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杯過後說話就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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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醫科在綜合性醫院也是一個比較特殊的存在,常常不顯山不露水的,不到用到的時候,幾乎想不起還有這麼個科室。張芸和以前的業務員也曾到一附院中醫科做過工作,但成效不大,也就不怎麼上心了。

  李越覺得不應該輕易放棄,因為廣東的中醫氛圍很好,出過很多有名的中醫,並且形成了自己的流派:嶺南派,建國後還先後出了4位國醫大師。

  當地老百姓對中醫很推崇,簡直就是有些迷信,「食藥同源」在廣東人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

  廣東人非常喜歡煲湯,常常根據季節不同在裡面加上不同的中藥,而且家家都有自己的家傳秘方,也有很多公開的方子和商品化的冰茶飲料。

  有些人在感覺身體不舒服的時候,乾脆連醫院都不去,也不到藥店買藥,而是自己煲湯或者去專門的涼茶店買涼茶喝,用這樣的方法進行調理,往往也很有效果。

  李越去找了中醫科的劉主任,發現劉主任其實很隨和,稱呼李越叫李大夫,兩人很能談得來。於是李越跟牛總申請了一下,找了個周末請中醫科的醫生一起吃個飯,他是抱著「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的想法,先跟他們熟絡一下再說。

  跟劉主任商量了一下,李越找了一個離醫院不遠的粵菜館,這樣可以下了班醫生們可以走路過去,吃完飯各自回家,比較方便。

  中醫科一共來了7個人,5男2女,加上李越正好共8個人,那個年代還比較講究吉利數,電話號碼、車牌號、呼機號等都喜歡要8。他請劉主任點了菜,要了一瓶山東產的白酒。

  在李越的印象里,中醫科的醫生大多數都是不忌菸酒的,有的菸癮還很大,而且比較喜歡喝酒,說什麼也就也是養生之類的。

  但這裡畢竟是廣州,中醫們也不怎么喝酒。劉主任在三杯酒下肚之後,就笑著對李越說到:「小李,三杯酒過後都是酒話,說話就不算了哈。」

  李越只能苦笑了一下,看來風俗習慣的差異真是根深蒂固的,跟職業也沒有多大關係,山東的中醫大夫愛喝酒,廣東的中醫大夫就不怎么喝酒。

  儘管酒喝得不多,但氣氛還是很融洽的,劉主任的話也沒錯,三杯酒過後大家已經聊得輕鬆愉快、其樂融融了。

  聊著聊著,劉主任話鋒一轉,就聊到了中西醫的差異上來了。

  他笑眯眯地看著李越,問到:「李大夫,你也幹了5年醫生了,你是怎麼看中醫的呢?」

  「啊?」李越一時沒反應過來,瞅了瞅在座的7個人,發現他們都在看自己,似乎很期待自己的答案,不禁咽了一下口水,端起杯子說:「那咱們先干一杯,讓我壯壯膽子再說。」說完一口乾了,其他人都抿了一點,算是陪他了。

  李越略微思索了一下,才說:「劉主任剛才已經說過了,三杯過後說話就不算了,我已經喝了不止三杯酒,那就更不算了哈,都是酒話,我壯著膽子回答一下劉主任的提問,說的肯定會有不對的地方,各位老師多包涵吧。」

  李越在大三的時候學過一學期的《中醫學》,他回想了一下當初上課老師們講課給他留下的印象,加上工作5年來遇到的人和事,結合自己的一些體會,大概有了個思路,於是清了清嗓子,說到:「首先,我是不排斥中醫的。我小時候接受過中醫的治療,一位老中醫用三棱針給我做過針刺手指四縫穴的治療。

  我上大學時遇到的幾位中醫老師,他們留給我的印象也都非常好,他們還在課堂上當場給同學做過推拿和針法治療,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工作以後,所在單位的幾位中醫大夫也很有中醫的風範,不僅找他們看病的患者多,而且口碑都很好。

  一句話,不管醫生怎麼說,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療效才是最好的GG。」

  「但是,我也確實感覺到中醫和中醫教育現在存在著一些問題,這些問題不解決的話會讓中醫越來越沒落。」李越講到這裡,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藉機觀察了一下,發現大家並沒有特別的反應,才接著說下去,「給我上課的老師,有三位是中醫世家,一位是中醫學院畢業的科班出身,他們給我的印象就有很大的區別。說白了就是科班出身的那位更像個西醫,家傳的三位才像事中醫。

  中醫以前都是「師帶徒」的培養模式,除了背誦醫古文和湯頭歌,還要認識中藥,要給病人抓藥、熬藥,有時候還要自己去採藥,甚至還會被要求嘗藥。

  學徒當了幾年、師父認為合格了,才可以試著給人把脈看病、開方,然後又要過好幾年,直到師父認為可以了,才能獨立看病,而要出徒還要再過幾年。這樣下來,學習的過程沒有個十年八年是不行的。


