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落迫的貴族
人心總是變幻莫測，就像棋局一樣，勸你千萬不要貪圖小便宜。魚兒因為貪吃魚餌而被鉤住，鳥兒因為貪吃蟲子而被網住。利益旁邊常常伴隨著危險，錢財旁邊往往隱藏著殺機。古人在造字時還留下了警示，比如「剖腹藏珠」的故事，世人卻往往不知道這個道理。故事發生在二十八號這一天，來安穿著一件破舊的青衣，一大早就來敲門。
張小橋已經和他的兒子張大商量好計劃。他穿著一件烏青色的舊布做的小衣服，腳上穿著麻鞋，笑嘻嘻地出來迎接來安。他先關上門，然後帶著來安來到一個小屋裡，拿出一個匣子。匣子裡的東西原封未動，黃金閃閃發光，照亮了整個屋子。
張小橋對來安說：「兄弟，你看這些東西，原封未動，我們現在要去做大事。」一邊說著，他把金子分成兩堆，每堆都是十兩一錠的。每人包起十五錠，放在貼身的搭包里。張小橋還嫌包得不夠好，把金子分成三小包，兩肩窩上各帶了一包，腿上帶了一包。兩人各自背著黃包袱，不敢帶刀棍，假裝成下文書的公差。各自囑咐了妻子，也不吃早飯，兩人高高興興地上路。
走了兩天，天氣寒冷，他們在路上喝了兩杯燒酒繼續前行。來安不知道這條路，這是通往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張小橋領著來安斜向西走，走十多里路，一路上都是河，沒有人家。
來安有些害怕，說：「我們是不是走錯了？我跟著老爺來接按院，不是這條路。」
小橋說：「你不知道這條小路，近二十里，又沒人走，我們身上帶著行李，敢走大路嗎？現在路上的盜賊很多，這條路更安全些。」話還沒說完，只見前面林子裡有人探出頭來，又不見了。又走半里路，到林子裡，只見張小橋坐在石頭上說：「我先休息一下。」來安也跟著坐下來。
那時太陽快要落山，沒有行人走動，只見林子裡鑽出一個人，腰間帶著刺心刀，手裡拿著齊眉棍，向著來安的腦門劈來。來安赤手空拳，大叫「不好」。
張小橋怕來安跑了，早一手抓住他。只見那人用棍子打在來安的腦蓋上，滿臉桃花開。一個踏著來安的脖頸，用黃土填塞他的咽喉；一個按著來安的胸脯，用刀割下他的首級。來安無法呼喊，像是閻羅王來追命的鬼，腰間的黃金，就這樣斷送。
張小橋怕有人認出來安，割下他的頭，在後面的林子裡用刀挖了個坑，用土掩埋，用石頭蓋住。然後拖了屍體，在深草里剝下那條搭膊，將十五錠金子取下，給張大帶在腰間。父子兩人不敢久留，離開了小河口的林子。父子倆商量，現在不能回家，應該去哪裡好呢？
張大笑道：「你老人家怎麼當差的，一時就糊塗。我們有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臨清，把金子賣了，才好做生意。難道來安會做買賣，我們父子二人反倒不如一個奴才嗎？」
張小橋聽了兒子的話，非常高興地說：「說得對。」於是他們就沿著小路找到大路，這時天色已經黃昏。他們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繼續趕路。說來也奇怪，他們走著走著，突然一陣旋風跟著他們父子倆亂轉，一直往北吹去。
這裡是臨清河口的地方，來往的官員和商人特別多。之前金兵曾經搶劫過這裡，所以路上的行商變得稀少，有一夥土匪趁機起來，占領了村莊，和一些大營的逃兵一起，變成了強盜，大約有二三百人，時不時地在路上搶劫。
