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璧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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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高歡親自率軍自晉州出發,沿著汾河自東北向西南一路南下,十五萬大軍兵臨峨嵋高台。

  這一次,高歡身騎俊馬,再次光臨這座北臨汾水,其餘三面斷崖的黃土高城,目光炙熱,仿若燃起了熊熊烈火。

  玉璧城牆上,正值壯年韋孝寬俯瞰東邊。

  只見軍帳林立,人頭攢動,後續部隊宛若潮水綿延不止的東魏軍,軍容浩大。

  旁側的綸巾謀士見東魏軍容如此浩大,大驚失色:

  「大都督,那高歡號稱二十萬大軍,而我們城內僅有七千士卒,高歡如果強攻玉璧,即便玉璧易守難攻,可敵軍如此勢大,我們又如何招架得住,何不預先謀劃好退路?」

  韋孝寬一巴掌甩在謀士臉上:「汝這腐儒,未戰先怯,該當死罪!

  然眼下局勢險峻,某暫且放過你,你且修表一封,奏報大冢宰,就說東魏恐怕要攻打玉璧,請朝廷早做準備,排兵布略。」

  【西魏大統七年(541年),宇文泰依循《周禮》更改官制,拜大冢宰】

  韋孝寬面無懼色。

  哪怕他手裡只有七千兵力,而那高歡有十餘萬大軍。

  哪怕他明知自己並非宇文泰嫡系部隊,或許被攻打,宇文泰也不會派一兵一卒前來營救。

  韋孝寬依舊面不改色。

  韋孝寬相信自己滿腹才華、熟讀兵書,是為人和;

  憑藉玉璧險峻難攻的地理優勢,是為地利;

  而天時會將轉冷,利守不益攻,是為天時。

  如今三才具備,韋孝寬表面看似古波不驚,內心實則洶湧澎湃、無比激動。

  韋孝寬相信這次定能實現自己大展謀略,從而揚名天下的志向。

  韋孝寬眼見那漫如潮水的東魏內分出十餘輕騎,為首者身披白色皮毛,愈演愈近。

  直至韋孝寬得以看清其黑色甲冑內,搭穿著絳色袍服,一身貴相。

  緊挨其側的是一身刺勒戎裝,手持一併雙尖烏金槍的老邁騎士。

  韋孝寬沒有見過高歡,但他一眼可以看出這刺勒騎士便是那刺勒大將——斛律金。

  而能讓斛律金如此守護的人,除了那位素未謀面的當世梟雄,還能有誰?