  而科班出身的人,中醫學院一畢業就是大夫了,上學的時間只有四、五年,而且至少前兩年學的都是基礎課,不是中醫的課程。這樣實際學習中醫的時間也就兩三年,只能學個皮毛,有的連把脈都不會,中藥也認不全,就去當大夫了。

  學習時間長短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培養的方法。

  師帶徒教的是醫古文和藥性、醫案、經驗、體會啥的,而中醫學院的學生,基礎課學習的課程跟西醫學院差不多,也要學習物理、化學、生理、生化、組胚、解剖、病理、病生等等,這跟中醫完全不是一個體系,而且會干擾中醫的思維。

  中醫所說的「心」與解剖課上看到的「心臟」並不是一回事,中醫說的「脾」也不是那個造血和免疫器官,這樣的差異太多了,所以中醫學院的學生學到的不是真正的中醫,是西醫化的中醫。

  師承派和學院派不僅存在理論體系上的差別,而且診治和用藥的思路和風格上也有差別,甚至為人處世的做派都有差別。

  用西醫的方法研究中醫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除了理論體系和思維方式不同以外,用化學的方法研究中藥的方劑也是行不通的,西藥有化學合成的,也有很多藥物是用從某種植物中提煉出的有效成分製成的。

  而中藥則不然,一個方劑由幾味藥、十幾味藥、甚至幾十味藥組成,是作為一個整體發揮作用的,不是哪一種成分,而是很多種成分共同和協同作用的結果,何況中藥採挖之後還要炮製加工、組成方劑之後還要熬煮,這些過程都會帶來的一些變化和差異。

  單是熬煮的時候,就有先下、後下之分,而熬藥時的火苗還要有急火、慢火、文火等區別,熬製的時間、加水的比例等等,太多的因素都可能跟藥效有關,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化學成分就能說清楚的,何況在炮製和熬煮的過程中還有發生變化,產生新的化合物。

  中藥方劑中的『君、臣、佐、使』的精妙組合,更不能用化學成分來解釋,也是西醫的方式所無法研究清楚的。

  簡單的把中草藥改換個形式來使用也是不對的,比如粉碎之後做成膠囊、藥片、藥丸,甚至現在還有把中藥方劑做成注射液拿來靜脈給藥的,簡直就是異想天開,我認為就連中藥發酵的方式也有些簡單粗暴了。

  這些方法同樣都忽略了中藥的理論支撐和用藥途徑的差別,這些新的給藥方式,並沒有帶來期待的革命性變化,反而還出現了很多不良反應、副作用甚至由此引發了事故。」

  劉主任點點頭:「中藥講究的藥性,入不同的經絡而發揮不同的作用,其目標在於調和陰陽,祛邪扶正,固本培元,所以用藥講究辨證施治、一人一方,方劑是傳下來的,但也是必須根據病人的具體情況加減的。做成成藥,不僅成分劑量固定,而且給藥方式不同,效果自然不容。

  雖然現代科學仍然沒有證實經絡的存在,但沒證實也不該否認,畢竟沿著脈絡分布的穴位,在針灸按摩的時候,所顯現出來的作用是不可否認的。

  中醫確實有很多流派,有醫經學派、經方派、溫補派、溫病派,以及傷寒派、嶺南派、火神派等等,你說的這種師承派和學院派的分法我倒是頭一次聽說,仔細想想也有幾分道理。

  而隨著師承派老去,學院派當家,純粹的中醫在大醫院正在消失,只剩下散落在民間的那些,不成體系,也不成氣候了。」說到這裡,劉主任臉上露出一絲傷感和擔憂。

  李越知道了,他的看法跟劉主任至少在方向上是一致的,膽子便壯了一些,繼續說:「劉主任說的是哦。還有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就是中醫的環境不同了,在綜合醫院裡的中醫,被西醫的各種檢查設備包圍著,各種手術、導管、支架甚至移植等新型治療手段不斷出現,使老百姓來綜合醫院常常不選擇中醫,社會上這些年還流傳著『中醫保健,西醫治病』的說法。

  就連各級中醫院也全盤西醫化了,大夫掛著聽診器,B超、CT磁共振,各種化驗檢查,然後也是手術、支架,輸液、導管,跟西醫院幾乎沒有差別,中醫中藥幾乎退到了輔助、配角的位置。

  這也不能怪醫院的領導,衛生主管部門的考核體系並不具有中醫特色,醫院為了生存和發展,也不得不這樣子啊。中醫大夫們在這樣的環境下更加覺得自己縱有一身本事也沒有用武之地,心灰意冷,跟著西醫化了。」

  在座的幾個人聽了這些話,不僅紛紛點頭,還議論了幾句,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李越又喝了一口水,繼續說到,「就是中藥的問題。我們單位中醫科的同事曾經跟我說過這樣一句話,『好中醫也會被不好的中藥耽誤了』。這是一個不爭的現實,現在的中藥存在的問題很多、也很大。


