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中君子，傲寒於林
花君清洗乾淨雙手，坐在欲頹的斜陽下，注視著西邊的竹林。林中偶爾飛起一些燕子，廣漢冬天偶爾的溫暖就要離去了。明天天空再發白的時候，或許世界又是濕冷的，縱使如此三十幾年早已經習慣了，但失去的滋味不免讓人神傷。
醫院的陽台都會傳來消毒水的味道，她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一聞到這味道恆兒就一直哭，所以恆兒也不怎麼來陪她。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坐在這裡呢？本不該這樣的。」
「本來就不該這樣啊！當初修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們出過一分錢嗎？」花建軍扯著嗓子對他的兩個兄弟吼道。
「我們就是花家的人啊，你在爸傳下來的宅基地上面修的房子，我們按道理就該分一間來住！」
「修房子這麼久，你們回來過嗎？有沒有哪一匹磚是你們兩個弄上去的？」
「花建軍！你搞清楚，沒有我們同意，你怎麼可能在這個地方修得起來房子？兩個哥哥想著你是老么，從來沒跟你計較過。你修好了該不該分哥哥一間房子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著給你那個賠錢貨留一間，二十歲了，還不嫁人，留著幹啥？」
大姐花鳳菊順著話鋒靠近弟弟，一把拉住他的左手，朝著屋裡的花君看了一眼，說：「君兒也這麼大了，該嫁出去就嫁出去吧。我這麼大的時候，孩子都有了。」
「我不要嫁人，我要參加高考，我要上大學！」花君猛一下站了起來，衝到人堆里來了。
所有人，男男女女，齊刷刷轉過頭來，無數目光瞬間投射到這個小女孩身上，仿佛她說了什麼違反世界規律的事情一樣。
「你讀書有什麼用？大伯前幾年就勸你不要讀書，早點出來，幫家裡分擔一些事情。你爸媽養你這麼大，總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嫁出去之前，總該為你這個家做點什麼嘛。不是，不是你爸媽就白養你了嗎？」
「讀大學，讀什麼大學？你讀了大學有什麼用？你一個女的，早點嫁人才是真的，嫁得好才是真的好。君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跟趙廣民跑到河邊上耍，這麼大個姑娘了，也不知道羞恥。」
花老二靠著一棵矮瘦的小樹，枝丫伴隨他的斥責顫抖，唾沫有節奏地迸發橫飛：「那趙廣民爺爺是地主成分，從六幾年他們家就沒爬起來過，他爸就去高考沒考中，他就能中啦?你想什麼呢？是不是他給你灌了迷魂湯了？你自己看下，他們那個家，除了牆上掛的鍋巴片，還有什麼？你硬要嫁給他，要做讀大學的夢才安心？」
「要我說，就該嫁給周家老三，人家可一直都是有名的能人，保准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君兒，聽大姑一句勸，大姑是過來人，能害你不成？咱們女人啊……」
啪！響亮的耳光抽在花老二臉上，微弱陽光下，橫著眉眼的少女正亮得刺眼。花老二還沒回過神來，就只聽到年輕的聲音在怒吼：「你管老子嫁不嫁！」一陣腳步聲，只留下這幾個人在原地。
在霧雨里狂奔，一口一口吸進寒冷的空氣，吐出的全是年輕的熾熱，一團專屬於理想主義者的烈火在她身體裡燃燒，仿佛想撕毀整個世界。
她看到了，昨天她的家人們就在後院密謀；她知道的，今天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拙劣的表演；她迷路了，在第一次為自己不為懂事奔跑的途中。
呆坐在地上，她不知道是哭，還是要笑一下比較好。這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自由，就好像詩里寫的那樣，那樣如風一樣的灑脫自在，廣漢的冬也絲毫蓋不住年輕的熱烈。
