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立志
這年的中秋之夜，晏殊照例設宴款待同僚與城中顯貴，格非前去赴宴。幼玉對這種場面上的應酬沒有什麼興致，她獨自在府中百無聊賴，焚香拜月後便出了家門。走著走著，她不自覺走到書院門口。
書院裡一些年少學子去參加秋闈未歸，本地的學子大部分回家過節。剩下的學子們，或聚於庭院之中舉杯邀明月，思念異鄉的親友，或獨自漫步於院內小徑，手捧書卷，借著月光吟誦。
幼玉走入庭院內，被幾個學子叫住，邀請她一同飲酒賞月。幼玉見席間有一位學子也是來自洪州，不好推辭，只得就座。
一番推杯舉盞下來，大家都有了些許醉意，那洪州學子對幼玉語帶一絲戲謔地問道：「敢問林兄，貴府那位被封為孺人的令妹，如今還終日寫詩作賦嗎？」
幼玉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她身邊不勝酒力的學子張源，醉眼惺忪地說：「你的問題實在是無謂，一介女子既已榮封孺人，再研究學問又有何用？既不能踏足科舉，也難以靠文章揚名天下。」
張源是華州（今陝西渭南）人士，才華橫溢，不僅文辭了得，而且關注經世治國之能。但他相貌醜陋，性格狂傲不馴，常被一眾同學們拿來取笑。
洪州學子一聽，趕緊扯了扯張源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張源卻推開他，端著酒盞仰面長嘯道：「女子終是翱翔蓬蒿之間的小雀，怎麼可能像我等男子，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
一瞬間，幼玉的心被張源的話深深刺痛，她想起去年從京城歸來，信心滿懷地等來的卻是一個孺人封號，那種被折翼的憤怒、挫敗和沮喪，還有無盡的迷惘。
幼玉無心再和他們應酬，推說身體不適起身告辭。她一臉陰鬱地走在書院的一片松柏林間，耳邊不斷迴響著張源的話。
那些言語雖然刺耳，但卻道出了實情，即便自己真正學成經世之學，終究不可能如石介、孫復那些男子，實現鯤鵬之志，自己現在繼續這樣苦讀，到底有什麼意義？
忽地，一個低緩而熟悉的男子聲音響起：「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那吟誦的聲音開始哽咽，停了下來，隨即又響起一陣激昂而悲憤的琴音。
幼玉悄然走過去，看見清冷的月光之下正是范仲淹，他的眉宇緊鎖，難抑哀傷的神情帶著深深的蒼涼，他手指間的琴音，如狂風驟雨般，交織著痛苦和憂傷。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他猛地停了下來，扼腕嘆息著，眼角還閃爍著未乾的淚光。
幼玉還從未見過范仲淹如此神情，和平日的淡定從容判若兩人，她猛然想起今天是團圓之夜，范仲淹一定是思念逝去的母親，才如此悲不自勝。
范仲淹抬頭看見幼玉，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了平靜，他溫言問道：「今天中秋佳節，林公子為何不陪同林大人序天倫之樂。」
幼玉望著范仲淹那燦若芒星的眼眸，忙施禮答道：「家父赴晏大人之宴尚未回府，學生回書院溫書，冒昧聽到范大人的琴音，敢問范大人所奏為何曲？」
「履霜操」。范仲淹半垂雙目，淡然回道，但依然掩飾不住眉間的一抹隱憂。
幼玉知道，《周易》中的坤卦初六爻辭是：「初六，履霜，堅冰至。」寓意凡事都有它的前因和後果，須見微知著、未雨綢繆。
而《履霜操》這首古琴曲，幼玉早有耳聞，但未曾聽人演奏過。這首曲子，據傳是西周太師尹吉甫公的長子伯奇所做。伯奇喪母，後母陷害伯奇，吉甫公信以為真，把伯奇逐出了家門。伯奇離開家到了野外，他清晨踩著寒霜，悲嘆自己無罪而被逐，作成琴曲《履霜操》，曲終投河而死。
花好月圓之夜，范仲淹卻奏如此悲切之音，幼玉知他思母心切，也為國事憂心，忙想轉開話題。當下自己正是惆悵滿懷，何不向范仲淹請教。
