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食人間煙火的鍋底都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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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記

  花未全開月未圓,

  半山微醉盡餘歡。

  何須多慮盈虧事,

  終歸小滿勝萬全。

  (一)

  八月的最後一個清晨,淺秋悄至,潮熱漸退。

  隨著下水道的蓋板「咚」、「咚」、「咚」的混響,邱英的小自行車「噠」、「噠」、「噠」地探出窄淺的紅色磚牆對加的胡同。

  「沙——」「沙——」自行車駛入沙的黃與建築物影的暗,插畫般的操場上。

  陽光依然強勢,炙烤著邱英後脖梗,清涼頓消。

  她腳下一緊。

  自行車開始加速,今天是邱英的生日,不知不覺她三十了。她眼裡的風景已經變得風輕雲淡了。

  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昨天一定是未眠之夜,她清楚父母的難處,知道歸知道,清楚歸清楚,但是自己連會寬慰的話都沒有,自己實在是張不開口,語言在現實面前的確太蒼白了。

  (二)

  家裡的父母的確沒有起床,一樓昏暗的臥室里的大鐵床。動了筋骨,「啪」、「啪」冷不丁得發出金屬炸裂的微響。

  「你到郵電局門口問問收國庫劵的小販,怎麼個兌法!」邱波的奶奶邱張氏顫顫的微嘆藏在長長的呼氣里:「哎——」

  「嗯」。

  邱波的爺爺邱孟德的輕咳伴著長長的舒氣「咳——」。

  「要是大庭在,還愁嘛——?」

  「那年賤年!」

  邱張氏追憶著:

  自己揣著三柱,拉著二元,跑到幾十里外討飯去了。

  只有跑到幾十里外才張的開口。

  自己未出閣前必定二門不出大門不到。現在迫不得已,才拉的下這張臉。

  邱孟德追憶著:「那段日子我在……!?對!」

  一個星期天。

  小庭在家,自己熬了一鍋底粥,算是破費的稠,而且還加了點豆子。

  「那」是他的早餐中餐晚餐,一句話,那天可吃的就「這」了。

  鍋底的火剛拒滅,「給點吃的吧!」邱庭聞聲側望,大門口站著一個捧瓢拉棍的。

  庭(兒)把尚未出鍋的粥先盛給人家一大半。

  「你為什麼不多留一點!」「娘,如果都不打發要飯的,你和弟弟在外邊,還不都得餓死。」

  老人不是缺錢才想起了邱庭,邱庭早就成了一刻也揮不去的痛。

  邱庭生來家裡只有窮,和更可怕的出身。但他的骨子裡卻藏著頂天立地的大氣與深沉。

  「可是他!人走已經了一年三個月零五天!」

  (三)

  就在善滕的老兩口躺在床上盤算著手裡的國庫劵能兌幾個大子的時候;

  就在擇鄰縣的邱柱,臥在沙發里心不在焉的握著報紙,盤算自己搶購的家電到底是保值還是升值,自己能不能借退貨倒手的機會,背著自己的老婆摳出仨瓜倆棗來,多少添補一下父母的當務之急;

  就在四湖縣的邱波,騎蹲在茅廁的糞凳上,望著狹長多邊的那塊天,空對「錢」所未有的困頓的時候。

  意外發生了!

  邱家寨村委會的公章砸的辦公桌在空曠的辦公室里發出三響。

  (四)

  隨著「爆、爆、爆」,農轉非的表格交回孟蘭微顫的手裡,孟蘭看著表格上自己的兩個孩子和老太太的名字,婆娑的淚眼映著喜悅的光。

  邱艷落空!

