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故園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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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樓下沒有說話的聲音了,她走出了房間下樓去,院子裡有許多沒見過的東西,正對著客廳大門的白牆,上面的鶴福可能不久前重新刷過,和有些老化斑駁的白牆相比顯得嶄新高亮,旁邊的院門下,一隻大黑狗躺著舔舌頭,狗盆放在旁邊,裡面只剩一點渾濁的麵湯,另一邊門下兩隻小黑狗在柴堆下拱拱身子,跳跳山羊,繞著一把剝完了豌豆肉的枝杆嗅嗅趴趴。旁邊的廚房裡,母親半關著門剁剁砍砍,咚咚咚不停。連廊上凳子鋪展開來,瓜子殼散落一地,還有幾張糖紙,過年時孩子們收集到的糖果會留著慢慢吃,能一直吃到開學一個月左右,歲月就在這樣的剝嚼磕咽中晃晃悠悠,越來越快了。

  「我去柴洲走走」,她對母親說。

  「穿上外套,河邊風大很冷」,她說:「昨天夜裡刮完大風,隔壁的良花姨去河邊撿點樹枝來生火,被大風颳下來的小樹幹砸到了,還好只劃傷了手臂,你儘量往路中間走,不要拐到河邊。」

  她沒有回房間找外套,轉身走出了院子門。

  房間裡已經沒什麼東西了,自己一直在外工作,本來也只有過年時節才會在家,唯一有的衣服還是讀書時期,被母親收好碼在他們的房間衣櫃裡,偶爾母親會穿,或者家裡親戚住家了穿。她並不是介意,只是不想麻煩去找,何況天黑的快。

  炊煙裊裊里,村莊的小路上幾乎無人,大家都在紅瓦廚房裡準備飯桌上的煙火和快樂。才走到隔壁房屋的雜物間,母親的聲音又在二樓樓梯的門窗上傳來。

  「柴洲中間河上建了水壩,你走上去不要朝河下看,沒有圍欄,只有幾個石墩,不要在上面坐,很滑,而且風很大,也不要沒事撿石頭打水漂,要是轉不身來容易掉下去。也不用撿樹枝回來,家裡已經很多了,還有你爸以前多餘劈的木柴,還有很多用。走半個小時就回來吃飯,燉了排骨花生和毛豆牛肉。」她的聲音越說越大。

  「嗯」。

  她心裡不安的有些慌張,不知道心中的那個疑惑如今對應著怎樣的答案,或者暫時是什麼狀態。

  她穿過熟悉的小路,這些小路也是近三四年才修好的,以前還是泥土,一下雨要穿著雨鞋才能走。哦不,應該是六七年前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路邊的菜園裡有些去年的藤蔓已經爬上了矮牆又枯萎成土褐色,很多新翻的土,新種的菜苗,還有些種的香芋沒有被挖來吃,向上長的很高,偶爾青磚房屋裡傳來喊孩子寫作業吃飯的催促聲,又有不熟悉的人在水井旁洗菜潑水,跟她打招呼,她也點點頭沒說話,白牆上有些寫著標語「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打造文明吉縣,貢獻文明言行」,字的上方有牆根泥土夾縫中長出來的油麻伸出了些藤蔓點綴的綠色。她一一快步走過,穿過橫向的大路,身子一拐溜進了柴洲樹林裡。

  終於來到了樹林裡。

  樹林中的主道路,還是一條土路,幸而沒有變成水泥路,她心裡有些石頭終於落地了,又想繼續看看它。水泥路面從剛剛來的大路上寬胖著伸進來了一部分,可能是為了樹林口的山雞場出入車用,以前她都不知道山雞有什麼不一樣,但雞場坐落在路邊,她和同學們上學和放學也經常路過,好奇裡面是什麼樣子,裡面的雞好像不怎麼愛咯咯叫,聽說有一條狗會看著雞,不讓他們亂跑,只要看到陌生人就會大叫,這樣就沒有人敢偷雞了。如今的雞場外圍不再是圍起來的網了,反而荒廢了一半,大窗的木板都腐了又掉了,可以看到裡面都長滿了黑乎乎的樹葉和雜草,遠一點的半邊靠近開墾的菜園,側面牆依然高高的,牆上居然掛起了通風機,屋檐下掛滿了很亮的照明燈,裡面傳出來低沉的機器運轉聲。

  走出20米遠,伸出來兩條小路,左邊一條,右邊一條,左邊通往河邊,右邊通往一方開墾的土地,土地的那邊就是村裡的小學。她走了右邊小路,走進了林間,逐一的察看樹林的模樣。

  這片承載著童年的樹林,這片曾經閃過灰兔、隨手能捉到天牛的樹林,這片可親可愛、可愛可親的樹林啊!