她躬身說道：「范大人，今天學生收到小妹一封書信，小妹自幼酷愛讀書，有幸被當今聖上封為孺人，但一介女子終不可憑學問建功立業，小妹甚為苦惱。學生不知該如何勸導小妹，望范大人能指點迷津。」
范仲淹凝視了幼玉片刻，目光變得溫柔，似自言自語道：「當年我的母親懷我之時，曾到龍藏寺還願，我的爹爹詢問住持，這孩子將來能否位極人臣，至宰執之尊。我的母親卻溫婉而言，如果不能安邦定國做個良相，則請觀音菩薩保佑這個孩子，做個濟世救人的良醫。」
幼玉曾聽聞范仲淹之母謝觀音，是位知書達理、堅定隱忍的女子，一生歷經風霜，卻從未屈從於坎坷的命運，但不想她有如此胸襟和格局，她大為仰慕，長揖說道：「令堂大人真是我朝的女中豪傑也！「
范仲淹繼續徐徐說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我輩讀書人，應以求立德為最上，在家教誨子女，在國教化一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幼玉如當頭棒喝，自己所有的煩惱悵惘，說到底是放不下功名之心，才會如此患得患失，她當下心中澄明，方才徹底領悟，范仲淹時刻對他們宣講的求學的目的。
范仲淹起身走到幼玉身旁，輕拊「他」的後背說道：「既可做有憂天下之心的卿大夫，也能做能樂古人之道的鄉先生，孺子當謹記之。」說罷款款離去，他的身影在月華的映照下拉得長長的，牽引著幼玉的心。
她想起不久前爹爹曾和她說起，生於寒門的女子，一生都不可能有機會讀書明理，教化子女，而在民風粗野的岳州和黃州，甚至有溺殺女嬰的陋習。
教書育人，這不正可作為自己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人生志向嗎？而且女子讀書，並非只為教育子女，如果能像自己一樣通過童子科考試，獲得孺人封號，對寒門何嘗不是改天換地；更何況，求學之道在明明德，對男子如此，對女子亦如是。
幼玉放下心中的塊壘，越發加倍勤勉，學問日益精進。不到半年時間，已和孫復、石介一起，成為范仲淹最為青睞的學生之一。
這天，晏殊大人來到應天書院，想考察一下學子們的才情。范仲淹提議以「論馮道之忠奸」為題，讓學子們在學堂上進行辯論。
馮道在五代時期被譽為「政壇不倒翁」，他一生歷事五朝、八姓、十一帝，為官四十多年，始終身居高位。
與馮道同時代的人多對他讚譽備至，認為他在亂世中能夠保護百姓、推薦人才，且為官清正廉潔，本朝首任宰相范質就盛讚其「厚德稽古，宏才偉量……屹若巨山，不可轉。」
石介率先出列，慷慨陳詞道：「此人為無廉恥者，是奸臣之尤。只求苟全性命於亂世，豪無士人的氣節和忠誠，甘做『兒皇帝』石敬瑭的心腹，是向外族皇帝俯首稱臣的漢奸。」
張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非也非也，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良禽擇木而棲，亂世之中，順勢而為，方顯英雄本色。」
孫復緩緩起身，他老成持重，自然不似血氣方剛的石介和張源那般咄咄逼人，徐徐說道：「依學生之見，論古人之忠奸，需得審時度勢，但若馮道生在本朝，必遭士人唾棄。」
晏殊微微頷首，對孫復的發言似乎有些讚許。范仲淹面色凝重，將目光瞥向遠方。
石介臉色一變，指著張源說道：「為國守節，乃我等儒生為人之根本，君不聞，范質從後周入本朝為相，太宗皇帝曾評說他「欠世宗一死！」
楊文廣臉色有些掛不住，大聲駁斥道：「當年我祖父楊業也是從北漢歸降太宗，但我楊家的忠烈之名不容置疑。」
見幾位學子爭執起來，晏殊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他對范仲淹說道：「范大人，《舊五代史》中，對馮道已有蓋棺定論，以馮道的《長樂老自敘》，作為對其一生的基本評定，我看就不必再為此浪費口舌，做無謂之爭執吧！」
范仲淹拱了拱手：「晏大人，此題擇日我親自與眾位學子再做討論，今天就不煩擾您的耳根清淨！」
晏殊神情複雜地看了范仲淹一眼，不再言語。
