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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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物資匱乏,收入偏低的歲月里,大多數家庭面臨的最大考驗就是能不能把日子過好,也就是能不能最大限度地解決好全家人的吃飯和穿衣問題。20世紀60年代的北京,衣褲打補丁是普遍現象,但補丁須與衣褲的本色最大限度地融為一體,顏色一致,針腳細密,這樣就很體面。如果誰的深色衣褲打著淺色的補丁,就會被取笑。

  商店裡有各種各樣合身的成衣和很好的布鞋、棉鞋、皮鞋,但大多數人穿的都是自己做的,因為買不起。一家人尤其是孩子穿得是否體面,取決於孩子的母親。

  我們穿的衣服都是母親做的,穿的鞋是父母分工合作做的。我們的外衣沒有補丁,內衣有補丁。新鞋做好後,我父親釘好鞋掌,鞋穿破了父親給補好。我們姐弟衣著很體面,遠超過收入相當人家的孩子,我母親因此深受同事的稱讚。

  我母親最大的難處是家裡沒有縫紉機。我母親的同事牛阿姨家裡有縫紉機,但她不會做衣服。她家離我家很近,我母親經常在晚上到她家去做活,同時教她做衣服,兩人是終生的好朋友。有時,我母親做完衣服回來,看我父親悠然地抽著兩毛錢一盒的「戰鬥」,不由怒從心起,斥責道:早先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省點錢買一台縫紉機,你就是不聽,天天「恆大恆大」,現在害得我不得不求人,你怎麼不「恆大」了?

  我們姐弟大笑,我父親微笑,我母親也笑了。

  7月的一天晚上,我母親按約定到牛阿姨家去,進了樓道就聽見男孩的慘叫聲,是從樓上牛阿姨家傳出來的。我母親急忙上樓,氣喘吁吁地用力敲門。

  沒人來開門,但可以確定牛阿姨聽見了敲門聲,而且知道是我母親來了,雖然她兒子的哭聲非常大。

  我母親大聲喊,牛阿姨終於在門裡大聲說,今天我家有事,明天再說吧。我母親邊敲門邊喊,她不再回答。

  對門鄰居也是同事,開了門出來說,我們砸她的門,他們兩口子就是不開,誰也沒辦法。

  我母親急忙回家,告訴了我父親,我父親立即去他家,用力敲門,大聲說,是我,你開不開門?

  聽到我父親的聲音後,鄰居家的男人也出來,邊喊變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牛阿姨的丈夫卓爾白是用左手開的門,因為右手拎著一條皮帶。皮帶是牛阿姨的,因為她的腰上繫著一條繩子。

  我父親和鄰居們進了廚房。他們的兒子被頭朝下吊在空中,繩子的上端系在水管子上。地上有一條斷成兩截的皮帶,是卓爾白的,他的腰上也繫著一條繩子。

  我父親抱住他們的兒子卓越,對小卓大吼道:解開!

  卓爾白猶豫了一下,照辦了。

  卓爾白又瘦又小,牛阿姨力氣更小,只有天知道他們是怎樣把兒子這樣吊起來的。

  我父親把卓越抱到床上,解開他的衣服,確認他只是外傷,不必送醫,就給他蓋好毛巾被,讓他睡覺。

  伯伯你可別走,他倆說要打死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卓越邊哭邊說,兩隻小手緊緊握著我父親的手。我父親答應他,用另一隻手輕撫他的頭,他很快就睡了。

  夫妻倆進來,滿面羞慚,卻掩飾不住怒氣。

  你們這是要把孩子打死,他做錯了什麼?我父親問。牛阿姨哭著離開了。卓爾白羞憤得全身哆嗦,嘴張開又閉上,忍不住哭了,說:我是要打死他,我也該死!