張小橋父子正在趕路，突然前面颳起一陣旋風，風大得對面都看不見人。風停後，只見有二三十匹戰馬，馬上的人都裹著紅頭巾，一聲呼哨，就有一支箭射了過來。箭先射中了張大的左腿，他跌倒在地。張小橋畢竟經驗豐富老江湖，知道這是強盜，連忙解下腰間的一包金子，放在路邊地上，用腳踢起土來蓋住。
很快，人馬就到了眼前，大聲喊道：「快放下行李，饒你們一命。」
兩人跪在地上，聲稱自己是公差，身上有文書，沒有財物。
馬上的大盜相信張小橋說的話，就放他們過去，但是步下的土匪，跟著百十桿槍，追上來說：「這衣服也是錢，把他們兩個剝得精光，搜出兩大包，還有一個搭包，裡面都是金子。」
馬上的強盜看了，非常高興。他們問張小橋：「這些金子是從哪裡來的？」
張小橋回答說：「這是兗州的太爺，差我們送給按院老爺的。」
強盜們聽了樂開了花，說：「那我們就不客氣。」然後就像一陣風一樣離開。
張小橋父子兩人嚇得呆住半天。他們拔出箭，赤手空拳走了幾步，看到馬賊已經走遠，才敢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錠金子，輕輕地重新系在腰間。父子兩人面面相覷，張小橋嘆氣說：「我們真是命苦。」
張大說：「這五十兩金子，還值四百多銀子。家裡還有五百多銀子，這些首飾和衣服，也還值兩千多兩，也夠我們父子過日子。這些本不是我們的東西，先回家去商量，怎麼騙來安的老婆，才能平安無事。」兩人垂頭喪氣，慢慢地回到大路上。
話說那天晚上，吳月娘因為莊子遭到搶劫，不敢久留，又沒有親戚可以投靠，正在感到悲傷的時候，忽然聽到老馮說：「你老人家還記得觀音庵的薛姑子嗎？她現在在城裡，因為和地藏庵的王姑子打官司，所以出城來到這個村子的東邊，又建了准提殿，非常興旺。現在善事還沒做完，前些天她造檀香接引佛像，我還去隨喜。離這個莊子不到五里路，我們現在去找她，先住一晚上。她是女僧，你是個老施主，怎麼會不留我們呢。就算有些亂兵，我們作為女道士，也好藏身。」
月娘聽了點頭同意，玳安也說去那裡是對的。於是小玉抱著孝哥，老馮和玳安帶路。不一會兒，他們離開了莊子，走了五六里路，就到了庵門前。這是一個小村莊，靠著流水，在大路旁邊，穿過一片深林，非常幽靜。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到庵前。只有一隻小哈巴狗，汪汪地叫著跑進去。
庵門緊閉，大家都走得很累，就坐在石頭上休息。薛姑子因為那年在她寺里引誘姦情引起爭端，犯了人命案，被官府判決，失去了體面。城裡的庵子住不下去，躲一段時間，後來許多施主奶奶們，因為村裡有個舊准提庵，長時間沒有人住，來的和尚都不學好，就請薛姑子來住，安禪講經刻像做法事，吸引鄉下一些婦女們來聽經卷，都拜她為師。不到一年，就蓋三間方丈院，三間韋馱殿，整天有人送油送米，非常熱鬧。最近因為兵亂，出門躲幾天回來，所以整天關門，和徒弟妙趣、妙鳳三時工課不缺。
聽到狗叫，薛姑子忙叫妙趣開門出去看，正好看到月娘等人坐在門前，原來是認識的，忙說：「快請奶奶進去。」
非常熱情。月娘先在正殿上拜了菩薩，妙趣敲響磬，薛姑子忙整理衣服出來，本以為是來的官客。一見月娘，不覺滿臉堆笑。說：「我的奶奶這樣慌亂，你從哪裡來？我去好多處施主家，一點消息也問不出來。」
看著孝哥說：「哥兒長大了，這幾年沒到宅里。玉姐成家是什麼時候？」
立刻燒水，請月娘沐浴。又拿了幾件布絹，給月娘換換內衣。不一會，妙趣、妙鳳忙著做飯。
