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秋後算帳
古人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這句話明顯是在勸人行善避惡。那些聖賢之人天性慈祥，不會去做壞事。而那些惡人天性奸詐貪婪，總是想方設法害人，他們怎麼會相信這種迂腐且沒有根據的話呢。
「我心裡想要害人的事情，藏得很深，鬼神怎麼可能知道呢？
在暗地裡做虧心事，鬼神怎麼可能看得見呢？這天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如果鬼神要處處監察記錄，也有他們顧不到的地方。何況人的命運是註定的，我該享受這些榮華富貴，就像是天意讓我來行這些惡事一樣。
那些官位、錢財、女色、房產，都是他們應該送給我享受的。即使我用不正當的手段得到它們，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何況人一旦死了，那口氣一散，哪裡還有什麼形體。哪裡會有死鬼還來索要報應的道理。這些因果報應的話，不過是拿來騙人施捨的罷了。過了百十年，還有人能對證嗎？
所以從古至今，天下間都是這種懷疑的心態。再加上七情六慾，六賊相互勾引，因此人們任意放縱。那些讀書的儒者，自己說明白道理，懷疑心更多。他們還寫無鬼論來避免邪說，反而沒有真正理解聖人所說的「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
所以即使有人親眼見到死者託夢，病人見鬼等現象，他們也說是遊魂的習念，結成了幻境，終究不肯相信鬼神。所以佛說眾生容易度化，人卻難以度化。就是這種懷疑的心態，耽誤了生死大事。今天就拿《金瓶梅》來說這些感應。難道寫書的人親眼見到了嗎？那《華嚴經》說：「有花有果，有冤有報，如影隨形」，佛法是真實不虛的。又說不可思議，正是因為世人有點小聰明，反而戒備疑惑。因此，把西門慶死後的情景，說給世人看。
西門慶死後，他的魂魄迷茫不定，像飛絮一樣飄蕩，像遊絲一樣細微。他隨著兩個鬼差，帶領一群人，在衙門前等待。那裡也有酒店、麵店、各種雜貨店、銀錢鋪面。來來往往，和陽世一樣。
見到城隍，和縣官一樣。戴著官帽，穿著官服，坐在公堂上，升堂完畢後。鬼差拿著牌子領著他們進去，眾人跪在台階下。
那西門慶心狠膽大，在提刑衙門做了幾年官，還指望能以官禮相待。沒想到這城隍有兩種點名方式：一邊是命限到自然死亡的無罪之人，點名後就讓他們走了；一邊是陽世作惡，陰司被告的人，點名完畢後，就給他們戴上長枷大鎖。把西門慶穿的衣服帽子，一下子剝得精光，真像餓鬼一樣。
也不審問，也不問事。只見一路長批發解，好像是要到別的大衙門去審問一樣。出到二門，見到一些死去的親戚朋友，也來問他什麼時候來的。正準備請他進飯店，忽然人群中衝出一個人，跑上前來一把揪住西門慶就打。
你說這鬼是誰？只見他戴著一頂嵌著珠子的圓帽，穿著一雙熟皮的朝靴。臉色發黃沒有鬍鬚，嘴下皺紋像掛著線一樣。說話聲音細細的低低的，像老婆婆一樣。牙牌上舊寫著內官的官銜，鸞庫新充任東嶽的使者。
這個人走上前來，把西門慶踩住。早有跟隨牽馬的家人五七個，上前用馬鞭大棍打。後面有一個人飛奔前來，披頭散髮，只喊著不要放過這個奸賊。和眾人一起用磚頭石塊，打得西門慶鼻口出血。沒人上前勸一聲。