  每一棵樹的樣子、位置都在記憶中拼湊回歸,有些不復存在,有些則冉冉矗立,樟樹、飄香桂樹、毛櫸、馬尾松、黃葛、皂莢、榕樹、紅楓樹、楊柳、灰杉、苦櫧、矮灌、爬山虎、鐵線蕨,尤其是樟樹,是村子裡一貫的保護樹,葉子落了用耙子收起來生火,樹枝掉了撿起來燒菜,長的小果子可以驅蟲,樹幹朽了人們就坐在旁邊聊天,地根上孕育的枝條採下來種在自家地里,幹活累了也能喝口水乘涼,或者種在整片的橘子林和板栗樹旁,幫它們驅趕害蟲,還能吸引布穀鳥築巢。樟樹長的慢,但可以長很久很久,有些老樹生長了千年,依然在為村民里遮陽庇蔭,到了作物成熟的夏秋兩季,樹下常常坐滿了人,有些打芝麻,有些脫花生,大孩子可以自由選擇幫誰幹活賺點零花錢,小的寶寶們就在旁邊鼓搗,咿咿呀呀,跳來跳去不會受傷,老牛們放在林子裡自由吃草,下午再去牽起來喝口水就下地上犁,一切就像在昨天。

  林子裡有飛鳥歸林發出落寞的「咕咕」聲,他一一走過,從小路走到土地邊緣,又沿著土地邊的小路向前。她發現林間不再只有一條小路,反而雜亂的多出了許多羊腸小道,有些通向主路,有些則延伸到草地形成一個半禿的圓,稀疏的草地已經不能覆蓋裸露的黃土,像級了一個被薅了一半頭髮的游僧。大約七八年前老人們說上面準備把這裡開發成一個旅遊景點,需要砍掉一些樹木空出來作遊廊,同時突出這裡的古樟樹為一大古蹟,結合這座古村的歷史變遷和人文特色,打造成一個綠水青山的觀光度假區。村口的牌匾重修的高大,視力不好的可能都看不清字了,仿古石磚堆在學校旁邊的空地上,每一株樟樹都掛上了介紹牌,老一些的樹木也有了自己的標語,主路兩邊每隔一段配上了垃圾桶。上面請了攝影師來拍宣傳照片,事實上這片古林確實是因一位在廣州工作的年輕村民夏季回村拍攝了照片發表在攝影雜誌中而引起的關注,自那以後,這裡慢慢會有城市或周邊的年輕男女到這裡約會賞玩,柴洲的美開始被外人所道。攝影在宣傳片上組織的村民穿上特色服裝,製作當地美食,炒制獨有的西瓜子,採摘油菜花和紫瑤山茶等一併排列成圖,一派「採風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山居樂暝」圖景。

  曾經的一團熱火,現在不知怎麼樣了。樹林裡依然綠的靜謐,改造柴洲的腳步似乎停下來了。她不由加快了腳步,想看看樹林的全貌。

  很快來到樹林的盡頭,也站到了主路的終點。她非常失落,心被撕了一塊靈肉。

  盡頭的樹林完全變了樣子,記憶中那一圈濃密密的高聳的麻竹不見了,由麻竹圍起來的兩畝田地也沒有了。這兩畝田地雖然不大,以前一度和河流沖刷形成的旁邊的水灣作為和對面村莊的分界,而這兩畝地正是她的同學家所有。同學的父母種上了板栗樹,每年9月10月正是吃板栗的時節,同學總是叫上她一起去挑板栗。她們戴上厚厚的手套,穿上厚厚的雨靴,背上竹籃,一人扛一條細細的長竹竿,仰起頭尋找葉子中躲著的板栗,有些已經開了口,呈現褐色的刺和殼,有些刺的顏色變了,口子卻沒開,她們會分好幾次分別挑下,板栗被挑下樹枝後,掉在地上,她們會先集中在樹下成一小堆,再裝進籃子回家用石頭或木錘砸開,有時也直接在樹下砸開吃上新鮮的。

  而她也會叫上同學來撲柚子。她的母親結婚時在老房子旁種了兩棵柚子樹,等她和妹妹長大後柚子樹也結果實了。妹妹更喜歡菜園裡的紅李,她就和同學一起撲柚子。她們拿上長竹竿,使勁的撲啊撲啊,直到咚的一聲,柚子從樹上掉落,砸在土地上。柚子比板栗大很多,撲起來也容易,她的同學甚至還學會了爬樹,她們每次撲三四個,兩個人分了,吃好幾天,等到下次放學再一起來。後來老房子被暴雨衝垮後,母親在蓋新房時,又給全家每人種了一棵小柚子樹,還給當時養的小黃狗也種了一棵,每個人認領自己的柚子樹。等到新房蓋好,柚子樹也長的比大人還高了,可惜還沒等到柚子樹結出柚子,她的同學就和父母一起離開村莊,轉去市里上學了。

  她們斷了聯繫。

  同學離開後,她也去過幾回,板栗樹還在,兩畝地被租給另一戶,工作後她還能在春節時看到板栗樹,又過了幾年,板栗樹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地里插滿竹竿種植的淮山和茯苓,始終充滿生機。

  如今樹林盡頭一邊開闢成空地,架起了推土、攪拌、切割等鏽跡斑斑的各類機器,水泥灰堆了幾層,只是沒有轟隆隆的響聲,給她荒廢了許久的蕭條感,而盡頭的另一端整齊的排列著三排石桌石凳,約有二三十張,桌下掏空,她走近去看,掏空的部分隨意擺放著生鏽的燒烤網架,還有一些積水和落葉,三排石桌的地面都被水泥地面覆蓋,了無生氣,周邊的矮灌木都消失了,柴洲的盡頭,就這樣被畫上了一個光禿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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