第二天中午，吳月娘先在方丈室吃茶。就是兩碟紅棗，兩碟柿餅，兩碟糕乾，兩盤爐餅，孝哥高興地拿棗子在手裡，只是吃，一點也不認生。月娘笑著說：「你還認得薛師父，改日舍在庵里吧，也省得拖累我東奔西跑。」
不一會兒，又端上飯來，米飯油餅，還有一大碗椿菜油炒麵筋，加糖油碟豆腐皮，一碟筍，一碟鹽茄，四碟小菜，都是時鮮的蘿蔔、豆莢、香椿、椒之類，非常整齊。吃完飯，用苦茶漱口。
玳安、小玉和老馮都在廚房裡忙著，在炕桌上吃餅。月娘看到薛姑子這樣真誠尊敬，想到自己現在處境艱難，別人的一點點恩德都顯得格外珍貴，她非常感激，心中也更加悲痛。
吃完飯天色已晚，薛姑子邀請月娘到自己的禪房休息。另外還有一間乾淨的房間，裡面有禪床、經卷、香爐，掛著一幅達摩渡江圖，這是他接待客人、宣講經卷的地方，月娘和妙鳳一起在炕上睡去，這裡就不提。
聽說這世上只有三種人，特別勢利，以財富為重，眼裡只看到金錢。這三種人，第一種是窯姐。她們接待官員和客人，變化無常，對有錢有勢的人就巴結奉承，如果手裡沒錢，立刻就變臉，不管你感情多深，她們立刻就去迎接新的客人賺錢去。
第二種是梨園的小旦，他們需要高車大馬，豪華的宴席，自然就會用心演戲。如果服侍的是窮書生，就算你給他再多的戲資，他們也不會用心，還會嘲笑你。
第三種就是偽裝和尚尼姑，他們看到錢就像看到血一樣，借著宗教的名義，進入寺廟，先問你有沒有官職。看到那些車馬侍從，衣著整齊的人，就會用特別的茶食招待，說一些禪宗的套話，以後就會不斷地向你索要布施，糾纏不休。
這些尼姑們，穿房入閣，或者替太太念經，姑娘求子，或者公子寄名，串通寡婦。也有會巫術的，引誘姦情的，保債的，無所不為，主要是為哄賺錢財。她們比和尚更加狡猾。
今天薛姑子對月娘恭敬，也只是以為她過去是富豪，雖然西門慶死了四年，但家裡還有財產。她不知道戰亂之後家破人亡，月娘孤身一人被盜，一貧如洗，來投奔她的庵中。本來是窮途末路，卻以為抱住大腿，好好的一個庵觀，突然增加了男女四口人吃飯，一住就是五七天。
看到月娘沒有離開的意思，薛姑子就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妙鳳去探探小玉的口風，說：「這個庵新造的，沒有錢糧。現在才蓋了三間殿，這韋馱菩薩還沒有貼金，接引佛的檀香雕像只有佛頭和手腳，中間的身體還沒有雕好，還需要二百斤白檀。才向揚州去買，又缺少安放的佛心五臟，需要金銀珍珠琥珀等八寶製成，用五色絲線系在佛的肚內，才能完工。至少也需要三四百兩銀子，不知道去哪裡化緣。也等你家奶奶來，這麼大的施主，才能完成這個善事。孝哥長這麼大，也應該布施一些，為他老人家念個保命壽生經，不管兵荒馬亂，自有神佛保護，不會再遭遇劫難。」
小玉聽了，不小心說出了月娘避亂出城，家中的衣服物件被人挖得一空。還有一些金銀，前夜被賊搶得乾乾淨淨，還把孝哥的頭打破，現在頭上還扎著絹子，傷還沒好，連被褥也沒有一條。
妙鳳把這些告訴薛姑子，薛姑子才知道月娘是富家的窮寡婦，敗家的貧窮婆子，只有一天比一天窮，哪有重新富起來的日子，於是對月娘的禮貌也逐漸變得疏忽，茶飯也懶得提供，每天只讓小玉在大鍋邊，盛一些稀粥薄湯，只有一碗鹽菜豆腐。後來幾天，連餅也沒有。薛姑子罵徒弟，罵火頭，又把小鍋揭去，自己在小屋裡做飯，再也不和月娘說話，總是板著臉，連一個笑臉也沒有。