你說是誰？原來是花太監，領著他的侄子花子虛。知道西門慶已死，在這裡等他報仇。那花太監死後又做了東嶽帝君管鸞駕的太監，誰敢勸他。打了一會兒，說到上司那裡已經告了很久，等審了再說。氣沖沖地走了。這西門慶帶的一些錢鈔，都被一群餓鬼搶去了，淒悽惶惶，只得跟著鬼差上路。
原來這不是之前走過的路，而是高山峻岭，怪樹陰森的森林。只見陰風吹在臉上，冷霧瀰漫在空中。冷颼颼的黑路上鋪著白沙，密密麻麻的荊棘和針刺。眼睛朦朧但心裡明白，好像半醒半醉；步伐艱難腳不沾地，好像走過了萬嶺千山。聽到了一些怪異的哭喊和神嚎，讓人後悔以前做過的事情；看到了一些非刑重拷，相遇的人無言以對，各自分道揚鑣。黃泉路上很少有人家，黑水河邊卻有很多蛇和狗。
這陰間沒有日月星辰，不知道早晚晝夜，一片漆黑。就像五更天那樣月黑風高，隱約可以看到一些人影。似有似無，等到走近了，又不見了。西門慶一路走著，周圍都是凶神惡鬼，在黃風黑露中。帶著這些死人，沿著山攀爬，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幾百萬。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尼姑和尚，官員武將，小吏和藝人。有的被綁著鎖著，有的空著手走，有的騎馬，有的坐轎，什麼樣的都有。比陽間活人還多，數不勝數。難道陰間這些鬼，都往哪裡去？有詩感嘆說：
生時不要貪圖歡樂，死時不要悲哀，日夜往來幾輪迴。如果說死者沒有生來，為何去了泉台就不回來。
西門慶跟著鬼差，往東北方向走去。不分日夜，很快就到了泰山東嶽神州的地方。就像京城一樣。西門慶進城後，看到這些官員和人們，乘車騎馬、肩並肩、背靠背，貧富貴賤、喜怒哀樂，和王城一樣。只是受罪的人多，享福的人少。鐵鎖銅鞭，押解著戴枷鎖的罪人，何止千百起。
都是山東河南，兩京兩浙，十三省並五州外國的人。形狀不同，都在這裡投文發放。西門慶到這裡，怎麼能不害怕。一般來說，人的良心是生死不滅的。就想起了生前的那些事情，今天怎麼能瞞得過去？那蔡太師的勢力，翟雲峰的親情，現在都沒用了。想了想，有件好事可以抵消。城南的永福寺，也曾施捨過五十兩銀子。常在北極廟做過幾場道場，有吳道官申過表文可以查，或許還能救一些。
還沒想完。只見城門口的乞丐，都是餓鬼，成百上千，披頭散髮，流血不止，好不嚇人。忽然有一個人領著許多鬼上來，把西門慶揪住，打的打，扯的扯，一個破直裰扯得稀爛。你說是誰？原來是武大郎。不再是三寸丁，長得高大許多。揪著要命不放。鬼差問原因，大郎哭著訴說了一遍。鬼差又用銅鞭亂打，西門慶疼痛難忍，滿身刑具，怎麼忍受得了。等到快到東嶽衙門的時候，那宋惠蓮、花子虛、苗員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債，怎麼抵擋。
鬼差分開眾人，先到一個司下了批文。打發鬼差走了，把一干罪人寄監，才申文報文書房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和陽間的刑部一樣。那天批在山東司查罪。西門慶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
