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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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幼玉開始在應天書院學習,方體會到范仲淹的治學嚴謹,絕非浪得虛名。他嚴格制定了一系列學規,規定學生們每天上課、讀書、就寢以及用餐,都必須嚴格遵守既定的時刻表。他以身作則,自己也常常夜宿在學校里,時刻對學生進行教導和監督。

  這晚夜已深,幼玉正和一眾學子在齋舍溫書,只聽到陣陣翻書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忽然,幼玉無意中瞥見窗外的月光下,有一道身影靠近,那人手持油紙燈籠,腳步悄無聲息。

  那身影步入齋舍,輕聲走到一位學子旁邊,卻是范仲淹大人。學子大約十四五歲光景,正是貪睡的年齡,此刻趴在書桌上,已在夢見周公。

  「你為何此時便睡?課業可曾完成?」范仲淹眉頭微皺,聲音溫和卻帶著一份威嚴。

  那學子猛然驚醒,見是范大人,連忙坐起身來,支吾道:「范大人,學生……學生方才只是有些疲倦,便想稍作休息,並未真睡。」

  范仲淹眼神變得銳利,凜然問道:「你之前正在研讀何書?」

  那學生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口說道:「《孫子兵法》。」眾學子聽了不免驚詫,這可不是先生們平常布置的書目。

  范仲淹並未立即拆穿,追問道:「你且將『謀攻第三』背誦出來。」

  學生結結巴巴背了一兩句,卻再也發不出聲來,他面紅耳赤地低下頭,良久又忽地抬頭,沒好氣地說:「我家世代尚武,我爹爹當年在軍中一馬當先,只殺得那些遼軍人仰馬翻。我自幼只喜舞槍弄棒,最惡背誦詩文經書。如今邊境承平已久,我空有一身功夫卻無處施展,偏我母親大人還強逼我來書院讀書。」

  范仲淹認出這位學生,是已故楊令公之孫、防禦使楊延昭之子楊文廣。他語氣和緩下來,迎著楊文廣的目光,朗聲背誦起來:「夫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全軍為上,破軍次之;全旅為上,破旅次之;全卒為上,破卒次之;全伍為上,破伍次之……」

  楊文廣頓時瞠目結舌,一旁的眾學子嘖嘖驚嘆著。幼玉不曾想以詞賦中舉的范仲淹,一個文官竟然能熟背《孫子兵法》,她心下不免暗暗稱奇。

  范仲淹背誦完,輕輕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須知三國吳下阿蒙及我朝太宗開卷有益的故事,我大宋雖以儒生治理天下,然戎狄之患經年不絕,我已向朝廷建議設置武舉考試,選拔專門人才。你若有心報國,應當文武兼備,用心研習兵略,他日必有用武之地。」

  楊文廣聽罷,眼中滿是驚喜和希冀之色,他馬上收起之前的不以為然,心悅誠服地說道:「多謝范大人的一番苦心,學生自此定會發憤苦讀,不辱沒我先祖的英名。」

  范仲淹點點頭,看著楊文廣那青澀而富有朝氣的臉龐,又望向一眾學子,正色說道:「學問之道,來不得半點虛假。你今天一日偷懶,明天在疆場上便會落後於敵手。今天我要罰你將《孫子兵法》抄送一百遍,望你牢記這個教訓,日後切勿再犯。」

  此後,幼玉開始留意到,晨光初破的時候,范仲淹的身影早已立於講堂之上。他不僅是傳道授業的師長,更是勤勉恭謹的楷模。

  他擅長對學生們因材施教,出題考核之際,他必先對題目親自解答一番,以確保題目的難易適中,既考驗學生的才學深淺,又精準評估其學習效果,從而激發學子們的思考潛能,又不至於讓他們感到挫敗。

  這應天書院雖有朝廷的財政補貼,但畢竟是公辦書院,住宿和膳食等條件,遠不如官宦人家或世家大族的私塾,一些官宦子弟時不時會抱怨床鋪太硬,伙食太簡陋。幼玉從小錦衣玉食,此刻只能和其他學員一樣同吃同住,也不免苦不堪言。

  一天,大家正準備用餐,發現今天的飯食不同於往常,只有幾個粗面饅頭和一碗幾乎看不到米粒的清粥。

  有幾位富家公子立馬黑了臉,把飯食推到一邊,拒絕用餐,嘴裡還嘟囔著:「我等來此求學,雖不敢奢求如太學生般被禮遇,但絕非乞兒,如此飯食,要我等如何下咽。」

  有一位學子二話不說,竟將饅頭擲於地上,大家知道他是內省一位正當恩寵的內侍的侄兒,背地大家喚他作閻衙內,不敢出聲。但一旁的孫復怒目而視,喝令閻衙內把飯食撿起來,閻衙內自是不肯,兩人你來我往爭執起來,那幾個富家公子也跟著在一旁起鬨,食堂里頓時一片嘈雜。