月娘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可以布施的，長期住在這裡也沒什麼好處。那天天還沒亮，尼姑們起來敲磬念佛，月娘因為一向有善根，就跟著念佛跪香，從衣服底下拆下一串胡珠，親自到佛前上香禮拜，然後把珠子掛在准提菩薩的右手指上，以幫助建造佛像的費用。薛姑子看到月娘布施了一串胡珠，大約值五百多金，滿臉堆笑，向月娘問好，就請她去吃齋。這次的齋飯比之前更加豐盛，細節就不細說。一炷香的時間過後，薛姑子就把珠子收在柜子里。
從此，月娘又得到安身之處。將近一個月後，老馮回家，玳安去打聽吳大舅家的消息，只有吳大妗和二舅，寄住在遠村的窮親戚家，沒有衣服，不能出門。那時正好接近十月中元節，前一天掛起來，做法事解除厄運。晚上放施食，邀請了附近幾個尼姑，在堂上開經打法器。也有村里送來米的，拖家帶口，忙亂到晚上。月娘躲在屋裡，不好出來。
到十五日黃昏時分，有三個女僧，一個又胖又粗又黑，大約三十多歲；一個面色黃瘦，四十多歲；一個不超過二十五六歲，紫紅色的臉，像是新出家的，還是小腳，穿著僧鞋，挑著經單蒲團禪缽，也來隨喜投宿。妙鳳認得她們，非常高興地告訴師父。先接過衣缽進去，雙方相見問好，就請她們在經房休息，月娘也不知道她們是哪個庵里的女僧，不好問她們。
那天法事結束後，其他尼姑都離開，只留下後來的三位女僧和薛姑子在經堂里過夜。住三天。見那個年輕的女僧和四十多歲的女僧出來走動，那個黑粗的女僧，不見出來，只在法炕上蒙著被子，面壁朝里躺著。說是生病，也不見她吃藥。
正好有事發生，小玉平時在後院的廁所方便，那天早上起得早，看到菜園門開著，就直接走去。看到有兩間存放柴炭的屋子，門緊閉著。一個小窗戶上的土壤堆了半截，露出一個洞來。
小玉正準備在牆下方便，還沒有解開衣服，忽然聽到屋裡有搖晃的聲音，嚇了一跳。又聽到一片浪語，滿口亂哼，小玉連忙起來，悄悄地向窗戶洞裡一瞧：原來在東牆下一張破禪椅上。
小玉怕裡面的人看見，忙閃開偷聽，只聽到一個說，「狠心，她丈夫遭亂，被兵殺死，才跟我出家。那個黃臉的是她師父，也是個懂事的。」說著......。
小玉擔心被人發現，急忙離開。她氣呼呼地走到角門，正好遇到妙鳳念完功課，也來到後園，兩人撞了個滿懷。
妙鳳問小玉：「這麼早你起來做什麼？」
小玉回答：「我去方便。」
然後妙鳳就不再說話，直接往後園去了。
小玉心裡清楚妙鳳是去找那個和尚，她假裝不知道，躲在廚房裡看著。過了一會，薛姑子才走過來，像是喝醉了一樣。
佛法中提到，比丘尼當日出家，釋迦佛不允許她們受戒，也是因為女性，恐怕污了淨土，破壞佛法。
如今這些尼姑造業，果然是知法犯法。原來這個和尚是南山戒壇上的大徒弟，早就和薛姑子有情。因為薛姑子和王姑子打官司，揭露了情，也牽連到他，他暗地裡花些錢，這幾年不敢再來。因為大亂之後，聽說她做法事，趁著熱鬧扮成尼姑，晚上進寺來，和薛姑子在法炕上睡了兩三夜。
到晚上，小玉悄悄地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月娘。月娘這才知道這些尼姑是佛門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強盜。她自己想想，如果這和尚住久，知道我是寡婦，和姑子們一夥，來算計我，又不敢聲張，弄出事來，豈不是丟人。她想一整夜，不如早點找別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月娘打算和玳安一起進城去看看，薛姑子不知道她的意圖，說：「我的奶奶，天漸漸冷，你要去哪裡？這幾天佛事忙，是我照顧不周，你老人家生氣了。俗話說：熟人不講禮。我們是一家人，這樣去也會被人笑話。」月娘說：「沒有這回事。因為他大妗子有信來，要替他大舅出殯。我進城去問問老馮，宅子裡破床瓮的，隨便換幾個錢來，好做冬衣穿。」