待晏殊離去，眾學子散場，楊文廣緊跟在幼玉身後，低聲問道：「林兄，你這范大人的高徒，今天怎麼一直不曾發言？」
幼玉眉頭微蹙，將楊文廣叫到一個靜謐無人的角落，反問道：「今天，范大人提出這個議題，你可知其中的深意？」
楊文廣一臉迷惑地搖搖頭。
「你還記得范大人第一次來書院所作的宣講嗎，他說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歷代儒家前賢，無不堅定地踐行行為道德準則，且在逆境中不改素志。」
「我當然記得，但本朝開國，多少朝士大夫，都是在五代時隨時更變主子，如馮道、趙鳳、范質、陶榖等，范大人今天這個議題確實有些無謂。」
「但今日不同往時，本朝歷代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當今聖上更是寬仁英明，若士大夫依舊承五代舊習，少有氣節，又如何能在世俗洪流中保持獨立，正直敢言，積極作為呢？「
楊文廣恍然大悟：「原來范大人是借古喻今。」
「依我看來，更應該是借古諷今！」
「此話怎講？」
「如今朝中位居高位者，包括今天來的晏大人，大多明哲保身、平庸居官、貪戀權位、但求無過，這正是五代士風衰弊的延續。而范大人希望我輩能以天下為己任，卓然於時俗之上，砥礪名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但我擔心這個話題若繼續下去，會惹惱晏大人，恐對范大人不利。」
楊文廣聽得心悅誠服，拍掌夸道：「林兄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你有如此高見，日後必能追隨范大人，入閣拜相，也非難事。」
幼玉如今聽到此類話，心中不再苦澀，她眼神堅定地說：「我此生的志向，便是做一個樂古人之道的鄉先生。楊兄，我還打算拜你為師，學習劍術，日後若到那窮山惡水之地教書育人，一則能防身，二則能保護弱小！「
面前這位初見時弱不禁風的書生，而今已變得堅毅果敢，甚至主動提出求習武，楊文廣揮了揮手中的書札，爽朗地笑道：「林兄，你放心，就憑你這句話，我楊文廣認定了你這位兄弟，咱們是一輩子的過命之交。」
書院裡一些年少學子去參加秋闈未歸，本地的學子大部分回家過節。剩下的學子們，或聚於庭院之中舉杯邀明月，思念異鄉的親友，或獨自漫步於院內小徑，手捧書卷，借著月光吟誦。
幼玉走入庭院內，被幾個學子叫住，邀請她一同飲酒賞月。幼玉見席間有一位學子也是來自洪州，不好推辭，只得就座。
一番推杯舉盞下來，大家都有了些許醉意，那洪州學子對幼玉語帶一絲戲謔地問道：「敢問林兄，貴府那位被封為孺人的令妹，如今還終日寫詩作賦嗎？」
幼玉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她身邊不勝酒力的學子張源，醉眼惺忪地說：「你的問題實在是無謂，一介女子既已榮封孺人，再研究學問又有何用？既不能踏足科舉，也難以靠文章揚名天下。」
張源是華州（今陝西渭南）人士，才華橫溢，不僅文辭了得，而且關注經世治國之能。但他相貌醜陋，性格狂傲不馴，常被一眾同學們拿來取笑。
洪州學子一聽，趕緊扯了扯張源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張源卻推開他，端著酒盞仰面長嘯道：「女子終是翱翔蓬蒿之間的小雀，怎麼可能像我等男子，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
一瞬間，幼玉的心被張源的話深深刺痛，她想起去年從京城歸來，信心滿懷地等來的卻是一個孺人封號，那種被折翼的憤怒、挫敗和沮喪，還有無盡的迷惘。
幼玉無心再和他們應酬，推說身體不適起身告辭。她一臉陰鬱地走在書院的一片松柏林間，耳邊不斷迴響著張源的話。
那些言語雖然刺耳，但卻道出了實情，即便自己真正學成經世之學，終究不可能如石介、孫復那些男子，實現鯤鵬之志，自己現在繼續這樣苦讀，到底有什麼意義？
忽地，一個低緩而熟悉的男子聲音響起：「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那吟誦的聲音開始哽咽，停了下來，隨即又響起一陣激昂而悲憤的琴音。