「他們何苦要進行這樣道德至高的謀害呢？他們奪走我的選擇，還要把我丟在道德最低的角落，我不得不跟隨著他們走啊……不這麼做，我也改變不了我的人生，這麼做我只能愧疚地被欺凌。」
花老二大聲斥責弟弟，這本來是幾人商量好的劇情，為什麼這小姑娘突然站起來，還攻擊了這個不容冒犯的長輩。花建軍低著頭，不停向哥哥道歉，責怪自己的女兒，讀書讀壞了腦子，連仁義禮智信都不顧了，先人的道理是一點兒沒學進去。
他對著空氣責怪，但這些重壓確確實實壓在那個勇敢的少女身上，她是突然開始飛翔的鳥兒，無依無靠，當暴風雨來的時候，她逆著風向，如此英武。
她自己離開了她的巢，那麼衝破牢籠之後呢？反抗壓迫自己的人，花君心中滿是力量，但勇士站起來之後，她還不知該怎麼走出下一步。她想過了很多可能性，是不是過不了一會兒就有人來把自己拉回去，在暴力之下，讓自己在苦苦哀求中絕望。
也或許，他們已經聯繫了給自己找的婆家，夥同一群人開始搞暗箱操作，把自己的賣了出去。那棟房子裡有沒有自己的位置，或許並不重要，從小到大花君也並沒有在家裡有過位置。
她是獨女，並非因為父母的愛，全就在於母親生育她的時候落下了病根，很難再生養。她從前不明白為什麼忍著世上最難忍的疼痛把自己帶來的母親，竟然那麼惡毒地對待自己，始終保持著沉默，無論花家的男人們如何擺布自己的命運。
後來她明白了，一次家宴後父親覺得母親在席間沒給他面子，就把那個瘦小的女人關在柴房裡打了一頓。事後，母親並沒有說太多，自己上了藥，穿了很多天長袖，就算在夏天。她告訴花君，那是怕鄰里知道，傷了花家面子。
可是那天母親的哀嚎早就被所有人都聽到了，花君那幾天走在路上時時都聽到人們議論母親，說生不出男孩，留不下香火就該這樣，都是活該。為什麼這些惡毒的話語會來自平日裡和母親親近的阿姨們？
應該是她們在家裡挨了打也這樣想吧，這裡的女人們男人們都這樣想。花君是這麼覺得，這個地方的女人們好像生下來只有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生男孩。
在男人們忙不過來的時候，會得到參與勞動的機會，但所有的勞動都是為了維繫這個以男人為中心的家，越早結婚，在這個地方好像就越讓女人們覺得榮耀。
她知道，要不是法律規定，她們連識字的機會都不會有。然而呢，然而呢，他們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就像父親的嫌棄和母親的沉默一樣，對於她，對於她們，都被認為是理所應當。
「我可以幫助你，但不是為了讓你感謝我，更不是要你因此愛上我。」
廣民蹲了下來，眼睛和花君對齊，去掉所有表情，冷靜而認真地看著她。「我必須承認，我很愛你，從跟你成為同學之後的某一天開始。我剛剛得到了工作，能去磚瓦廠干會計了，我有收入。」
「我可以借錢給你去縣城讀完高中，然後參加高考，你今年24歲，我26了，我沒有機會了，你還有，我們一起立下的志願，總要有一個人去實現吧。」
「其實，我同樣愛著你，可如果我考上了大學，離開這裡，我們不就要遠離了嗎？」
「你就當我有把希望交給你的私心吧。」
「所以，那時候是廣民哥資助你去最後嘗試了一次高考？」
「是啊，可惜了後來還是沒考上，我的外語太差了，從小沒什麼好的外語老師，我也沒什麼天分在這方面。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晚上，我真的好想緊緊抱著他，他不僅僅是我的愛人，更是我的貴人。」
「我後來回到村小當老師，他也常常跑很遠去幫我寄稿件投稿，當時偶然上了一些刊物，他拿著樣刊比我還要開心。我和他結婚，全然不是為了感謝他，我可是真的很愛他，打心底里喜歡這樣的趙廣民。」
「小君姐，我從來沒從別人那裡聽到過這樣的話，你們常常把愛掛在嘴邊。我之前還以為愛是很難說出來的事情。」
