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圍於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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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斥兵於樹上晃動,驚到樹下眾人。直到其爬下樹來,眾人方鬆口氣。裨將秦瑞靜候其報。清瘦斥兵,手扶悶疼胸口,喘口粗氣道:

  「趙人皆入谷中,約三十萬眾。來路未見有人。」

  「出戰,堵住西山口。」

  秦瑞當即下令。眾人立時出手,劍砍斧劈,鐵鋸拉起,清開當面樹木荊棘。秦瑞又命裨將府軍吏,將此時軍情回報上將軍。

  軍吏應諾,隨即返身回走,引得伏兵觀望。秦瑞慢慢抽出短劍,盯著眾人伐木開路,眨眼間,數十步寬密林皆被鑿穿,秦瑞與都尉隨甲士默默奔出,直衝西北,撲向西山口,身後同袍從密林中蜂擁而出,腳步雜沓。

  一五百主奉命率部當道布陣,警戒故關方向。

  密林出口處,一百將奉命率本部士卒守備。值守士卒,將無頭同袍屍身暫且抬到腳邊放好。伏兵源源不斷從密林中衝出,夕陽下身影斜長,悶聲跑向西山口。

  清闊出口後,數千庶子、雜役、民夫,手拿斧鋸,鎬鏟,身背繩索布袋亦是跑向西山口,以伐木壘石,夯土築壁。

  密林內,甲士皆遞次奔走,向密林外衝去。數萬庶子、雜役、民夫揮汗如雨,伐木割草,擴寬密林中道路。

  密林深處,鍾源命皆去戰馬嘴上鐵鉗,頓時戰馬嘶鳴之聲此起彼伏。待步卒皆動,鍾源便是牽馬隨行,其所率騎兵遞次跟隨。待到道路寬闊處,便是個個飛身上馬,跟在奔走步卒後,勒馬小跑而行。待到一出密林,鍾源便是撥馬向東,縱馬奔馳,對西山口傳來之廝殺聲,充耳不聞。

  道上布陣步卒,皆是讓開道路,目送騎隊奔襲故關。

  數千戰馬奔騰,其聲震震,地為之顫。鍾源率部一路疾馳,十多里地,只用去半頓飯時候,已是駐馬故關前,在林淵軍被破營壘邊當道列陣。

  眼望故關上,旌旗插滿,趙人稀疏,鍾源便是心中大致有底。見道路兩旁儘是秦人無頭屍身,蟲蠅嗡嗡叮咬其上,腥氣沖天,知是林淵軍戰歿者,亦不多看,只是從弓囊內取出弓來,拿在左手,右手拂過箭囊中箭羽,隨時可戰。

  五千騎兵,皆長短兵齊備,人人攜箭三壺。遠戰以弓弩射飛矢,近戰以劍矛戈戟,人馬皆盔明甲亮,威風凜凜。

  故關上戍卒見秦人騎兵,受驚不輕,連報於都尉。趙羲聞報大驚,忙離筵席,奔出屋外,從木欄上解開韁繩,飛身上馬,直奔關樓。隨行皆是急急跟隨。屋內舞台上,歌姬呆愣,管弦息聲,酒肆之內,一時議論紛紛。

  登上關樓,眼見數千秦騎,列陣關前,趙羲頭皮一麻,立時傳令,全軍上關牆守御,關門加栓加固,雜役民夫搬運箭箱上關牆。又問左右部屬,可知當面敵情。眾人皆茫然搖頭。

  「先守住。」

  趙羲言罷,眼珠轉動,揮手遣去身邊部署。走近關樓胸牆,伸手按住粗糙岩石,為其熱所燙,旋即離手,心中不解,秦人何能穿過三十萬人,軍容嚴整到關前?當看到一隊秦人下馬,收拾路旁秦人無頭屍身,又一隊秦人下馬,擺起路障,聽到戰馬嘶鳴時,方是醒悟,此必是預選埋伏,待我大軍過後,欲突襲奪關是也,見關門緊閉,故而不前。