幼玉悄然走過去，看見清冷的月光之下正是范仲淹，他的眉宇緊鎖，難抑哀傷的神情帶著深深的蒼涼，他手指間的琴音，如狂風驟雨般，交織著痛苦和憂傷。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他猛地停了下來，扼腕嘆息著，眼角還閃爍著未乾的淚光。
幼玉還從未見過范仲淹如此神情，和平日的淡定從容判若兩人，她猛然想起今天是團圓之夜，范仲淹一定是思念逝去的母親，才如此悲不自勝。
范仲淹抬頭看見幼玉，臉上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了平靜，他溫言問道：「今天中秋佳節，林公子為何不陪同林大人序天倫之樂。」
幼玉望著范仲淹那燦若芒星的眼眸，忙施禮答道：「家父赴晏大人之宴尚未回府，學生回書院溫書，冒昧聽到范大人的琴音，敢問范大人所奏為何曲？」
「履霜操」。范仲淹半垂雙目，淡然回道，但依然掩飾不住眉間的一抹隱憂。
幼玉知道，《周易》中的坤卦初六爻辭是：「初六，履霜，堅冰至。」寓意凡事都有它的前因和後果，須見微知著、未雨綢繆。
而《履霜操》這首古琴曲，幼玉早有耳聞，但未曾聽人演奏過。這首曲子，據傳是西周太師尹吉甫公的長子伯奇所做。伯奇喪母，後母陷害伯奇，吉甫公信以為真，把伯奇逐出了家門。伯奇離開家到了野外，他清晨踩著寒霜，悲嘆自己無罪而被逐，作成琴曲《履霜操》，曲終投河而死。
花好月圓之夜，范仲淹卻奏如此悲切之音，幼玉知他思母心切，也為國事憂心，忙想轉開話題。當下自己正是惆悵滿懷，何不向范仲淹請教。
她躬身說道：「范大人，今天學生收到小妹一封書信，小妹自幼酷愛讀書，有幸被當今聖上封為孺人，但一介女子終不可憑學問建功立業，小妹甚為苦惱。學生不知該如何勸導小妹，望范大人能指點迷津。」
范仲淹凝視了幼玉片刻，目光變得溫柔，似自言自語道：「當年我的母親懷我之時，曾到龍藏寺還願，我的爹爹詢問住持，這孩子將來能否位極人臣，至宰執之尊。我的母親卻溫婉而言，如果不能安邦定國做個良相，則請觀音菩薩保佑這個孩子，做個濟世救人的良醫。」
幼玉曾聽聞范仲淹之母謝觀音，是位知書達理、堅定隱忍的女子，一生歷經風霜，卻從未屈從於坎坷的命運，但不想她有如此胸襟和格局，她大為仰慕，長揖說道：「令堂大人真是我朝的女中豪傑也！「
范仲淹繼續徐徐說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我輩讀書人，應以求立德為最上，在家教誨子女，在國教化一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幼玉如當頭棒喝，自己所有的煩惱悵惘，說到底是放不下功名之心，才會如此患得患失，她當下心中澄明，方才徹底領悟，范仲淹時刻對他們宣講的求學的目的。
范仲淹起身走到幼玉身旁，輕拊「他」的後背說道：「既可做有憂天下之心的卿大夫，也能做能樂古人之道的鄉先生，孺子當謹記之。」說罷款款離去，他的身影在月華的映照下拉得長長的，牽引著幼玉的心。
她想起不久前爹爹曾和她說起，生於寒門的女子，一生都不可能有機會讀書明理，教化子女，而在民風粗野的岳州和黃州，甚至有溺殺女嬰的陋習。
教書育人，這不正可作為自己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人生志向嗎？而且女子讀書，並非只為教育子女，如果能像自己一樣通過童子科考試，獲得孺人封號，對寒門何嘗不是改天換地；更何況，求學之道在明明德，對男子如此，對女子亦如是。
幼玉放下心中的塊壘，越發加倍勤勉，學問日益精進。不到半年時間，已和孫復、石介一起，成為范仲淹最為青睞的學生之一。
這天，晏殊大人來到應天書院，想考察一下學子們的才情。范仲淹提議以「論馮道之忠奸」為題，讓學子們在學堂上進行辯論。
馮道在五代時期被譽為「政壇不倒翁」，他一生歷事五朝、八姓、十一帝，為官四十多年，始終身居高位。
