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1章 班主的信念
我們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露水打濕了我們的鞋子與褲腿，一陣淡淡的涼意讓我打了個哆嗦。
離開了樹木的遮蔽，早晨的天光展現了出來，這是一個有朝霞的日子，不過我猜不准這一天會不會下雨。
朝霞極其明麗，或是說鮮艷，甚至刺目。日光穿不透雲層，把半片天都弄成了血一般的紅色。不久，就淡去了，輕薄的日光落下，而天空則歸於灰白。
半路，方樂生停了下來，他舉起一把鐵鍬，無精打采地指了指後山的林子。我大概猜到他有什麼招數，於是便說我不干，然後回了營地。
之後，他回來了。我們去見了方芷青。
我們到院子裡的時候，霽月樓的人都起來了，前一天，他們修了一些行頭，現在不少人已經洗了一把臉，準備開始雷打不動的又一日。
院子的裡面顯得有些朦朧，清早的晨光散入中庭，讓空氣中的每一滴水霧與灰塵都發著亮。
日頭還是偏的，太陽是看不見的。地面上的影子是長的，曉風中的喧鬧是靜的。
方芷青正尋找著他的徒弟。
「小禾兒！」他在院子裡音量合適地喚了一聲。
小禾兒不怎麼睡懶覺，甚至能天沒亮就偷偷鑽進師父的被窩裡，叫他方老闆捨不得打，只得趕緊與他一同起來。
方芷青喜歡他的徒弟。
小禾兒是他親愛的徒弟，他唯一的徒弟。這個孩子喜歡戲，能吃苦，他的天分又讓他高興，因而方芷青嚴格管教之餘，忍不住要尤其的寵愛。
此外，他一直記著那個年輕人莫朗的話。他格外珍重。他覺得，這個孩子將來是會過好日子的。他覺得這個孩子是會讓日子變好的。他又覺得，既然這個孩子在這裡，那麼日子就一定會變好的。
「小禾兒？他推開房門。裡面沒人，三四個鋪位都是空的。
「這是跑哪去了？」方芷青自言自語地轉身。
不料，回過頭來就撞見我們兩個喪門星直挺挺地站在那屋門口。
方芷青正了正衣襟，卻愣住了。
在來之前，方樂生提前吐了幾口唾沫星子糊到眼上，此刻正一副「淚流滿面」的相。我站著，面無表情，我可以看見方樂生的後腦勺和方芷青的臉。
「方老闆，小禾兒他……」
方樂生留著沒說。
我們試圖讓他相信，他的徒弟，他昨天還上躥下跳的親徒弟今天掉進河裡淹死了。
有那麼幾個瞬間，方芷青相當地鎮定而懷疑，他問我們為什麼這麼說，我險些以為方樂生猥瑣的哭相騙不過一個角兒的眼睛。
但是我們誰也沒說實話，他於是恍惚了，他開始看著我們，那往往是傳情的雙目久久地看著我們，與我們挨個四目相對。
我們還是沒說實話。
小禾兒死了，這自然是真的。我們都被抓去當兵了，又何苦一大早非要跑到他這個院子裡來謊報他徒弟的死訊呢？
小禾兒死了，他確實死了，方老闆信了。
方芷青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他的不甘與傷痛似乎是擊穿了幾層障壁敲得我鼻子發酸。我自己似乎也要哽咽了，我見著他那臉上的一片紅暈，他把手蓋在唇上。這是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哭，是打生下來的頭一回兒。
他又有些抽噎，另又有些顫抖，他咳嗽起來，腰身蜷縮著，半個手掌支著牆面，再不像平時那麼沒心沒肺的樣兒了。
「方老闆，」方樂生輕輕地說，「我在咱們後山的林子裡面立了一個碑。您應該是能看到。那是個好地方，無論誰葬在那兒，都是好地方。」
「好，方先生。謝謝您了。」方芷青說。
他邁著一如既往的步伐，已經沉重了許多，驚惶了許多，卻仍是落地無聲地從我們身邊經過，他跑出去，他跑得猶豫而蹣跚，他去往那片林子。
方樂生站在原處。
