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出入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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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內心非常生氣,回憶沒有了,那象徵意義的麻竹和兩畝地沒有了,甚至淮山和茯苓的綠色都沒有了,這片古老的古樟林被蠶食了一個角,露出了醜陋的灰洞,這不是她想看到的。不是!不是!

  不是啊!

  怎麼會這樣?!

  她從失落中醒過來,回想起人們總說時代在進步,上面也在建設新農村,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與時俱進呢?再說難道自己的童年少年才是回憶嗎,誰的不是呢!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歲月遷徙,變遷中人們的思想在轉變,鍋碗瓢盆都在創新,生活無處不在變化,難道不是一種進步嗎!她在沉默中反思自己,或許從來沒懂生活的那個人都是自己,所以才會走那麼一段彎路。想到這,她更加沉寂了。

  她這時又想到,剛剛的修建機器都是荒廢的,石桌下的燒烤架也生鏽了,難道中途夭折了嗎?她不知道是該欣慰還是欣慰。

  時代的進步當然很好,體現在日常生活已經足夠了,她對這片古老的樹林始終抱有不可侵犯的信仰和保護欲,相信大多數在村莊裡長大的人都是如此,因為她們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從這裡出嫁離開,又回到這裡看望父母,在這裡休養生息,又在這裡頤養天年,這裡是她們的根,是她們的源,無論她們如何落魄交困,如何枝繁葉茂,如何飛黃騰達,如何志向高遠,只要根在這裡,總是想要看看它,撫觸它,用真心愛它護它,把它留給子孫,一代一代,不忘記它的滋養,也不忘記自己生從何來,自己的祖祖輩輩又從何而來。

  她轉身走近林間,挨著河流邊朝回走,河邊的樹木鬱鬱蔥蔥,沒有變化,如果不是圍欄還在,都有點看不出是豁口了,有些還添了鞏固的石塊,她覺得這樣很好。

  從小學起村莊裡就陸陸續續興起了南下打工潮,隨之而來的就是新房屋的修建,房屋所需要的沙石是一項不小的開支,村里很多人便在河邊用麻袋一袋一袋的裝上沙土,甚至周邊的村莊也來分上一杯羹,再跟來的是河岸的內擴。剛開始人們並沒有在意,當孩子們在內擴的河灣里釣魚游泳玩耍時,他們才意識到因果循環。隨著接連的孩子的生命消散,對生命的追憶惋惜,年節歸來的富庶者首先自發組織和動員起來,圍欄很快建立起來,標識牌懸掛,白天夜晚安排了專人巡視,又募資和人力修好了通往村莊的三條大馬路,幾乎每家每戶都享受到了交通的便利,也沒有人再去冒著道義和安全的危險去采沙了。

  日積月累,河岸邊的豁口處也重新長出了青草和灌木叢,自發癒合,自顧自美麗著。

  她以目光和每一棵樹木招呼,它們回應,河風嗖嗖吹面,樹葉「娑娑」作響,久違的憐愛。岸邊的樟樹更高大粗壯,有一株的樹幹在地面上1米處長出了一棵瘤子,並且越擴越大,現在比盆還大了,樹瘤處樹幹空洞,邊緣是一圈一圈厚重的繭子和傷疤,就像老年班一樣點綴在這棵唐末出生的古樟樹上。樹下放幾個木墩,看起來是為了方便遊客而設。

  走到快出樹林口,一棵年輕的樟樹折斷了一處樹莖,約有胳膊粗細,斷裂處還是新生生的,應該就是媽媽提到的斷樹吧。

  柴洲的一個角是斜條狀,和旁邊的角洲被河流連起,角洲被吉河穿過,兩邊都有散落的土地,只有河岸兩邊生長著樹林,河流割斷角洲,就拐一個九十度大彎,流進澄江了。

  她沿著河岸直行,遠遠的可以看到灰色的水壩的右半邊,敦實的橫在吉河中。

  母親怎麼忘記了,水壩和她剛剛來時的小路一樣,已經建成六七年了,她當然知道水壩的存在。

  「我只不過離開兩年八個月。」她想。她剛才想和母親說這句話,告訴母親自己當然知道水壩在哪,石墩會滑,又覺得什麼都是多餘。

  若在讀書時期,她還會搶母親的話。「不要去河灣看那條木船,也不要劃木船去摘灣里的荷花,不要去壩下的平台上拍風景照片」,這些都是她曾經很愛做且每次都會做的事情。從她有手機起,就記錄著這片泥土的風情,這方水土的深情。