  邱艷農轉非是在邱庭去世後,令全家人臉色舒緩的一件事,怎麼就一經孟蘭的手輕而易舉的落空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就在邱柱用手搖電話座機的效率,把農轉非的消息轉達給邱波的時候。

  一騎墨綠的郵遞員拉著長長的鈴聲,輕快的進了邱家寨,停在了邱波家那座簡約的老大門前。

  農轉非的紙質材料交給邱波的二嬸子孟蘭。

  消息很快傳開了。

  但熱議又很快冷卻下來。


  孟蘭左手拿握著轉戶口的通知,右手在自己凌亂的頭髮里用力的撕扯了兩把:「死鬼來!!你的孩子要轉非農業了!」緊接著用手心在自己的鬢角上「啪、啪、啪」接二連三的拍打著,高突的顴骨上肌肉一顫,皺成一個平淺的肉窩,牽動著滿是粘稠涕淚的兩唇顫抖起來,兩隻黑夜裡發光亂轉的眼睛閃著淚光。

  「啊——!」啊完,一個長長的停頓,就像斷了氣似的停頓。接著復活般的:「啊——、啊——、啊——!」

  啊完,隨著胸腹的翕動,一個接一個長長的倒抽氣,提起他漣漣涕淚。

  爆發出:「死——鬼來——!你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子嗎?你知道我怎麼過的嗎?」

  孟蘭乾澀地哭著,尖尖的嚎著,她突然停止了嚎哭,圓臉上類人猿一樣的鼻子短促的倒提著氣,閉上了睫毛上挑著淚珠的粗糙的疊成三層的厚眼皮,接著大口大口往外嘔了半天,好像胸口有嘔不盡的瘴氣。

  最終吐出兩口粘痰,粘痰在地上和他的嘴角之間絲連著一根弧形的粘線,弧形的粘線被風拉的艱難的晃了晃,中間越來越細最終無可奈何的繃斷了。

  孟蘭又夾緊雙眼,撥浪鼓似的晃晃仿佛空殼的腦袋。

  接著又用手心接二連三的在自己鬢角上「啪、啪、啪」的拍打著。

  附近的街坊鄰居習慣性的聽聞著她大門裡院子外的折騰著,隱隱約約「咣咣當」,「咣咣當」的門響,和她那些沒有名堂的哭鬧。

  當初婆婆在的時候,這傘大門裡可是各路人馬賦閒看熱鬧的最好的地方。取代了村裡的閒話中心。

  婆婆搬到城裡去了,老大家搬到城裡去了,小姑子嫁人了。眼前的獨角戲,真不上熱鬧。

  大家也早就見怪不怪了,沒有什麼好看,也很難再引起個別人的關注了。

  「死鬼來!!你的孩子要轉非農業了!」

  (六)

  夢蘭口中的死鬼,是他那連墳頭都找不到的丈夫,邱波的二叔,邱元。

  邱元生前身後都是聞名遠村近莊的能人。

  他是家族間衝突的旗手,僅僅是棋手而已。

  他那點勇是「二」,而非足智多謀根基上的勇!

  當年右院本家的一大姐,在婆家掛脖子自殺了。是邱元帶著,族裡的弟兄們,前去出氣,把人家的房上的瓦蹬了,鍋砸了,碗摔了。

  這裡提到的右院即前門西院。

  邱波只記得「西院」的大奶奶是一位髒兮兮的女嫁無兒的孤老婆子。

  大女兒在婆家受氣,掛了脖子。

  這還不是欺負娘家沒人嗎?

  旗手邱元第一個上房。

  但,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下學後,他在大哥的引領下,干起了木匠活。

  自己沒能好好上學,確為恢復高考後的公社中學送去了第一批課桌凳徹底替換了從地主家收繳和想盡其他辦法拼湊的各種可以用於教學的課桌板凳,那些課桌板凳早已破爛不堪。

  公社中學撤離了搖搖欲倒的,陰雨天只好休學的地主大院,遷進了貼建在剛剛竣工不久的電影院附近。

  新建的公社中學亮亮堂堂。

  散發著油漆味的桌凳整齊劃一,把學校打扮得漂漂亮亮。

  也給他帶來了頗豐收入,在那個日工2分,十元錢就是大票子的七十年代,堪稱積累了第一桶金,樂得他嘴裂的跟褲腰似的。

  「娘我掙了*?*錢。」

  「嗯。不要聲張,做人能吃過頭飯,不能說過頭話。」

  邱波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傍晚,周圍的一切都浸泡在灰黑里,娘倆在村中心街的西端,信步往家走著,兩個人邊走邊商量家裡的一些重大事件。他們的身後緊隨著邱波。

