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墜菌落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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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來的總是會來。

  她在牆角拐彎處把腳步踩的重重的,硬著頭皮挪上前去。堂伯父轉過身先看到她,喊她。她沒有稱呼他,只是模糊的「嗯」一聲,低著頭默默走過去,沒有說話。

  他也沒有在意,把她帶進院子裡。母親看她回來,就回廚房端了飯菜出來堂屋桌上,熱心的留兩人吃飯。他們三個人坐上大理石桌,堂伯父坐上位,她在下位,他們討論米怎麼樣,菜又如何,討論村莊的農田承包和職業耕作模式,討論誰家的男人開車撞傷了一條腿,誰家的女人在外頭的江省受不了前夫家暴,三十九歲了還拋下兩個孩子跑回吉鎮,回村又找了一個隔壁鎮上的某某對她很好,討論村里計劃5年內再通一條大馬路,從角洲跨吉河穿京九通縣城......她一言不發。

  媽媽今晚做了八個菜,擺滿了飯桌,上完菜就給他們倒酒,介紹自製的腐竹和酒糟霉豆腐,她始終沒有挪動。

  「阿嫂,大妹子,把院子門合上。」他們兩說。

  她知道,該來的,不想來的,都會來。

  酒過三巡,門外有人喊母親的名字,跟母親喊話閒聊,約母親去祠堂打牌,跳廣場舞。

  母親沒有答話。

  「我媽媽不在家,去伯父家抓風濕的草藥了。」她朝門外回應。

  四個人默契的維持了默契。

  牆鍾悄無聲息。

  約莫過了一個鐘頭,摩托隆隆的降落在門口,一個昏暗的人影甩進來,大門也被甩的撞在門後的木柴堆收不住,「Duang Duang」餘音繞樑,空氣都被盪成了波浪形,大黑狗首先沖了上去,只「汪」了一聲,就搖著尾巴跳到那人膝蓋邊轉個不停。

  是父親。

  「怎麼不開院裡的燈?」他問。

  他們四人都站起來走出堂屋大門口,迎接這一家之主。寒暄過後,重又坐下,天南海北的唾沫橫飛。

  她靜靜的。

  「人這輩子命中都有定數。不是你怎麼聰明怎麼蠢就會不一樣。以前我爹娘去的早,哥哥去外地讀書也沒有再回來了,人家都說我這輩子只能討飯一輩子,我也認命了。還好村里老叔老姨看我可憐讓我跟著賢叔學個手藝,好歹每天有兩頓飯吃。又學著人家種冬瓜去賣換個上學的錢,總算把小學讀完了。日子不容易啊,看看現在,生活好了多少,鄰里鄰居有照應,村里現在有什麼好政策也很快通知,我都是跟子女說,不要想著外面的生活多好看多新鮮,人啊,不能忘記自己的本,再好看再新鮮的生活,始終都是繞著一日三餐,一家幾口來的。該有的慢慢會有,不是你的再怎麼努力也只是暫時有,最後都會沒掉。」主人有感而發。

  「本來想著去外面做點生意發命干幾年,日子越過越好,你看現在又出這些事,你能怎麼說,一輩子沒有一帆風順的,都是出了問題解決問題,沒有說等你準備好了問題才來。是什麼人都是早就定好的,什麼人就做什麼事。生活這個東西,你不在裡面,就看不清楚,就會很難過。你得在裡面才知道怎麼回事,怎麼做。」

  她靜靜的聽。

  「墜菌落溷。」她想道。

  牆鐘敲了二十響,村書記首先站起來,說今天不能再喝了,怕喝醉了還有事,就先回去了。他們四個送到門口,返回堂屋。

  「阿姜,有什麼打算嗎以後?」堂伯父首先問。

  對於這個必然面對的問題,她也曾千次百次的問自己,還是沒有確定的答案。她不敢抬頭看堂伯父的眼睛。

  他是她的五年級語文老師,也是整個村莊曾經唯一的老師,他房子的整個二樓都堆滿了書,這在村里都是文化人的象徵,逢年過節很多人裁了厚厚的紅紙到他家寫春聯福字,當然也帶上一些水果零食,誰家寶寶出生了習慣找他算個名字,他甚至還懂草藥,常常去附近的紫瑤山上採藥搗藥,他習慣帶一隻黃色的土狗,後來黃狗老了埋在菜園裡。她經常在放學後到他家裡找書看,看他研磨藥粉、練習書法,受他的薰陶。

  她也曾經跟著他,記錄村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苹,江河日變,跟著他一起,帶上村莊百年來的發黃族譜,走訪不同的省市。

  「需要我幫忙,你就說一聲,」他沒有著急要答案,輕輕的放下一句話就乾脆的離開了。

  她丟下父母,也轉身上樓了。

  第二天清晨七點,有人在樓下喊它她的名字,她認出是妹妹,還有兩個小男孩奶聲奶氣熟練的呼叫長輩。

  她在二樓的長廊欄杆俯身,兩個小奶娃看到了她,他們看了看她跑開了,他們的母親從長廊下伸出頭來,隨後就聽到樓梯上咚咚聲一片。


  妹妹把兩個奶娃推到她面前,滔滔不絕講述兩個小傢伙有多難帶,多調皮,多挑食,多吵鬧,多花錢。她讓他們喊「姨娘」,他們喊完又在媽媽的身上鑽來鑽去。

  「跟姨娘一起看英語圖畫書,叫姨娘給你們看飛機汽車旺仔隊,」哄完又把孩子推向她。兩個小不點仰頭看著她,問「旺仔隊在哪裡」。

  她去書架上把圖畫冊挑了五六本,是《樹媽媽的衣服》、《海盜摩基》《你好》《人類的好朋友——狗》《我》,拿了一盒汽車組裝模型,陪他們坐在沙發上。

  妹妹又端了一碗青菜粥和紅雞蛋上來,把她換出來。她挪到木茶几邊上用早飯。

  「不管再怎麼樣,都要按時吃飯啊。」她眼睛盯著男孩們,嘴裡埋怨道:「你也許會怪我們,怪父母,怪社會,怪命運。但我們能做的都做了,做不到的也沒法做。無非就是從0開始,剛開始難一點,走出第一步,就順了。」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能夠從0開始已經是一種幸運了,而我可能是負10,負100。並且,我已經不相信自己了。」她無法對父母,對親人,說這些話,沒有親身經歷的人,又怎麼可能感同身受!

  「身外之物沒有了還能再努力賺回來,你現在就是要按時吃飯,身體好了,後面什麼都會慢慢的有。」兩個男孩在相互頂頭,他們的母親雲淡風輕的說道,她的心裡又是木然,又是心疼,有些麻木的痛。

  「他們打電話過來問,我只說你還沒有回來,一切等你回來了再說。」

  「有個人寫了信過來,我們沒有回,也沒有告訴他電話,沒有說你的事情,反正看你自己的決定。」

  「總之,還是希望你能儘早有個自己的打算。」

  對方一件一件的交代給正在吞咽菜粥的她,她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什麼。

  她已經習慣拒絕別人了,尤其是別人的好意,在沉默中什麼熱情和善意都會被磨滅。她早已成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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