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樣的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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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那天張小橋一路上走著,沉默不語,和張大商量:「這次回去,來安的老婆問我們要人,怎麼應付?」

  張大說:「這有什麼要緊的,現在我們兩個一起回去,別人也會起疑心。我先去東昌府李小一家住一段時間,你自己回家。你就說來安和我,去東京賣金子。臨清地方小,賣不那麼多金子,等我到了東昌府,和朋友們一起去東京,打聽打聽,再做打算。」

  張小橋只好同意。他們走到一個僻靜的林子裡,張小橋拿了一錠金子給張大帶著,又給了一些散碎銀兩,父子倆就分頭行動。張小橋自己回到清河縣,等到天黑黃昏時,悄悄進了門。

  他老婆接過他問道:「張大和來二叔呢?」

  張小橋就說:「臨清地方小,賣不開這些金子,也換不了多少錢,他們兩個人去東京賣金子。我因為差使回來,怕新官上任,被革出衙門,被人笑話。」

  他老婆也就沒再說什麼,一夜休息,不再多說。

  來安的老婆自從丈夫出去後,總是心神不寧。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來安渾身是血,哭著說:「有人害了我的命,你還不快點告狀,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她嚇出了一身冷汗,醒了過來。天一亮,她正準備過牆去打聽消息,就聽見張小橋說話,嚇了一跳,急忙過來詢問來安的消息。

  張小橋就說來安和張大去東京賣金子,我因為差使回來,怕耽誤了點卯,等他們有消息來,我還要上臨清去買布。來安的老婆半信半疑,只好作罷。但她始終不放心,去街上算一卦,說是白虎神纏身,預示著有孝服,出行的人有血光之災。又因為張家的老婆經常和她小吵小鬧,張小橋不把他們家的包袱皮箱給來安老婆。來安老婆懷恨在心,不是一天兩天了。想要和他爭吵告官,又怕來安在京城,有什麼意外。如果不做聲,或許來安被他謀害,得了財去,我還不知道。想了半個月,打聽不出個消息來。

  那天正好有事,來安的老婆在屋後方便,只隔著一堵牆,聽到鋤土的聲音,就像鐵鍬挖地一樣。來安老婆從牆縫裡一張望,原來張小橋拿著鍬,把地窖打開,拿出來安家的皮箱包袱,在那裡盤算。他老婆在旁邊算著,哪個值多少銀子。也有拿出來的,放在地上準備去當錢。

  張小橋老婆說:「你也賣了好幾件,來安家老婆天天來吵,等他男人回來,還要和我們打官司,寧可被抓,不肯便宜了我們。這些天和我關係很不好。」

  張小橋笑了笑說:「讓他等他男人,只好下輩子再來了。鬧不好好,把這淫婦也殺了,掐斷一根線。」來安的老婆聽到這些話,明顯是實情,才知道他謀殺來安,想要霸占他的財物。來安老婆又痛失親人,又痛失財產,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第二天一早起來,她用包裹包著頭,怕泄露風聲,把那二套官衣拿著,用棉布包了,只說是去當。

  當時在清河做典史的吳典恩,因為戰亂後沒有縣官管理事務,通過關係在清河代理補署印。他原本在西門慶家做夥計,認得來安的妻子。來安的妻子就帶著文書投進去,說有賊情要報告,但怕泄露,不敢寫狀子。

  吳典史聽說是賊情,急忙叫她到公案前,趕走了其他人,低聲問她,她才詳細說了一遍:「是張小橋騙來安喝醉,假裝賊人搶走了吳月娘的家產。金子三百兩,銀子一千兩,衣服首飾,現在有八個皮箱、四個包袱,都藏在他家裡。現在卻把來安殺了,只分了兩套官衣給我,還想害我的性命。」