我喚他一聲，他不應，我搖晃他，他也不應。我繞到他面前，他沒看見我。我看見他臉上的水。我全然不知這究竟是沒幹的唾沫，還是他真的哭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睡眼惺忪的神情沒有變化。我疑心他會喃喃自語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他那一副樣子，能讓您覺得即便是此時在他的面前開槍，在他的腳下扔手榴彈，他也會直挺挺地倒下，不出動靜就被炸得粉碎。
我於是去跟方芷青，順便見一眼後山林子裡的假墳。
我們太殘忍了。我對自己說。
我們殘忍地欺騙了一個比我們更年輕的人，那是一個知世故，重情義的人，從來不後悔做任何自己覺得值得的事，他選了一條路，在他的路上走著，我則恰恰相反。
方老闆，好個角色，就那麼一個勁兒地做他的事，直把所有勸他的人都給弄得自憐自哀了。
可我實在不想摻和，不是我不指望著這世道變，是我向來太懶於知道什麼是這世道，且不清楚什麼是對錯。
不過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不和方樂生似的「心懷蒼生」。他知道這世道要變，但是這不是他覺得自己能幹的事兒。而我，我評論著我們的處境，把那些的痛苦和糾結擇得一乾二淨。
我站在方芷青的背後，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我猜測他淚流滿面。
打賭和他要個乖乖能換幾個月工錢？有些人此時會這麼盤算的。
不知為何，我想到此處，竟忽然歇斯底里起來。我替方芷青感到委屈。我認為，他也該有一個憂天下的資格，而不是被當作一個愚昧的人被保護在善意的謊言之下，哪怕他只是個唱戲的。
正因如此，我發覺我似乎應該說些什麼。
我自來到雲川鄉以來，漸漸產生了一個想法，「作出改變」。此時此刻——就在迷茫絕望與禍不單行的正中央，這個自顧不暇的時候，為了一個此刻真正與我無關的人——這個想法爆發了出來。
我向來沒有為別人說話的習慣，我只喜歡評價他們。但是此刻，我一定要為他說些什麼。因為我覺得，似乎只要我說些什麼，我就是在他的一邊了。
如果我是在他的一邊，那麼《滄浪白纓》也是我的戲，革命青年莫朗也是我們自己人，人們的好日子也是我的夢，世道會變也是我所信的事……
……那樣，就如同我有了自己的一把槍，與無數其他人一樣有了自己的一把槍，我拉了一把槍栓，我看向他們，所以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會成真的。
而在那天哪個時候，我沒有想的這麼遠，只是瞬間顧不上管別的，直接扯了嗓子就朝著他的背後大喊一聲：
「他還活著！」
我喊完之後，似乎樹枝都顫了顫，因為我的叫聲把林子裡的啾啾叫的鳥給驚飛了。
方芷青伏在林子地里，我對著他那個清減了不少的背影。
「方老闆，小禾兒他還活著，方樂生借著您的意思送他回對面兒去了！」
這話說完，我有好一會兒沒有抬起頭來，我說不清是幾分鐘還是半個鐘頭，抬起頭來，方芷青就已經是站著的了。
「要打仗了吧。」他站在林間，長衫像一片灰白的布垂在離地面不遠處的幾片草葉上。
「您說，咱們能不能不打仗啊？」他問。
聽起來像是有人把他的聲音漂洗了許多遍。
「我說……要我說不行。」我說。
「要我說也不行。」他說，我看不見他的眼中是否有一種決絕，「要打仗了又如何？我還有我的仗要打。」
「咱們回去吧，」他又說到，「我去見方先生一面，順便找他借一把鐵鍬。哪有給活人立碑的道理。」