與馮道同時代的人多對他讚譽備至，認為他在亂世中能夠保護百姓、推薦人才，且為官清正廉潔，本朝首任宰相范質就盛讚其「厚德稽古，宏才偉量……屹若巨山，不可轉。」
石介率先出列，慷慨陳詞道：「此人為無廉恥者，是奸臣之尤。只求苟全性命於亂世，豪無士人的氣節和忠誠，甘做『兒皇帝』石敬瑭的心腹，是向外族皇帝俯首稱臣的漢奸。」
張源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非也非也，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良禽擇木而棲，亂世之中，順勢而為，方顯英雄本色。」
孫復緩緩起身，他老成持重，自然不似血氣方剛的石介和張源那般咄咄逼人，徐徐說道：「依學生之見，論古人之忠奸，需得審時度勢，但若馮道生在本朝，必遭士人唾棄。」
晏殊微微頷首，對孫復的發言似乎有些讚許。范仲淹面色凝重，將目光瞥向遠方。
石介臉色一變，指著張源說道：「為國守節，乃我等儒生為人之根本，君不聞，范質從後周入本朝為相，太宗皇帝曾評說他「欠世宗一死！」
楊文廣臉色有些掛不住，大聲駁斥道：「當年我祖父楊業也是從北漢歸降太宗，但我楊家的忠烈之名不容置疑。」
見幾位學子爭執起來，晏殊清了清嗓子，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他對范仲淹說道：「范大人，《舊五代史》中，對馮道已有蓋棺定論，以馮道的《長樂老自敘》，作為對其一生的基本評定，我看就不必再為此浪費口舌，做無謂之爭執吧！」
范仲淹拱了拱手：「晏大人，此題擇日我親自與眾位學子再做討論，今天就不煩擾您的耳根清淨！」
晏殊神情複雜地看了范仲淹一眼，不再言語。
待晏殊離去，眾學子散場，楊文廣緊跟在幼玉身後，低聲問道：「林兄，你這范大人的高徒，今天怎麼一直不曾發言？」
幼玉眉頭微蹙，將楊文廣叫到一個靜謐無人的角落，反問道：「今天，范大人提出這個議題，你可知其中的深意？」
楊文廣一臉迷惑地搖搖頭。
「你還記得范大人第一次來書院所作的宣講嗎，他說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歷代儒家前賢，無不堅定地踐行行為道德準則，且在逆境中不改素志。」
「我當然記得，但本朝開國，多少朝士大夫，都是在五代時隨時更變主子，如馮道、趙鳳、范質、陶榖等，范大人今天這個議題確實有些無謂。」
「但今日不同往時，本朝歷代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當今聖上更是寬仁英明，若士大夫依舊承五代舊習，少有氣節，又如何能在世俗洪流中保持獨立，正直敢言，積極作為呢？「
楊文廣恍然大悟：「原來范大人是借古喻今。」
「依我看來，更應該是借古諷今！」
「此話怎講？」
「如今朝中位居高位者，包括今天來的晏大人，大多明哲保身、平庸居官、貪戀權位、但求無過，這正是五代士風衰弊的延續。而范大人希望我輩能以天下為己任，卓然於時俗之上，砥礪名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但我擔心這個話題若繼續下去，會惹惱晏大人，恐對范大人不利。」
楊文廣聽得心悅誠服，拍掌夸道：「林兄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你有如此高見，日後必能追隨范大人，入閣拜相，也非難事。」
幼玉如今聽到此類話，心中不再苦澀，她眼神堅定地說：「我此生的志向，便是做一個樂古人之道的鄉先生。楊兄，我還打算拜你為師，學習劍術，日後若到那窮山惡水之地教書育人，一則能防身，二則能保護弱小！「
面前這位初見時弱不禁風的書生，而今已變得堅毅果敢，甚至主動提出求習武，楊文廣揮了揮手中的書札，爽朗地笑道：「林兄，你放心，就憑你這句話，我楊文廣認定了你這位兄弟，咱們是一輩子的過命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