  「普通的刨印也就兩塊。」「還是上海牌的好,貴是貴了點,木頭裡有小鐵釘都不怕,兩元的就不行了,沾上砂礫就是一個豁口。」邱元侃侃而談:「大鉅……我買的也是上海牌的。」

  「沒有金剛鑽攔不了瓷器活。」邱波的奶奶慢慢地說:「錢夠不夠!你龘的工資二十九塊五剛發下來。」

  「我最近又在鮑溝集上買了點木材,手頭有點緊張。」

  ……。

  邱元的生意越干越精,木器生產沒多久,他便發現油漆的巨大市場需求,想想自己娶媳婦油門用的油漆都摻雜了少量的鍋底胭脂灰。於是邱元搞起了油漆生產,在那個物質匱乏的時代,東西是不愁賣的。只要你敢幹,就有錢掙,可以稱得上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邱元有膽,但他缺乏安全意識,這也是那個時代的農民工的共同弱點。

  一次送貨,那也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送貨,酒後返途,他醉意綿綿的腳蹬著自行車,自行車的後車座用繩子連接著地排車的兩個木把,他暈乎乎、輕飄飄的駕轅著,旁邊是另一輛狂奔的自行車拉著邊挎,很快來到呂坡的大沙河。

  這裡的地勢就是個奪命的地勢。

  即是下坡,又是拐彎!

  兩輛自行車掛著的空空的地排車,就像打算起飛一樣,失控的拐下沙土的河堤,沖向用墓碑搭排的石板橋,突然車子失去了控制,邱元的身子騰起,摔進軟軟的沙河底,沙河恰逢枯水期邱二叔的後腦勺恰好拍在一塊小石頭上,血流如注,送進醫院得到當年最好的救治,最終落了個人財兩空,歸葬西林爺爺奶奶之側。

  妻子孟蘭這個好日子都不願意好過的人,要找邱波的奶奶拼命,邱波的奶奶早被娘家侄子接走了。

  孟蘭眼紅了,被眾人圍追者,堵截著,撕扯著,又恰好一把沒抓住衝進了這座大門……撕掉了堂屋的四條屏。

  家裡那隻叫灰灰的大狗也不知去向。

  在孟蘭沒有嫁入這個大門之前,這個大門裡的日子是村子裡人人羨慕的好。

  家門口臥著一條溫順的看家狗灰灰,「灰灰」要是給別的狗干架,邱波都會偷偷地靠上去往那條狗身上補上一石頭。

  在匱乏的年代,全家人吃不飽,家裡的灰灰也吃不飽,但是灰灰的食一定會是溫熱的。

  貧困的邱波家更是極少吃肉,但如果買肉儘量帶點骨頭,切肉的時候,一定會先拉下一小塊生肉給「灰灰」吃。

  這家大門裡的空氣都是甜的。

  誰都沒想到結果迎娶來的是「掃把星」!

  從孟蘭嫁入這座大門,用老大秀美的一句話就是一天好日子沒過,沒有一天不吵家的。

  鬧劇接連起鬧劇,禍接連著禍患。

  眼看邱艷就要農轉非,這是邱庭過世後讓全家人舒展眉頭的一件事,一經她是手便輕而易舉的黃啦。

  (五)

