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祇今尚有清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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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定四年,七月十五,高澄下令河北各州郡縣抽調精兵進入鄴城,郡縣兵員另外自行徵召作補。

  八月二十,高歡入朝。

  這一天,高殷時隔一年半再次見到高歡。

  這時的高歡已從去年的鬢微霜變成如今的兩鬢霜白,高大挺拔的身軀也在歲月的侵蝕下變得佝僂,連帶那俊朗的面容也在一生戎馬中為皺痕所縱橫,鑲嵌上了寓意年邁的褐斑。

  但高歡的那雙明亮的眼睛仍舊炯炯有神,哪怕目光所及處儘是刀光血海,哪怕步履蹣跚下是遍地屍骸,始終不改其志,因為他從來沒有忘記年少時,澄清天下的人生理想。

  那天,高歡的手撫摸過高殷的臉龐,目光慈藹,久久沒有說話。

  最後萬千言語彙作食指一點,點在高殷的眉心正中間,似在庇佑,又似是告誡。

  高殷只記得高歡那止不住顫抖的手很粗糙,宛若懷朔的砂礫一般磨人,那是高殷未曾謀面的故土。

  而高歡對高殷的眉心一點也十分用力,好似酷吏蓋章押印,定要教犯人發出聲音,但高殷一聲不吭。

  高殷知道,他太小了,小到直不起身,只能在父親高洋的懷裡仰視高歡。

  高殷也知道,高歡太老了,老到彎不下腰,只能在兒子高洋的懷裡撫摸孫子高殷。

  高殷更知道這位一生波瀾壯闊、充滿傳奇色彩的當世梟雄,即將踏上他的最後一舞。

  高殷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只是緊緊握住高歡那點完眉心,正抽離去的食指。

  高殷還是太小了,小到無足輕重。

  而高歡還是太老了,老到勢在必行,不可阻擋。

  二十二日,天子犒軍。

  二十三日,高歡親自率兵從鄴城來到晉陽集中。

  晉陽,大丞相府內。

  正堂中眾人擁簇一團,有戎裝颯颯的將軍,也有一襲儒袍的謀士,雖身份各異,然都是如今的晉陽核心圈內人。

  而人團內最中央,燭火最明處,坐落著一木質長桌。

  上面鋪展著一張涵蓋兩魏邊界的牛皮地圖,山川河流,郡縣城池,巨細靡遺。

  牛皮地圖上圈叉縱橫,戰旗落定,儼然一副計劃已定的態勢。

  高歡立身北主位,正與一眾親信進行此番出兵討伐西魏的戰前動員大會。

  通曉星占術的殿中將軍曹魏祖,淚眼婆娑,堅持進諫:「大丞相,今年八月的王氣在西方,我們身處東方。

  此時征伐偽朝,無疑是以死氣去攻擊生氣,對於進攻的客人而言是很不吉利的,而對於作為防守的主人則大有裨益。

  如果真有行動的話,只會徒勞折損大將和士卒的。」

  高歡面露慍色,卻沒有言語。

  旁落,一黑甲壯漢從燈火晦暗處猛地探出身來,一把抓住雖身高七尺有餘仍不及自己眉間的曹魏祖的衣領,瞠目破罵:

  「汝這豎子裝神弄鬼,如女子一般嬌嬌怯怯,枉為鮮卑男兒,還真以為自己取了個四不像的漢人名,你難道不知道曹魏三祖?

  這點事都搞不清的人,也可以成為占星術士了嗎?

  居然還敢詛咒我們?

  你也不看看大丞相是何等天人,我們的士卒是如此精壯,我們的駿馬又是何等驃壯?

