃的主食是我母親烙的兩摻麵餅——白面和玉米面各半,白面用涼水,玉米面用熱水和。她饒有興趣地看我母親烙餅,想學,但卻學不會,怎麼也烙不好。她吃得很高興,飯後和我母親聊天。她不設防,講了家裡所有的事,我母親在材料齊備後對她老人家實施批評教育,毫不留情。我奶奶又羞又怒,和我母親吵起來,哭得很傷心。

  我母親說,你仗著有6個兒子,蠻不講理,你看你有多厲害!

  我奶奶立即抹去眼淚,大怒道:我厲害?我厲害過你了?

  婆媳倆大聲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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