據清河縣城隍土地灶神日夜遊巡報案：西門慶積惡甚多，淫奢過分，原壽六十歲，因罪減算三紀；法因絕嗣，有施捨一事，給一子為僧，再傳則絕。
司府看過，鬼差遞給西門慶細看一遍。閉口無言，只是叩頭哀告，說：「小人生前無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義疏財，世上惡人也還有甚於西門慶的。老爺慈悲超憐。」只是磕頭。
只見司官與判官說了兩句，就拿出一架天平。兩個銅盤，一個黑的，一個紅的。其砝碼也是兩樣。將西門慶作過惡冊放在一頭，善冊放在一頭。那惡冊重有千斤，善冊輕無二兩，把個天平架子墜倒在地。
司官大怒，即喝鬼差捆翻。以銅箍腦，兩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那判官又稟兩句，說：「犯鬼初到，還使他嵩里山過了堂，以待冤頭對審，方可行刑。」
司官喝令住刑。那腦箍不解自落，有這等奇事。西門慶依舊帶上長枷，鬼差領入一山。漫漫黃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門。眾鬼更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來哭聲不絕。原來地藏菩薩慈悲，這初到鬼魂，許他來蒿里山，領他本家漿水。有一座望鄉台。眾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從此就永辭骨肉，隔絕陰陽了。這是菩薩好生，念眾生恩愛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遙望的散場。知道俗情是解，好轉生改過。那些眾生卻不醒悟。
單說西門慶，也隨著眾人上瞭望鄉台。每個人都在望自己的家，每個人都在流自己的淚。西門慶擦開淚眼，往西南方向望去，那是清河縣的地方。那時潘金蓮、陳敬濟還在靈前守孝，還沒有死。
塵世昏暗，煙霧茫茫。城廓遠看像淡墨，人煙細小如白描。半真半幻，城市的影子裡樓台隱約。忽聚忽散，鏡花水月中妻妾的身影。堂上往來的都是弔唁的客人，門前豎立著大幡竿。庭堂如同昨日，一家人都換上了白衣冠。覆蓋的是誰？一天沒嘗過黃米飯。門客稀少，應二哥不來哭我。龐姬冷淡，潘六兒又找了新歡。翡翠軒的茉莉花干壞了，提刑衙門誰在代理職務？
西門慶看得清楚。只是沒看到月娘在哪裡？原來月娘正在分娩孝哥，坐月子不能出門。西門慶貪心不改，看到金銀財寶燒在門前，卻不能拿來用。等我再看，剛要睜眼，只見一片火光，照著望鄉台燒來。黑氣瀰漫，什麼都看不見了。真是奇怪。西門慶哭著下台，又悲傷又想念，因此作了一首［哭山坡羊］來傳笑：
世人啊世人，不要學我西門慶的樣子。家財萬貫，一瞬間全沒了。潘六兒、李嬌兒、孟玉樓，都去哪兒了？
小春梅的琵琶，小玉的簫和弦，誰來伴奏？
胡僧啊，也是我強求，連吃了三丸，實在難熬。王六兒的後庭，剛剛結束。追命鬼的金蓮，剛剛要了我的命。想起我的翡翠軒、葡萄架，多麼歡樂。風流一世，卻落得如此淒涼。閻王想殺我，我寧願喝兩碗迷魂茶湯。閻王饒了我吧，我寧願帶著這些女人去幹活。
西門慶哭唱完畢，眾鬼又哭又笑。下了台，眾鬼各有使者押著，等待過堂審錄不提。卻說武大郎自從服毒身死，一到陰間，在枉死城毒蠱司收魂之後，至今已經十六年，未曾投胎。那天在城門首遇見西門慶，打了一頓。就去東嶽府前寫了一狀，上寫道：