  吳典史又問:「真有這些東西嗎?不要亂說。」

  來安的妻子說:「這些東西,現在埋在他家後園的地窖里,怎麼會沒有。大人只要抓他的妻子來審問就會招供。」

  吳典恩聽了這話,好像從天上掉下來幾個大元寶,怎麼會不高興?他立刻傳喚番捕弓兵壯丁各役,帶著器械,飛奔出城。吳典史騎馬,緊跟著來到西村。

  張小橋和妻子正在商量,要把貂鼠臥兔和皮襖當掉,怕過了春天不好收拾。正在家裡坐著,突然被抓住了。只見鄉約地方,帶著一群人進來,把張小橋和妻子都綁了起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先帶到村頭的關王廟。見了吳典恩,馬上押著。另外派弓兵和地方,把他家的門封了,一起回縣。還不知道犯了什麼罪?全村人都捏一把汗,到縣前,看見來安的妻子包著一些衣服,對著張小橋夫婦,不停地罵殺人賊。他們才知道是來安的妻子來告發他們做賊的事。張小橋低下了頭,一聲不吭。

  吳典史原本在西門慶家,和賁四、韓道國、崔本、黃四一班做夥計。後來西門慶送他在縣裡刑廳做書吏,熬出了這個官職。西門慶家財萬貫,吳典史哪件不知道。因此看做一股大財,急急拿了張小橋夫婦來,像得了活寶一樣。


  立刻升堂,兩邊排下捕快刑具,將小橋夫婦帶上來,跪在案前,就問他們和來安一起劫財的原由。張小橋是多年的衙棍,根本不肯招,只說來安夫婦拐走東西,寄放在他家裡,有兩個包袱是事實。因為和小的妻子吵鬧,才拿著他偷的衣服,誣賴他,如果真的和他一起做賊,怎麼肯把贓物都放在他家裡。

  吳典史說:「現有來安的妻子活口告發,你還不招。」就是一夾棍四十敲,又打三十板,張小橋只是不招。大叫冤屈。

  來安的妻子跪在旁邊說:「他的妻子昨晚開地窖,又埋了一夜,只要找到贓物,敢不實說。」

  吳典史喝令張小橋老婆。立即用刑。婦人沒經歷過官法,不由得一五一十,從頭實訴。說來安夜裡叫他去裝賊,得到了一個匣子和包袱皮箱來。現在件件都有,只當了一件皮襖。

  吳典史大喜,立即叫鬆了刑具,和婦人去取贓。又怕手下人多,失落物件,依舊騎馬,親自押著到張小橋家中。來安的妻子指著那埋的地方,扒開屋後的一個地窖,果然鎖著一個大皮匣,一切包袱皮箱瓮中的物件都有。

  吳典史怕人多礙眼,不好開看,把一干閒人逐出街,叫小橋的妻子取鑰匙開了。只見十個大元寶,足有五百兩。但不見金子在哪裡,又取來刑具,將小橋的妻子拷打。原來只剩四錠金子,沒放在匣里,用個破氈帽包了,藏在牆壁里,用泥抹了。小橋的妻子受不了刑,又招了,才取出來,再用刑起來問那二百五十兩金子,百口不招,只說沒有了。

  吳典史把匣箱用封皮封了,挑著包袱,押著婦人,再回縣來。把張小橋下了死牢,送他的妻子入女監,來安的妻子招保候審。吳典史退堂,把匣子皮箱包袱內的東西,打開細看,

  赤艷艷黃金四錠,白晃晃元寶五雙。明珠錯落,冠箍嵌滿密周圍;金飾玎璫,釵釧參差光燦爛。又有面前瓔珞,九鳳穿花,翠襯珠垂多寶鈿;胸前領,雙龍盤日,貓晴母綠系金梭。耍孩兒打成金虎,下墜裙鈴;倒垂蓮鑲成玉魚,裝成環巍鼠紫貂,舍猁猻皮,何羨雉頭裘;金珀犀杯,奇楠香帶,更比火浣價高。只此異寶奇珍,不數綾羅繡緞。錦圍金谷三千里,鶴背揚州十萬錢。

  吳典恩這個窮光蛋,當了個小官,哪見過這麼多財物?他看得眼睛都冒火,嘴裡流口水,一會兒看,一會兒喜。這難道不是天上送來的富貴嗎?他把賊情問清楚後,向上級報告,不過是十幾兩銀子,幾件破衣服。作為贓物,吳典恩打算把這個賊放在牢里讓他死掉,沒有對證,這些財物不就是他小吳的嗎?心裡又想,還有那二百五十兩金子,難道就這麼算了嗎?