  見騎兵之後,再無步卒,心中稍安。心中暗贊將軍趙括,下令閉關實在高明。若白日一直關門大開,守關士卒一旦懈怠,秦人騎兵突襲,或許關門不及,為其所乘,亦未可知。只是我手中兵少,敵兵強馬壯,卻是出關不得。左思右想,愁眉不展,閃一眼夕陽,頓時眼花繚亂,只得低頭閉目。

  山谷內,中軍望台上,趙括抬起頭來,斷然道:

  「不必回軍。即在此地,築壁固守。」

  「將軍!」裴封大急,進諫道:「西山口,秦人只以木柵為壁壘,亦只出輕兵擊我,其兵必少。中軍出,必破之!則秦人奸計不可成,我與故關連而不斷,進可攻,退可守,方是上策!」

  「不必多說,依我將令行事。務必於夜暗前,各軍營成,可以堅守。入夜,須防秦人偷襲。」

  「諾。」

  眾人應諾,匆匆離去。

  裴封瞪目結舌,不敢相信趙括不聽己之金玉之言,不竟原地打轉,望西山,小雲嶺上秦人旌旗,深感絕望。

  「先生暈乎?」

  趙括走近,伸手一把止住裴封。裴封雙眼直翻,著急跺腳道:

  「何以甘願被圍乎?」

  「非也。」趙括笑道:「進帳,我與先生細說。」


  裴封搖頭,嘆氣,隨趙括離開望台,走去大帳。進帳內,光為之一暗,喧囂之聲漸小。帳內軍吏,士卒,見將軍,皆行禮。趙括點頭,走到案前,轉身面對裴封道:

  「我未想王齕如此大膽,敢圍我大軍於野。然即被圍,何不將計就計。」

  「何來將計就計?」

  「其圍我,便由其圍。試問先生,其軍於西山口,西山,小雲嶺上,可否攻我?」

  「遠,飛矢亦不及攻也。」

  「正是。其分兵四面圍我,則兵散。我築壁堅守,正好攻守之勢易也。待其不耐攻我,自是脫離有利之地,送到面前,我正好宰割之。」

  「將軍不可,此絕地也!若其圍而不攻,我軍豈非困斃谷中!」

  「何來困斃?少則三日,多則一旬,王齕必來攻我。」

  「將軍何以言此?」

  「王齕定合圍之計,定欲合擊也。若我派數萬甲士攻林淵軍,追至此谷,則必為其所逞也。然如今,我三十餘萬眾,則大不同。其非但吃不下我,反會為我所乘。其必憂我故關援兵至,破其圍。到時,我與援兵內外夾擊,必破之。是以,其必趕於我援兵之前,搶先攻我。」

  「將軍,臣不以為是。其一,今日我攻秦壁,死傷數萬。已非三十萬眾矣。且軍中半民夫雜役,不堪為戰也。其二,故關中,都尉趙羲只領五千軍,守關尚可,出援不足矣。是以,望將軍,立出中軍強兵,急攻西山口之秦軍,一氣破之,與故關連,方為萬全之計也。」

  「非也。若我攻西山口尋歸途,長壁之敵出而攻我,士卒恐無戰心,思慮退路,則我危矣。」

  「士卒攻壁死傷滿地,尚盡力進擊,何來守戰反怯之理?將軍攻滅西山口之敵,既可打通與故關連繫,又可削減秦人。長壁之敵出,正落將軍之計也,其脫離有利之地,送到面前,正好宰割之。」

  「先生所言亦是,然形勢難料也。不及故關援兵來,兩面合計穩妥。」

  「何來援兵?臣之言不明乎?」

  「先生勿急。大王知我圍於野,必發重兵來援。」

  「將軍請勿自誤。大王已罷廉頗,將大軍交予將軍之手,何再來重兵邪?」

  「大王必會知我意,發重兵來援。」

  「將軍!」裴封跺腳甩臂,大急道:「大王北防匈奴,燕國,東防齊,南防魏,四處駐兵以守,何再來重兵援我?今與秦戰,重兵已在將軍之手,請將軍當機立斷,於夜暗前,擊破西山口之敵,則必成大功也!」

  「此時中軍向後一動,士卒恐以為敗矣。」

  趙括忽低聲與裴封耳語道。裴封瞪目,一時憋住,作聲不得。趙括隨又放聲道:

  「我軍隨帶旬日之糧,足以待得援兵到。且不談,王齕不耐,出兵來攻。我正可以逸待勞,盡殺之。」

  「若後退不利,亦當如前猛攻谷口長壁。如將軍之言,破其長壁,秦人自潰。我軍亦可各個擊破秦軍。」

  「既令築壘結營,不好又變。先生勿憂。」

  「將軍威武。願盡如將軍之所預也。」

  「先生放心。我傷亡眾,秦人亦死傷眾。打來打去,待其兵少難支,便是我大勝之時。」

  幕府之內,嘈雜嚷嚷,幕僚,軍吏皆在忙碌。趙括說通裴封,心意通透,復又走出帳外,於望台上眺望周遭形勢。長壁下堆積之士卒屍身,尤其凝視,耿耿於懷。口中連說廢材,恨後軍未能破秦壁。

  長壁之上,王齕見攻壁趙人盡皆退去,於三箭之地外立起壁壘,似欲安營,立時命軍吏報上將軍。

  傳報軍吏應諾而去。壁上人多,又有雜役民夫伏地擦拭血肉殘渣,落腳間只得小心避過,待下長壁,騎上馬,便是順路急馳,轉眼即到長平城內中軍幕府,見到上將軍武安君白起。

  聞報,白起立時抬腳走向院中,口中道:

  「走,上壁一觀。」

  幕府內,王御史、國正監皆是跟隨出來。一行人快騎在前,馬車於後,很快來到壁下。白起翻身下馬,順著濕漉漉,血腥撲鼻石梯登上長壁。

  王齕等人一見上將軍親至,立時上前施禮。白起點頭,徑直走近胸牆,手扶血腥滑膩牆頭,向下一看,見壁前堆滿趙人屍身,蟲蠅翻飛,腥臭沖天,其中尚可見蠕動之人,便是咬牙,嘆道: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繼而又正身,眺望趙軍安營之狀。

  烈日西沉,殘陽似血。白起看過後,掃視身邊眾人,見士卒渾身浴血樣,是頻頻點頭。雖未發一語,然眾士卒皆因上將軍武安君看來一眼,而疲憊頓消,精神抖擻,雙目發光。白起見錢穀、丁羊無恙,心中稍寬。轉而對身邊王齕道:

  「左庶長隨我上西山一觀。」

  「諾。」

  王齕應諾。白起抬腳走向長壁後階梯,路過司馬靳身邊,抬手使勁拍其胳臂。隔著皮甲,司馬靳亦感到武安君手中大力,目視走下壁去雄壯背影,心中景仰。錢穀走到其身邊,亦是盯著上將軍背影不語。丁羊手扶劍柄,走到錢穀身邊,亦是看著。湊到跟前的都尉張奇、林淵,亦是目送武安君下壁。一時壁上守御甲士,皆看武安君下壁。

  一隊人隨武安君從壁後,走到西山腳下。守在軍壘前士卒,搬開木壘放行。沿著羊腸小路,上將軍一隊人登上西山頂。都尉聞訊而來,左近士卒、庶子、民夫、雜役,皆是停下手上事,觀望如老兵一樣,身穿舊甲武安君。白起沖眾人點頭,並無言語。眾人眼中放光,心頭火熱,復又忙碌起來,伐木的伐木,割草的割草,立柵欄的立柵欄。旌旗下,整個山頂皆在加固木柵,以備趙人來攻。

  站在山頂,俯瞰谷中趙人營壘,十分清晰,隱約聽得人喊馬嘶,犬吠之聲,亦是熱鬧。白起仔細察看,默記心中,大致盤算。

  夕陽艷艷輝光映照,山谷如畫,天際悠遠。白起皺紋密布的臉上,須鬢泛光,神色凝重。王齕站在一旁,見武安君不語,亦是未打擾。王御史、國正監,隨行幕府軍吏,上將軍近衛,守軍都尉等皆是默默候在一旁。