告狀鬼武大，原籍山東清河縣民。告的是奸妻毒殺的事。武妻潘氏，與惡霸西門慶有姦情。在某年某月某日，有鄆哥報信去捉姦，被慶踢傷幾乎死。趁機同王婆用藥毒殺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鄆哥等作證。慶惡恃財將弟武松賄賂流放。生死含冤，屢告存案。今慶命終合行對審，贖冤誅惡。上告。被告：西門慶、潘氏、王婆。證人：鄆哥、本宅灶神、當坊土地。
武大寫狀，正要等酆都放告日期才遞。恰好有花子虛、苗員外、宋惠蓮一干人，都聚攏來。在衙門前有一個汪生員，停了貢，因氣而死。在那裡有個招牌，上寫：「廩生考中官書。」這些寫狀的人往來不絕。花子虛的狀，是姦殺盜財的事。苗員外是受賄縱仇的事。宋惠蓮是氵㸒霸殺命的事。又有一人騎著大馬，武將打扮，後面鎖著一婦人，約五十歲。也來寫狀告西門慶，竟進衙門去了。細問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鎖的就是林太太，還有窮鬼甚多，或是放債坑家，官刑害命，約有百餘。那餓鬼中也有好漢，都在旁不平，揎拳相助的。
正在吵鬧中間，忽見一起官員領著人馬過來。這些人閃開條路，在旁站立。只見十數對金甲。紅纓馬上，各持旗瓔絡鐵鉞弓矢。約有三四十隊過去了。就是步下兵卒，皆藍面紅髮，獠牙巨目。各執銅鞭鐵鎖，有二十餘隊過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幞頭皂服，懷抱冊籍。
二十餘員，各安隊伍過去了。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槓箱二十餘槓。走得熱汗雨淋，腳奔如飛過去了。才是四對紅紗燈籠，各焚檀速，一路香菸。又是笙簫細樂，美女仙童。真是人聲悄寂，不動微塵。一頂黃羅傘下白玉輦中，坐定一個執圭垂旒的一尊神道。左右捧劍的扇不知多少。正是莊嚴端正陰天子，總管輪迴岳帝君。後面跟的兵將不計其數。
玉輦未到，只見這花子虛一干原告，等的將到跟前，一齊喊起。說著冤屈，頭頂狀詞，跪在路旁。東嶽帝略一回頭，早有馬上肩背黃旗的靈官收去。人馬過畢，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嶽帝君會議宋朝劫運。一去三日才回來。這些人見接了狀去，就和陽世間告准了御狀的一樣歡喜。俱各候旨不提。不知西門慶將來罪案，如何收結。正是清河縣中少了個縱慾貪財的狡奸漢。酆都獄裡添了個捱刑受罪的惡魔星。
「我心裡想要害人的事情，藏得很深，鬼神怎麼可能知道呢？
在暗地裡做虧心事，鬼神怎麼可能看得見呢？這天下這麼大，人口這麼多，如果鬼神要處處監察記錄，也有他們顧不到的地方。何況人的命運是註定的，我該享受這些榮華富貴，就像是天意讓我來行這些惡事一樣。
那些官位、錢財、女色、房產，都是他們應該送給我享受的。即使我用不正當的手段得到它們，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何況人一旦死了，那口氣一散，哪裡還有什麼形體。哪裡會有死鬼還來索要報應的道理。這些因果報應的話，不過是拿來騙人施捨的罷了。過了百十年，還有人能對證嗎？