  吳典恩又上堂,提出張小橋,用腦箍夾得他兩眼突出二寸高,但張小橋就是不招。又夾一夾,打了一百棍子,腿骨已折,他才說實話。他說是在上臨清遇到響馬劫去。

  吳典恩哪裡肯信,喝道:「既然遇到賊,這四錠金子,為什麼又在家裡?這分明是奸詐不招。」

  又換上新的夾棍,張小橋只得招出張大來,拿了一錠金子上東京去。吳典恩始終不信,把夾棍暫且鬆開,怕他死了沒有活口。一方面發出關文去抓張大。

  世間無巧不成書,當初西門慶因為李瓶兒招蔣竹山,曾經把他痛打一頓,使光棍草里蛇,領著一個破落戶,作踐得他無地自容,無臉面在本縣居住,一向在外地,賣藥十年。因為這次大亂後才回家,在縣門前開了一個小生藥鋪,和衙門裡的人來往。

  蔣竹山和吳典恩原是舊交,常來替他過付銀錢,拍他的馬屁。這一天蔣竹山進衙門來,給吳典恩治楊梅瘡,遇見這西門慶家失盜的事,不覺觸起舊恨,借風吹火。

  和吳典恩說:「西門慶富甲清河,他的財寶還多著呢。外面人說來安和他家人玳安合夥做賊,後來因為他大老婆吳月娘和玳安有奸,怕審出實情,就不肯報盜。現在把這姦情問出來,他手裡的珠寶金銀還不知道有多少呢?這賊偷的東西,還不夠零頭呢。」

  說得吳典恩大喜,才知道這個金銀倉庫出在這裡。立刻出票拘捕吳月娘、玳安問失主不報盜的情由,哪想西門慶舊日提拔他做官的恩義。

  卻說吳月娘從薛姑子庵里,辭了進城,到了破宅子裡,收拾了潘金蓮住的那樓底下,暫且住著。還有些爛窗戶、折板凳,叫玳安截了做柴燒。玳安身邊還有帶的幾兩碎銀子,沒有失去,買了一個大鍋做飯。又找來吳大妗子,抱頭哭了一場。商議著替吳大舅出殯,且留大妗子在宅里做伴。

  到十一月,才買幾件破衣舊服。添了幾件棉衣,又給孝哥做了個藍布綿襖。到底是大人家,破床破瓮,燒剩的屋上樑棟,還賣好些錢,暫救目前窮困。

  那日賁四遇見玳安,問大娘的信息,才知道月娘回家。賁四買了一方豬肉,一付蹄肚,兩隻燒鴨,一盤紅棗,又是一瓶黃酒,叫他老婆來看哥兒。見了月娘,抱頭哭了一回,好不親熱。才說起他如今在張二官人家,進了當鋪。就是到了別家,也忘不了你老人家和老爹的恩義。


  月娘道:「誰似你還來看我,看就夠了,又費錢買東西。又說在薛姑子庵,舍了珠子,如今我吃了長齋。這孩子也作怪,從生下來四五歲,天戒的一點暈也不吃。這些東西,就留著你和大妗子吃些去。說著老馮進來,看見賁四嫂買了禮來,都說他兩口是好人,就和小玉上廚先篩了一瓷壺酒,把雞切了,擺在大妗子、賁四嫂面前,才去煮肉。

  月娘笑道:「又沒個傢伙,一把壺還是拾的舊屋裡的,這幾日才買了個盆洗臉。」

  說著叫孝哥來,給賁四嫂作揖。就捧了一碗棗子,孝哥就接著吃了。到天晚,賁四嫂回去,月娘送出門來,囑咐又囑咐:「你兩口常常來看看這孩子,也是你的情。」

  卻說玳安夫婦二人極知好歹,小玉每夜跟著月娘,給孝哥梳頭做鞋,不多出去。玳安沒有事,就在破門樓底下,開了個糧食鋪,每日也掙二三升米,夠一家人過日子。

  不覺冬盡春來,到了三月清明,月娘買紙和孝哥上墳回來,方才到家。玳安聽的人說賊偷西門老爺家的多少東西,二爺起了贓來了。玳安趕上細問,才知是來安串通張小橋的緣故,慌忙走進來和月娘說咱們的東西有了,原來如此如此,和月娘細述了一遍。