  那宇文小兒兵少將也少,若非憑藉關中險地,拿什麼跟我們打?」

  燭火照明黑甲壯漢整張臉,只見其面容上縱橫交錯著眾多傷痕,其中以額頭右側的一道刀疤最為矚目。

  來者正是驍勇善戰,功勳卓著的前武衛大將軍、汨陽郡公,彭樂。

  彭樂是鮮卑化漢人,雖然無甚文化,卻也知曉曹魏三祖,認為漢人需避諱。

  一身大袖青衫,頭戴綸巾的陳元康欲要提醒彭樂但知其一不知其二。

  中原人是無需避諱前朝的。

  但陳元康又聯想到,邙山之戰彭樂親自放跑手到擒來的宇文泰,只嘆其空有一身武力,卻頭腦簡單,便默不作語。

  【邙山之戰,高歡讓彭樂以數千精騎為右翼,衝擊西魏北面部隊,彭樂大破西魏軍,直搗宇文泰大營。

  而在彭樂成功追到宇文泰後,聽信宇文泰狡兔死走狗烹,與其抓走自己,不如拿走自己一條金腰帶來得實在的言論。


  最終彭樂選擇拿著宇文泰的金腰帶歸營。

  高歡怒不可遏,卻也沒有太過怪罪彭樂】

  曹魏祖衣領被抓,有些喘不過氣,偏過臉去:「汝這黑糙漢,不與你說,講不明白。」

  彭樂大手將曹魏祖那不願正面自己的臉硬生生給掰正回來:「什麼叫不與我說,你今天必須給我說出個理來。」

  曹魏祖索性比上眼睛,不去看彭樂。

  彭樂睚眥欲裂,拎出重拳。

  劍拔弩張下,高歡出手將兩人拉開:

  「你們都是在為國家著想,只是考慮有所不同爾。眼下征伐在即,不可內訌。」

  諸將靜穆。

  高歡令女婢為諸位親信倒滿酒碗,自己亦手持一大碗,慷慨激昂:

  「我本是懷朔一小卒,後來成為函使,得以看顧山河。

  然而親自見聞洛陽城內羽林兵變,擅自殺死征西將軍張彝一家。

  朝廷卻畏懼禁衛軍所代表的鮮卑武勛,最終選擇息事寧人,草草了之。

  眼見朝綱如此失序,賀六渾雖不才,但仍以天下為己任。

  唯願整肅朝綱,匡扶社稷,澄清天下,至今二十餘載,賀六渾,始終不敢忘。

  兩年前邙山之戰後,宇文黑獺精銳盡失。

  關中地貧人稀,短時間難以恢復元氣,而我們依仗河東河北這些富庶的地方,很快便恢復了實力。

  如今我們擁甲幾近二十萬,糧秣備足。

  此時不率軍直逼長安,一舉攻克偽朝,混合東西、一統天下,更待何時?」

  【高歡,鮮卑名賀六渾】

  【宇文泰,字黑獺】

  諸將齊聲稱是,手上盛酒的碗皆隨高歡一起舉起,氣勢雄渾。

  「諸君若有報國之心,願與我勠力同心。

  且,隨賀六渾,再衝鋒一次!」

  彭樂面色潮紅,很受鼓舞:「賀六渾說得對!彭樂願為先鋒,為賀六渾衝鋒陷陣。」

  鮮卑部眾:「願為賀六渾衝鋒!」

  中原部眾:「願為大丞相差遣!」

  高歡痛飲懸舉已久的佳釀,旋即擲碗於地。

  諸將隨之強飲。

  曹魏祖見情緒如此激昂,便也作罷,苦笑飲下碗中酒。

  曹魏祖看向立身北主位的八尺老漢,哪怕自己進諫沒有成功,他也沒有絲毫怨念。

  因為這個八尺老漢。

  是那個哪怕高慎叛變,仍念及舊情未遷其親族的丞相高歡。

  也是那個哪怕彭樂親手放走宇文泰,也以獎代罰,允許其將功補過的高王。

  亦是如今不聽自己的勸諫,卻依舊願意給自己一碗酒喝的賀六渾。

  隨即,陶石碗碰地聲,此起彼伏。

  次日,高歡兵發晉州。命冀州刺史斛律金率眾走烏蘇道,前往晉州與其會合。令常山郡公高演留守晉陽,彭樂佐之。

  二十六日,高歡的先頭部隊抵達晉州,次日斛律金抵達,部隊就地休整,以待後續步兵和糧草輜重。

  是夜,高歡中軍帳內。

  高歡手指地圖,自晉州往西南方向劃至關中,顧自思索:

  「自晉州南下,經蒲坂,渡黃河,過潼關,一路向西,直取長安,如此功業可成。

  然而潼關一帶地勢艱險,易守難攻,小關之敗歷歷在目,沙苑慘敗更是慘不忍睹,是故此策絕計不可。」

  【東魏天平三年(536年),高歡乘關中饑荒,率14萬大軍兵分三路,討伐西魏。

  中路軍由大都督竇泰率領,直逼潼關。

  南路軍由司徒高敖曹領兵,直攻上洛。

  高歡則親率北路軍屯兵蒲坂,連三座浮橋欲要搶渡黃河,意欲聲東擊西,吸引宇文泰主力,為中路軍襲取潼關製造機會。

  宇文泰集中兵力主動誘擊驕縱連勝的中路軍,最終於小關處大獲全勝,竇泰兵敗自殺。

  高歡遂下令撤軍,勢如破竹的南路軍也變成孤軍深入,只得打道撤回。


  至此,小關之戰(東西兩魏第一次大戰),沉著應對的宇文泰大勝】

  【東魏天平四年,高歡再乘關中大饑荒,率領二十萬大軍出壺口,經蒲坂,過蒲津,渡黃河,過洛水,進屯許原西,兵鋒直指長安。

  兵力不足一萬的宇文泰選擇在三面背水,一面臨敵的沙苑背水一戰,高歡自恃兵力有巨大優勢,選擇強攻沙苑。

  結果東魏二十萬大軍在狹小的沙苑處無法發揮出兵力優勢,後軍只能眼睜睜看著前軍一波接一波去送人頭。

  而西魏軍憑藉只需防守一面、守株待兔的優勢,選擇到了良好時機,一鼓作氣,遂成功撕開突破口。

  東魏二十萬大軍頓然被撕成兩半,軍心渙散,兵敗如山倒,士卒如牛羊四散,為西魏軍追肆意屠戮。

  令人唏噓的是,打仗喜歡使用巧勁的高歡聽聞沙苑蘆葦叢生,加之時節乾燥,欲要一把大火將伏擊在沙苑的宇文泰部眾活活燒死。

  而侯景卻建議應該生擒宇文泰,來宣示百姓,說如果宇文泰被燒成了黑炭認不出樣子,又有誰會相信高歡真的大勝呢?