「你是沒讀過民國時候那些文人的情書喲，好幾十年前那些文人就比我們的膽子大多了。你們教數學的啊，也可以多讀讀書，說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哈哈哈，沒問題，聽小君姐的，我下周末就進城買兩本來看。你剛剛望著外面發呆，是在想什麼啊？」
「太陽下山了，那邊是西方，廣民說在那邊去辦事了，不知道那邊天氣怎麼樣，我今天覺得好冷。」
醫院的陽台都會傳來消毒水的味道，她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但一聞到這味道恆兒就一直哭，所以恆兒也不怎麼來陪她。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坐在這裡呢？本不該這樣的。」
「本來就不該這樣啊！當初修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們出過一分錢嗎？」花建軍扯著嗓子對他的兩個兄弟吼道。
「我們就是花家的人啊，你在爸傳下來的宅基地上面修的房子，我們按道理就該分一間來住！」
「修房子這麼久，你們回來過嗎？有沒有哪一匹磚是你們兩個弄上去的？」
「花建軍！你搞清楚，沒有我們同意，你怎麼可能在這個地方修得起來房子？兩個哥哥想著你是老么，從來沒跟你計較過。你修好了該不該分哥哥一間房子住。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著給你那個賠錢貨留一間，二十歲了，還不嫁人，留著幹啥？」
大姐花鳳菊順著話鋒靠近弟弟，一把拉住他的左手，朝著屋裡的花君看了一眼，說：「君兒也這麼大了，該嫁出去就嫁出去吧。我這麼大的時候，孩子都有了。」
「我不要嫁人，我要參加高考，我要上大學！」花君猛一下站了起來，衝到人堆里來了。
所有人，男男女女，齊刷刷轉過頭來，無數目光瞬間投射到這個小女孩身上，仿佛她說了什麼違反世界規律的事情一樣。
「你讀書有什麼用？大伯前幾年就勸你不要讀書，早點出來，幫家裡分擔一些事情。你爸媽養你這麼大，總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嫁出去之前，總該為你這個家做點什麼嘛。不是，不是你爸媽就白養你了嗎？」
「讀大學，讀什麼大學？你讀了大學有什麼用？你一個女的，早點嫁人才是真的，嫁得好才是真的好。君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跟趙廣民跑到河邊上耍，這麼大個姑娘了，也不知道羞恥。」
花老二靠著一棵矮瘦的小樹，枝丫伴隨他的斥責顫抖，唾沫有節奏地迸發橫飛：「那趙廣民爺爺是地主成分，從六幾年他們家就沒爬起來過，他爸就去高考沒考中，他就能中啦?你想什麼呢？是不是他給你灌了迷魂湯了？你自己看下，他們那個家，除了牆上掛的鍋巴片，還有什麼？你硬要嫁給他，要做讀大學的夢才安心？」
「要我說，就該嫁給周家老三，人家可一直都是有名的能人，保准能讓你過上好日子。君兒，聽大姑一句勸，大姑是過來人，能害你不成？咱們女人啊……」
啪！響亮的耳光抽在花老二臉上，微弱陽光下，橫著眉眼的少女正亮得刺眼。花老二還沒回過神來，就只聽到年輕的聲音在怒吼：「你管老子嫁不嫁！」一陣腳步聲，只留下這幾個人在原地。
在霧雨里狂奔，一口一口吸進寒冷的空氣，吐出的全是年輕的熾熱，一團專屬於理想主義者的烈火在她身體裡燃燒，仿佛想撕毀整個世界。
她看到了，昨天她的家人們就在後院密謀；她知道的，今天的一切不過是一場拙劣的表演；她迷路了，在第一次為自己不為懂事奔跑的途中。
呆坐在地上，她不知道是哭，還是要笑一下比較好。這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自由，就好像詩里寫的那樣，那樣如風一樣的灑脫自在，廣漢的冬也絲毫蓋不住年輕的熱烈。
「他們何苦要進行這樣道德至高的謀害呢？他們奪走我的選擇，還要把我丟在道德最低的角落，我不得不跟隨著他們走啊……不這麼做，我也改變不了我的人生，這麼做我只能愧疚地被欺凌。」