所以從古至今，天下間都是這種懷疑的心態。再加上七情六慾，六賊相互勾引，因此人們任意放縱。那些讀書的儒者，自己說明白道理，懷疑心更多。他們還寫無鬼論來避免邪說，反而沒有真正理解聖人所說的「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話。
所以即使有人親眼見到死者託夢，病人見鬼等現象，他們也說是遊魂的習念，結成了幻境，終究不肯相信鬼神。所以佛說眾生容易度化，人卻難以度化。就是這種懷疑的心態，耽誤了生死大事。今天就拿《金瓶梅》來說這些感應。難道寫書的人親眼見到了嗎？那《華嚴經》說：「有花有果，有冤有報，如影隨形」，佛法是真實不虛的。又說不可思議，正是因為世人有點小聰明，反而戒備疑惑。因此，把西門慶死後的情景，說給世人看。
西門慶死後，他的魂魄迷茫不定，像飛絮一樣飄蕩，像遊絲一樣細微。他隨著兩個鬼差，帶領一群人，在衙門前等待。那裡也有酒店、麵店、各種雜貨店、銀錢鋪面。來來往往，和陽世一樣。
見到城隍，和縣官一樣。戴著官帽，穿著官服，坐在公堂上，升堂完畢後。鬼差拿著牌子領著他們進去，眾人跪在台階下。
那西門慶心狠膽大，在提刑衙門做了幾年官，還指望能以官禮相待。沒想到這城隍有兩種點名方式：一邊是命限到自然死亡的無罪之人，點名後就讓他們走了；一邊是陽世作惡，陰司被告的人，點名完畢後，就給他們戴上長枷大鎖。把西門慶穿的衣服帽子，一下子剝得精光，真像餓鬼一樣。
也不審問，也不問事。只見一路長批發解，好像是要到別的大衙門去審問一樣。出到二門，見到一些死去的親戚朋友，也來問他什麼時候來的。正準備請他進飯店，忽然人群中衝出一個人，跑上前來一把揪住西門慶就打。
你說這鬼是誰？只見他戴著一頂嵌著珠子的圓帽，穿著一雙熟皮的朝靴。臉色發黃沒有鬍鬚，嘴下皺紋像掛著線一樣。說話聲音細細的低低的，像老婆婆一樣。牙牌上舊寫著內官的官銜，鸞庫新充任東嶽的使者。
這個人走上前來，把西門慶踩住。早有跟隨牽馬的家人五七個，上前用馬鞭大棍打。後面有一個人飛奔前來，披頭散髮，只喊著不要放過這個奸賊。和眾人一起用磚頭石塊，打得西門慶鼻口出血。沒人上前勸一聲。
你說是誰？原來是花太監，領著他的侄子花子虛。知道西門慶已死，在這裡等他報仇。那花太監死後又做了東嶽帝君管鸞駕的太監，誰敢勸他。打了一會兒，說到上司那裡已經告了很久，等審了再說。氣沖沖地走了。這西門慶帶的一些錢鈔，都被一群餓鬼搶去了，淒悽惶惶，只得跟著鬼差上路。
原來這不是之前走過的路，而是高山峻岭，怪樹陰森的森林。只見陰風吹在臉上，冷霧瀰漫在空中。冷颼颼的黑路上鋪著白沙，密密麻麻的荊棘和針刺。眼睛朦朧但心裡明白，好像半醒半醉；步伐艱難腳不沾地，好像走過了萬嶺千山。聽到了一些怪異的哭喊和神嚎，讓人後悔以前做過的事情；看到了一些非刑重拷，相遇的人無言以對，各自分道揚鑣。黃泉路上很少有人家，黑水河邊卻有很多蛇和狗。
這陰間沒有日月星辰，不知道早晚晝夜，一片漆黑。就像五更天那樣月黑風高，隱約可以看到一些人影。似有似無，等到走近了，又不見了。西門慶一路走著，周圍都是凶神惡鬼，在黃風黑露中。帶著這些死人，沿著山攀爬，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幾百萬。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尼姑和尚，官員武將，小吏和藝人。有的被綁著鎖著，有的空著手走，有的騎馬，有的坐轎，什麼樣的都有。比陽間活人還多，數不勝數。難道陰間這些鬼，都往哪裡去？有詩感嘆說：