我們於是回去了，一路上，方芷青隻字未提方樂生送走他的徒弟的事。不過我猜測，這對他來說，是比站台陪酒與雞蛋清更大的侮辱，因為這是第一次，我在他身上覺出了一些肅殺的怒意，因為無可發泄而顯得更為肅殺。
在台上，他燒了他的魂兒去唱戲，他一直這麼幹，無論哪一出；在台下，他賣了他的臉來顧全大局。但是他到底是要講規矩的啊。這一次，方樂生背著他將他的名義借了去，卻辦了一件他已應承過不會做的事，這是他霽月樓班主死也不愛幹的事兒。
方芷青真的生氣了，他心中想著：
好你個方樂生，你覺得會有一場勢不兩立的戰爭？可你卻不信。不信霽月樓護得住一個孩子，不信我可以讓自己的徒弟好好長大，不信一群戲子有與他的親人與同志站在一起的膽色。你不信在你擅作主張後我們能奈你何，不信我能知道你說了謊！
方樂生確實喜歡自作聰明。而他不信也有不信的道理。不過，這奇恥大辱，方芷青難以受得。
我們找到了方樂生的住處，那一帶被軍營租用之後，成了一個冷清的所在。
方芷青敲了方樂生的門，他的房間本就沒什麼東西，因而雖然現在很是疏於打理，卻又因為空蕩而顯得不那麼混亂。儘管如此，我還是費了一番眼力才得以看到他。
他一直待在這裡，他和他的樂器，曲譜，卦以及其他玩意兒。
「方先生，能找您借把鐵鍬嗎？」方芷青問。
「您拿就成。」
「我倒是知道，小禾兒還活著。」
「他是誰？」
「我徒弟。」
方樂生轉而看向我。
「你都說了？」他問我。我點點頭。
「活著好啊。」方樂生愣了一會，說。
「當時，一位年輕的先生把那個孩子帶到戲班學戲，我說這怎麼行？他說，怎麼不行？他說，這世道會變的。我信了。」
「方老闆，這樣好啊。」方樂生過了一會兒說，「但是您得知道，這世道，您要求變，險得很吶。如果您不唱那些戲了，也別瞎攪和那些危險的事兒，我就可以把鐵鍬借您；但是，如果不這樣，那恐怕就不行了。」
「唱戲不是為了謹小慎微明哲保身啊。」方芷青直視著對方疲憊的眼睛，「我還偏就信了，這世道是會變的。」
方樂生也直視著他，他看了他很久，很久，有那麼幾下子，他幾乎快要作出一個苦瓜臉，但是又沒有那麼幽默。
許久，他突然就有氣無力地說：「一群不聽勸的倒霉玩意兒，我這命……」他沒有說下去。
屋裡寂靜了許久。
「那我就不借您鐵鍬了。」最終，方樂生說道，「畢竟在那後山林子裡的是我的墳。」
我們為之一震。
「您的墳？您怎麼能這說？」我不尷不尬地乾笑了幾聲。
出乎意料，方芷青沒有說什麼類似的話，反而瞭然般的低下頭去。
「方先生，我選了。」
方樂生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風水寶地啊，被我給占咯，不過誰讓那墳是我挖的呢？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您說呢？」
那之後，我們像兩個瘋子似的跑遍了整個村子，挨家挨戶的敲門，最終居然沒有借到一把鐵鍬。
方芷青對我說，這世道是會變的，他說，他想讓世道變。
我很苦惱，因為方樂生的墳，於是我煩躁而憤怒。我說：「變就是要流血的啊，變就是要犧牲的，變的人犧牲，被變了的也一樣。那是會疼的啊，就和您被拖下台來打似的，會疼的。」
他看著我，說：「要是變了，就沒人會被拖下台來打，如果能變，疼又怎麼著了？」
記得是幾十年後，我又在南京見過方芷青。我們就談起了這一件事。
方芷青笑了笑。隨後，他直抒己見地表示：方樂生這次要斷他的念想，不讓他摻和，不僅是為了保他的命，也是知道他是個倔強的人，知道他不會變的。
如此說來，最終方老闆會著了這個意，居然倒取決於我那一時興起的揭露了。
我問方芷青，方樂生是不是個半仙兒。
「半仙兒？」他一怔，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們於是大笑一場，談起別的。