  「趙人築營谷中,堅壁待我。不必理之。守住西山不失,即立大功。」

  「諾。」

  聽武安君言,一旁都尉立時應諾。

  白起點頭,轉身下西山。隨行之人皆依次跟隨而去。

  下到山腳,天色已暗。長壁,山上,盡皆舉火。一條火龍,在長壁處一直後,便是順山勢蜿蜒,隨秦人壁壘起伏,將山谷中趙人團團圍住。

  山谷中,趙人營中亦是次第舉火。稍後更是炊煙裊裊,飯菜飄香。

  秦人亦是熱飯熱菜,濁酒大肉吃在口中。連日吃夠冷食,此時得熱食,伏兵大為享受也。

  長平城,秦軍幕府,屋內燈火明亮,白起亦與眾人夜飯。王齕等人敬酒,白起舉杯以謝,卻是未飲。眾人皆知武安君大病初癒,不勝酒力,亦不勸飲。夜飯後,各軍戰報來齊。幕僚軍吏匯總書畢,報於上將軍武安君白起。

  眼看案上簡冊,耳聽軍吏念報,白起神態肅然。待軍吏念完戰報,白起便請屋內將校、幕僚進言。

  王齕立時施禮道:

  「今日長壁一戰,我軍傷亡慘重。若明日趙人再攻壁,恐難持。請上將軍增兵長壁。」

  有王齕開頭,眾校尉便是各抒己見,屋內一時話語不斷。白起聽而不語,心中自在思量。待眾人言罷,聽上將軍令時,白起手撐長案,慢慢起身,走出案後,在屋中站定,一挺胸,疲憊之色頓去,看過眾人後道:

  「諸君所言有理。然我亦無兵可增矣。西山漫長,不可抽調其兵。鍾源阻故關之敵,亦不可抽調其兵。其等皆在前,我姑且代之言於此。援兵一事,莫想隔壁左右。若趙人突圍,各軍自當死守。今日趙括幾全軍出擊,三十萬眾擊我!心大至極。然我將士英勇,硬撼其鋒,令趙人不能越長壁。待我伏兵出,趙人即怯而龜縮,惶惶然於谷中,紮營以守。我不管。趙括儘管住谷中。援兵一事,我會上書大王,請大王發援兵。」

  「哦!」

  王齕等將校立時齊聲大吼。白起一翻白眼,喝道:

  「吼鬼。今日雖小勝,圍敵於谷中,然我亦大損,戰歿四萬甲士。傳我令,各軍堅守其陣,再不得出陣擊趙人。有擅自出陣擊敵者,斬。有為敵破陣而出者,斬。圍住趙人,我已先機在握,來日必大破之!」

  「諾。」

  幕府當值軍吏應諾,立時吩咐傳令。

  尉裨將左庶長王齕不語,手扶佩劍走近上將軍武安君,眼露問詢之色。白起暼其一眼,嫌棄道:

  「我自親書。急個鬼。」

  「嘿嘿。」

  王齕嘿嘿直樂,轉身示意軍吏備木牘,筆墨。軍吏手腳麻利,盡皆擺好,又挑起點燈芯,案上油燈火光一跳,愈是明亮。

  夜風過處,燈火搖曳,光影錯動。白起走回案前坐下。王御史、國正監等人皆是伸長脖子看,無王齕一般膽量,敢和武安君近乎。

  於案前正襟危坐,白起靜心默備腹稿。周圍旁觀之人皆不作聲,軍吏則是各自忙碌。心中意定,白起雙手對搓,活動指掌,自壓指節,咔噠作響,隨即右手伸出,提起毛筆,沾墨舔鋒,左手扶住木牘,懸腕於木牘上寫下大王二字,筆跡粗處厚重,細處飛揚。

  一旁王齕看著,不出一點聲音。只見武安君一氣書完,具名,書年月日後,頓筆,頭亦不回問:

  「幾時?」

  「戌時。」

  王齕立答。

  白起書時,書己之所在後,將毛筆放回筆架。手指點擊文牘邊緣,要王齕看。王齕俯身拿起木牘,走近一旁頂梁圓柱,借其上油燈火光照亮,又從頭至尾看,王御史,國正監等人皆是湊其身後,一起瞧。觀畢,皆是點頭,大聲叫好。見皆無異議,白起隨開口下令:

  「加印,書錄後,即刻連夜驛傳咸陽,急報大王。」

  「諾。」

  當值軍吏應諾立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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