說完，月娘叫小玉抱著孝哥，帶著玳安，就往外走。薛姑子留不住，便說：「既然有事要去，過幾天我讓妙鳳來接奶奶吧。」於是一邊送出庵來，千恩萬謝地告別，關上庵門走了。月娘上路進城，尋找吳大妗的消息。
張小橋已經和他的兒子張大商量好計劃。他穿著一件烏青色的舊布做的小衣服，腳上穿著麻鞋，笑嘻嘻地出來迎接來安。他先關上門，然後帶著來安來到一個小屋裡，拿出一個匣子。匣子裡的東西原封未動，黃金閃閃發光，照亮了整個屋子。
張小橋對來安說：「兄弟，你看這些東西，原封未動，我們現在要去做大事。」一邊說著，他把金子分成兩堆，每堆都是十兩一錠的。每人包起十五錠，放在貼身的搭包里。張小橋還嫌包得不夠好，把金子分成三小包，兩肩窩上各帶了一包，腿上帶了一包。兩人各自背著黃包袱，不敢帶刀棍，假裝成下文書的公差。各自囑咐了妻子，也不吃早飯，兩人高高興興地上路。
走了兩天，天氣寒冷，他們在路上喝了兩杯燒酒繼續前行。來安不知道這條路，這是通往小河口去的，不是大路。張小橋領著來安斜向西走，走十多里路，一路上都是河，沒有人家。
來安有些害怕，說：「我們是不是走錯了？我跟著老爺來接按院，不是這條路。」
小橋說：「你不知道這條小路，近二十里，又沒人走，我們身上帶著行李，敢走大路嗎？現在路上的盜賊很多，這條路更安全些。」話還沒說完，只見前面林子裡有人探出頭來，又不見了。又走半里路，到林子裡，只見張小橋坐在石頭上說：「我先休息一下。」來安也跟著坐下來。
那時太陽快要落山，沒有行人走動，只見林子裡鑽出一個人，腰間帶著刺心刀，手裡拿著齊眉棍，向著來安的腦門劈來。來安赤手空拳，大叫「不好」。
張小橋怕來安跑了，早一手抓住他。只見那人用棍子打在來安的腦蓋上，滿臉桃花開。一個踏著來安的脖頸，用黃土填塞他的咽喉；一個按著來安的胸脯，用刀割下他的首級。來安無法呼喊，像是閻羅王來追命的鬼，腰間的黃金，就這樣斷送。
張小橋怕有人認出來安，割下他的頭，在後面的林子裡用刀挖了個坑，用土掩埋，用石頭蓋住。然後拖了屍體，在深草里剝下那條搭膊，將十五錠金子取下，給張大帶在腰間。父子兩人不敢久留，離開了小河口的林子。父子倆商量，現在不能回家，應該去哪裡好呢？
張大笑道：「你老人家怎麼當差的，一時就糊塗。我們有這些行李，父子二人上了臨清，把金子賣了，才好做生意。難道來安會做買賣，我們父子二人反倒不如一個奴才嗎？」
張小橋聽了兒子的話，非常高興地說：「說得對。」於是他們就沿著小路找到大路，這時天色已經黃昏。他們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繼續趕路。說來也奇怪，他們走著走著，突然一陣旋風跟著他們父子倆亂轉，一直往北吹去。
這裡是臨清河口的地方，來往的官員和商人特別多。之前金兵曾經搶劫過這裡，所以路上的行商變得稀少，有一夥土匪趁機起來，占領了村莊，和一些大營的逃兵一起，變成了強盜，大約有二三百人，時不時地在路上搶劫。
張小橋父子正在趕路，突然前面颳起一陣旋風，風大得對面都看不見人。風停後，只見有二三十匹戰馬，馬上的人都裹著紅頭巾，一聲呼哨，就有一支箭射了過來。箭先射中了張大的左腿，他跌倒在地。張小橋畢竟經驗豐富老江湖，知道這是強盜，連忙解下腰間的一包金子，放在路邊地上，用腳踢起土來蓋住。
很快，人馬就到了眼前，大聲喊道：「快放下行李，饒你們一命。」