對。半仙兒。我真不知道方樂生是不是有意讓我知道小禾兒還活著的。但無論如何，似乎是他給了我這個「告密」的選擇。如果他真會算卦，他一定也知道我會怎麼選。
我不知道我選的對不對，但是現在覺得選了就比沒選更好。
離開了樹木的遮蔽，早晨的天光展現了出來，這是一個有朝霞的日子，不過我猜不准這一天會不會下雨。
朝霞極其明麗，或是說鮮艷，甚至刺目。日光穿不透雲層，把半片天都弄成了血一般的紅色。不久，就淡去了，輕薄的日光落下，而天空則歸於灰白。
半路，方樂生停了下來，他舉起一把鐵鍬，無精打采地指了指後山的林子。我大概猜到他有什麼招數，於是便說我不干，然後回了營地。
之後，他回來了。我們去見了方芷青。
我們到院子裡的時候，霽月樓的人都起來了，前一天，他們修了一些行頭，現在不少人已經洗了一把臉，準備開始雷打不動的又一日。
院子的裡面顯得有些朦朧，清早的晨光散入中庭，讓空氣中的每一滴水霧與灰塵都發著亮。
日頭還是偏的，太陽是看不見的。地面上的影子是長的，曉風中的喧鬧是靜的。
方芷青正尋找著他的徒弟。
「小禾兒！」他在院子裡音量合適地喚了一聲。
小禾兒不怎麼睡懶覺，甚至能天沒亮就偷偷鑽進師父的被窩裡，叫他方老闆捨不得打，只得趕緊與他一同起來。
方芷青喜歡他的徒弟。
小禾兒是他親愛的徒弟，他唯一的徒弟。這個孩子喜歡戲，能吃苦，他的天分又讓他高興，因而方芷青嚴格管教之餘，忍不住要尤其的寵愛。
此外，他一直記著那個年輕人莫朗的話。他格外珍重。他覺得，這個孩子將來是會過好日子的。他覺得這個孩子是會讓日子變好的。他又覺得，既然這個孩子在這裡，那麼日子就一定會變好的。
「小禾兒？他推開房門。裡面沒人，三四個鋪位都是空的。
「這是跑哪去了？」方芷青自言自語地轉身。
不料，回過頭來就撞見我們兩個喪門星直挺挺地站在那屋門口。
方芷青正了正衣襟，卻愣住了。
在來之前，方樂生提前吐了幾口唾沫星子糊到眼上，此刻正一副「淚流滿面」的相。我站著，面無表情，我可以看見方樂生的後腦勺和方芷青的臉。
「方老闆，小禾兒他……」
方樂生留著沒說。
我們試圖讓他相信，他的徒弟，他昨天還上躥下跳的親徒弟今天掉進河裡淹死了。
有那麼幾個瞬間，方芷青相當地鎮定而懷疑，他問我們為什麼這麼說，我險些以為方樂生猥瑣的哭相騙不過一個角兒的眼睛。
但是我們誰也沒說實話，他於是恍惚了，他開始看著我們，那往往是傳情的雙目久久地看著我們，與我們挨個四目相對。
我們還是沒說實話。
小禾兒死了，這自然是真的。我們都被抓去當兵了，又何苦一大早非要跑到他這個院子裡來謊報他徒弟的死訊呢？
小禾兒死了，他確實死了，方老闆信了。
方芷青沉默了很長的時間。
他的不甘與傷痛似乎是擊穿了幾層障壁敲得我鼻子發酸。我自己似乎也要哽咽了，我見著他那臉上的一片紅暈，他把手蓋在唇上。這是我是第一次看到他哭，是打生下來的頭一回兒。
他又有些抽噎，另又有些顫抖，他咳嗽起來，腰身蜷縮著，半個手掌支著牆面，再不像平時那麼沒心沒肺的樣兒了。
「方老闆，」方樂生輕輕地說，「我在咱們後山的林子裡面立了一個碑。您應該是能看到。那是個好地方，無論誰葬在那兒，都是好地方。」
「好，方先生。謝謝您了。」方芷青說。
他邁著一如既往的步伐，已經沉重了許多，驚惶了許多，卻仍是落地無聲地從我們身邊經過，他跑出去，他跑得猶豫而蹣跚，他去往那片林子。
方樂生站在原處。
我喚他一聲，他不應，我搖晃他，他也不應。我繞到他面前，他沒看見我。我看見他臉上的水。我全然不知這究竟是沒幹的唾沫，還是他真的哭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睡眼惺忪的神情沒有變化。我疑心他會喃喃自語些什麼，可是他什麼也沒說。