  韋孝寬面色頓然紅潤,連忙從旁落弓箭手奪來弓箭。

  韋孝寬一腳跨邁在城牆墩子凹口處。

  搭弓,

  拉弦,

  旋即,

  簌的一聲,

  一箭作勢射出。

  射出的箭孤寂地落在一處隨處可見的黃土上,離斛律金甚遠。

  韋孝寬並不擅長弓馬,但他還是以這種方式來抒發自己的見面之情,守土之責。

  高歡勒馬回營,對斛律金笑道:「阿六敦,他這是在向我問好呀。」

  【斛律金,鮮卑名阿六敦】

  是夜,峨嵋高台東魏屯軍處的一小營帳內。

  隨軍出行的祖珽邀請自己志趣相投的好友陳元康來到自己帳下。

  【祖珽會彈琵琶、能制新曲、還懂狎妓之趣,與陳元康、穆子容、任胄、元士亮等為聲色之游】

  祖珽打開兩個竹筒罐子,一罐黃蟻密布,一罐黑蟻密布。

  祖珽將兩罐螞蟻悉數倒在地上,再撕下一小塊肉脯充當餌誘,令其對打。

  燭火隨風而動,帳內晦明變化。

  祖珽的臉亦隨螞蟻光影攢動,晦明變化。

  最終,黃蟻盡數死亡,黑蟻獲勝。

  祖珽面色苦悶,喃喃自語:「天命難違!天命難違呀!」

  陳元康顧自嘆氣,仿若早知結果。

  【自從東、西魏交戰後,鄴城常有術士以黃黑螞蟻各自為陣進行搏鬥,占卜的人認為黃色是東魏士兵的戎裝,黑色為西魏軍卒的衣服。民間便以此占驗吉凶勝負。】

  次日,高歡率軍兵圍玉璧。

  西魏將士滿嘴渾話,屢次臨城挑釁,意欲激怒西魏守軍出城應戰。

  韋孝寬下令堅守不出。


  高歡遂令圍攻,士卒晝夜攻城,一刻不停。

  韋孝寬目不交睫,憑藉著玉璧地處高台,占高者易守的地利,沉著指揮拒戰。

  高歡聽聞帳下元盜乃當世神箭手,遂採用射箭戰術,令元盜領數百弓箭手射擊城牆守軍。

  元盜十發五中,經常能一箭射到西魏守卒的眼睛,東魏遂軍心大振。

  次日,西魏城牆守卒多攜帶用鐵片臨時粗製而成的面具。

  韋孝寬射出信件:「城中鐵具,盡由丞相所贈箭簇所造,吾代士卒謝過丞相。」

  高歡:。。。

  高歡發現西魏守軍從北面的汾河取水,以供城內人馬飲用,遂採用改道斷流戰術,派人改掘河道,欲以此斷絕玉璧城內水源。

  一夜之間,人多力量大的東魏軍便成功讓汾河改道,不再經過玉璧。

  多日後,高歡看著那三面懸崖,一面臨河的玉璧城變成了四面懸璧,無語凝噎。

  然玉璧城也沒有出現斷水的任何跡象。

  高歡:???

  其實,本就北臨汾河的玉璧城地下水資源豐富。

  韋孝寬在城北下令鑿井,很快便挖出了井水。

  韋孝寬遂射出信件:「城中鑿井無數,儲水豐富,丞相無需擔憂將士口渴。」

  高歡大失所望。

  術士李業興向高歡獻策:「我已經用孤虛術算出玉璧的『孤』位在南,『虛』位在北。

  我軍要背對孤位,攻擊虛位,如此方能順應天時,一舉攻克玉璧。」

  【孤虛術:結合天支地干,推算出事物「孤」、「虛」的方位。在軍事行動中,通過背對孤位,來攻擊虛位,從而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高歡深以為然,遂採用土山戰術,派人在玉璧城南堆築起土山,欲居高臨下,一舉衝破玉璧。

  東魏士卒堆築土山期間,韋孝寬派人投石擲火,強弩侵擾。

  東魏堆築土山的士卒飽受其擾,損失慘重。

  高歡嚴令堅築,最終城南一座土山拔地而起。

  韋孝寬見招拆招,在原先城樓上的兩個高亭之間綁縛木柱,形成簡易的橋面。

  然後不斷加高橋的層數,使得最高的一層木橋始終高於東魏所修築土山。

  西魏守卒居高臨下投石擲火、弓弩侵擾,使東魏兵不能近城。

  高歡只得下令繼續堆高土山,卻一直矮上西魏木橋一頭。

  在傷亡無數的代價仍寸功未進後,城南土山最終只得停工。

  眼見土山戰術收效甚微,玉璧南城牆愈演愈高,高歡射信入城:

  「縱汝縛樓至天,吾亦會破穿玉璧,親自取汝項上人頭。」

  韋孝寬回信:「好頭顱,自當惜之,不勞丞相牽念。」

  高歡決定起用自己屢試不爽的地道戰術,遂令士兵佯攻玉璧北面,吸引韋孝寬注意,另外派遣軍士從南向北在地下偷偷挖掘十條地道,想挖穿玉璧城根,從而湧入城中。

  韋孝寬自知北面斷崖宛若天塹,並無將進攻城北的東魏軍放在眼裡,以常態守之。

  且韋孝寬多有研究高歡用兵,早已在城牆內的四周挖出一條大溝,以守株待兔。

  只要東魏兵從地道盡頭跌入長溝,馬上派人就地擒殺。

  結果就是,東魏士卒千辛萬苦挖穿玉璧城底後以為可以大幹一場的時候,迎接他們的等著收割他們大好頭顱的西魏軍。

  後來韋孝寬覺得就地擒殺效率太低,便令士卒在長溝內堆滿木柴,只要有地道通口暴露,就派人往洞口填塞柴草,放入火把之後,用皮排鼓往地道內吹氣。

  地道內的東魏兵只得首尾相互傾軋,要嘛被活活嗆死,要嘛被燒焦成為爛骨。

  高歡耳聞地道內一片慘絕人寰的叫聲,悲愴不已。

  高歡眼見地下穿城的策略走不通,遂採取攻車戰術,下令特製出用前面安有巨木尖鐵的攻車來衝撞城牆。

  韋孝寬眼見那巨大攻車極重極尖,仿若撞上什麼馬上都會隨聲摧垮的樣子,大驚失色。

  韋孝寬連忙讓人縫製無數大布為巨幔,士兵搭吊兩端,隨攻車方向而轉移,由於大幔懸空,攻車以硬碰柔,撞物之前力量大多會被消解一空。


  高歡遂採取火攻戰術,讓士卒把松薪木麻等易燃的東西綁在長竿上,浸滿油,用火點燃,想以此燒掉大幔並同時焚著城門。

  韋孝寬便讓士卒把鋒利的刀刃綁縛在長竿上,從而砍斷東魏士卒那欲引火焚城的長竿。

  無計可施之下,高歡採用地道焚柱戰術,派人在玉璧四周挖掘地道二十一條,意欲挖空玉璧城牆下的土,地道內施以樑柱支撐,待二十條一地道竣工,再以猛火燃燒地道。

  地道內樑柱為猛火所焚毀,地道失去支撐,遂發生崩塌,玉璧好多段城牆也因為底下失去支撐,而隨之塌毀。

  【高歡曾以地道焚柱法,成功攻占固若金湯的鄴城】

  韋孝寬駭然,在城牆崩塌處,設防有大木柵,後面施以弓弩手和尖槊兵來防守,東魏兵還是不能攻入。

  高歡的攻城戰術豐富多彩、五行俱涉,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卻依舊久攻不下玉璧。

  於是,高歡鬱悶不已。

  不久後,韋孝寬料定東魏久攻不下,士氣定然低迷,遂派精騎偷襲城南土山,成功奪取土山的制高點。

  高歡心力憔悴,派參軍祖珽說降韋孝寬。

  祖珽:「您據守孤城,四方無救,最終怕是會堅持不住,不如早早投降算了。」

  韋孝寬:「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

  爾等攻者自勞,吾自守者常逸。

  師弟不必為我擔憂,我怕的是你們軍隊回不去呀。

  我韋孝寬堂堂關西男兒,絕不會當投降將軍!」

  【出身京兆韋氏的韋孝寬和出身范陽祖氏的祖珽雖無甚交集,然先後在洛陽的太學學習過,勉強算有同窗之情】

  祖珽:「那宇文黑獺明知您身處險境,卻僅以精兵屯軍河西,以防不測,不曾派發一兵一卒來河東馳援過你,顯然是將你當做了棄子呀!」

  韋孝寬:「大冢宰慧眼如炬,豈能不知你們想要圍城打援的想法?」

  祖珽:「我聽說,偽朝的八大柱國里好像既沒有王思政,也沒有京兆韋氏吧?

  那宇文黑獺不肯發兵救你,怕是想借刀殺人,排除異己吧?」

  韋孝寬面色遲疑,仿若被戳中心事,然而堅守至此,豈可前功盡棄:

  「功與名,吾自取之,不勞尊駕費心!」

  祖珽見韋孝寬軟硬不吃,於是對城中大喊:「城中人有能斬韋孝寬的人,拜太尉,封開國公,賞帛萬匹。」

  韋孝寬遂搭弓射箭,一副欲要射殺祖珽姿態。

  祖珽面色大駭,連忙夾馬回營。

  次日,高歡讓弓箭手向城內射進懸賞令。

  韋孝寬閱之大笑,言告左右:「孝寬不才,項上人頭竟能換取三公之位?」

  韋孝寬在懸賞令背面親筆書寫下「能斬高歡者也按此賞」,遂射還城外。

  東魏士卒苦攻玉壁五十多天,久攻不下,士卒哀聲哉道。

  軍中多有譁變,皆被鎮壓。

  又遭天氣轉冷,士卒大多未帶冬衣,只得挨凍。

  又逢瘟疫爆發,病者無可挽回。

  最終,戰死和病死的,累計多達七萬多人。

  高歡悲不能言,只得下令或就地掩埋,或都埋在一個大坑內。

  巡營路上,眼見殘破的戰旗在寒風中哭泣,渾身污血的士卒們在破敗的帳篷里瑟瑟發抖,高歡羞愧不已。

  十月二十八,東魏軍花了整整一天來處理同袍的屍體。

  是夜,本就積鬱成疾的高歡憂憤發病,一病難起。

  次日晚上,天空中的流星墜落到東魏的軍營里,軍營中的戰馬和驢子一齊鳴叫,兵眾恐懼。

  太原郡公府,穿著冬衣棉襖,被衣服包若粽子的高殷看著西方夜幕划過的那一道流星,腦海中不禁出現了高歡英雄遲暮的樣子。

  高殷這幾日在高澄府里表現的尤為安分守己,以至於高澄有些不適應。

  而崔季舒則告訴高澄,這正是他音律教化的奧妙之處,能讓人的身心在弦樂之音中,不知不覺得到洗滌。

  高澄不置可否。

  高澄不忍拆穿自己這個已然把高殷奉作忘年知音的親信,亦已全然迷失在了高殷那一日對崔季舒琵琶技藝的讚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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