兩人跪在地上，聲稱自己是公差，身上有文書，沒有財物。
馬上的大盜相信張小橋說的話，就放他們過去，但是步下的土匪，跟著百十桿槍，追上來說：「這衣服也是錢，把他們兩個剝得精光，搜出兩大包，還有一個搭包，裡面都是金子。」
馬上的強盜看了，非常高興。他們問張小橋：「這些金子是從哪裡來的？」
張小橋回答說：「這是兗州的太爺，差我們送給按院老爺的。」
強盜們聽了樂開了花，說：「那我們就不客氣。」然後就像一陣風一樣離開。
張小橋父子兩人嚇得呆住半天。他們拔出箭，赤手空拳走了幾步，看到馬賊已經走遠，才敢回身，取出埋的一包五錠金子，輕輕地重新系在腰間。父子兩人面面相覷，張小橋嘆氣說：「我們真是命苦。」
張大說：「這五十兩金子，還值四百多銀子。家裡還有五百多銀子，這些首飾和衣服，也還值兩千多兩，也夠我們父子過日子。這些本不是我們的東西，先回家去商量，怎麼騙來安的老婆，才能平安無事。」兩人垂頭喪氣，慢慢地回到大路上。
話說那天晚上，吳月娘因為莊子遭到搶劫，不敢久留，又沒有親戚可以投靠，正在感到悲傷的時候，忽然聽到老馮說：「你老人家還記得觀音庵的薛姑子嗎？她現在在城裡，因為和地藏庵的王姑子打官司，所以出城來到這個村子的東邊，又建了准提殿，非常興旺。現在善事還沒做完，前些天她造檀香接引佛像，我還去隨喜。離這個莊子不到五里路，我們現在去找她，先住一晚上。她是女僧，你是個老施主，怎麼會不留我們呢。就算有些亂兵，我們作為女道士，也好藏身。」
月娘聽了點頭同意，玳安也說去那裡是對的。於是小玉抱著孝哥，老馮和玳安帶路。不一會兒，他們離開了莊子，走了五六里路，就到了庵門前。這是一個小村莊，靠著流水，在大路旁邊，穿過一片深林，非常幽靜。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到庵前。只有一隻小哈巴狗，汪汪地叫著跑進去。
庵門緊閉，大家都走得很累，就坐在石頭上休息。薛姑子因為那年在她寺里引誘姦情引起爭端，犯了人命案，被官府判決，失去了體面。城裡的庵子住不下去，躲一段時間，後來許多施主奶奶們，因為村裡有個舊准提庵，長時間沒有人住，來的和尚都不學好，就請薛姑子來住，安禪講經刻像做法事，吸引鄉下一些婦女們來聽經卷，都拜她為師。不到一年，就蓋三間方丈院，三間韋馱殿，整天有人送油送米，非常熱鬧。最近因為兵亂，出門躲幾天回來，所以整天關門，和徒弟妙趣、妙鳳三時工課不缺。
聽到狗叫，薛姑子忙叫妙趣開門出去看，正好看到月娘等人坐在門前，原來是認識的，忙說：「快請奶奶進去。」
非常熱情。月娘先在正殿上拜了菩薩，妙趣敲響磬，薛姑子忙整理衣服出來，本以為是來的官客。一見月娘，不覺滿臉堆笑。說：「我的奶奶這樣慌亂，你從哪裡來？我去好多處施主家，一點消息也問不出來。」
看著孝哥說：「哥兒長大了，這幾年沒到宅里。玉姐成家是什麼時候？」
立刻燒水，請月娘沐浴。又拿了幾件布絹，給月娘換換內衣。不一會，妙趣、妙鳳忙著做飯。
第二天中午，吳月娘先在方丈室吃茶。就是兩碟紅棗，兩碟柿餅，兩碟糕乾，兩盤爐餅，孝哥高興地拿棗子在手裡，只是吃，一點也不認生。月娘笑著說：「你還認得薛師父，改日舍在庵里吧，也省得拖累我東奔西跑。」
不一會兒，又端上飯來，米飯油餅，還有一大碗椿菜油炒麵筋，加糖油碟豆腐皮，一碟筍，一碟鹽茄，四碟小菜，都是時鮮的蘿蔔、豆莢、香椿、椒之類，非常整齊。吃完飯，用苦茶漱口。