生時不要貪圖歡樂，死時不要悲哀，日夜往來幾輪迴。如果說死者沒有生來，為何去了泉台就不回來。
西門慶跟著鬼差，往東北方向走去。不分日夜，很快就到了泰山東嶽神州的地方。就像京城一樣。西門慶進城後，看到這些官員和人們，乘車騎馬、肩並肩、背靠背，貧富貴賤、喜怒哀樂，和王城一樣。只是受罪的人多，享福的人少。鐵鎖銅鞭，押解著戴枷鎖的罪人，何止千百起。
都是山東河南，兩京兩浙，十三省並五州外國的人。形狀不同，都在這裡投文發放。西門慶到這裡，怎麼能不害怕。一般來說，人的良心是生死不滅的。就想起了生前的那些事情，今天怎麼能瞞得過去？那蔡太師的勢力，翟雲峰的親情，現在都沒用了。想了想，有件好事可以抵消。城南的永福寺，也曾施捨過五十兩銀子。常在北極廟做過幾場道場，有吳道官申過表文可以查，或許還能救一些。
還沒想完。只見城門口的乞丐，都是餓鬼，成百上千，披頭散髮，流血不止，好不嚇人。忽然有一個人領著許多鬼上來，把西門慶揪住，打的打，扯的扯，一個破直裰扯得稀爛。你說是誰？原來是武大郎。不再是三寸丁，長得高大許多。揪著要命不放。鬼差問原因，大郎哭著訴說了一遍。鬼差又用銅鞭亂打，西門慶疼痛難忍，滿身刑具，怎麼忍受得了。等到快到東嶽衙門的時候，那宋惠蓮、花子虛、苗員外，受害的一班死人，都在眼前索命索債，怎麼抵擋。
鬼差分開眾人，先到一個司下了批文。打發鬼差走了，把一干罪人寄監，才申文報文書房呈上候旨。十三省各有司官，和陽間的刑部一樣。那天批在山東司查罪。西門慶跪在堂前。早有判官呈上。
據清河縣城隍土地灶神日夜遊巡報案：西門慶積惡甚多，淫奢過分，原壽六十歲，因罪減算三紀；法因絕嗣，有施捨一事，給一子為僧，再傳則絕。
司府看過，鬼差遞給西門慶細看一遍。閉口無言，只是叩頭哀告，說：「小人生前無知犯法，略有一二。不敢欺天。但生前仗義疏財，世上惡人也還有甚於西門慶的。老爺慈悲超憐。」只是磕頭。
只見司官與判官說了兩句，就拿出一架天平。兩個銅盤，一個黑的，一個紅的。其砝碼也是兩樣。將西門慶作過惡冊放在一頭，善冊放在一頭。那惡冊重有千斤，善冊輕無二兩，把個天平架子墜倒在地。
司官大怒，即喝鬼差捆翻。以銅箍腦，兩目努出，口鼻流血。要打入死囚牢去，那判官又稟兩句，說：「犯鬼初到，還使他嵩里山過了堂，以待冤頭對審，方可行刑。」
司官喝令住刑。那腦箍不解自落，有這等奇事。西門慶依舊帶上長枷，鬼差領入一山。漫漫黃沙衰草，也是一座衙門。眾鬼更多了。都是些白衣重孝，往來哭聲不絕。原來地藏菩薩慈悲，這初到鬼魂，許他來蒿里山，領他本家漿水。有一座望鄉台。眾鬼登台，各各望他妻子。一面從此就永辭骨肉，隔絕陰陽了。這是菩薩好生，念眾生恩愛俗情，使他有此一番遙望的散場。知道俗情是解，好轉生改過。那些眾生卻不醒悟。
單說西門慶，也隨著眾人上瞭望鄉台。每個人都在望自己的家，每個人都在流自己的淚。西門慶擦開淚眼，往西南方向望去，那是清河縣的地方。那時潘金蓮、陳敬濟還在靈前守孝，還沒有死。
塵世昏暗，煙霧茫茫。城廓遠看像淡墨，人煙細小如白描。半真半幻，城市的影子裡樓台隱約。忽聚忽散，鏡花水月中妻妾的身影。堂上往來的都是弔唁的客人，門前豎立著大幡竿。庭堂如同昨日，一家人都換上了白衣冠。覆蓋的是誰？一天沒嘗過黃米飯。門客稀少，應二哥不來哭我。龐姬冷淡，潘六兒又找了新歡。翡翠軒的茉莉花干壞了，提刑衙門誰在代理職務？
