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四章 榮辱彰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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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宮城,皇極殿。

  以內閣大學士王士倫為為首,數十名殿試執事官,立於皇帝御座寶階之下。

  官員身後殿堂之中,早有光祿寺擺好數百張考案,三百多名貢士都隔案肅立,一眼望去都是烏壓壓的儒裳方巾,蔚為壯觀。

  嘉昭帝目光逡巡大殿中的官員和貢士,最後目光不由自主一凝,在左側第一張考案停留片刻。

  所有入殿貢士就坐考案,也是根據會試上榜排名,歷來左者為尊,賈琮身為今科會元,自然位列左首第一考案。

  在這樣幾乎耀眼的位置,很難不讓嘉昭帝矚目,況且賈琮是他器重的臣子。

  但此刻賈琮成為三百貢士第一人,卻讓嘉昭帝的內心頗為複雜……

  ……

  賈琮如今身負雙爵,且已是五品命官,按賈母這等老婦的想法,他實在沒必要再下場科舉。

  但是,嘉昭帝對賈琮科場進取,卻持贊成態度,因賈琮文武雙全,對任何一個君主,都是大有可用之人。

  如果賈琮止步於舉人,沒有登第進士的名份,按照大周官職常規,極難突破五品以上官職。

  當初嘉昭帝將自己心腹爪牙,推事院院事周君興,破格拔擢為從四品官職。

  朝廷各部官員、都察院各道御史,彈劾異議的奏章,如同雪片一樣蜂擁而上。

  各部官員對嘉昭帝逾越官場祖制,苦口婆心,吐沫橫飛,極盡勸阻哀求之能事。

  如果不是為了顧忌君臣體面,擔心聖上故伎重演,通過查究為官不法,搞臭自己的官聲。

  部份激進的御史,只怕指著嘉昭帝的鼻子罵昏君了。

  之所以拔擢周君興之事,讓嘉昭帝這等被動難堪,歸根結底,就是周君興不是及第進士。

  推事院又屬文官體系,按大周祖制官規不得晉升五品以上。

  加上周君興有酷吏之名,朝廷上一眾文官,不管於公於私,自然要異口同聲,全力反對。

  嘉昭帝雖然最後力排眾議,將周君興晉升從四品推事院院事,但是此事可一不可再。

  周君興此生都要止步於從四品,皇帝雖對他有重用,卻不會再次為他破例,再與祖宗家法和滿朝文武為敵。

  但是,賈琮對比周君興,在嘉昭帝心中的份量,卻是要緊太多。

  賈琮不僅文才驚世,似乎還繼承榮國公勇武血脈,鏖戰遼東,平定女真,不啻於天生名將,而且還有火器宗匠之能。

  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如一生官職止步五品,權柄狹隘,皇帝又如何重用,如何讓他為自己執鞭墜鐙,開拓功業。