他那一副樣子，能讓您覺得即便是此時在他的面前開槍，在他的腳下扔手榴彈，他也會直挺挺地倒下，不出動靜就被炸得粉碎。
我於是去跟方芷青，順便見一眼後山林子裡的假墳。
我們太殘忍了。我對自己說。
我們殘忍地欺騙了一個比我們更年輕的人，那是一個知世故，重情義的人，從來不後悔做任何自己覺得值得的事，他選了一條路，在他的路上走著，我則恰恰相反。
方老闆，好個角色，就那麼一個勁兒地做他的事，直把所有勸他的人都給弄得自憐自哀了。
可我實在不想摻和，不是我不指望著這世道變，是我向來太懶於知道什麼是這世道，且不清楚什麼是對錯。
不過我也不是什麼好人，我不和方樂生似的「心懷蒼生」。他知道這世道要變，但是這不是他覺得自己能幹的事兒。而我，我評論著我們的處境，把那些的痛苦和糾結擇得一乾二淨。
我站在方芷青的背後，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我猜測他淚流滿面。
打賭和他要個乖乖能換幾個月工錢？有些人此時會這麼盤算的。
不知為何，我想到此處，竟忽然歇斯底里起來。我替方芷青感到委屈。我認為，他也該有一個憂天下的資格，而不是被當作一個愚昧的人被保護在善意的謊言之下，哪怕他只是個唱戲的。
正因如此，我發覺我似乎應該說些什麼。
我自來到雲川鄉以來，漸漸產生了一個想法，「作出改變」。此時此刻——就在迷茫絕望與禍不單行的正中央，這個自顧不暇的時候，為了一個此刻真正與我無關的人——這個想法爆發了出來。
我向來沒有為別人說話的習慣，我只喜歡評價他們。但是此刻，我一定要為他說些什麼。因為我覺得，似乎只要我說些什麼，我就是在他的一邊了。
如果我是在他的一邊，那麼《滄浪白纓》也是我的戲，革命青年莫朗也是我們自己人，人們的好日子也是我的夢，世道會變也是我所信的事……
……那樣，就如同我有了自己的一把槍，與無數其他人一樣有了自己的一把槍，我拉了一把槍栓，我看向他們，所以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會成真的。
而在那天哪個時候，我沒有想的這麼遠，只是瞬間顧不上管別的，直接扯了嗓子就朝著他的背後大喊一聲：
「他還活著！」
我喊完之後，似乎樹枝都顫了顫，因為我的叫聲把林子裡的啾啾叫的鳥給驚飛了。
方芷青伏在林子地里，我對著他那個清減了不少的背影。
「方老闆，小禾兒他還活著，方樂生借著您的意思送他回對面兒去了！」
這話說完，我有好一會兒沒有抬起頭來，我說不清是幾分鐘還是半個鐘頭，抬起頭來，方芷青就已經是站著的了。
「要打仗了吧。」他站在林間，長衫像一片灰白的布垂在離地面不遠處的幾片草葉上。
「您說，咱們能不能不打仗啊？」他問。
聽起來像是有人把他的聲音漂洗了許多遍。
「我說……要我說不行。」我說。
「要我說也不行。」他說，我看不見他的眼中是否有一種決絕，「要打仗了又如何？我還有我的仗要打。」
「咱們回去吧，」他又說到，「我去見方先生一面，順便找他借一把鐵鍬。哪有給活人立碑的道理。」
我們於是回去了，一路上，方芷青隻字未提方樂生送走他的徒弟的事。不過我猜測，這對他來說，是比站台陪酒與雞蛋清更大的侮辱，因為這是第一次，我在他身上覺出了一些肅殺的怒意，因為無可發泄而顯得更為肅殺。
在台上，他燒了他的魂兒去唱戲，他一直這麼幹，無論哪一出；在台下，他賣了他的臉來顧全大局。但是他到底是要講規矩的啊。這一次，方樂生背著他將他的名義借了去，卻辦了一件他已應承過不會做的事，這是他霽月樓班主死也不愛幹的事兒。