  四年級小學生卓越犯了一個致命錯誤。

  上午,第三節課的上課鈴聲響起,班主任——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站在講台上,微笑著迎接陸續走進教室的學生。

  全體起立!班長喊道,全班的動作整齊劃一。

  班主任微笑著鞠躬,班長發出「坐下」的口令。

  話音未落,坐在後排的卓越突然跑到前排一個女生身後,回過頭,看著後面的兩個男生,大聲說:你們看清楚沒有?看我敢不敢?他的樣子很得意。

  後排的幾個男生發出下流的怪叫聲。

  班主任驚呆了,同學們驚呆了。班主任清醒後,衝過來迅速拉起女生的裙子,整理好,緊緊抱住她,感同身受,自己也大哭起來,同時飛起一腳踢倒卓越,罵道:你混蛋!你流氓!你去死吧!

  卓越爬起來,沒去死,而是笑呵呵地走到後排,向兩個男生伸出兩隻手,手心向上平攤著,大聲說:說話算數!你倆輸了,一人給我一毛錢!說了不算是小狗!

  在全體師生——除了那個小女生——的注視下,


  幾個男生衝過來打卓越,班主任制止了他們。班主任問卓越為什麼向他們要錢,卓越理直氣壯地說,剛才他們和我打賭,

  他轉向這兩人,大聲說:你們給我錢!不給就是小狗,這是你倆說的!

  兩人矢口否認。幾個男生主動為他倆作證——沒有這回事,卓越胡說。

  卓爾白急匆匆地走進教務處,等待他的是女校長、教務處主任、班主任、女生的父親,還有他的寶貝兒子。

  已經過了12點,卓爾白帶兒子回家。

  卓越有一個妹妹。夫妻倆和女兒吃午飯,卓越被罰不許吃飯。下午,夫妻倆上班,女兒上學,卓越在家思過。

  晚上,全家人沒有吃晚飯。父親讓女兒進屋,叫卓越到客廳來。父母把他按在空著的飯桌上捆起來,倒吊在廚房裡用皮帶抽。第一條斷了,換一條接著抽。

  卓爾白向我父親保證不再打孩子,我父親才離開。

  第二天早上,父母仍不許卓越吃飯。父親說,如果你按要求做了,中午就讓你吃飯。

  上班後,卓爾白接到學校教務處打來的電話,問卓越為什麼沒來上學。

  卓爾白又驚又怒,沒想到這小子膽大包天,竟敢逃學。中午,卓越沒有回家。

  卓爾白是科員,在單位循規蹈矩,同事們都說沒想到他兒子會做出這種事,對他投之以鄙視的目光。

  下午,他在接受了領導的嚴厲批評後請假,在大院裡和玉淵潭公園裡找兒子,不見蹤影,傍晚時到月壇派出所報案。

  警察出動,同事們出動,直到第二天早晨仍未找到。

  有人到派出所報案:有一個10歲左右的男孩在馬路上和玉淵潭公園裡向人要吃的。

  北京市里沒有乞丐,更沒有流浪兒,這個孩子肯定是卓越。

  卓越的活動範圍不會超出大院和玉淵潭,肯定是在公園裡過夜,白天應該不難找到。單位領導給卓爾白放假,他就不分白天黑夜地不停地找。

  第三天傍晚,他看到了兒子。兒子正在13路公共汽車的站牌下,在地上找吃的。他剛起跑,機警的兒子就看見了他,立即向玉淵潭公園的東口跑去。他追進公園裡,眼前是土山上破敗的亭子和大樹,樹下是茂密的一人多高的灌木,不見一個人。突然,他的身後有響動,他嚇一跳,急忙回頭,只見一隻松鼠爬上樹,在樹幹上停下來看他。

  他大聲喊道:兒子,你出來跟我回家吧,我不打你了,是真的!你快出來吧,跟我回家!聲音在一片死寂的園中迴蕩,一些鳥受到驚嚇飛起來,接下來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這景象令他害怕,但想到兒子白天沒有吃的,在這樣的荒野中過夜,他傷心極了,放聲大哭起來。

  天黑了,他喊不出聲了,只好回家。

  夫妻面面相覷。他們首先想不明白的是,已經三天了,卓越為什麼還能跑這麼快。如果事先能想到,他會悄悄接近兒子。接著,他們痛苦地想他們的人生為什麼如此失敗。卓越上學前傻乎乎的,上學後不久即被確定為全年級第一績差生,直到現在,留級已無懸念。