玳安、小玉和老馮都在廚房裡忙著，在炕桌上吃餅。月娘看到薛姑子這樣真誠尊敬，想到自己現在處境艱難，別人的一點點恩德都顯得格外珍貴，她非常感激，心中也更加悲痛。
吃完飯天色已晚，薛姑子邀請月娘到自己的禪房休息。另外還有一間乾淨的房間，裡面有禪床、經卷、香爐，掛著一幅達摩渡江圖，這是他接待客人、宣講經卷的地方，月娘和妙鳳一起在炕上睡去，這裡就不提。
聽說這世上只有三種人，特別勢利，以財富為重，眼裡只看到金錢。這三種人，第一種是窯姐。她們接待官員和客人，變化無常，對有錢有勢的人就巴結奉承，如果手裡沒錢，立刻就變臉，不管你感情多深，她們立刻就去迎接新的客人賺錢去。
第二種是梨園的小旦，他們需要高車大馬，豪華的宴席，自然就會用心演戲。如果服侍的是窮書生，就算你給他再多的戲資，他們也不會用心，還會嘲笑你。
第三種就是偽裝和尚尼姑，他們看到錢就像看到血一樣，借著宗教的名義，進入寺廟，先問你有沒有官職。看到那些車馬侍從，衣著整齊的人，就會用特別的茶食招待，說一些禪宗的套話，以後就會不斷地向你索要布施，糾纏不休。
這些尼姑們，穿房入閣，或者替太太念經，姑娘求子，或者公子寄名，串通寡婦。也有會巫術的，引誘姦情的，保債的，無所不為，主要是為哄賺錢財。她們比和尚更加狡猾。
今天薛姑子對月娘恭敬，也只是以為她過去是富豪，雖然西門慶死了四年，但家裡還有財產。她不知道戰亂之後家破人亡，月娘孤身一人被盜，一貧如洗，來投奔她的庵中。本來是窮途末路，卻以為抱住大腿，好好的一個庵觀，突然增加了男女四口人吃飯，一住就是五七天。
看到月娘沒有離開的意思，薛姑子就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妙鳳去探探小玉的口風，說：「這個庵新造的，沒有錢糧。現在才蓋了三間殿，這韋馱菩薩還沒有貼金，接引佛的檀香雕像只有佛頭和手腳，中間的身體還沒有雕好，還需要二百斤白檀。才向揚州去買，又缺少安放的佛心五臟，需要金銀珍珠琥珀等八寶製成，用五色絲線系在佛的肚內，才能完工。至少也需要三四百兩銀子，不知道去哪裡化緣。也等你家奶奶來，這麼大的施主，才能完成這個善事。孝哥長這麼大，也應該布施一些，為他老人家念個保命壽生經，不管兵荒馬亂，自有神佛保護，不會再遭遇劫難。」
小玉聽了，不小心說出了月娘避亂出城，家中的衣服物件被人挖得一空。還有一些金銀，前夜被賊搶得乾乾淨淨，還把孝哥的頭打破，現在頭上還扎著絹子，傷還沒好，連被褥也沒有一條。
妙鳳把這些告訴薛姑子，薛姑子才知道月娘是富家的窮寡婦，敗家的貧窮婆子，只有一天比一天窮，哪有重新富起來的日子，於是對月娘的禮貌也逐漸變得疏忽，茶飯也懶得提供，每天只讓小玉在大鍋邊，盛一些稀粥薄湯，只有一碗鹽菜豆腐。後來幾天，連餅也沒有。薛姑子罵徒弟，罵火頭，又把小鍋揭去，自己在小屋裡做飯，再也不和月娘說話，總是板著臉，連一個笑臉也沒有。
月娘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可以布施的，長期住在這裡也沒什麼好處。那天天還沒亮，尼姑們起來敲磬念佛，月娘因為一向有善根，就跟著念佛跪香，從衣服底下拆下一串胡珠，親自到佛前上香禮拜，然後把珠子掛在准提菩薩的右手指上，以幫助建造佛像的費用。薛姑子看到月娘布施了一串胡珠，大約值五百多金，滿臉堆笑，向月娘問好，就請她去吃齋。這次的齋飯比之前更加豐盛，細節就不細說。一炷香的時間過後，薛姑子就把珠子收在柜子里。