方芷青真的生氣了，他心中想著：
好你個方樂生，你覺得會有一場勢不兩立的戰爭？可你卻不信。不信霽月樓護得住一個孩子，不信我可以讓自己的徒弟好好長大，不信一群戲子有與他的親人與同志站在一起的膽色。你不信在你擅作主張後我們能奈你何，不信我能知道你說了謊！
方樂生確實喜歡自作聰明。而他不信也有不信的道理。不過，這奇恥大辱，方芷青難以受得。
我們找到了方樂生的住處，那一帶被軍營租用之後，成了一個冷清的所在。
方芷青敲了方樂生的門，他的房間本就沒什麼東西，因而雖然現在很是疏於打理，卻又因為空蕩而顯得不那麼混亂。儘管如此，我還是費了一番眼力才得以看到他。
他一直待在這裡，他和他的樂器，曲譜，卦以及其他玩意兒。
「方先生，能找您借把鐵鍬嗎？」方芷青問。
「您拿就成。」
「我倒是知道，小禾兒還活著。」
「他是誰？」
「我徒弟。」
方樂生轉而看向我。
「你都說了？」他問我。我點點頭。
「活著好啊。」方樂生愣了一會，說。
「當時，一位年輕的先生把那個孩子帶到戲班學戲，我說這怎麼行？他說，怎麼不行？他說，這世道會變的。我信了。」
「方老闆，這樣好啊。」方樂生過了一會兒說，「但是您得知道，這世道，您要求變，險得很吶。如果您不唱那些戲了，也別瞎攪和那些危險的事兒，我就可以把鐵鍬借您；但是，如果不這樣，那恐怕就不行了。」
「唱戲不是為了謹小慎微明哲保身啊。」方芷青直視著對方疲憊的眼睛，「我還偏就信了，這世道是會變的。」
方樂生也直視著他，他看了他很久，很久，有那麼幾下子，他幾乎快要作出一個苦瓜臉，但是又沒有那麼幽默。
許久，他突然就有氣無力地說：「一群不聽勸的倒霉玩意兒，我這命……」他沒有說下去。
屋裡寂靜了許久。
「那我就不借您鐵鍬了。」最終，方樂生說道，「畢竟在那後山林子裡的是我的墳。」
我們為之一震。
「您的墳？您怎麼能這說？」我不尷不尬地乾笑了幾聲。
出乎意料，方芷青沒有說什麼類似的話，反而瞭然般的低下頭去。
「方先生，我選了。」
方樂生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風水寶地啊，被我給占咯，不過誰讓那墳是我挖的呢？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您說呢？」
那之後，我們像兩個瘋子似的跑遍了整個村子，挨家挨戶的敲門，最終居然沒有借到一把鐵鍬。
方芷青對我說，這世道是會變的，他說，他想讓世道變。
我很苦惱，因為方樂生的墳，於是我煩躁而憤怒。我說：「變就是要流血的啊，變就是要犧牲的，變的人犧牲，被變了的也一樣。那是會疼的啊，就和您被拖下台來打似的，會疼的。」
他看著我，說：「要是變了，就沒人會被拖下台來打，如果能變，疼又怎麼著了？」
記得是幾十年後，我又在南京見過方芷青。我們就談起了這一件事。
方芷青笑了笑。隨後，他直抒己見地表示：方樂生這次要斷他的念想，不讓他摻和，不僅是為了保他的命，也是知道他是個倔強的人，知道他不會變的。
如此說來，最終方老闆會著了這個意，居然倒取決於我那一時興起的揭露了。
我問方芷青，方樂生是不是個半仙兒。
「半仙兒？」他一怔，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們於是大笑一場，談起別的。
對。半仙兒。我真不知道方樂生是不是有意讓我知道小禾兒還活著的。但無論如何，似乎是他給了我這個「告密」的選擇。如果他真會算卦，他一定也知道我會怎麼選。
我不知道我選的對不對，但是現在覺得選了就比沒選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