  她去過很多地方,也見識了鬼斧天工、鍾靈毓秀,觀賞了翠峰如簇、峰巒疊嶂,被煙波浩渺、碧波蕩漾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震撼,洞察了莽莽黃沙無絕塵時「天地一沙鷗」的壯觀和渺小,可無論走到哪裡,她回來時總愛到這裡走走停停,拍拍劃劃,總也欣賞不夠她的好。

  穿過兩洲之間的條狀灌木林,就到了那放任木船的河灣,一條編繩系住岸上的矮樁,褐黢黢的木船輕輕搖晃著。每次看到這條船都會想起「野渡無人舟自橫」。從知道這句詩起就自然而然對應到它,她也不知道這句有什麼好,每次看到廢棄的木船橫在灣里,總感覺木船是有一些寂寞的。

  荷灣的外角荷葉亭亭,荷花也需要划船才能採到。河底的蓮藕這幾年都沒有人去挖了,自從水壩建成,吉河水位比過去高,荷花可以長高,人卻不能變長挖到淤泥里的藕了。拍古村宣傳片時還把這片荷花連同小木舟和滔滔江河放進了一張照片裡,和古樟樹並排在宣傳單的兩側,她的一位男同學還建議把河岸都種上荷花,建一條木棧道供遊客移步欣賞。


  河灣過去不遠是水壩貼近河面的水平台,上面有一些乾枯的雜草和苔蘚,成年人可以身子挨在壩上單腳支撐下到上面,能容納五六人,蹲在上面拍照可以平視吉河,一覽全貌。遠處的紅嘴鷗、牛背鷺、白頭鴨、黑鸛、短耳鴞常常在落日裡一起被記錄。平台不遠處的河水中央分不清是一條人為插的竹竿,抑或是光禿禿的小樹幹,它成了某隻牛背鷺佳人的休息點,在水一方,煢煢佇立。

  她打個彎走到水壩上,壩上的風有些發狂,她想坐在石墩上,好好看看皺巴巴的水面。春水悠悠,歸夢故園,可惜故園卻難常。花變了,草變了,樹變了,人也變了。看起來好像花還是那些花,草還是那些草,樹林也還是那片樹林,村莊裡的人們依然在重複做幾十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也許是你變了呢?」她問自己:「也許是你變了,所以在你眼裡,才會什麼都變了!」

  她沿著水壩連通的路一直朝前走,過了水壩就是一角樹林,樹林間有個電站,地面上站著幾個人在討論什麼,過了樹林兩邊都是耕地。雖然村里年輕人少,中老年村民們也不願閒著,兩邊沒有荒土,種上了橘子林、葡萄架、茯苓架、馬尾松,有些則翻土埋進了花生、西瓜、馬鈴薯,有些畫了小方格,用來培育秧苗,而有些則直接種了草,用來割草餵牛。路的兩邊長了些蘆葦、苜蓿、狗尾草,小學時這裡土地沙化,長了成片成片的蒼耳,沙里有種蟲子就愛躲在蒼耳根下,打個小旋渦就不見了,她和同學每次蹲下來抓就帶一身的蒼耳刺在身上,甚至頭髮打結只能用剪刀剪掉,而身上的刺只能一條一條的捏下來,拍是拍不掉的。

  路的盡頭看不到,視線被高架的京九鐵路軌道截斷,這條火車通了很久很久,夜裡經常聽到「嗚——嗚——」,堂姐還哄過她,說這是狼叫的聲音,在樹林裡看每戶人家,把腳上不穿鞋踩在地上的小孩抓來吃。她那時剛剛上學,村子裡沒有這條大路,全班同學都不知道火車在哪,他們以為很遠很遠,在樹林以外的看不見的地方。

  她想沿著吉河繼續朝上走,走到九十度大彎處看看寬闊的河面和湍急的漩渦,看看左岸的樹林,河谷住著成群的野雞,它們身姿輕盈,總愛趁人不備偷偷啄食地里的紅薯和西瓜,人一揚手立馬呼啦啦的嘎嘎飛走,稻草人剛開始還管用,後來它們也學聰明了,知道它不過是一個擺設,連灰雀都可以把它踩在腳底下。

  「小醬,你媽叫你回去了,有人找你,」有人用家話喚她,是很年輕的風風姨(姐),是妹妹好朋友的媽媽,比母親年輕一些,又愛漂亮,論輩分比她高了一輩,論年紀也大了一輩,可風風姨身上的自信和快樂,比她這個三十出頭的人更具精氣神。

  「好」。她木然道。

  她已經猜到等待她的是什麼。

  她沒有走原路返回,而是直路穿過村南的鄰居晃過池塘拐到自家院子大門口,門口有個高瘦的男人站著和裡面的人說話,左手憤懣的揮舞。

  是堂伯父。

  還有村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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