從此，月娘又得到安身之處。將近一個月後，老馮回家，玳安去打聽吳大舅家的消息，只有吳大妗和二舅，寄住在遠村的窮親戚家，沒有衣服，不能出門。那時正好接近十月中元節，前一天掛起來，做法事解除厄運。晚上放施食，邀請了附近幾個尼姑，在堂上開經打法器。也有村里送來米的，拖家帶口，忙亂到晚上。月娘躲在屋裡，不好出來。
到十五日黃昏時分，有三個女僧，一個又胖又粗又黑，大約三十多歲；一個面色黃瘦，四十多歲；一個不超過二十五六歲，紫紅色的臉，像是新出家的，還是小腳，穿著僧鞋，挑著經單蒲團禪缽，也來隨喜投宿。妙鳳認得她們，非常高興地告訴師父。先接過衣缽進去，雙方相見問好，就請她們在經房休息，月娘也不知道她們是哪個庵里的女僧，不好問她們。
那天法事結束後，其他尼姑都離開，只留下後來的三位女僧和薛姑子在經堂里過夜。住三天。見那個年輕的女僧和四十多歲的女僧出來走動，那個黑粗的女僧，不見出來，只在法炕上蒙著被子，面壁朝里躺著。說是生病，也不見她吃藥。
正好有事發生，小玉平時在後院的廁所方便，那天早上起得早，看到菜園門開著，就直接走去。看到有兩間存放柴炭的屋子，門緊閉著。一個小窗戶上的土壤堆了半截，露出一個洞來。
小玉正準備在牆下方便，還沒有解開衣服，忽然聽到屋裡有搖晃的聲音，嚇了一跳。又聽到一片浪語，滿口亂哼，小玉連忙起來，悄悄地向窗戶洞裡一瞧：原來在東牆下一張破禪椅上。
小玉怕裡面的人看見，忙閃開偷聽，只聽到一個說，「狠心，她丈夫遭亂，被兵殺死，才跟我出家。那個黃臉的是她師父，也是個懂事的。」說著......。
小玉擔心被人發現，急忙離開。她氣呼呼地走到角門，正好遇到妙鳳念完功課，也來到後園，兩人撞了個滿懷。
妙鳳問小玉：「這麼早你起來做什麼？」
小玉回答：「我去方便。」
然後妙鳳就不再說話，直接往後園去了。
小玉心裡清楚妙鳳是去找那個和尚，她假裝不知道，躲在廚房裡看著。過了一會，薛姑子才走過來，像是喝醉了一樣。
佛法中提到，比丘尼當日出家，釋迦佛不允許她們受戒，也是因為女性，恐怕污了淨土，破壞佛法。
如今這些尼姑造業，果然是知法犯法。原來這個和尚是南山戒壇上的大徒弟，早就和薛姑子有情。因為薛姑子和王姑子打官司，揭露了情，也牽連到他，他暗地裡花些錢，這幾年不敢再來。因為大亂之後，聽說她做法事，趁著熱鬧扮成尼姑，晚上進寺來，和薛姑子在法炕上睡了兩三夜。
到晚上，小玉悄悄地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月娘。月娘這才知道這些尼姑是佛門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強盜。她自己想想，如果這和尚住久，知道我是寡婦，和姑子們一夥，來算計我，又不敢聲張，弄出事來，豈不是丟人。她想一整夜，不如早點找別的出路。
第二天一早，月娘打算和玳安一起進城去看看，薛姑子不知道她的意圖，說：「我的奶奶，天漸漸冷，你要去哪裡？這幾天佛事忙，是我照顧不周，你老人家生氣了。俗話說：熟人不講禮。我們是一家人，這樣去也會被人笑話。」月娘說：「沒有這回事。因為他大妗子有信來，要替他大舅出殯。我進城去問問老馮，宅子裡破床瓮的，隨便換幾個錢來，好做冬衣穿。」
說完，月娘叫小玉抱著孝哥，帶著玳安，就往外走。薛姑子留不住，便說：「既然有事要去，過幾天我讓妙鳳來接奶奶吧。」於是一邊送出庵來，千恩萬謝地告別，關上庵門走了。月娘上路進城，尋找吳大妗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