  到了午飯的時間,孟蘭騎上自己的小自行車風一樣的去,找到了她心中要好的明白人村會計商量來商量去,順便在人家家裡蹭了幾頓飯。

  村會計綽號「豬B!」

  「豬B!」

  當年的孟蘭,剛嫁進邱家寨的時候,」豬B」還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文化青年。

  邱波記憶里的他帥極了,褲子箍著的腚蛋,碰撞著一攢鑰匙,「嘩啦」「嘩啦」的。

  他出身好,混了幾天工農兵子弟學校,算是文化人。又因為擁有公社統一配發的的「閹豬刀」,所以老少爺們,姊妹娘們都叫他「豬B」。

  當邱元在財路上忙的抬不起頭來的時候,豬B就時不時的到他的後院找夢蘭聊騷。

  「波(妮)沒事,去你叔家玩去。」奶奶帶著老花鏡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對邱波說:「看看都是誰在哪兒?聽聽都拉的什麼呱?」

  一天正吃著飯,奶奶突然向邱波又提起了這事。

  邱波想都沒想直接說:「豬B!」

  「他們都說的什麼?」「俺嬸子說,剛到楊樓沙河的下坡,孩子就掉褲子了!」「在裡屋還是外屋」奶奶不動聲色。「外屋!」「你以後天天去玩,只要看見,就馬上回來給我說!」

  「奶奶我又見著豬B了!」「你,你去喊你二叔,就說我找他,跑快!」「跑快!」邱波剛走出大門,奶奶的小腳就像敲打著鼓點。敲打著地面。居然從後面追了上來,「波兒,你上學去吧,哪兒都不要去,嗯!直接上學去,聽到了嗎!」邱波心虛的莫名其妙的看著突然變色的奶奶「趕快上學去」奶奶的語氣變得嚴厲,嚴厲得讓邱波仿佛受了委屈。

  當邱波再次習慣性地去二叔家玩的時候,他嬸子的臉色陡然大變,指責了邱波一大堆的不是警告邱波,二叔馬上要揍他,邱波莫名其妙,很害怕,依然很委屈、著實的委屈。

  當年的豬「B」早以成了村裡的老會計!

  孟蘭隨後又結伴大隊會計來到了昏暗潮濕散發著霉味的大隊部財務室,眉來眼去的交流一陣子,「你得先把兩個戶口報上去。」小短臉大腦門的小下巴往前一勾的會計白生生的麵皮上展開了幾條對稱的粗粗的笑紋:「現在戶口是空白的,填誰是誰!老大家的兩個孩子。」會計低下頭拉開抽屜從空蕩蕩的抽屜里取出一隻鋼筆:「老大家裡的兩個閨女,也是農業,邱艷和俺家小敏一年人,應該是急需非農業戶口等著就業。你應該先下手為強,把戶口報上去再說錢的事!」「三個戶口將近五千元,你沒錢老大家可有錢,邱庭確實是個能人。」會計長嘆一聲「他在你們什麼都不愁,可惜,好人不長壽!」「戶口本來就是我們家兩個娃的!」「現在填寫誰是誰!!費用這麼高,我就不信了,老大家摔出錢來就爭不過你!」「我們就假裝不懂,按要求把老太太和兩個孩子據實填報上去。」會計嘴裡說著動筆填起表來:你公公二叔那個人離休後一年十三個月的工資,都倒貼他閨女家了。」一聽這話孟蘭氣來了「我上次去的時候,老太太端著奶鍋子給他閨女的兩個孩子餵奶,」當著我的面死老媽媽舌頭根子都發飄,「大寶,二寶來喝奶來!」聲音飄的,瘮的我牙痒痒,這麼多錢他給?」「錢你們家不是問題!老頭有,老三有、孩子他姑有,錢都有,就是想拿不想拿了。」會計笑盈盈的看著他:「錢誰都不想拿,就看你「二美人怎麼死纏爛打了」聽了這話孟蘭伸了鎖脖子,高顴骨的圓臉上一雙眼睛閃爍著明晃晃的喜悅,兩唇短厚的嘴巴一裂漏出了鉛色的大假牙。

  會計嘴裡說著,在三張表格上敲上了公章。交到了孟蘭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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