  這時,食堂門口傳來威嚴的呵斥聲:「你等為何在此喧譁?」大家齊刷刷望去,只見范仲淹正立於門邊,面色含霜。

  問清事情原委之後,范仲淹目光冷峻地看向那幾個鬧事的學生,泠然說道:「我自幼喪父,異常清貧。昔日為求學投奔長山醴泉寺高僧門下,山中糧食短缺,每天只得兩頓飯食,都是晚上將粥凝成凍,次日清晨用刀劃成四塊,早晚各取二塊,如此晝夜不息苦讀三年。後來應天書院讀書,有時每天只能吃上一頓粥,然我瓢思顏子心還樂。我雖有幸中榜入朝為官,如今每天依舊保持沒有賓客的時候,只有一道肉菜,妻兒的衣食僅限溫飽。」


  那幾個富家公子面有慚色,默然退到一邊。閻衙內指著地上的粗面饅頭,悶聲悶氣地說:「學生從未吃過這樣粗糲的食物,料想范大人如今吃起來也會覺得味澀難咽。」

  不料范仲淹彎腰將地上的饅頭拾起,掰開一塊送入口中,大口大口吃起來。吃完他將剩下的饅頭遞給閻衙內,平靜地說道:「《左傳》有云:『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我輩讀書人,當時刻謹記物力維艱,唯持儉忍窮,方可日後清廉守正。」

  閻衙內無奈,只得將饅頭一點點強咽下去。食堂內變得安靜,只聽到吸溜吸溜的喝粥聲。

  范仲淹的臉色緩和下來,找了個空位,要了一份飯食,和學子們一起吸溜起來,他吃得津津有味,還笑稱若有幾根大蔥就更好,絲毫沒有作秀之態。

  趙宋王朝一向優待士人,實施高薪養廉,各級官員待遇優渥,正俸之外,還有各種補貼,如茶、酒、廚料、薪、炭、鹽諸物、餵馬的草料及隨身差役的衣糧、伙食費等均由政府支付,數量相當可觀。但同時也滋長了享樂成風、奢侈無度的官場習氣。

  幼玉出生之時,林格非還只是一個從七品知縣,但家眷們已是綾羅綢緞,食不厭精。如今位列五品,家中更是日日山珍海味,弦歌鼓舞不斷。格非的同僚家中亦是如此,大家習以為常,不覺有悖君子之道。

  范仲淹無疑是個另類,他出淤泥而不染,始終恪守君子固窮。在應天書院裡,每天不是身披孝服,便是穿著陳舊打皺的粗布便服,吃著蘿蔔鹹菜也甘之如飴。

  然而他又樂善好施,時常對貧困學生慷慨解囊。他得知孫復家中有母親需要贍養,除時常接濟外,還聘請孫復到書院工作,將自己每月的俸錢拿出一部分給孫復。

  幼玉原本也嫌棄那饅頭吃起來味同嚼蠟,但聽了范仲淹的一席話,心中又愧又驚,她一邊吃著饅頭,一邊暗暗凝望著低頭喝粥的范仲淹。

  這個男子年屆四十,早已不似孫明誠那年少庾郎,也沒有晏殊大人的富貴氣相。他不再俊逸的容顏上細紋可見,銀絲在黑髮間若隱若現,過往幾十年間艱難求學的風雨兼程,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但他如一幅緩緩展開的山水畫卷,每一筆都描繪著獨有的風骨與氣質。他的眼眸,依舊如少年般清澈透亮,又流露著睿智、平和、堅定,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又溫柔地包容著一切,如同一輪華月光灑人間。

  幼玉自此徹底放下官宦人家大小姐的身段,每天吃著粗糙的飯食,勤學苦讀。格非擔心女兒身體吃不消,幾次差人送來一些美味佳肴,都被幼玉退了回去。有時旬假回到格非官邸,她也不施粉黛,粗服亂頭地手不釋卷。

  幼玉常常仰望這如光風霽月的男子,心中涌動著一股澎湃的震撼,這種震撼,來自他心懷蒼生的儒家之道,也來自幼玉內心在智慧之甘霖下的覺醒。她敬重他的從容不迫,敬佩他的博學廣識,更敬仰他的錚錚傲骨。

  范仲淹也逐漸開始注意到這位俊秀勤勉的學生,「他」才思過人,滿腹經綸,起初雖在策論上偏弱,但悟性極高,不久也能寫出頗有洞見的經世文章。

  幼玉在應天書院潛心向學,安享這太平盛世下寧靜安康的求學時光,這或許也是她一生中最愜意最幸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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