  又說咱該遞個領紙去領贓,不管怎麼說,咱也得一半,比沒有好。如今代捕的吳典史,又是咱家舊人,看俺爹的舊恩,都領來,也是有的。他那官是那裡來的,那年按院爺來咱家吃酒,席上講著,才准他考滿,換了籍貫。部里的文書,還是我上京去托蔡閣老家翟大爺去部理領的憑,難道他就忘了?

  說著歡歡喜喜的。月娘道:「失過的財帛,知道人心怎麼樣?領出小一半來也罷,沒的張揚的人知道,什麼銀子金子?還惹出事。」

  一言未盡,只二門口一個人,探探頭又出去。玳安出來問他,那人取出一張票紙,硃筆點著。原來是吳氏玳安的名字,嚇了一驚,問道甚麼事?

  那差人說;不知道,只見大堂傳出票來,叫你們去,只怕是叫你們領贓。一句投著玳安心事,往裡屋飛跑和月娘說去。

  月娘說道:「就領贓也不消我出去見官,寡婦人家,有名無實。漢子做一場官,我不去,你自家去回罷。」

  那差人肯定不願意,只在門前吵鬧,停一會,就吵進院子來道:「玳安你這奴才,還倚著你家主子大模大樣的,還是在提刑廳做千戶嗎?說不好拿出繩子來,把玳安綁了。

  吳月娘沒有辦法,只能含著眼淚,面帶愁容,換上了舊包頭、青布褂、藍絹裙,跟著公差前往縣衙。看到公差嘴裡亂罵,她只好拿出一千銅錢,想請他們喝酒吃飯,但公差不接受,把錢扔在地上,還要用鎖鏈鎖住吳月娘。在眾人的勸說下,公差才作罷。吳月娘讓老馮和吳大妗子照看孝哥,由小玉攙扶著來到縣衙前。

  只見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議論西門慶的老婆出來打官司,引來眾多圍觀者。

  吳典史聽說吳月娘到了,立刻準備升堂,急忙叫玳安上前,詢問失盜的經過。玳安只得從事情的開始說起,說是來安帶著張小橋做賊,他自己完全不知情。吳典史大怒道:「你這奴才,與來安、張小橋一同做賊,後來把贓物分了,還與吳氏有姦情,才不報官,不打你怎麼肯招?」

  於是下令嚴刑拷打,先重打了二十大板,又追問他與吳氏的姦情。玳安哭著說:「我怎麼敢,就算打死我,我也沒話說。」

  吳典史想要他招供,好藉此勒索吳月娘的銀子,就下令夾起玳安,又是二十下夾棍,玳安從小沒受過官刑,被夾得受不了,胡亂說:「我招!」停下拷打後,他又說不出話來。

  一邊夾著玳安,吳典史又叫吳月娘上前。吳月娘在台下跪著,嚇得渾身發抖,已經糊塗了,上前跪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吳典史問道:「全縣都知道你與玳安有姦情,既然失盜,為什麼不報官?即使沒有私情也有問題,你快老實說,我不會為難你。」

  吳月娘本是正直的人,以為只是問賊情,見他一口咬定自己有姦情,不禁怒火中燒,指著吳典恩說:「你儘管做你的官,我也認得你,我一個清白人家,就不值錢嗎?你捏造這些話,想詐我的銀子,有什麼證據?平白無故要屈打成招,也要講天理。」

  吳典恩大怒,可憐吳月娘被夾了二十下,夾得她亂叫亂滾,根本無法招供。吳典史無奈,只好將吳月娘暫時關進倉庫另行審問,把玳安也送進監獄。然後派人去倉庫向吳月娘索要銀子,講條件。這貪官的手段如此狠毒,差點讓清河縣的平民百姓感嘆,卻讓那些有冤讎的光棍感到痛快,不知道將來會有什麼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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