  所以,賈琮下場春闈,嘉昭帝還是樂見其成的,而且賈琮不像周君興那樣才情有限,以他的才華取進士之名,不過探囊取物。

  這也是為何,當初甄芳青向太上皇乞求恩典,讓賈琮父喪後能加恩春闈之試,嘉昭帝欣然順水推舟的原因。

  但是,對於嘉昭帝來說,賈琮只要進士及第就好,仕途通達有了敲門磚,不需像周君興這樣捉襟見肘。

  出於帝王心法權術,不管是為了制衡防範,還是著眼於長遠,他只需要賈琮上榜即可,並不需要他奪什麼會元之榮。

  而且依照常理判斷,會試面對大周萬千疆域學子,那是天下舉子之爭。

  像賈琮這樣的一州解元,普天之下可有不少,要說他就能奪取頭榜頭名,多半也是渺茫,這也是嘉昭帝從未料想到的。

  可賈琮卻再一次讓他驚訝,這多少讓嘉昭帝有些無奈。

  他作為九五至尊,對於春闈殿試,擁有點選排序的權利,因皇帝是殿試實際主考官,殿試貢士及第被稱為天子門生。

  但是即便皇帝本人,權柄通天,但對於會試遴選也無隨意掌控之力。

  因為會試的遴選規則,比起殿試要規範嚴密許多,舉子試卷進入閱卷之前,都要進行謄名易書,由多官衙參與監督。

  如不是採取高明的舞弊之舉,皇帝和三大主考官都無法預測,最後誰會是頭榜頭名。

  所以,當嘉昭帝看到禮部上呈的會榜名錄,看到賈琮成為首榜頭名,雖然內心頗受衝擊。

  但他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而是照常硃筆玉璽核批,照常讓禮部按期發榜。

  會試乃國之掄才大典,即便他是天子,也絕不會去操控做偽。


  否則就是朝堂文官和天下士子為敵,難逃昭昭史筆,落得昏君之名,只怕連龍椅都要坐不穩。

  ……

  嘉昭帝從賈琮身上收回目光,望著寶座玉階之下,數百官員宮士,心中生出幾分躊躇之意。

  說道:「本次春闈會試,諸位愛卿殫心竭慮,任事辛勞,為國倫才,朕心甚慰。

  入殿諸貢士,舉業艱辛,躋身會試,名列皇榜,皆為學精深之輩,國之儲臣,世之棟樑。

  諸貢士入殿比試,珍之重之,嚴思深慮,朕望爾等盡展才學,為國獻策,不負朕望!」

  大殿上三百多貢士,大多都是白身學子,像賈琮這樣面聖多次的貢士,三百人中大概找不出第二個。

  因此,第一次進宮面聖貢士,竟得聖君當殿勉勵,自然個個感激涕零,紛紛下拜謝恩。

  等到嘉昭帝御示眾人平身,內閣大學士王士倫宣讀殿試詔書。

  詔書之中闡述殿試為朝廷選材大禮,社稷之重,萬民矚目。

  本次殿試聖君御臨,以下讀卷官、受卷官、印卷官、掌卷官、彌封官、監視官等為何人,各承擔何等要務。

  說明殿試所依禮法,貢士需謹守各類殿試規則禁忌,殿試答題起止時辰,以及殿試之後閱卷所需時間,開榜點選冊封日期等等。

  王士倫身為內閣大學士,兼任六部魁首,自然對宣讀聖旨之事,駕輕就熟,聲韻曉暢,抑揚頓挫,聲震殿堂。

  殿中貢士聽著王士倫宣讀聖諭,人人心生莊嚴之感,特別是聽到看榜點選冊封之事,個個熱血沸騰,都湧起青雲奪魁之望。

  王士倫宣讀詔書之末,便是本次殿試的策論之題,原則上殿試策問之題,是由皇帝親自擬題。

  但實際操作之中,都是三大會試主考官執筆,但殿試策問的題意,必定是天子心意,不過是臣子依照聖意擬寫定稿。

  ……

  大殿之中,王士倫宣讀完聖諭,開始宣讀嘉昭十五年殿試天子策論,語音在皇極殿盤旋往復。

  殿試策論關係三百貢士最終及第名列何等,人人都是全神貫注傾聽。

  制曰:朕仰承天眷,奉繼宗社,統御海宇,夙夜勉勵,未敢懈怠,以愧家國之重,於茲十五年余。

  御臨之始,選才唯賢,澄清吏治,施政寬民,欲使國有豐饒之象,民有得益之樂,而後皇政畢修,群生克遂,社稷大治。

  自元年始,國計日盈,諸政得施,比之先輩,略有新豐。

  然吏治繁雜,肘腋之憂,腐弊之災,大禍未生,小患未絕,於茲數年,圖治彌殷,厥效未睹,其故何也?

  自從嘉昭十二年始,北至邊鎮九地,南達富庶六州。

  文臣任事,恪盡聖賢之道,有忠膽利國之輩,亦有枉法謀私之徒。

  武將護國,秉承忠勇之志,有戍邊平番之勛,亦有兵武禍民之梟。

  陰弊佞臣,貪風不息,誅求下吏,以奉上官,糜爛從生,遂使不肖有司,禍連民生生難,何法可革其弊耶?

  朕簡任賢良,共襄治化,如何當用其才,如何當稱其職,其行何也?