花老二大聲斥責弟弟，這本來是幾人商量好的劇情，為什麼這小姑娘突然站起來，還攻擊了這個不容冒犯的長輩。花建軍低著頭，不停向哥哥道歉，責怪自己的女兒，讀書讀壞了腦子，連仁義禮智信都不顧了，先人的道理是一點兒沒學進去。
他對著空氣責怪，但這些重壓確確實實壓在那個勇敢的少女身上，她是突然開始飛翔的鳥兒，無依無靠，當暴風雨來的時候，她逆著風向，如此英武。
她自己離開了她的巢，那麼衝破牢籠之後呢？反抗壓迫自己的人，花君心中滿是力量，但勇士站起來之後，她還不知該怎麼走出下一步。她想過了很多可能性，是不是過不了一會兒就有人來把自己拉回去，在暴力之下，讓自己在苦苦哀求中絕望。
也或許，他們已經聯繫了給自己找的婆家，夥同一群人開始搞暗箱操作，把自己的賣了出去。那棟房子裡有沒有自己的位置，或許並不重要，從小到大花君也並沒有在家裡有過位置。
她是獨女，並非因為父母的愛，全就在於母親生育她的時候落下了病根，很難再生養。她從前不明白為什麼忍著世上最難忍的疼痛把自己帶來的母親，竟然那麼惡毒地對待自己，始終保持著沉默，無論花家的男人們如何擺布自己的命運。
後來她明白了，一次家宴後父親覺得母親在席間沒給他面子，就把那個瘦小的女人關在柴房裡打了一頓。事後，母親並沒有說太多，自己上了藥，穿了很多天長袖，就算在夏天。她告訴花君，那是怕鄰里知道，傷了花家面子。
可是那天母親的哀嚎早就被所有人都聽到了，花君那幾天走在路上時時都聽到人們議論母親，說生不出男孩，留不下香火就該這樣，都是活該。為什麼這些惡毒的話語會來自平日裡和母親親近的阿姨們？
應該是她們在家裡挨了打也這樣想吧，這裡的女人們男人們都這樣想。花君是這麼覺得，這個地方的女人們好像生下來只有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生男孩。
在男人們忙不過來的時候，會得到參與勞動的機會，但所有的勞動都是為了維繫這個以男人為中心的家，越早結婚，在這個地方好像就越讓女人們覺得榮耀。
她知道，要不是法律規定，她們連識字的機會都不會有。然而呢，然而呢，他們覺得一切都理所應當，就像父親的嫌棄和母親的沉默一樣，對於她，對於她們，都被認為是理所應當。
「我可以幫助你，但不是為了讓你感謝我，更不是要你因此愛上我。」
廣民蹲了下來，眼睛和花君對齊，去掉所有表情，冷靜而認真地看著她。「我必須承認，我很愛你，從跟你成為同學之後的某一天開始。我剛剛得到了工作，能去磚瓦廠干會計了，我有收入。」
「我可以借錢給你去縣城讀完高中，然後參加高考，你今年24歲，我26了，我沒有機會了，你還有，我們一起立下的志願，總要有一個人去實現吧。」
「其實，我同樣愛著你，可如果我考上了大學，離開這裡，我們不就要遠離了嗎？」
「你就當我有把希望交給你的私心吧。」
「所以，那時候是廣民哥資助你去最後嘗試了一次高考？」
「是啊，可惜了後來還是沒考上，我的外語太差了，從小沒什麼好的外語老師，我也沒什麼天分在這方面。現在回想起來，那天晚上，我真的好想緊緊抱著他，他不僅僅是我的愛人，更是我的貴人。」
「我後來回到村小當老師，他也常常跑很遠去幫我寄稿件投稿，當時偶然上了一些刊物，他拿著樣刊比我還要開心。我和他結婚，全然不是為了感謝他，我可是真的很愛他，打心底里喜歡這樣的趙廣民。」
「小君姐，我從來沒從別人那裡聽到過這樣的話，你們常常把愛掛在嘴邊。我之前還以為愛是很難說出來的事情。」
「你是沒讀過民國時候那些文人的情書喲，好幾十年前那些文人就比我們的膽子大多了。你們教數學的啊，也可以多讀讀書，說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哈哈哈，沒問題，聽小君姐的，我下周末就進城買兩本來看。你剛剛望著外面發呆，是在想什麼啊？」
「太陽下山了，那邊是西方，廣民說在那邊去辦事了，不知道那邊天氣怎麼樣，我今天覺得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