  比如因為動植物保護的因素,一些像犀牛角、象牙和穿山甲鱗片這樣的藥材已經買不到了;而種植的藥材與野生相比藥性變了、效果差了,還有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硫磺熏蒸、摻沙摻土、發霉變質等等問題。

  而且國家的中藥材標準也是化學的、西醫化的,不太適合中草藥。所以同樣的方子效果可能不一樣了,用量也不好把握了。」

  說到這裡,大家已經開始議論紛紛了,除了揭露中藥材存在的各種問題,也紛紛表達對當前中醫藥環境的不滿。李越趁這個空抓緊吃了幾口菜,喝了點水。

  「哈哈,想不到李大夫對中醫還有這麼深刻的認識和見解,真可以說『於我心有戚戚焉』,也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啊。剛才的一番見解,我也基本同意。

  說到中醫沒落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中醫典籍的遺失和謬傳。一部分古籍沒有傳下來,還有一些在傳抄的過程中出現了謬誤......也許還可以從考古發現或者民間搜集整理彌補這些缺憾。

  無論如何,你說的很讓我這個老中醫欣慰和溫暖,如果西醫都這麼看待中醫,管理者也能夠客觀看待和重視中醫,中醫還是有希望振興的。來咱們干一杯!」劉主任笑著說。

  這一杯所有的人都響應了,大家一齊幹了。李越連說謝謝,又補充了一句,更像是火上澆油:「還有就是職稱晉升體系,也是西醫化的,沒有中醫的特色。」

  大家議論的聲音更大了,隱約聽到了幾聲罵娘的聲音。中醫大夫常常是有個性的,越是大牌的中醫越有脾氣,還真是。

  李越覺得差不多了,趕緊端起酒杯熄火:「各位老師,還是算啦,劉主任讓我說說看法,沒想到把你們的火給點著了。我們還是不說這個話題了哈,一起干一杯!」這次只有李越一個人幹了,其他人仍然只是抿了一口。

  「好在『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中醫科的病人還是蠻多的嘛,」李越說到,「我每次去門診的時候,都看到有很多病人在門口排隊候診。」

  「那倒是沒錯,」劉主任接過李越的話說,「不管環境怎麼樣,我們還是得給病號把病看好,只要心裡首先想著的是病號,其他的都是小事,順其自然吧。」

  「對麼,醫生也是人嘛。」李越笑了。

  「醫生也是人,」劉主任用手指點了點李越,「年紀不大,悟性不小。哈哈,我這是第二次聽你說起了。」

  「啊?那天您也在啊?」李越知道劉主任指的是哪一天了。

  「是的,那個新產品發布會我也去了,去得晚了點,坐在岳主任後邊。我跟老岳一起當知青插隊下過鄉,就住在一個屋。後來先後被推薦為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他學的是西醫,我因為爺爺是當地小有名氣的中醫,就學了中醫。

  你那天的講話我也很贊同,倒不是說你幫大家找了一個理由或者藉口,大環境我們改不了,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應該的。你那句『醫生也是人』可以從很多個方面理解,我們科的大夫還討論了一陣呢,大家都覺得你說的有道理,要不,這頓飯還未必會來吃呢。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來,我們大家也敬你一杯!」

  這次又是所有的人都幹了,李越覺得自己莫名地被感動了一下,心裡一暖,眼眶有一點酸痛。

  第二天,李越先去了岳主任他們醫院,例行公事地到幾個科轉悠了一下,也沒什麼事,就到門診跟岳主任聊了聊天,說了昨天晚上跟中醫科吃飯的事兒。

  岳主任也說了一些當年插隊當知青的故事。當時有個說法,關係最鐵的人除了同學、老鄉之外,還有「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的,岳主任和劉主任認識二十多年,關係自是不一般。

  他們兩個人當年不僅一起插秧種稻,收割脫粒,也一起下河摸魚撈螺絲,一起趕場賣草藥,甚至還一起跑十幾里地去別的村子看一場電影。苦日子更讓人團結,相處的感情也更純真。

  工農兵學員是時代的產物,電影《決裂》就忠實地反映了當時的情況,勞動人民上大學,李越也聽一些工農兵出身的老師講過這段歷史,有的學員上了大學完全跟不上,急得直哭,還有的不得已只能退學回家繼續種地或者打鐵去了。

  堅持下來的還是那些有一定文化功底的人。但恢復高考之後,新生代的大學生逐漸充實到了技術崗位上,「斷代」的情況也逐步得到了改善。

  到現在,工農兵學員除了陸續退休的,剩下的多數轉崗到了管理崗位上,全國很多醫院都是工農兵出身的院長、書記,而他們這些人在管理崗位上幹得更加得心應手,很多醫院也正是在這批人的帶領下壯大發展起來了。

  像岳主任和劉主任這樣堅持在一線技術崗位上的已經不多了,他們當中要麼是出於對所從事工作的熱愛,比如劉主任;要麼是沒有門路去當領導、只能在現在的崗位上熬到退休的,比如岳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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