  爾多士詳切敷陳,朕將親覽焉。

  ……

  王士倫讀完殿試策論制題,整個皇極殿陷入一片靜默之中。

  入殿貢士雖有三百多人,但身處天子鼻息之下,他們不要說喧譁議論,連大氣都不敢多喘,唯有人人低頭冥思苦想。

  而在場數十位殿試執事官員,除了三大主考官參與殿試製題擬筆,對試題內容知之甚詳,其他官員也是首次知曉題目。

  眾人臉上表情各一,但他們都有相同的想法,當今聖上不愧極度務實之君,以至被一些士林老臣,暗貶有少文之瑕。

  單單看聖上欽點的殿試策問,觀其題意,就可知是何等切中時務,完全參知近年政事,直問吏治應對之策。

  題目之中提到自嘉昭十二年以來,發生在北至九邊,南至江南,涉及吏治的諸般事跡,只是言簡意賅,並未完全指明。

  這些事件的發生,因為涉及不同官衙,事件來由隱秘不同,在官場也不是盡人皆知,許多官員多半知其一二,不知全貌。

  但參與殿試策問制題的三大主考官,對其中全貌知之甚詳。


  殿試策問中涉及政事,有去年吏部考功舞弊大案,涉及獲罪罷免官員達十幾人,也有去歲轟動一時的金陵衛軍大案。

  更有在江南之地,追溯至嘉昭十二年,金陵爆發的水監司大案。

  在北鎮之地,可以推延當朝武勛貴族,倒賣鹽鐵之案,也有邊鎮世襲軍官投敵之禍,還隱約點到賈琮平定女真之事。

  嘉昭帝之所以欽點這樣的策題,是因近年以來,他隱約意識到,在他上位十年之後,朝廷吏治已顯敗壞隱憂。

  似乎有一隻他看不見的大手,在攪動風雲,令人高深莫測……

  當然,這道欽點殿試策問,背後隱藏的皇帝深意,那怕是三大主考官,都不是人人盡知……

  即便在場其他殿試執事官,雖他們都為官多年,有一定為政經歷。

  但這樣時政問策艱深之題,對他們來說也並不輕鬆。

  更不用說應考的三百貢士,絕大多數都是白身舉子,對於這樣艱深的務實問策之題,不免更加一籌莫展,難得要領。

  但是,殿試作為朝廷科舉之業的巔峰,本就是遴選天下士人中卓絕之輩,考題出的再艱難,都在情理之中。

  這樣的策問之題,考驗的就不單是貢士的書經學問,如果他們只會死讀詩文,不知窗外之事,只怕連題意都讀不明白。

  只有那些既精通聖賢倫理,但又心有壯志,胸藏河山之人,才會對周遭世事變動,事事關心,不吝深思。

  才可面對以天子視角所出宏大策問,做出經世致用的回答,才能在數百貢士之中脫穎而出。

  ……

  在場的殿試執事官,心中都有相近的想法,只怕在場三百貢士,其中一半以上,答題之策多半難得要領,不知所云。

  不過這也沒什麼要緊,今日殿試貢士不管答題如何,都不會黷落,即便名落三甲,也算是進士出身。

  此時,包括三大主考官,以及數十名殿試執事官,很多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左首第一張考案。

  因為他們都知道,賈琮是三百貢士之中,極少的官居五品,從政數年之人,而且他的才情文思,在入殿貢士中首屈一指。

  他們幾乎都想到同一個問題,賈琮會如何作答,本次殿試策問制題?

  ……

  等到王士倫宣讀過本次殿試策問之題。

  掌卷官帶領數十內侍,開始給數百貢士發放文印試題、答題正卷、答題草稿等應試之物。

  此時,嘉昭帝從龍椅上站起,帶著郭霖等隨身內侍,離開了皇極殿。

  皇帝是九五至尊,日理萬機,許多朝廷大事等著處理。

  本場殿試要從早間一直持續到日落時分,皇帝自然沒有一直在場乾耗的道理,殿試之初露臉走個過場罷了。

  在貢士正式應試之前,三大主考官與其他執事官,開始在各考案遊走巡視,嚴明考律。

  會試第六房同考官的孫守正,也作為殿試執事官之一,在各考案之間遊走,似乎有些心神不定。

  當他走到位於大殿中央那列考案,無意之中看到一個身形微胖的舉子,目光微微一亮。

  他的腦海之中,不由浮現,一篇會試策論主題答卷:

  先人云:以一人之心融天地之心,以天地之心融天下之心。

  此乃百世通曉之理,散見於紅塵萬類之殊,常人得知由之,而不知者也。

  道無盡功,唯志趣之高遠者為足極是功;道非小用,唯力量之凝定者為足以大其用……

  當時他看到這篇會試策論答題,已不由自主的叫好。

  甚至直到現在,這篇策論答題,都是他主持會試六房閱卷,所接觸到的最優秀的策論答題。

  但他仔細閱讀完這篇答題,也察覺出其中一些端倪。

  這名考生必定十分熟悉,劉吉川那篇《退思記》,才能應答如此貼切出眾。

  孫守正心中清楚,主考官徐亮雄所出會試策題,就是攫取劉吉川《退思記》主旨而出。

  但是,劉吉川因與大周太祖的糾葛,他的文章一向不被稱道,流傳狹隘生僻,極少有士人去研讀。

  而這名考生卻如此標新立異,竟與徐亮雄的癖好,有一種難言的契合。


  孫守正最終因此篇答題確實出色,將這名考生例如本房遴選之列,但內心卻就此埋下疑惑。

  直到會試上榜考生落定,他作為十八房抽調官員,跟隨三大主考官,入貢院抽取上榜考生正卷。

  在貢院案牘庫之中,當貢院官員拆除正卷彌封,對照宣讀上榜考生編號,報唱對應考生名字、表字、籍貫。

  孫守正終於知道,那篇他最欣賞的策論答題,撰文考生姓甚名。

  他叫吳梁,表字希文,杭州府舉人。

  而吳梁的表字,孫守正在文翰家蕭家書曾經聽過。

  書鋪中的老者告訴過他,會試開考前幾日,一位叫希文的考生,特意從書店購買一冊《劉吉川文錄》,其中就有那篇《退思記》。

  當貢院官員讀出吳梁表字希文,像是在孫守正心中掀起波瀾,原先疑惑的種子,瞬間破土生芽,變成扎在他心中的一枚尖刺!

  ……

  會試放榜之後,吳梁和其他考生一樣,按照慣例拜謁主考官和屬房同考官,孫守正也就認識了吳梁其人。

  心中日益加重的懷疑,讓生性秉正較真的他,數日之間坐立不安,終於按捺不住性子,他又去了一趟文翰家蕭家書鋪。

  事情竟然出奇順利,他只花了三兩銀子,就從那位老者口中,得知了令人震驚的內幕。

  他幾乎可以確定,原先自己的揣測和猜疑,極大可能就是事實真相。

  這些日子,孫守正一直處在焦慮之中,以往他身為御史,聞風而奏,不過尋常之事。

  但是春闈大比,國之掄才大典,舉世矚目之事,一旦爆出舞弊之事,必定朝野撼動,後果難以預料。

  他一個七品御史,不僅要和一位正三品高官對峙,還有面對他尚不知曉的別樣內幕……

  他可能因此事遭到反噬,甚至身敗名裂,仕途盡毀,這不由得他忐忑難決。

  ……

  正當孫守有些神思不屬,卻看到吳梁對著某人微笑躬身,禮數十分恭謹。

  孫守正順著視線看去,正看到巡視考場的徐亮雄,也對著吳梁微笑頷首,目光之中似含提攜之意。

  會試張榜之後,上榜考生都拜謁過主考官,所以殿試之中,應考貢士認識主考官,不過尋常之事。

  殿試正式開考之前,貢士偶爾向主考官致禮,不過是普通禮數。

  但是,孫守正卻能清晰感應,吳梁和徐亮雄之間,存在一種異樣的默契,他們不像普通的主考官和考生關係。

  他幾乎能夠斷定,在會試之前,這兩人便有異常糾葛,這種靈敏的直覺感受,就像是毒火一般,在他心中炙烤燃燒。

  他雖科舉登第,但是出身寒門,沒有門第人脈支撐,及第之後沉淪下僚,只能做一個不起眼的從七品御史。

  但他靠著清正之心,敢言之膽,正溯之念,通過彈劾賈政逾越禮法之事,才在朝堂上嶄露頭角。

  而且,還得了繳天之幸,成為春闈會試六房同考官,正因自己踐行恪守之心,才能換來今日之榮。

  如今,他主持的會試六房,因他的閱卷遴選,在他眼皮底下,竟然藏污納垢科場舞弊之事。

  這是他身為同考官的恥辱,往日的御史清流之名,都要被自己玷污,問心有愧!

  此刻,徐亮雄和吳梁似深含默契的致意,如同對他肆意的嘲弄,讓他胸中生出不平之意,原先的顧慮瞬間無影無蹤。

  他看向那御極龍座,當今聖上早已離殿回宮,他又看向數百貢士分別落座,殿試大比就要開始。

  他心中思慮片刻,總算將噴薄的一腔熱血,暫且壓制下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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