  4年來,卓越挨打是家常便飯,每次考試後都得補考,平時最好的成績是3分,2分最多,還有「鴨蛋」,於是有了外號「二鴨子」。父親無論是循循善誘還是拳腳交加,全不見效。

  不久前,卓越一次又一次地向母親要兩毛錢,自然是全被拒絕,最後一次被母親打了一巴掌,哪想到他很快就做出了這種令父母沒臉見人的事。

  夫妻倆想不明白,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兒子的行為和他們密切相關。很多年以後,牛阿姨問我母親,肯定不行,所以才有「出五服」的民間約定。

  機關的領導和同事們不明白的是,這夫妻倆是最善良的男人和女人,怎麼會用如此殘忍的手段對待親生兒子。

  他們也不知道這是遺傳基因的問題。

  第五天的下午,卓爾白在玉淵潭公園裡看見了兒子——小卓越正躺在後湖邊上的一把鐵椅子上。他躡手躡腳,悄悄接近,突然撲上去按住兒子,卻發現完全沒有必要——兒子在發高燒,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他抱起兒子,哭著說,爸爸送你去醫院,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書」——「敗血症」。

  他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最好能滿足他——醫生這樣建議。

  他還能好起來嗎?小病人的父母急切地問。


  醫生搖頭:很難,太晚了,除非出現奇蹟。

  醫生的判斷似乎不正確,小卓越看上去病情在好轉。他吃了餃子,躺在舒服的病床上,父母守在床頭,他感到無限溫暖,一臉笑容。

  我母親和牛阿姨一起給卓越做了一身新衣服。文卓將新衣服抱在胸前,說病好了以後穿新衣服回家,然後穿新衣服上學。他爸爸又給他買了一雙新鞋,還有新襪子,卓越的笑容更燦爛。

  卓越清楚地記得,自從上學後,他再沒穿過新衣服和新鞋,穿的是父母的改過的舊衣褲,不合身,打著不同顏色的補丁,常常被同學嘲弄。過年時,只有妹妹有新衣服。妹妹上學後學習成績好,卓越就慘了。

  母親說,你回家以後,我還給你做一身新衣服,你穿著去上學。

  真的嗎?卓越很懷疑。

  是真的,父親說。

  爸,我要是還不及格,你能不能不打我?其實我想學,就是聽不懂,我心裡很不好受。

  父親淚如雨下:好孩子,我再也不打了,你好好學習。

  母親給兒子送去餃子。豬肉大蔥,一個肉丸的,但卓越吃不下去。他想吃糖,要母親給他買玻璃紙包裝的水果糖。他想攢玻璃糖紙,和同學比誰的更多。這是一種愛好,有的孩子到處撿玻璃糖紙,把它們作為財富的象徵。有的玻璃糖紙上有編號,有人說只要有100張連號的玻璃糖紙就能賣錢,能賣很多錢。

  牛阿姨突發奇想,把紅糖熬了以後在玻璃板上搓成糖球,要給兒子一個驚喜。她親手把糖球放進兒子嘴裡,兒子立即吐出來,皺著眉頭說這是什麼糖,苦死了。她嘗了嘗,以為是火大了,就向我母親請教。我母親說紅糖和水果糖不一樣,她於是買了水果糖和奶糖。卓越認真地檢查玻璃紙,上面有編號,他大喜過望。

  卓越太幸福了。他的臉紅了,欲言又止。

  母親說,你還想要什麼,只管對媽說。

  媽,我想要兩毛錢。我原來想要兩毛錢是為了買糖。現在我還想要兩毛錢。我有糖了,可是我還是想要,就是想拿著,不花,行嗎?

  母親掏出錢包,拿出一張兩毛錢的鈔票給他,說,你出院以後就能花,花了以後媽還給你。

  卓越笑著,笑著睡著了。枕邊平放著一張糖紙,上面有四個阿拉伯數字,這就是重要的編號。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陽光照進窗戶,照在卓越蒼白的小臉上,他的微笑著的面容灑滿紅光。

  卓越沒有醒來,一隻小手裡緊緊攥著給他以無限希望的兩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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