西門慶看得清楚。只是沒看到月娘在哪裡？原來月娘正在分娩孝哥，坐月子不能出門。西門慶貪心不改，看到金銀財寶燒在門前，卻不能拿來用。等我再看，剛要睜眼，只見一片火光，照著望鄉台燒來。黑氣瀰漫，什麼都看不見了。真是奇怪。西門慶哭著下台，又悲傷又想念，因此作了一首［哭山坡羊］來傳笑：
世人啊世人，不要學我西門慶的樣子。家財萬貫，一瞬間全沒了。潘六兒、李嬌兒、孟玉樓，都去哪兒了？
小春梅的琵琶，小玉的簫和弦，誰來伴奏？
胡僧啊，也是我強求，連吃了三丸，實在難熬。王六兒的後庭，剛剛結束。追命鬼的金蓮，剛剛要了我的命。想起我的翡翠軒、葡萄架，多麼歡樂。風流一世，卻落得如此淒涼。閻王想殺我，我寧願喝兩碗迷魂茶湯。閻王饒了我吧，我寧願帶著這些女人去幹活。
西門慶哭唱完畢，眾鬼又哭又笑。下了台，眾鬼各有使者押著，等待過堂審錄不提。卻說武大郎自從服毒身死，一到陰間，在枉死城毒蠱司收魂之後，至今已經十六年，未曾投胎。那天在城門首遇見西門慶，打了一頓。就去東嶽府前寫了一狀，上寫道：
告狀鬼武大，原籍山東清河縣民。告的是奸妻毒殺的事。武妻潘氏，與惡霸西門慶有姦情。在某年某月某日，有鄆哥報信去捉姦，被慶踢傷幾乎死。趁機同王婆用藥毒殺身亡。本坊土地灶神鄆哥等作證。慶惡恃財將弟武松賄賂流放。生死含冤，屢告存案。今慶命終合行對審，贖冤誅惡。上告。被告：西門慶、潘氏、王婆。證人：鄆哥、本宅灶神、當坊土地。
武大寫狀，正要等酆都放告日期才遞。恰好有花子虛、苗員外、宋惠蓮一干人，都聚攏來。在衙門前有一個汪生員，停了貢，因氣而死。在那裡有個招牌，上寫：「廩生考中官書。」這些寫狀的人往來不絕。花子虛的狀，是姦殺盜財的事。苗員外是受賄縱仇的事。宋惠蓮是氵㸒霸殺命的事。又有一人騎著大馬，武將打扮，後面鎖著一婦人，約五十歲。也來寫狀告西門慶，竟進衙門去了。細問旁人，才知是王招宣，鎖的就是林太太，還有窮鬼甚多，或是放債坑家，官刑害命，約有百餘。那餓鬼中也有好漢，都在旁不平，揎拳相助的。
正在吵鬧中間，忽見一起官員領著人馬過來。這些人閃開條路，在旁站立。只見十數對金甲。紅纓馬上，各持旗瓔絡鐵鉞弓矢。約有三四十隊過去了。就是步下兵卒，皆藍面紅髮，獠牙巨目。各執銅鞭鐵鎖，有二十餘隊過去了。又是文官吏卒，皆幞頭皂服，懷抱冊籍。
二十餘員，各安隊伍過去了。又是步下兵卒，抬黑漆槓箱二十餘槓。走得熱汗雨淋，腳奔如飛過去了。才是四對紅紗燈籠，各焚檀速，一路香菸。又是笙簫細樂，美女仙童。真是人聲悄寂，不動微塵。一頂黃羅傘下白玉輦中，坐定一個執圭垂旒的一尊神道。左右捧劍的扇不知多少。正是莊嚴端正陰天子，總管輪迴岳帝君。後面跟的兵將不計其數。
玉輦未到，只見這花子虛一干原告，等的將到跟前，一齊喊起。說著冤屈，頭頂狀詞，跪在路旁。東嶽帝略一回頭，早有馬上肩背黃旗的靈官收去。人馬過畢，才知是上界玉帝天尊，召五嶽帝君會議宋朝劫運。一去三日才回來。這些人見接了狀去，就和陽世間告准了御狀的一樣歡喜。俱各候旨不提。不知西門慶將來罪案，如何收結。正是清河縣中少了個縱慾貪財的狡奸漢。酆都獄裡添了個捱刑受罪的惡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