  高歡躊躇之間,大將彭樂又盛氣請戰,大聲嚷嚷道:「我們人多勢眾,可謂是一百個人抓一個,還怕不打勝仗嗎?」

  於是高歡採取了強攻沙苑的策略。

  至此,沙苑之戰(東西兩魏第二次大戰),欲一雪前恥的高歡大慘敗】

  高歡踱步繼續說道:「如果不走蒲坂,潼關一帶,唯有先東渡汾河,繼而南下關中,只取長安。而欲行此計,唯有拔除玉璧這塊眼中釘、肉中刺。」

  陳元康作為高歡重要幕僚,掌管機要,一路上已然見過太多遍高歡自言自語的樣子,而每次言語的內容都是早在晉陽便謀劃好的西討策略。

  如今再一次看見高歡孜孜不倦的樣子,陳元康淚眼婆娑。

  陳元康明白這位比自己快大上一輪的老人,太渴望澄清天下了,渴望到權傾朝野依舊選擇可能晚節不保的西進之路,渴望到需要時刻喃喃自語來給予自己信心。

  陳元康知道,沙苑之戰的慘敗給那位本該氣吞山河的王者造成了前無古人的打擊。

  眼見二十萬對一萬,結果全軍潰敗的高歡,心神之淒涼,可想而知。

  從那以後東西兩魏攻守異形,歲月在高歡身上留下的痕跡也日漸迅猛,迅猛到他日夜不忘西伐。

  陳元康還知道,高歡的第一個兒子是在他26歲的時候,而那剛好是張彝死後的第二年,也是他決心澄清天下的第二年。

  陳元康更知道,高歡被自己一手扶持、尊崇有加、給予遠超一般傀儡皇帝權力的孝武帝,所背叛時顧自哀嘆的模樣。

  那就像是一個勵志要當霍光匡扶社稷的人被天子當成了禍亂朝綱的董卓。

  陳元康還記得孝武帝叛逃西魏後,高歡沒有急於令立新君,而是連遣奏表,發誓忠誠帝室,期盼孝武帝歸朝。

  最終,奏表的累計數量,高達到四十多封。

  在那不久後,未曾回復高歡一次的孝武帝便被宇文泰一杯毒酒所鴆殺了。

  後來得知消息的高歡閉目無言,但陳元康記得那天晚上,高歡吃食無味,落淚無聲。

  陳元康認為,高歡始終忠於自己澄清天下的理想,而非一君一主,而反觀自己雖有才智、卻也貪財,只得自愧形穢。

  高歡緊握著淚眼婆娑的陳元康雙手,雙目依舊有精光:「長猷,你說這一次,我們會成功嗎?」

  陳元康哽咽出語,再一次提出自己先前提過數次的建議:「大丞相,玉璧易守難攻,這次就不能繞過玉璧城嗎?」

  【東魏興和元年(公元542年)高歡兵圍玉壁,連續攻打9日不下,天逢大雪,城外野戰,士卒飢凍,死傷慘重,無奈撤軍。】

  高歡鬆手,正色道:「長猷糊塗,玉璧於我,如鯁在喉。

  玉璧不拔,河東難安,河東難安則晉陽難安。

  況且如果繞過河東,直入關中,無疑是將孤軍深入、糧草難維的我們陷入遭受腹背受敵的境遇。」

  陳元康苦苦勸諫:「玉璧易守難攻,便是攻下了也會損失慘重,如若久攻不下,更會士氣受損,恐將不測。

  大丞相既有腹背受敵之慮,何不分兵兩路,一路屯守峨嵋高台,一路繞過玉璧,只取關中?」

  陳元康知道,自從小關之戰分兵三路結果中路竇泰兵敗後,高歡特別忌憚分兵。而沙苑之戰,因為聽從侯景彭樂建議採取強攻而失敗後的他也變得逐漸只相信自己,乃至剛愎自用。

  高歡固執己見:「一城不拔,談何覆滅偽朝?況且王思政早已調任荊州,接替其掌管玉璧的,不過是一個未曾耳聞的韋姓刺史,長猷不必憂慮。」

  陳元康悻然離去。

  帳外月色姣姣,可心上清流月卻漸行漸遠。

  陳元康知道,眼前的八尺老漢愈來愈持穩。

  持穩到雖有巧勁,卻不敢兵出險招。

  持穩到自恃東魏人豐地饒,應穩紮穩打,乃至膽小如鼠。

  也忘記了當初屯軍紫陌,以三萬對爾朱二十萬聯軍,一戰定乾坤的賀六渾是何等意氣風發。

  【玉璧城:西魏王思政所築建,地處河東,坐落於汾河下游與涑水河分水嶺峨嵋台地北部。

  玉璧城邊緣受流水侵蝕和河流沖刷,形成陡峻的黃土斷崖和沖溝,沿河斷崖大多在50米以上,使得整座玉璧城猶如一巨大黃土城堡】

  【玉璧地處兩魏咽喉之地,進可長驅突擊,退可守險無虞,西南拱衛長安、東北屏翰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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